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正义回廊》是一部让人“很不爽”的电影?

文/海猫食堂1999

影片《正义回廊》的故事蓝本是一桩十年前,发生在香港地区的真实血案:
一位名叫周凯亮的年轻人在媒体上公开寻亲,说自己的父母在某日北上内地后人间蒸发,杳无音信。
后来警方发现,周凯亮的父母从未离开过香港,而是被他残忍杀害在出租屋内,尸体由他和另一位智商有些低下的同伙谢臻麒肢解,经过冷冻、烹煮处理后,趁夜色抛入河中。

港片历来有取材社会奇案的传统。
远的来说,诞生于上世纪90年代的《雾夜屠夫》《羔羊医生》《人肉叉烧包》等一系列大牌云集、血色与情色齐飞的惊悚电影,不仅是许多人的港片启蒙,也生猛地为一票不谙世事的年轻观众“踹”开成人世界的大门。


近的来说,2015年由翁子光执导,郭富城、春夏主演的《踏血寻梅》是奇案片中的佼佼者。
这部改编自“王嘉梅碎尸案”的电影,影像层面保留了港式奇案片的大尺度、重口味,但不拘泥于贩卖猎奇,而是将镜头探进了社会和人性的复杂肌理。

《正义回廊》在这方面显然受到了《踏血寻梅》的影响。导演何爵天虽为新人,但在处理杀人分尸场面时,显得毫不拘谨和羞涩。
无论是张显宗和唐文奇对两位老人手起刀落,还是唐文奇在闷热潮湿、光影明灭的屋内割肉剔骨、毁尸灭迹,导演都进行了直观呈现,甚至为了配合案情调查,还要将这一噩梦般的场景一而再,再而三地复现,不禁让人怀疑,导演是否有“折磨”观众和演员的恶趣味。
本片主演杨伟伦、麦沛东也在事后回忆,拍完肢解场景后,一度无法正常吃饭,看见荤腥就想吐。

在叙事和场面调度上,我们也能看到导演的“小心机”。
影片中,凶手张显宗崇拜希特勒,导演干脆把他的幻想拍了出来。镜头前,张显宗一身纳粹装扮,留有希特勒标志性的小胡子,对着爪牙高谈阔论,激昂且傲慢。
在全片现实感强烈的叙事风格统摄下,这些旁逸斜出的喜剧桥段,既是导演洒上的“甜味佐料”,也暗示着张显宗的表演型人格,以及他在疯狂边缘如履薄冰的精神状态。

而作为律政电影,庭审戏是重头,也是难点。
因为观众更容易被电影中的场景变换、人物动作所吸引,庭审戏单一场景和以对话为主导的模式,恰恰是消耗短视频时代人们少得可怜的耐心和注意力的两大“杀器”。
所以在律政作品中,有些导演会刻意追求人物对白和动作的大开大合,或是让情节张力满满、无极反转,这是让观众看得爽的保证。

但导演何爵天在拍摄前,特地去法院旁听了两个月,他发现,真实的庭审过程严肃枯燥,不苟言笑,不会像戏里那样充满戏剧性,律师也不会咄咄逼人,随意走动。

既想兼顾法庭的真实氛围,又不希望观众昏昏欲睡,导演何爵天聪明地在场面调度上做起文章:
律师问询证人环节,法庭窗户外天气的变化,帮观众打下清晰的时间锚点。
光影的变化,又暗合角色身份和心境。张显宗的表姐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为她量身定制的灯光,会特意模仿教徒在告解室里向神父忏悔的样子。

当姐姐哭诉唐文奇的悲惨身世时,太阳洒进法庭,使她周身笼罩着慈母般的柔光。

案情追溯环节,导演又让律师、陪审团等角色“亲临”案发现场,从旁听者变成旁观者,打破了庭审戏场景单一的桎梏。

同《正义回廊》前后脚上映的,还有一部同题材电影《毒舌律师》。
从市场表现来看,后者无论在票房水花还是话题声量上,都比《正义回廊》要热闹得多。

细究原因,不仅有《正义回廊》因其大尺度而受到电影审查和观影分级的制约,剧作层面上,《毒舌律师》也更符合普罗大众对律政电影的心理期待,即“正义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邪恶被消灭,正义得到伸张,观众自然就爽了。
按照这个标准,《正义回廊》便是一部让人不那么爽的电影。
其实,对于这样一起在法律和道德层面上已经盖棺定论的陈年旧案,导演何爵天能做的,无异于“戴着镣铐跳舞”。
但他做了一件颇具挑衅性的事,就是动摇了当代人在面对公共事件时的标准处置范式——第一时间分清敌我,然后进行道德高地上的谴责,和正义的审判。
《正义回廊》剥夺了让观众快速站队、倾泻情绪的“爽感”,它令你举棋不定,逼迫你思考:
什么是正义?谁又有资格来定义正义?

