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唐,将长安建成自动化智慧都市(下) | 科幻小说


8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历史的记忆」。
对于科幻来说,历史是什么呢?有些人把它视为一连串已经发生过的事件的记录,另一些人则把它看作是一个能够借用各种既有元素,发挥天马行空般想象力的舞台。
本周的科幻小说,带你走进历史中的某个时代,去体验那些并不曾发生,但也许在某个平行世界中曾经发生过的故事。
在今天这篇小说中,如果唐朝人想在长安城制造一台大风车,为整个城市提供能源,会发生什么事?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李夏 | 旅居荷兰,微电子博士,互联网从业者。代表作《空白人生》获2018年“华语新声”科幻大赛铜奖。
(接上文)
七月 疫
七月流火,天远日高。风轮上半部木塔架终于搭建完毕!四方木塔分二十层,边长按一定斜率逐层缩减,同泥塔筒一般也呈“金”字形态。头部锥形木顶只有一抱来宽,形如佛塔宝顶,正当中高耸一根盘龙铁刹杆,围坠铁链八条,用于分引雷电。往下约莫一丈,一枚精钢八角转轴向外横突出来,用于固定叶片。
木塔与黑泥塔筒接驳的一层边长约二十五丈,四个立面分别打着十二根粗柞木立柱,每根十米高,由内而外分三层,层与层、柱与柱之间又通过桦木“枋”“梁”横连,形成坚实 “筒体”结构。筒体上沿则绕圈设置了三十二朵斗拱,承上启下,连接两层间的支撑木环结构,同时也提供一定形变余地。五十丈高的镂空木塔筒完全由榫卯连接,愣是没用一根铁钉,灵巧坚实,如一尊庞然木兽的骨架,分分钟要腾空扑起,跳落到长安城头顶上。
没有风轮的时候,长安城就是一张刚烙好的黄澄澄的胡饼,齐茬切成一百零八块,缀着红砖青瓦彩椒丝儿、绿树碧草生葱段儿、黑发白首芝麻粒儿,而永安、清明、龙首、黄、漕五渠则是咬一口噗噗顺嘴流的小磨香油,怎么看,怎么可口。现在一切都变了,百丈高的金字风轮塔直插云霄,不可逼视,突出整幅画面之外,反衬之下,胡饼则成了由奸商出品、出炉后又被人踩了一脚的冒牌货,干瘪、塌陷、平庸,连配料都舍不得放。庞然巨塔避也避不开,将每个人的视线和注意力牢牢吸住——出街的百姓无论要去哪儿,眼睛总盯着同一处,有时还会把头跟身子拧成了相反方向,面对面聊天时也不看彼此,总不自觉向斜上、风轮方向瞟,坐在流马车厢里的人也是探出长脖子齐齐向西南看!这其实不对劲,就像一张胡饼上明明随意撒了把芝麻却都是一样角度,怎么看,怎么奇怪。
最近几日,街上的芝麻也见少了,胡饼愈发薄凉,似乎在等什么人来加把火、撒把盐。
风轮马上要完工,只差装叶片,而三枚四十丈长、形如柳叶的精钢叶片昨日刚刚到货——上等白生铁烧冶成水,细风鼓入精纯木碳灰,搅拌均匀,待杂质沉淀析出,全长安二百名铁匠齐齐上阵,千锤万锻,昼夜不息,整整三个月,就等这一天!
大通坊内,午后烈日炙烤万物,黄土地砖热浪蒸腾,“秋老虎”早晚有别,凉也是它,热也有它,简直让人猝不及防。几名无精打采的工匠顺着南坊墙阴影一路挪走,进入工地灶房,呆呆盯着铁锅里咕嘟咕嘟沸腾着的汤水。一阵苦中带酸的药材味打锅沿飘出,盈盈充满整个房间,又从门缝窗隙漏开,很快,整个风轮工地都是这味道了。工匠们聚精会神继续熬煮,一边打着哈欠添柴加水,一边驱打扑人的肥蝇,低声叨念:把人都困成马咧。
“老赵,五毒汤熬好没?”张诚嗅到,扯着嗓门贴近一名中年麦客的耳朵喊道。
“快了。”那麦客实在忍不住,跳到一旁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拖着尾音应道,“生马钱子缺货,寿王今早才遣人送了二两,熬得晚了些。要不,大人先喝壶屠苏酒顶一顶?”
“不成。带会儿要上叶片,呵——”张诚也被传染,跟着打了个哈欠,瞄着远处隐现的南山含混答道,“我得保持清醒,带个头。”
耳背的老赵也顺势看向南山,愤愤回道,“癞子头?是呀,南山一片土皮一片林,青青黄黄,就是个斑秃癞子头,难看的很!”
“我是说,”张诚瞪圆眼睛大喊,“带头——”
“发愁?”老赵一脸惊讶,赶忙宽慰,“莫愁,困症么,山里人家常见的,夏天进山采药遇了瘴气、碰上带病虫兽染上疫毒,就会困乏贪睡——只要喝五毒汤驱邪祟,每天一碗,处暑一过就好得差不离了。”
张诚脸上肌肉微微颤动,跳身起来,一把拉住那麦客的袖襟,猛拽过来,贴近耳朵大吼,“叶片!待会要上叶片!备好了吗?”
麦客一愣,“那是妥的,可大人提南山是……”
“我没……算了,”张诚无奈打住,顺着话头喊问道,“你家就在南山脚,最近可还好?”
“小的有阵子没收到家书了。十天前婆娘托村里先生来信,说是家边上的林子几天之内被砍了个干净,蛇虫鼠蚁到处乱窜,小人正心焦呢,三天后又收到一封信,说是衙差补种的树藤已经开始抽苗,一夜间就长起两尺高,然后……再就没信了。”
“一夜两尺?”
“正是。”
“那可比预计的快些。”
“大人知道这事?”
