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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百》 第十章(已完结)

2023-06-23 15:12 作者:思维-做音乐的人  | 我要投稿

1950年  易从民


林安颂回国了,几个月前就从北京回上海了。


从民之前就听说了,林家几个兄妹赶在1937年,上海被日本大举进攻前,便全都逃到美国了。宝颂后来住到了台湾,裕颂到了英国,据说林子钦已经在美国去世。而安颂,作为文先生的遗孀,她在国外依旧做了许多号召反法西斯,保卫中国的活动和慈善筹款。

自从与文先生在一起后,她被当时仍在世的父母赶出林家,而后跟着文先生全国各地奔波,在上海再没有个长期稳定的住所。如今她回国,向新中国的政府提出,想要落叶归根,请求将林府腾出,许她晚年居住。她说她想回到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


从民如今在浙江杭州,主要负责经济建设工作,这是他作战了十多年的地方,也是他妻子木玉容的家乡。他将玉容的父母接来,和他们的两个儿子住在政府分配给他的干部区的别墅里同住。


这次是他借着来上海公干的机会,和林安颂的秘书约了安排见面。


他看到林府门口种满了海棠花。这是他第一次进林家,他惊讶于林府之大,几乎等同于一个人民公园的大小,三面庭院均有土山,内侧引入活水绕园一周,形成一个院中湖。湖后是草坪与几幢建筑楼,其中一座二楼高的中西风格合璧的主楼正是安颂如今住的地方。

走过长形的园林走廊,从民看到了在草坪上的安颂,她正在喂草坪上的一群白鸽,身边零散站着几个年轻人应该是她的秘书和警卫员。她的打扮和从前一样,头发光洁地盘起,穿着素色的旗袍,外面配了件宽松的针织背心。容与也喜欢穿旗袍,不同的是她的旗袍都是西式剪裁,她会在腰间收口,然后把自己长发散下,像是炫耀一般,让人忍不住视线游离在她长发下玲珑的曲线。

从民心想,容与若是还在上海,会不会还这样打扮?如今街上是不会有人这样穿着的。



“林先生好。”从民脱下军帽,向安颂浅浅鞠了一躬。

“是易首长吧。您好。”安颂朝从民迎来,与他握手:“欢迎您来,您是一人来吗?”

“不是,我让警卫员和司机在客厅里等我,管家说这样可以,没有关系吧?”

“当然没关系。您请里面坐。”


待安颂和从民都坐定,秘书上完茶。从民看着眼前西式的杯碟,分外眼熟。

“他们和我说易首长是在浙江主持建设工作的,我对浙江经济这块并不熟悉。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

“其实我这只是找个借口,我就是想来见一下故人。”

“故人?”安颂仔细看了会儿从民的脸庞,脸上露出些尴尬疑惑的笑容。


从民当年和安颂见最后一面时,也就二十出头,如今他却已是个四十七岁的老头。二十多年的战争动荡,他竟没意识到自己面容的变化,还在等安颂能认出他。毕竟他面前的安颂,五官轮廓没有太大变化,甚至连一根明显的皱纹都看不到,依旧美丽大方。

他等了一会儿,有些局促地苦笑:“安颂小姐,我是易从文,易小满啊。”


安颂捂住嘴,再凑近仔细端详起从民的五官,双手紧握住他的手:“小易,小易!你竟还活着,真好真好。”

“是,我只是想来问问,容与如今怎么样了?”

安颂收住笑容,在从民急切的表情中,她微微摇头:“我不知道。我回来后也一直在找她。”

“什么?”从民立马起身,大声质问她:“她没跟你走吗?你们难道没带她走吗?”



安颂抬头看着从民,眼神悲戚:“她不肯走,”她愧疚地低下头:“容与她,怎么都不肯走。”



1935年  林容与 


“这是我家,我出生的地方,我不走。”


安颂此番来茵宅,是想最后劝一次这个执拗的🧍‍妹妹和他们一起乘飞机逃往美国。如今日本侵犯中国的局势愈发紧张,这次是他们同美国当局再三谈判,顶住压力好不容易从前线调来的军机接送。再不走,怕是后面真没机会来。但任凭安颂怎么说,容与执意不肯与他们同行。


“什么家不家的,你惦念这些名头干吗?你在英国的时间都比在这长多了。只是先去美国而已,后面你要愿意,再回英国就好了。等局势好了再回来,啊?”

