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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心冢【叁】

2023-07-02 17:17 作者:天一阁大学士  | 我要投稿

然而平静的日子没有过多久,长乐宫就迎来了两位久违的贵客,我心头一紧,连忙起身相迎,"给贤妃娘娘请安。" 周贤妃抬了抬手,同身旁的人笑道:"还不给朱嫔行礼?朱嫔可是皇后的侄女呢。" 她身旁便是如今最得圣宠的西冥美姬,那少女的瞳色很浅,眼眸清澈得像是雪化时的天泉,笑起来有股子天真无邪的娇媚,声音也脆生生的,"长得倒不像呢.......

看起来确实是个乡下人。" 我知这二人来者不善,倒不在乎她们嘴上如何讥讽。然而聊着聊着,周贤妃便伸手将公主从摇篮中抱了起来,"本宫这样喜欢孩子,可怜膝下却没个一儿半女。你们瞧,她抓本宫的手呢。" 她手上戴着尖细的护甲,到处都是锋芒,我看得直冒冷汗。她们二人都是不曾生养过的,只拿我的公主当个新奇的布娃娃一般摆弄。贤妃说道:"陛下疼爱公主,可惜长乐宫太偏,过来有些麻烦。不如本宫将公主抱去同陛下一起用膳,也省得陛下来回跑了。" 我大惊,张口就要拒绝,贤妃却早准备好了一番话,"你也无须担心公主的病,一来外头已是深秋,早没什么花叶了,二来太医已经开好了药,包在香囊里给公主闻着,不会出事。" 话音一落,她身旁的嬷嬷便将孩子抱了起来,我知道她敢来,必有李沅的默许,因此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离去,心急如焚,却也无能为力。 此后每过几日,她都要来将囡囡抱走,有时甚至一夜都不送回来。一夜,囡囡该哭成什么样子呢?我不敢想象,要不顾一切去找李沅求情时,却被张亭鹤拦住。 "如今皇后养病,贤妃协理六宫,本就有教养皇嗣之责,又有那位新晋的美人给陛下吹枕头风,您去紫宸殿也无用。" 他说得没错,其实我又比喜珠儿好多少呢?没有人把我当朱宛清,我先是皇后的侄女,其次是公主的额娘,最后只是一位平庸的嫔妃。 皇后的侄女......我摩挲着杯壁上的花纹,渐渐明白了张亭鹤话中的暗示。皇后势强,贤妃便势弱,只有皇后是我的依靠,自始至终,从未改变。 "姑姑近日如何,你可有打听?"我深深呼出一口气,感觉筋疲力尽,好不容易摆脱了她的掌控,却仍然挣扎在这你争我斗的泥沼中,难见天日。 "皇后娘娘的神志仍然不是很清楚,身子也不大好,您如果就这样去拜访,恐怕她也无力帮您。"张亭鹤冷静地说着,眉峰有几分凛冽,"眼下恐怕只有皇长子能让她打起精神了。" "可我生的并不是......"我正烦躁地反驳着,忽而一愣,对上他漆黑的双目。 是了,我没有儿子,但喜珠儿有。 只有把喜珠儿的皇子交给姑姑,糊弄她那就是皇长子的转世,将半疯半傻的她重新扶起来,我和公主才能得到庇护。 这绝望的深宫教会了我忍耐,教会了我冷漠,现在,又要教我残忍。 我没有犹豫,因为我没得选择,仿佛有一半的自己被抽离出身体,只剩另一半在麻木地做着这罪恶的一切。 喜珠儿跪在地上冲我磕头,磕得砰砰响,血迹斑斑。 而我抱着她的儿子,无动于衷,"打你生产以来,皇上可曾多看你一眼?你养着皇子,只会耽误他,若过继给皇后,他将来的前程便无可限量。" 我命宫人守在偏殿,不许她擅自离开,然后大步离去,坐上轿辇,前往凤仪宫。火红的残阳悬在头顶,似乎已烧到了尽头。