“当然。这种子就是我给他们的。”张诚把他又拽近些,贴耳细细解释道,“小时候客星[1]犯境,我爹捡了块天铁,看着平平无奇,就是块沉甸甸、乌嘟嘟的黑疙瘩,平时要严密封在厚铁盒里,不敢乱动,但若把种子贴着它封存起来,至多一个月,就邪性大发——落土生根,见水抽苗,不论寒暑,日日疯长,而且果实肥硕异常——记得小时在安陆遇了荒年,我爹紧急改良了南乡圆萝卜种子,腊月头播,也就隔了十七、八天吧,就开始收了,土里拔出来个个大如西瓜!十里八乡都靠这个顺利度了荒年。不过……这之后爹就决不肯再育邪种,更举家偷偷搬离了安陆。”
[1] 古人将流星、彗星、超新星统称客星,推测张诚手里的是一块有辐射的陨铁。
“嚯!收了一辈子麦,俺可从没听过这事!”老赵瞪圆眼珠啧啧称奇,用力扇走面门前的扑人肥蝇,“怪不得,才几天秃头山就生出绿块,变癞子头,照这架势,月底就能长回以前一般模样,可……长到啥时候停呢?”
无头经书上没提,张诚却也不担心,摆手笑道,“亏你们是庄稼人出身,都说有苗不愁长,岂有嫌不停的道理?”
老赵挠了挠头,似乎想起什么事情,嘴皮一砸,转头又瞥见黑泥塔筒下排好的三枚白铁叶片,生生又把话咽回肚子,低声嘟哝一句,“草木跟驴马一样,得小心驯化,野性开了怕收不住。”
张诚知他有话,却无意再论,“先上了叶片让风轮转起来!这几天所有人不得出坊,加紧操作,其他事情容后再议!七、八天的,不打紧。”
七、八日确不长,原不足以成什么大事,但日晷有时会被狂狷之徒偷偷拨快,日子因此来得很突然,如开坊晨鼓,陡然响彻,搅散美梦,最是让人心烦——“五更两点,鼓自内发,诸街鼓承振,坊市门皆启,鼓三千挝,辨色而止”。正所谓,三千隆隆无断绝,锤碎千年日长白,一旦响彻,便无人不被锤醒!
今日的开坊鼓却显萎顿,一下下有气无力,才刚撑到天亮鱼肚白就迅速悄寂。大通坊内无一人起身,全无动响,除了一架高高在上、难窥全貌的风轮。蚊蝇嗡嗡,风轮呼呼,三枚银白精钢叶片绕圈疯转,朝阳光束打到上面就被聚焦反弹,掷落在坊内百姓的院墙、屋顶、内庭、街道之上,叶片每转一圈,斑驳光影就明暗一次,倘若场景被定格,四下必定布满明暗相交的斑马纹。然而身在其中的人是绝看不到的——叶片设计精巧,转速匀定,盯久了就如饕餮兽一般吞净心魄,不自觉间,人眨眼的频率就与其完全同步,有人总在暗时眨眼,眼前就是一片永夜,因此郁郁寡欢,有人赶上明纹处眨眼,则因过度猛烈的天光出现早期青光眼症状。
但更多的人,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他们都睡着。
很久不见送药的小吏来了,风轮工地上的几十名匠人终日昏昏,一半因为瞌睡,一半也是屠苏酒的后劲。几十名匠人走起路来腿肚子直打转,只好两两一组,合力架起柳木“转池”箱,对准黑泥塔筒腹中一枚空转的八角木轮轴,直插进去,眨眼功夫,牛皮条拧到头,绷得紧紧的,就顺势卡上精钢簧片挡死。一晌午功夫百十来个“转池”全部上好发条,这在以前,纵有十倍人力也起码要耗时三天三夜。风轮神力让众人疲惫之余,也啧啧称赞不已。
“终于成了!”张诚心里一股劲儿卸尽,也觉乏得离魂儿,眼皮干涩沉重,“赶了一宿工,大家也乏累了,先休息休息,用些早饭吧。”
“大人,做饭的王大娘今儿来不了,坊里的食铺也不开。等西市开市了咱去转转,买几笼包子对付对付。”一名小工耳朵好使,上前答应。
张诚看着眼生,“你是?”
“俺叫赵二平,昨晚到的,来替爹的工——他也发了睡症,咋都叫不醒。”小伙子眼皮耷拉着,乌青一双眼窝说道,“刚在坊里转了一圈,早市不开,油灯也没亮一家,估计都是睡不醒嘞。”说话间,一只指头肚子大的金翅肥蝇落上鼻尖,他懒懒一挥,肥蝇振翅飞升,发出唰的一通巨响,惊得人一哆嗦,他又惊又恨嘟哝道,“也不知吃了啥,长这么大!”
人眼生,这蝇子可眼熟得紧,虽个数较之四月那次少得多,可身形大了十倍不止,看得愈发清楚真切。之前全盯着风轮不曾计较,如今得空细看,不免背透凉意,心生无限狂想,张诚不禁一抖。
“走,出去看看。”他拉着二平快步走出西坊门。
西邻归义坊内外也是黑灯瞎火、了无生息。老坊丞皱着一张核桃皮脸靠门角半圪蹴着,仿佛开门开一半就乍然睡过去了。
“几天没出来,困症倒更严重了。”张诚紧缩起眉头,“之前已经传了五毒汤的方子上去,怎么不见效果?”
“嗨!大人这就不知道了。听爹说,五毒汤要用到生马钱子、生川乌、半夏根什么的,本不是啥金贵材料,但南山被伐之后药农难以入内,就断了来源,从外郡县调拨来不及,存货还得紧着上头使,哪里轮得着平头百姓!”