容与不吱声,也不肯正眼看安颂。

“这次不是小事,你看姜致清都要送宝颂出国,就说明连他也没把握。”安颂拉住容与的手,语速放慢下来:“容与!我们到底是一家人,总要在一起的。”


安颂这话是戳到容与的心了,她心里是有个坎的。她唯一一次踏进林家的门槛,正是她回国来参加自己亲生父亲的葬礼。她在众目睽睽下,一人走进灵堂自报家门,给父亲磕完三个响头后,四下一片寂静时,是安颂当时不顾裕颂阻拦,第一个伸出手将容与拉到身边,给她披上家属吊丧的丧服。

就因为这一次伸手,容与心里是将安颂已认作了自己的至亲。即使后来听到了安颂与林子钦他们暗地里商议惦记她的财产,她也依旧将安颂视作自己唯一的姐妹,为她尽心尽力。


“姐姐。”这是容与第一次这么叫安颂,就只一句姐姐,不再带有其他前缀称谓:“小时候,身边的洋人瞧不起我,连我亲妈也不待见我,我当时就在想,我要回国,回到我出生的地方,我总能被人待见了。但是,”容与看了安颂一眼:“也就这样了。这辈子,从没人瞧得起我过。我就想做这么件事,对得起我自己。你们所有人都走了,这些人里,只有我有这份骨气,敢留下来。”

“这是什么昏话?你这是在拿你的性命置气啊!你这是虚幻的浪漫主义,你根本不知道那些日本人有多可怕,战争有多可怕。你都不知道会遇到怎样的苦难,这种无谓的牺牲又是何必呢?”


容与眼神决绝,她拿出一个木箱放在安颂面前:“我并不是一时兴起,我早就想好了。”她打开木箱,里面是厚厚一沓印满中文英文的各色纸张文件:“姐姐,我的好姐姐,我知道林清松没留下财产给你,文先生空有一个名声,至于林子钦他们,哼,我信不过。我怕你到了美国被人欺负,我没别的东西了。这是我在国外的所有财产,都是我母亲之前留给我的。我早早分开存在了英国,法国,美国,瑞士几个不同的国家,这些我都已经电报里办过手续了,现在都在你名下了。这都是回函凭证和我的签名承诺。”

还没等安颂反应过来,容与又冷笑一声:“我啊,是个败家子,这些年肖家在国内的股份财产,我早卖了捐了,就剩下这些存在国外的,因为是外汇,转回国不方便,就一直耽搁到现在,正好给你派上用场。”

安颂翻了翻头几页的文件,看着上面数字,她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我,我们从不知道你这么,你的财产竟然有这么。。。”

“嗯,我就是不想让你们知道。”容与有些得意地一笑:“比不上裕颂宝颂他们捞的国难财,但至少抵得上两个林家的家业了吧。不过,姐姐,还有这一份,”容与从自己身后取出另一份单独的文件递给安颂,伸手示意让站在客厅角落的张妈过来。她拉起张妈的手:“这份是给张妈的,你帮我个忙,我就不乘飞机走了,把我的位子给张妈,再加个位子给她的侄子,可以吗?她侄子还是个孩子,十岁不到。”

张妈局促地握紧容与的手。容与向她微笑着点头。


“这?”安颂一时语噎,她没想到容与其实早就安排好一切,她必是下了决心,筹备已久。她看着手里的沉甸甸的一沓证明:“好,我一定尽力护他们周全。”


“张妈,”容与看着张妈:“麻烦你也帮我好生照顾姐姐。你和我这么多年,我也没教你一句外文,更没好好栽培过你家人,真是对不住了。这次就当我一次补全了吧。这笔钱,足够你俩生活了,剩下的,你让你侄子在国外找个学校好好读书。年轻人还是要读书的。”容与又转头看向安颂:“可以吗?”

“好,”安颂点头:“我会安排的。”



“小姐!容与小姐!”张妈突然跪下,将容与的手贴紧她涨红的脸。容与清楚地感受到张妈一大把眼泪黏乎在她手上:“还是你走吧,我们受不起这恩。”

“不要跪!你站起来。”容与立马正色道,将张妈摇晃的身体拽起,直到张妈站稳身子后,又恢复平静的语气说:“也不是什么生离死别的。”她看向安颂,用俏皮撒娇的语气说:“姐姐你也别怪我,我可留了一手,这里面有三分之一的财产是有十年效期的。我十年后若真无音讯,或是期间真死了,才会转你名下。”

“容与,你如果想带上张妈,我可以再想办法争取名额,你为什么一定要留下来啊?”

“可我要留下来,我想留下来。”容与的声音平稳坚决。



安颂顿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你不会是为了小易吧?我让宝颂托人查了,共产党那边都再没他的消息了,连死的消息都没有。这个人他就是走了,他就是铁了心要走的,不会再回来的。你可别是为了这男人给我留在这的。”

容与背过安颂和张妈,抬头看着茵宅的每个角落。她走到客厅中央的红木桌子,抚摸桌角的红木雕花,望着房间里的每一处布置:“我说过了,这是我的家,我出生的地方,我父母相爱的地方。我不能走。”



容与走向门外,那天也是这样的一个艳阳天吧,阳光也是那么灿烂,她看着从民跨出这个门,一步步坚定地远离她。他不知道的是,她那天一直站在这里等他回头。可自始至终,他都没回头,一次都没有。


但是,

她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这也是你的家。只要我留在这,你我总能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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