主角张显宗,他杀害父母是事实,崇拜希特勒也是事实,铁证面前,我们可以理所应当地唾骂他,但影片又用同情的口吻,讲述了他不可一世之外“糟糕的一天”:
因身材矮小饱受歧视,留学期间甚至被校园霸凌到失禁;
得不到父母的重视和尊重,一直活在精英阶层的哥哥的阴影中;
梦想打篮球,却被父母逼迫学钢琴;名下房产被父母强制转给哥哥,自己则被赶去住“垃圾堆”。

这些信息的加入,虽不能改变他要付出法律代价的现实,却在后续陪审团的讨论中,激起了同情和理解的涟漪,甚至在结尾处,为他实打实地赢得了一张“无罪”票。
影片所关注的,还有张显宗是否冷血,这是判断他是人还是魔的关键。
张显宗在狱中接受采访时说:“我什么都感觉不到”,而当被问及杀人时的心情,他冷笑道:“画面很震撼。”

事实果真如此吗?
我们看到,他在杀死父亲后仰天嘶吼,我想至少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压抑多年的、五味杂陈的痛苦。

另一个细节发生在他与哥哥之间。
解决完父母后,张显宗也曾动过把哥哥一并解决的念头,但哥哥一句“毕竟我们是兄弟”让他动了恻隐之心,随后,张显宗的一句“哥!”更证明了,他所乞求的,无非是来自家人的哪怕一丁点儿温情。

如果说张显宗是让人纠结他到底是该下地狱十八层还是十六层,唐文奇则是在天堂和地狱间反复横跳。
唐文奇的外形很占优势,用辩护律师游嘉莉的话来说,“傻人有傻福”。
毕竟,大家都不愿相信,一个身材肥胖、头脑颟顸的低能儿,会主动参与谋杀,就算参与,也是受到张显宗的唆使。

演员麦沛东说,他在扮演唐文奇时,会特意模仿小孩子举拳头、扭身体等动作,使角色更低幼、更无辜。

然而,对于这样一个已经提前拿到“天堂入场券”的人,影片又给出诸多细节,来暗示唐文奇可能在“扮猪吃老虎”:
唐文奇初次见到张显宗时,对他的包容和善意表示感谢:“你是个好人”,但说完又补上一句“应该是”;
病床上,自杀未遂苏醒后的唐文奇看到姐姐,意味深长地说:“你嫁人就死定了”,姐姐疑惑,他又连忙改口:“你嫁人我就死定了”;
法庭上,他可以事无巨细地交代案件细节,又能把警察逼供的言行模仿得惟妙惟肖……
这些细节让人细思极恐,但很遗憾,都无法成为定罪他的理由。

影片结尾,唐文奇从命案漩涡中全身而退,当庭释放,一向淡定的张显宗再也坐不住了,骂了一声“Fuck!”。他的激动似乎也印证了我们的猜想:也许唐文奇,才是那个有本事骗过所有人的“好演员”。

法庭外,民众等来了缺斤少两的正义,回廊里,兜兜转转的我们始终找不到光明的出口,这无疑是令人沮丧的。
但这种沮丧并不招人厌烦,因为它让我们警惕,自己是否早已在社会和社交媒体的规训中,异化为键盘之上,狭隘正义观中的一员。

影片的思辨性,还体现在三位律师身上。
一般电影中,律师形象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嫉恶如仇,为法理和公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另一类丧尽天良,甘为金钱把灵魂出卖给魔鬼。
如果这两类律师恰好出现在同一部电影里,他们八成也会势不两立。

这种有些脸谱化的人物写作方式并非没有好处,观众第一时间分清了立场,才好把更多精力放在正邪之间的精彩较量中。
尽管《正义回廊》把重心放到了庭审戏,但我们几乎看不到律师间价值观的激烈碰撞。因为相比于捍卫正义,他们更愿意把辩护视作操纵人心的表演,换上制服的那一刻,好戏便开场了。
其中反差最明显的,莫过于张显宗的律师吴冠峰。
我并不怀疑吴冠峰的正义心,在与张显宗的初次见面中,他已经流露出自己的鄙夷,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他需要用一种更嚣张的方式,压制住张显宗的气焰。

但法庭之上,吴冠峰的态度却从不屑,转变为替张显宗据理力争。他试图将张显宗的杀戮行为,合理化为外部世界对他的迫害,以及证明,唐文奇并非无辜。

那么,为唐文奇辩护,并最终帮他脱罪的律师游嘉莉,她是个好人吗?
也许是,她看起来十分亲和,初见唐文奇时显露出母亲的慈爱。也许不是,作为资深大律师,她或许早已看穿唐文奇的伪装,但相比真相,如何帮他脱罪是她更在乎的事。

控方律师朱艾伦,威严魁梧的外表下,却是个谬误频出的喜剧角色,陪审团在他眼中,不过是等待媒体和律师喂料的“猪仔”。
轻描淡写的一句调侃,却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香港司法制度的脸上。

三位律师,各谋其利,各为其主。法庭上,他们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庭下,他们谈笑风生,把酒言欢。
影片所展现出的,司法精英们出于职业的冰冷,和对真相的冷漠,都让正义追寻之路更加坎坷。

看到这里,也许有人会疑惑,这样一部以怀疑和虚无为底色的电影,想要表达什么?难道是导演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进行的一次负能量宣泄吗?
相反,我认为这是导演基于当下的社会舆论环境,对“正义”进行的一次全新解读。
社交媒体时代,“杀死一个人渣”成为许多人面对悲剧事件的核心诉求。互联网上,人们的情绪能瞬间点燃,也能瞬间冷却,愤怒来得有多轰轰烈烈,遗忘来得就有多彻底。

键盘声中,人们似乎遗忘了:
消灭一个人渣很重要,但探寻人渣的产生,与我们这个社会的关联也很重要。
伸张正义很重要,警惕正义之下的非理性,避免陷入傲慢与偏见的陷阱也很重要。
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或许只是因为彼此看待问题的角度、心中正义的尺度有所差别。

影片最后,张显宗被判终身监禁。但这皆大欢喜的结局背后,仍有许多疑点悬而未决,让人如鲠在喉。
这一开放式的结局背后,导演也许只是想告诉我们一个简单的道理:
这个时代所需要的,不再是“邪不压正”的空洞口号,也不是理中客式的风凉话,而是对真相保持警觉,对正义抱有敬畏,对人性不妄加揣度。
悲剧面前,与其众口嚣嚣,不如闭嘴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