“这样……”
行至通轨坊东北,正好一匹木流马拉着两节车厢吱呀呀靠站,二人呵欠连天,脚力不支,索性上车,惊觉这两节车厢竟全然空置,一个乘客也没有!开坊后的早班流马放在平日是挤也挤不上去的,偏隅诸坊百姓都要乘坐早班流马,有的赶赴东、西二市早集,有的则要去别坊做工——没办法,谁都知道光禄、兴道、永兴、崇仁几坊近天子脚下,环境好,资源优,但置一院屋舍动辄耗资万贯,普通人一月所入不过三五贯,实在无力负担。
流马停靠西市站,张诚拍醒了酣睡中的二平,慌忙跳下车。正值卯时,本应车水马龙的西市闹区却全无人气,一片萧然光景。若在平日,纵是赶早集的婆子懒得起床,满街蒸包锅贴水盆羊肉早点铺子也当腾起热气,香气缭郁,引人口涎,可现在什么也没有,整条阔巷鸦雀无声,街灯已熄,初阳未盛,竟显得清冷阴森,唯有一家铺肆挂出开店油灯,远看如飘摇鬼火,更添诡谲气息。
二平心怯,有意拖沓脚步不肯上前,张诚连拖带拽,拉他到了亮光处。
亮灯的是家胡肆,门脸上胡桃木招牌写着“安记铧锣”四字。身着一袭素白袍的老板正亲力启板、挂幌,后脑勺露出一头栗褐毛卷。门口大灶上的抓饭已蒸腾出氤氲羊肉气,夹杂着葡萄干、洋葱、胡麻等配料,香气入骨三分。老板相当机警,听见脚步声快速转回头,手里兀自托着门板,笑出两排黄牙,带着古怪口音远远招呼,“官人,早!来两碗抓饭吧。整条街可就开我这一家!”
“原来是粟特胡商。”张诚认出来,小声朝一旁解释,“粟特人天性逐利,常与父兄子女因利生嫌、诉于官府,当此时节不计缘由独开一铺倒不足怪。走,进去探一探。”
两大海碗铧锣上桌,膻中透香的羊肉味冲入鼻腔,饥肠辘辘的二人立刻亮了招子,大快朵颐起来。胡吃海塞半碗下去,这才空出心思四下探看——西市寸土寸金,店肆铺面都很狭窄,统一柳木门脸,小一点的铺面内深二十步,大的则有五十步,阔气一些的还设有二楼雅间,而这家胡肆经营亲民餐饮,规模一般,无进深空间,内外一览无余。待鼻腔里的肉味散尽,二人方才察觉异样——店铺门面洞开,却无一蝇一虫,同时一股异香盘绕,令人心神恍惚。
胡商看出端倪,咧嘴笑出两颗金牙,道,“这是小店后院栽培的晚香玉,夜里开花散味,气味馥郁,令蚊蝇不近,故才落得清静。”
“原来如此。”张诚点点头,“那老板是否知道,西市缘何荒芜至此?其他铺肆怎么不开?”
“长安近日闹睡症,客官不知?”老板收了笑意,面色凝重下来,“也就三五日前罢,城里突然闹起巨蝇,个个大如指肚,嗡嗡怪叫,迎面扑人,见了瓜果饭菜更是一哄而上毫不客气,甚是恼人!后来——”
“后来就开始发睡症?”
“正是。”老板点头继续言道,“起先也就觉得身沉,想是天热力乏,睡就睡罢,后来察觉不对,发症的人饮食不思,勉强唤醒,撑不了几刻便又昏睡过去。起先各家还配些汤药,后来长安封城,药材断货,大家没法,就只能这么睡着了。”
“什么?你说长安封城?”张诚大吃一惊,慌声连问。
老板拧眉狐疑看他,咂了砸嘴,“邪藤绕城……你们居然不知?”
见张诚二人瞠目结舌不像假装,他长叹一声,又继续解释起来,“就是些古怪的藤蔓,长得极快!先堵了西下蜀川、凉府的官道,后又绕城墙疯长,车马都不能通行。”粟特老板官话讲得一般,语速极慢,却字字千钧,“月初,南山被伐秃,大家伙正愁恨着,一夜之间却又有新苗长起来,没两日,抽到一人高,大家伙刚松口气,一场秋雨,这邪物居然加速疯长,枝枝蔓蔓,不到十天就越过潏河,沿渠一路摸到了长安城……要不是城墙拦着,怕已经伸进来了。”
“不该是藤蔓!”张诚头里嗡的一声,一片雪花白,脱口一喝又觉失言,尴尬低声道,“我听说,南山那边新种的是柞木,哪里会抽藤?”
“对,对!是柞木,但也不全是。”老板连连嘬着牙花子,“也不知是什么妖邪品种,枝条一路疯长,主杆确实像是柞木,枝丫偏就生出粗藤来,一直延展,疯长不停。前几天,几个守城官吏前来吃饭,桌上放了几枝样本,想是要带回去研究,我看模样倒像野葛藤。”
“野葛!”二平听见这二字差点跳起来,“你确定是野葛?”
“确定。我家乡碎叶闹春荒时候,女人常上山挖葛根,从土里挖出的葛根小如拇指,大如腿肚,掰开能看见莹白粗粒,甜涩有嚼劲,难消化,凑合能熬粥吃,再熟悉不过。”
“大人,怎办?”二平却更慌了,忧眼望向张诚,“以前跟爹四处帮工收麦,可没少见过野葛祸害啊!这玩意儿命硬,不挑水土,连荒年都长势极好,平日更是旺盛——蔓长叶宽,占土遮光,盘根吸水,挤兑得庄稼长不出……所到之处,土贫田荒,草枯苗败,简直比蝗蜢还凶。而且依胡人老板所说,长安城外的那些野葛藤还更野蛮!”
二人无言撂下碗筷,一路快行,疾步掠过空荡荡西市主街,昔日闹市而今空无一人,竟觉短了许多。主街两侧,早该旌旗招展开门迎客的油靛店、法烛店、食店、药店、衣肆、帛肆、酒肆、卜肆、米行、肉行、金行、笔行一律黑灯瞎火,柳木大门沉沉紧闭,静悄悄鸦雀无声,看起来统统都像棺材铺!
“真瘆人!”二平不禁抖了一下,抱紧自己的双臂。
二人咬牙加快步伐,过了鞭辔行,出了西北门,天光更盛,视线越过群贤坊已能瞄到城墙上隐隐探着些什么东西,影影绰绰却看不太清。一股邪风旋过,桀桀怪笑越墙飘来,不绝如缕,似无头女鬼行将勾魂。再凑近些就乍然看清,那摇头摆脑的不是藤蔓是什么!它们,竟已跨过护城河沟,陆续攀上城墙,簌簌声响正是迅速抽长的枝叶所擦出的——粟特老板所言不虚,长安城早被邪藤所围,成了笼中困兽。
张诚呆看了半晌,突想起一事,焦急朝二平招手,“走!”