今年冬天雪来得早,才人冬就纷纷扬扬落下,颇有丰年吉兆的意思。李沅在德音殿摆宴,举杯共饮后,我开口道:"眼见着又入冬了,喜更衣知道姑姑失子悲痛,便想将小皇子过继到凤仪宫。臣妾领小皇子去看了姑姑几回,姑姑的精神已经好多了。" 闻言,李沅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刻,继而大手一挥,道: "也罢,喜更衣的出身和教养的确不适合抚育皇子,既然她愿意,便交给皇后吧。" 我默默松了口气,转眸时正对上贤妃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看我仿佛在看一条将死的鱼,满目冰凉。我并不在意,心中只挂念着囡囡,不知她睡醒了会不会闹人,于是中途就请了辞。 夜色初降,外头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在宫灯下熠熠生辉。张亭鹤将手炉递来,火炭的融融暖意一点点传遍我的全身。他照例跟在我身后,身影清瘦颀长。 我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最后还是忍不住驻足回眸,望向他,"倚梅园的梅花儿开得正好,要不要......要不要去看看?" 这不是主子会问奴才的话,一旁的宫婢们静默着,连呼吸都放轻了。张亭鹤下意识地看向我,愣了一刻,又很快垂下眼眸。晶莹的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令我恍惚想起了戏文中那一句"良辰美景"。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有些滞涩,"公主还等着娘娘呢。"娘娘......我立刻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有些迷失了,于是加快了脚步,往长乐宫走去。 天气冷,殿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看守的奴才们都迷糊得睡了过去,囡囡却不在摇篮中......她不见了。 接下来的事我便记不大清了,恍惚中自己好像闯入了凤仪宫,不顾一切地怒吼着,声嘶力竭地质问着。姑姑那可怕的嘴脸就像恶鬼一样在我眼前飘来飘去,接着,我便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时,我已回到了寝殿。李沅坐在一旁,见我醒了,便告诉我公主找到了。 "她没有被皇后带走,她就在长乐宫。"顿了顿,他有些哽咽,又深吸了一口气,"在偏殿......喜更衣在找她儿子,疯疯傻傻地将公主抱走了。偏殿里都是灰尘,公主......" 囡囡......我望着李沅,缓慢地眨着眼睛,一时无法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皇后的神志并未恢复,你强迫喜更衣过继皇子,导致公主惨死,简直是心如蛇蝎!"他一掌拍在桌上,做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悲痛模样,将一切怪罪于我。 而此刻的我已经不在乎了,只想去偏殿找我的囡囡,李沅却说,公主已经下葬了。 这样匆忙,连丧仪都没有。说完他便转身离去,让我好自为之。 我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向摇篮,囡囡的小衣服、小木猪、我浪鼓,都还留在这里呢......我的女儿,可怜她才几个月大,连个名字也没有啊!我哭倒在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吐出来。 张亭鹤并没有来扶我,我仰着头,对上他的目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曾经对我说,公主还等着娘娘呢......他的声音那般沙哑滞涩,就如同,如同一个痛苦的提醒。

眼泪逐渐在面上风干,我望着张亭鹤,扑味一声笑了出来,笑到不可自抑,"是你啊,你知道我要离宫赴宴,就提前打发走了偏殿的守卫,又在宫内点上了安神香......张亭鹤,张亭鹤......" 从我怀孕起,他就筹谋了这个局,在我产子之夜引皇帝来看到姑姑的失态,怂恿我抱走喜珠儿的皇子,再借刀杀人害死我的女儿,将姑姑和我一网打尽。 这样精明的算计,这样可怕的心机。 其实他也曾暗示过我,关于姑姑和国师,关于他自己,可惜愚蠢如我......愚蠢如我! 我已经什么都不会想,也不会说了,只能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笑自己如瞎子般痴傻,竟还想在落雪之日与他去看倚梅园的梅花。 他也默默凝视着我,面上无悲无喜,"我来长乐宫,是为了报恩,报贤妃的恩。" "八年前,皇长子病逝,皇后癫狂成疯。我妹妹是伺候过皇长子的宫女,被拖去陪葬。刘公公收了我所有的银钱,却没有替我妹妹求情,只将我打发去了印绶监。是贤妃救了我妹妹,将她送出了宫。" "贤妃视你们姑侄如眼中钉,我既承人之恩,便不得不忠人之事。"说着,他惨白的嘴唇勾出了一个单薄的弧度,也似满目怆然,"得您青睐,是我三生之幸,可惜我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说完他便离开了,听说是主动去向皇帝请了罪,被活活打死,尸体丢进了枯井中。 窗外的雪都化了,却依然看不见分毫明光。 姑姑仍然在禁足养病,小皇子交给了周贤妃抚养。 长乐宫变成了一座空旷的冷宫,我总能听见囡囡的哭声,于是浑浑噩噩寻去偏殿。 偏殿又黑又臭,我呼唤着囡囡,脚下忽然碰到了什么。喜珠儿悄无声息地匍匐在地上,然后猛地抬起那瘦到脱形的脸,扑向我,"娘娘!您把孩子还给奴婢吧,那是奴婢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娘娘,您把孩子还给奴婢吧......" 她不断重复着,凄厉的声音回荡在殿中,仿佛要将我吞噬。我惊恐至极,踉跄着跑出殿外,跑到宫门口,倒在守卫的脚边,"我要见陛下!让我见陛下!" 守卫嫌恶地将我踢开,"陛下说您疯了,让您自个儿安安生生待着。" 疯了······疯了吗? 我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死鱼一般喘息着,头顶是茫茫苍天,如这干涸的余生,只剩了一把白灰。 李沅说他偏爱于我,是因为其他的嫔妃都疯疯癫癫的,他怕她们。 可是好好的淑女佳人,为何会变得疯疯癫癫呢? 现在我明白了,入宫久了,都会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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