一路东行,诸坊皆是大门紧闭,鸦雀无声,二人背上密密起了一层白毛汗,突突心跳声格外刺耳。跑到永兴坊,气也来不及喘匀,就心急火燎往赵记酒肆的铺面奔去。
酒肆木门虚掩,一把推开,只见赵掌柜一张脸槁木死灰,正在往鼻下抹一种紫色药膏,看见张诚二人,惊讶起身迎了过来。
“掌柜别来无恙!”
赵掌柜红着眼圈一声长叹,“怎会无恙!倒是你,听说风轮修成了?恭喜恭喜!”
张诚一时无语,半晌,忐忑轻道,“我一心忙于公事,几天没出大通坊门,却不知长安怎就忽然起了如此变化。”
“说起来,原在四月里长安城闹过一次蝇灾,据称就是你……大通坊里滋生、飞离的。”赵掌柜一张方脸抽皱一团,言有保留,见张诚神情切切全无见怪,就继续解释,“这批蝇虫飞跃长安城各处,并无天敌相克,百姓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其逐出城外……也不知在何处落脚繁衍,最近竟跟着野葛藤蔓一路又杀了回来!而且变得更加生猛——个个生成指肚般大小,四下乱窜,最喜扑人面门,而嗜睡之症也就此蔓延。有人说,是奸佞之徒在南山一路撒播邪祟,蝇子正是吸了邪藤的汁液才化成邪物,长得格外肥大剽悍,也把山里的疫病瘴毒给播撒开来。”
“蝇子无姓无名,怎能咬定就是大通坊的?”二平不服。
赵掌柜闻声皱眉,“这种麻纹吸血舌蝇在长安并不常见,若非有人见证过曾在大通坊聚集,怕也不敢胡说。”
“哪里来的不重要!”张诚似未听到,急切打断,“你的家人可还安好?永兴是富贵大坊,想是已配发汤药?”
“汤药?全城大夫都束手无策,哪里有药!”掌柜使劲搓了把脸,“我这边,家人、伙计一一陆续病倒,勉强唤醒喂口米汤倒头又睡死,眼见着是瘦了一大圈……”
“那燕儿……”
掌柜背过身,折起袖子揩了把泪水,“年岁生邪,天数不及,人气天气同虚……再若遇火不及之岁,有黑尸鬼见之,令人暴亡……孩童老人,首当其冲,哪里躲得过呢!”
“不,不,睡症有药可医,绝不致命!”
赵掌柜只当是宽慰话,低眉自顾念道,“燕儿已睡了五日啦,小脸红扑扑的,看着好好的……她一直抱着个昆仑奴面具不放,有时还哼唧几句梦话,对,她提起过你,说张家哥哥是好人,是大英雄,造风轮让麦碾子自己走,燕儿也要学,要像他一般厉害……”
哗啦一声,张诚眼前的世界碎裂成齑粉……好人……又是这二字!他呆呆念着,心变成一枚酸涩野枣,随着每次呼吸榨出一股酸汁,泛起浓稠白沫子,蛰刺得魂魄生疼。
几人各怀心事,无语凝噎,突然,“咣当”一声巨响自后院厢房传来,打破了堂中死寂,“哎呀,爹醒了。”赵掌柜低喝一声,赶忙起身跑去。
张诚、二平二人也跟着进了老赵掌柜屋子,一名小厮正慌乱收着一地碎瓷片,老人半靠在床头,正揉着红肿的人中,嘶嘶吸气喊疼。
“张明?”老掌柜看见来人,昏花浑浊的眼珠忽而锃亮,“你不是回万县老家了吗?”
张诚一愣,转头斜瞥赵掌柜,“老掌柜这是……”
“自打染了睡症,这里就不大灵光了,”赵掌柜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无奈摇头,“有时连我都不认得,还以为是十几年前、自己年轻那会儿呢。”
“可仔细点,”老赵掌柜还想起身,脚刚触地,一个踉跄就坐在地上,疼得嗷嗷叫,口中饶是絮叨,“那些奸人到处找你呢,满城贴了告示。《灭蛮经》可不敢让他们抢了去,你能造木牛流马,他们就能造连弩雷车,到时百姓……对了,诚儿呢?今年,我算算,该满五岁了吧?可怜孩子,娘死的早,还要跟你流浪漂泊,不能安生长大。”
“掌柜的,”张诚哽咽不成声,“我爹……我……”
“你哭什么?”
“没,只是……我……”张诚不知如何应答。
“既然决定,就莫回头!你带这旷世经书出逃,必定要被栽赃、背一辈子恶名。那些奸人唯利是图,背景又深,杀人越货的事儿可没少干呐,若得了经书神技,肯定要把长安城闹得底掉!你是对的……我就是心疼诚儿……”老掌柜黯然叹息,顿了顿又道,“我信里没少说,你就把他交给我,必定亏待不了,哪怕就做个普通人,一辈子平平安安,可你偏不,非要让孩子跟你一样,学去经书里的技艺本领,再回长安,报效朝廷,更造福百姓。你果真不怕他重蹈覆辙?”
“我……”张诚泪眼婆娑,却自顾连连点头,“不怕。”
“不怕,不怕,果然好小子……” 老赵掌柜挠了挠雪白鬓发,头一沉,一声闷哼,再抬眼时,眼神恍惚迷离,眨个不停,口中也囫囵起来,“奇了?你瘦了些、白了些,而且还长高了这许多?”
张诚咬着嘴唇,“若诚儿也走了我的老路,怎办呢?”
“什么路?哎,几日不见,你咋连口音都改了?”老掌柜歪起头,上下打量,原本涣散的眼睛又凝聚出光泽,“不过模样没变,一双杏黄虎眼,刚中带韧,清得像两汪山泉,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谁知道,那么一个单薄的外乡小子机缘巧合成了一行大师的俗家弟子,又得他密传,学了一身本事,更料不到,这么个一心求功名的穷小子竟舍得下黄金美宅,敢跟恶人相斗。罢了!若你心意已决,他日诚儿学成回长安,一定要来找我!无论如何拼了老命也会护他周全……”
张诚早潸然泪下,耳中嗡嗡隆隆,再听不见一字一音。原来,父亲毕生所愿,就是有一日送儿回长安完成未竟心志,不辜经书神技,造福于世,使天下为公,万民皆有所养。为此,他悯时病俗,急流勇退,甘愿一生隐姓埋名流浪四野,历艰难竭蹶而安之若素……至于名望,至于虚荣,至于权柄,至于富贵,他一天、一时、一刻、一瞬都未曾放在心上!
原来,原来,自己一直苦苦求索的,从来就是父亲所不屑一顾的!
而潜回长安修葺风轮以来,所行诸事,一桩桩一件件,一步错步步错,环环相扣,终酿涂地巨祸,看似天灾,实则是人心不正……
正思忖着,轰天隆隆雷音骤然响彻,如万磨齐碾,炸得人头皮发麻,众人惶然一哆嗦,赶忙跑出屋外,抬眼齐望,长安西北方向的天空黑魆魆、沉甸甸似要垮塌,几朵水云凝成青灰棉絮破落窝作一团,郎朗青天被遮去大半,眼见暴雨将至!一道刺目白光撕裂天顶,片刻,惊雷滚滚又至,裂缺霹雳,丘峦崩摧,天盖欲坠,恍如炼狱压境。
长安城,要大变了!
八月 洪
八月盈冲,虚宿当空。暴雨下了三天三夜,也不知哪里来的白水,从天顶漏口不断倾泻,搅扰人间不宁。豆大雨滴砸在脸上生疼,连黄土墙垣也陆续被磕出豁口,长安的渗井、水沟、城壕排水不及陆续满溢——都说大唐盛世天佑,长安水土丰泽,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岂有遭遇灭顶之灾之理?所以,黄土大城修葺之初从未考量过如此场景,排水系统也就将将能应付平常,而今大水漫灌,竟毫无对策。
五渠之中,引浐河水入皇城的龙首一渠首当其冲,涨起一汪浑水,将原本富贵逼人的安兴、胜业、永兴、崇仁几坊悉数淹没,水深至踝。接着是太极、大明二宫,宫人们囿于墙内,不得出门,反倒远郊长安县几坊相对好些——分别引自潏、滈二水的清明、永安、漕三渠断流已久,现在恰可作泄水导流的沟渠使用。
长安城内仍是一片死寂,睡症疫情蔓延四方,早不剩几人清醒。罢了,倘若人们醒着见这大水漫灌,岂不更心焦?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恬恬久忧不死,何苦也!难得糊涂,难得糊涂罢……
大通坊内也是一片死寂,暴雨砸在风轮的木框、泥壁上,激起片片诡白噪点,这庞然大物隐匿在青黑云里,叶片却纹丝不动,应是塔筒内部的机簧被人为锁死,转轮被厚钢片卡住的缘故。
砰!砰!砰!
阵阵猛烈撞击声从安化门外传来,声如山崩,忽急忽缓,与暴雨奏击声夹杂相合,犹如大小战鼓齐擂——并非城外有兵奇袭,而是那疯长的邪藤在撞门!原本被城墙挡住的藤蔓,潜居几日,被大雨润泽,一夜之间竟长出触角,四下延伸探路,伺机突围,如活物一般!
“藤蔓要挡不住了,应启用风轮。”张诚跪坐案几一侧,持一柄白玉茶勺画圈拨弄,青铜大鍑内茶汤势若奔波鼓浪,红泥小炉中炭火形如流云腾气,咕咕哗哗,毕毕剥剥,与窗外风声雨声相合,似在互诉愁肠。
“木塔筒层可用了桦木……你确定不会出问题?”对面之人举杯轻嗅,啜饮一口,不由拧紧眉头。茶汤焦浊涩苦,余味虚浮,可见烹茶之人根本心不在焉。
“不确定。”
“嗯?”那人咣铛一声撂下玉杯,凤眼倒竖,“岂有此理!你要知道,风轮不动,就没人觉得它有问题,可倘若动了,万一解决不了藤患又损毁自身,那罪责可就大了!你我若不作为,所有事情就是天灾,可若做了,却行事不利、授人以柄,一切可就成了人祸——那帮人没那么好说话……明儿个就是天长节,虽圣人无心庆祝,论功行赏还是要的,不能功亏一篑!”见对方沉默不言,他也钳口,顿收锋芒,细声又道,“张诚,你苦心经营这么久,却在这节骨眼上犯糊涂不成?难道……你不想为父平冤,不想在长安立足?”
张诚眼色一委,沉顿半晌终才开口,“没有其他法子。藤蔓靠人力实难尽除,何况他们大都——”
“对了,挖河泥时在潏、滈二水上建的拦水大坝可还闭着?”
“是。因藤蔓封城,水坝无人打理,还是封闭状态,二河断流,所以西南三渠才没被大水漫灌。”
“好事!”
“不,寿王殿下!藤蔓喜潮嗜水,由南山起一路沿潏、滈二水疯长,二坝基底必早被根系侵蚀,土质松散溃败……倘若垮塌,洪水一夕灌入长安城,根本疏导不及,而诸多百姓囿于睡症无法择高地避水……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样……可有对策?”
“一方面,催发城中木牛出城除藤,清开一条道路,派人加急赶往二坝整修;另一方面,将清明渠改道并入永安渠,使水流南北顺畅,再阔宽永安,同时撤离两边住户,万一洪水漫灌,可向北直线疏导引入渭河,将损害降至最小——”
“等等!洪水导入永安渠?那不是要流过大通坊?风轮泥塔筒岂不是要泡水?”
“是,但未必会——”
“不成!”寿王怒叱,“风轮刚刚建成,绝不能冒险!”
“此时不用,建它有何意义!举国之力费心营造,难道,只是贪功念势,图一美誉?”
“我不管!圣上未下旨,此事便与我等无干!”
“……李唐江山,与殿下无干?”张诚咬紧牙,一双虎眼瞪得锃亮,“倘若他日你做了皇帝,也是这般唯虑私利、临难苟免,视苍生如草芥?”
他咻然起身,眼中烈烈燃灼。寿王一凛,怒火直冲颅顶,愤然拍案起身,却突然弯腰抱腹缩成一个蚕茧,豆大汗珠扑簌滴落,神情痛苦,面色煞白。
“你,你居然……”
“殿下不必过虑,这茶乃无根之水所烹,合世间百味,与神意相通——仁者见其甘,奸者品其苦;善者饮其清,恶者得其浊;义者赏其香,歹者尝其焦;信者享其绵,私者鉴其烈。世事有道,赏罚自得。至多只会腹痛晕沉几个时辰,茶劲过了就好,无有后患。”他言语平淡和缓,眼中真火愈发烈烈。
如有真火,能一把焚尽世间污秽倒也罢了,可世事无定,众生皆苦,万物难逃一熄之命……长安城外邪藤围笼,百姓沉沉不醒,宁不知大难当头……也罢!若必须有人带头破局,祸事的始作俑者自是不二人选!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不入地狱……人间可就成了地狱!
“开门!”张诚高举鱼符,一声高喝。安化门两寸厚的柳木门板上布满裂隙,都是邪藤钻顶撞击导致,就算此时不开,估计也顶不了几个时辰。可门外依旧响彻隆隆撞击声,邪藤摧城,守城士卒满眼惊惧,迟疑不动。
“寿王鱼符在此,号令不听,杖一百,徒三年!”
“得令!”左右监门将军对视一瞥,抬手一扬,守卫兵卒便合力将一抱粗的木栓抬起。
城门刚启开条一掌宽的缝子,一根油绿粗藤咻的一声探入进来,颤颤扭动。藤身生满指长鹅黄尖刺,带着股腥臊臭味直逼人面门。暴雨噼啪而落,浇在藤身上发出炙铁淬火般嘶嘶声响。张诚背后几个麦客一时被唬,竟失神呆住。
“快,放木牛!”张诚大吼。
猛抽簧片,十只木牛长哞一声,闷头便向城门冲去。邪藤密密麻麻编织成片,三个门洞均是水泄不通,藤上尖刺若戳碰人身,不死也伤,可木牛不怕——本就是老槐木所造,体硕深沉,泡过桐油不惧水浸,如今特意改加两支三尺长的白铁犄角,更是无往不利,所到之处,藤蔓皆被挑断,腥臊汁液四溅,很快就踏出一条血路。张诚见势,一声令下,只听震天轰隆,地面嗡嗡剧震,一尊小山般的庞然黑影叉开雨雾,逐渐露出真身,原来是一只巨大的木牛!巨牛铜铃硕眼乱眨,左右探测,足有一进厅堂大小的木腹中传出嗡嗡噪响,四只马车厢大小的巨蹄前后轮替,直向门洞奔来。大木牛足有一丈半高,比城门道还略大一圈,可它不管不顾,生生冲撞过去,坚硬的脑壳愣是撞得砖头唰唰下落。
巨牛腹中藏着几名匠人猛蹬踏板,造力驱动,同时,几百枚提前上紧的“转池”箱也整齐排在两侧,一齐发力驱动巨牛。如此,即便恶藤挡道,日行三十里也是不在话下,不消半日便可杀到潏水河坝。
十只小木牛开完道,折身杀回,开始随机绕圈奔腾,木蹄四踏,专捡邪藤密集的地方冲撞,轮圆铁皮犄角左右开弓,一时间,藤蔓碎裂一地,黄绿汁液嘶嘶喷射,混合银白雨幕,天地间像被一只透明大手泼了一墨重彩——黑的、黄的、绿的、白的,搅成一团,难分彼此!小木牛按照预设同心圆轨道画圈突奔,一路碾压,赶在力道泄尽前,扭头跑回大通坊内,后蹄抬起,露出肚皮,工匠迅速揭开它们肚上一块木板,将内藏的发条转口插接到风轮塔筒内伸出的传动轴头上。向上看,青黑天幕里三枚银白叶片呼啸带风,马力全开,一股奇力从上至下传导,只听大小链轮、齿轮咯吱怪叫,牛皮发条瞬间拉到最紧。再扣回木板盖,木牛们便各自奔腾散开,突突再向邪藤碾去。
两个时辰过去,城外邪藤网被暂时压制,清开了一片空隙,远看却依旧茫茫不见边际。小木牛毕竟势单力孤,颓势渐显——几只牛身上都被刮擦、撞击出一条条小缝,露出本木白色。缠斗如火如荼,小缝渐渐扩开,连成数道深痕。一只小牛刚上紧发条,正蓄势大力冲出,咔嚓一声,前蹄居然生生折断。还有几只小牛被粗藤连腰卷到空中,扭动身子急于摆脱,内腹薄板却被轰然挤压成碎片,邪藤趁势猛然松开,木牛从丈高处咣当坠落,肚子里的齿轮、木榫、机栝、簧片就哗啦啦滚散一地。颓势一来,便如山催,又半个时辰后,随着邪藤前沿退至城壕外二十步远,十只木牛也彻底损毁八只,剩下两只浑身破缺,仅勉强支撑。
“不好,小牛要挡不住了!”城卒们看得眼直,“大牛呢,怎地不回?”
话音刚落,只听南边一声呼啸尖鸣,一溜浓烟腾空划出紫色弧线。张诚脸色一紧,扭头吩咐背后匠人,“去,告诉二平,大牛上道,依计行事……”
待左右人员散开,他凝望乌青郁结的苍天,“爹,儿没有退路了,但愿这次没错!”一声炸雷滚过南山,疾风怒雨,禽鸟戚戚,似昭昭回应之声。
大通坊内早已面目全非——之前未迁走的百十户,连同周围几坊的百姓早在昏睡中被悄然转移。风轮塔筒四围,壕沟掘至两丈深。庞然巨塔在狂风暴雨中咯吱疯转,雨水四下狂甩,砸到地上激起砰砰白浪。二平身后,二十个木俑人排成整齐队列,仍在有条不紊地忙碌——有的轮圆木臂奋力刨土,有的扛着竹筐运走泥料。永安、清明二渠改道扩宽完毕,但只限南郊大安至大通两坊之间一小段。河渠直引至风轮脚下,跟新挖的一圈深壕连通,形似烟斗。
轰天的隆隆声愈发逼近,大地微颤,连几个耳背的匠人也觉察到了异样,缓缓拧过头,看向黑云欲摧的南天。
张诚带着一队匠人进入风轮塔筒,沿悬绳梯一路攀爬,登至木框层,眼前骤然亮起。他们走出塔筒,站上接驳处的木台,只见南边天空已如墨染,隆隆声正不断从那边传来,一个白点冲开墨云,直直向长安方向逼近。
白点愈发近了,越来越大,众人这才看清,一只硕大的木牛正瞪着铜铃大眼闷头向前突击,而一堵雪白水墙紧随其后,向前紧逼推移,震天怒吼便是从此发出。
“潏河水坝溃堤了!”匠人高呼。
巨牛沿着河道一路狂奔,到了沈家桥,猛然掉头右拐,踏入永安渠。巨牛头大皮糙,奔突起来不管不顾,视藤蔓于无物,愣是拿身体撞出一片通途,身后水浪袭天,卷着邪藤枝丫碎片一路紧随!
潏水前锋跟着巨牛一路入城,内渠相对更窄,水势愈发猛烈,原本只是湍急的白水竟瞬间掀起丈高巨浪,满溢渠外,长安西南几街积水一下子升至脚腕高。水浪主体则经永安渠灌入风轮下的沟壕,迅速将其填满一半。不及喘息,第二波浪峰又至,细看,这水并不一般,里面夹杂着许多黄褐藤蔓——喜水的邪藤原都长在河岸,决堤大水猛然发力,加上木牛一路松土,它们就被连根带起,被水浪裹挟着一路至此。
“启!”张诚一声令喝,塔中众工匠合力拔开簧片,风轮脚下,一枚比城门还大出一圈的木齿轮飞速旋转起来。大木齿轮像太阳一样向周围射出数道辐条,每根辐条末端都接着一部车轮大小的玄铁齿轮,浸泡在充满洪水的壕沟里,随着大齿轮一齐飞转。
大齿轮越转越快,沟渠里的洪水被小齿轮搅浑,混杂藤蔓根须,散发熏人腥臭。风轮似乎感受到阻力,转得愈发带劲——藤蔓和根须碰到锋利的铁齿,齐齐被打成碎块,浊浊搅成一池浓稠黄汤。风轮越转越欢,黄汤中旋出数枚深涡,被打成沫子的藤蔓土根混合均匀,再看不出一丝原本形状。
塔筒里传来一声问话,是二平的声音,“大人,外头情况如何,要开始么?”
“开始!”张诚一觊黑黢黢的风轮,沉沉下令。
小齿轮纷纷从浑水中抽离,黑泥塔筒的木门大张,缓缓探出一条比井口还宽的木筒管,一头扎入沟壕深处。稳定身姿后,风轮乍停反转,壕内浑水凝滞一刻,随即倒灌入筒管之中,如龙吸水一般,深壕一下子就见了底。又听风轮腹中一阵咔嚓怪响,木筒管猛然抬起,调转角度,高耸对向西南天宇,一声闷响,天崩地拆,黄绿污水擎天而上,抛出一线巨弧,准确撒落在西南远郊的一片开阔地界。
水峰一浪又一浪涌入,夹带着沿途卷落的邪藤枝蔓根茎,被风轮搅碎、吸入、喷射出去,来不及在长安逗留一刻,便化为稠粉肥泥,郁郁覆盖田土之上!
三天三夜,暴雨终于收敛,南边的天空露出一线月白,长安城也复了平和安好。河畔渠中,未被冲走的藤蔓已难成势,正由木俑人与木牛慢慢拔出、捣毁。黄土城中,屋檐滴下水,点点不差分,砸在地上泛起银白泡沫,敲冰戛玉一般,似在细数、盘点着什么。大通坊内,风轮嘎吱慢转,如垂垂耗尽的巨灵神,浑身筋骨关节皆出涩响。黑泥塔基被水泡涨,一副行将歪倒架势。木架部分因吃力过度,也布满细密裂痕,轻轻一碰就要折断。
二平远远看着,心痛不已,“毁成这样,还能修好吗?”
“不必修。”
“可……大人,”二平一愣,惊道,“风轮之力,大家有目共睹,将来肯定能为长安造福。花了这么大力气才建成,我父子二人,大通坊的百姓,还有南山的乡党,我们——”
“自我修葺这风轮以来,挖泥惹蝇患、筑坝添旱情、降雨染虫灾、伐木引瘟疫,现在轮到邪藤、洪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只为一己私欲、私利,不管不顾,违背天理伦常,一步错,步步错,环环相扣,互为因果,自己不觉,上天岂会不知?若再修风轮,再耗民资,再历奇灾,长安必在浩劫中衰亡,那,要这风轮何用?百姓若有生死之虞,这些奇技淫巧又给谁使?”张诚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振聋发聩,二平虽不全懂,却也能明。
“大人付出这许多,可甘心?”
张诚抬头,漫天云幕已被阳光豁开一缝,天光乍泄,霁日将来,他微微一笑,“家父嘱托,不敢怠慢。”
光束照进长安城,照过漂着土沫子的积水,略过潮湿滑腻的青瓦,戳进一百零八坊的屋舍,也落在垂垂风轮上下。日光被牵引阻隔,难移别处,在暴雨中吸饱水汽的土木巨物顿时蒸腾出氤氲白气——黑泥塔基迅速干燥,噼啪声响顿起,一浪接一浪,尘埃与齑粉齐扬,视线所至,皆是混沌。
“是时候了。”张诚擦了擦眼角,朝风轮方向大声长吼,“倒——”
塔筒泥壳被腐水浸泡太久,早无支撑之力,应着张诚最后一声震喝,破了平衡,终尽使命,卸尽力道,塔身如初雪般消融化散,一层层滑进四围深壕——专为斗邪藤蓄水用的沟壕渐趋平实。筒内复杂精密的木质机械也在与邪藤的缠斗中摧折,榫卯、转轮如百岁老人的关节,随着泥塔筒流散发出撕心裂肺的咯吱声,不及滞留,就被滚滚黑泥带进沟壕,深埋在不见天日的底部。河泥的朽秽混着木头的清新,盘上天际,从大通坊盘旋到长安城每个角落,散布这通天巨人将死的咿呀呻吟。
随着黑泥基底的消融,木质塔架也哗啦啦解散,直直坠下一地凌乱木幅,厚厚堆叠一地,一层又一层,精心设计好一般垂直坠在原地,丝毫未砸到周围屋舍。大部分木幅齐茬断成长约三尺、粗约碗宽的条形方木料,断面规整,还能清晰看见榫头、卯眼,以及所有被人们日以继夜、千辛万苦打磨过的印记。
就这样,矗立长安的巨灵神轰然消解,除了一地枝节木骨,什么也没留下。
尾声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夕阳西下,长安街市上盈盈汤药味飘散,盖过了水盆羊肉香气。服了解毒汤药的长安百姓陆续从沉睡中苏醒,看着屋外一片狼藉吃惊不已,浑不知自己刚与阎罗打了照面,险些就要把魂给勾走。黄土大城尚未干透,粘上了秋露更是冷冰冰、硬邦邦,人们走上街头,目光涣散,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忽而惊觉——是那遗世独立的巨大风轮陡然消失了!过了几日,得了确凿消息的百姓又开始在私下咒骂——修风轮那伙人利欲熏心、偷工减料,刚建好可就塌了!关键是,他们滥挖滥砍得罪土地河神,惹来灾祸,说甚劳什子自动种田拉磨的机器,骗子,骗子!没了好,没了好!
老百姓就是这样的,但凡有个说法,甭管是非对错善恶正邪,说得通就行了,行了就过了,过了就忘了,忘了当然就算了。
作为圣人,就得给出这个说法。他高坐明堂之上,终日思量各种说法,有的能说通,有的不行,这种时候就必须先声夺人——
“好大的胆子!竟敢擅作主张,损毁风轮,我大唐花费多少财力才造好它?”
“启禀陛下,邪藤、洪水逼城,草民也是不得已。”
“这些祸害从何而来,谁来负责?”
张诚瞥了眼侧旁,寿王一脸煞白,低头不语。朝堂之上落针可闻,一片死寂。
“看什么看,自然是你!”圣人一声怒喝,惊得满堂文武抖如糠筛,“朕是老了,可还没糊涂……你现在还能活着说话,就是为了领罪,懂吗?”他目光如炬,意有所指。
纵然高高在上的天子也难免舐犊,不足为奇,张诚淡然点头,“草民知罪。”
“如此……你欺上瞒下,滥用职权,急功近利,自视才能过人,傲慢短视,方才造此恶果!连工部司、水部司、都水监和督管大员……也一一被你瞒骗。其罪当诛,十恶不赦!”圣人只字不提一人之名。
“是。但草民尚有补救之法。陛下,”张诚往前跨了一步,“风轮乃倾尽长安之力造就,奈何兴之锱铢,毁之泥沙,如此劳民伤财,难免落人话柄。草民早作设计——”
“你竟知有今日!”
“草民无法预料世事,只能相时而动,因人心而筹谋……”他眼里暗霜重结,面无半分迟疑,“风轮虽已垮塌,残留物料却可在七天内重建,不仅能复当时之力,更兼大道,使天下为公——新的风轮,家家有份,户户可享,令万民皆有所养,节省心智气力谋求创造精进。如此,我大唐必定辉煌鼎盛!请陛下允我戴罪立功!”
“且说来听。”
“风轮残片均是三尺方木,倘若……”他不慌不忙,娓娓道来。圣人听着,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将近授衣时节,长安诸坊内家家户户上方竟有燕群盘舞,远远望去,整座黄土大城灵动优雅。细看,那些都是木燕!气流穿过纤纤木骨,发出叮铃亮响,好像芙蓉园里新熟的柿子掉落湖面,脆里带甜。
按照张诚的设计,长安城每户每室均分配八只宽翅木燕,纱翼见风即鼓,木身轻盈升腾,绕空盘旋,经久不落,有的是除虫木燕改制,有的则由风轮残木铆接——不同材质各尽其用,柞木、橡木、桦木、纷杂混搭,不一而足。一只只,一串串,均由纤细渔线捆扎,直插数丈深空,排成队列,此起彼伏,悬空迎风作“∞”形绕行。绕动之间木燕上下弹动,扯动渔线拉拽连杆,带起传动轮疾转,接于末端的“转池”箱随之上弦。木燕群力道虽轻,蓄积片刻也能上紧“转池”发条,足以支持木牛半日耕田劳作,也可驱动麦碾,吸汲井水,洒扫庭院,捶洗衣衾……百姓们渐渐由繁复劳作中释放,或仰头望天,或内观自省,或惊叹于旷世奇景,或忧思以人生几何。
他们或将悟得,宇宙洪荒亦有终结,世间并没有什么大而不倒。人俯仰一世,应有为,亦有不为,有取,亦有不取,圭臬无他,敬天道、守人道而已。反之,若因利忘义,忤逆二者,必得反噬,纵磅礴浩荡,也难长久。只是……不知这感悟与通达能好几时——一如长安这座黄土大城,千百年来物是人非,规则与道理其实从不曾变,人心囿于物中周而复始,一趟趟旧账重演,起朱楼,宴宾客,楼塌了,便再建一栋——诸般纷繁离乱,多年之后,只道寻常,或有真意,欲辨忘言。不信,且过千年再看罢。
山抹残云,天黏衰草,暮霭沉沉,寒鸦两两。长安外西南驿道之上,一名青衣男子打马扬鞭,面色松快,一路不回头,口中喃喃,“爹,孩儿不辜使命,孩儿要回家了……”
道旁苞米长成,藤粉肉泥化作良肥,滋润原已干枯委顿的细苗,不过几日就返照活络,而今长势喜人——一片金灿灿包谷地远看不见头,竟大有丰年景象。几个扎着冲天小辫儿的娃娃围成一圈,在穗下嬉笑追逐,哼哼唧唧唱起一首颠倒童谣,“出了南门往北走,遇见一个人咬狗。拾起狗来打砖头,反让砖头咬了手。包谷胡跑掰木牛,一拉牛腿风箱吼。碾子硌得麦子唱,房梁修到风轮上……”
(完)

编者按
这篇小说让我想起了《长安十二时辰》,同样是盛世之下民生艰难的长安城,同样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限时任务,同样是处在皇命和底层民众之间的困顿抉择。《长安风轮记》把一个技术奇观的构想,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中提交了出来,让古人在努力实现它的过程中,去思考并得到了更深层的东西,关于科技、社会与民生之间,应该如何平衡运转?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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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题图 《妖猫传》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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