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14
一日,小夭从医馆出来,一边走,一边和苗莆说话。 天色将黑,大街上都是脚步匆匆的归家人,格外热闹。茫茫人海中,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夭一眼就看到了一个锦衣男子。她一直盯着男子,男子却没看她,两人擦肩而过,男子径直往前走了,小夭却渐渐地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去张望。 苗莆奇怪地问:“小姐看到什么了?” 小夭怔怔站了会儿,突然跑去追,可大街上,熙来攘往,再找不到那个男子。她不肯罢休,依旧边跑,边四处张望。 苗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边寸步不离地追着小夭,一边问:“小姐在找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小夭倒不是骗苗莆,她是真不知道。 无头苍蝇般地乱转了一圈,正准备离开,突然看到阴暗的巷子里,一扇紧闭的门上有离戎族的地下赌场的标记。 小夭走到门前,静静看了一瞬,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竟然敲了敲门。 “小姐想赌钱?”苗莆问。 “随便看看。” 地下赌场只对熟客开放,守门的侍者想赶小夭走,苗莆拿出一个令牌晃了晃,侍者竟然恭敬地行了一礼,将两个狗头面具递给苗莆。 小夭戴上面具,在赌场里慢慢地逛着。 大概因为天才刚黑,赌场里的人并不算多,小夭走了一大圈后,要了几杯烈酒,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喝着。苗莆看出来她有心事,也不出声打扰,安静地陪在一旁。 夜色渐深,赌场里越来越热闹,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小夭又看到了那个锦衣男子,因为戴了面具,他变得狗头人身,可小夭依旧认出了他。 小夭急急地追了过去,灯光迷离,衣香鬓影,跑过好几条长廊,好几层台阶,终于追到了锦衣男子。 锦衣男子站在一面半圆形的琉璃墙边,也不知道离戎族用了什么法术,琉璃墙外就是星空,漫天星斗璀璨,流星时不时坠落,让人觉得就站在天空中。 锦衣男子含笑问:“你追了我这么久,所为何事?” 小夭迟疑着问:“你不认识我吗?” “我应该认识你吗?” 小夭摘下了面具。 锦衣男子仔细瞅了几眼,吹了声口哨:“如果我认识你,应该不会忘记!抱歉!”他说完,就要离开。 小夭一把抓住了他:“相柳!我知道是你,你别装了!” 锦衣男子想甩开小夭,可小夭如章鱼一般难缠,就是不放开,锦衣男子似有些不耐烦:“再不放开,休怪我不客气了!” “那你不客气啊!反正我痛了,你也别想好受!” 锦衣男子叹了口气,摘下面具,徐徐回过身,漫天星光下,他的面容渐渐变幻,露出了真实的五官。 小夭盯着他,笑了起来,眼中尽是得意。 相柳无奈地问:“西陵姑娘,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我……”小夭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张口结舌了一会儿,说道:“帮我解掉蛊,条件你提!” 相柳笑:“半个时辰前,涂山璟刚对我说过这句话。” “你来这里,是和璟见面?” “准确地说是涂山璟约我谈点生意。” 小夭明白了,肯定是璟看她解不了蛊,只好去找相柳谈判,“你答应璟了吗?” “他给的条件很诱人,我非常想答应,但不是我不想解掉蛊,而是我真的解不掉!” “你骗人!当年你帮颛顼解了蛊,怎么可能现在解不了?” 相柳啧啧叹气,摇着头说:“你真应该让涂山璟教教你如何和人谈生意,谈生意可不是吵架,尤其有求于人时,更不能随意指责对方。你的目的是让我帮你,不是激怒我。” 小夭瞪着相柳:“你明明就是骗人!” “你觉得我会撒这么拙劣的谎言吗?涂山璟可比你聪明得多,虚心询问的是‘为什么以前能解,现在却不能解了’。” “为什么?” “蛊虫是活物,此一时、彼一时!难道你能打死刚出生的小老虎,就代表着你也能打死上千年的虎妖吗?” 小夭觉得相柳说得有点道理,可又觉得他并没完全说真话,悻悻地说:“我是不行,可你也不行吗?” “你不相信我,何必问我?” 小夭不吭声,沉默了一瞬,问:“你来轵邑就是为了见璟吗?什么时候离开?” “如果不是你拉住我,我已经离开了。” 小夭才反应过来,她一直拽着相柳的胳膊,几分羞赧,忙松开了,“璟呢?他还在赌场吗?” 相柳似笑非笑地看着幽暗的长廊:“一直在你身后。” 璟走过来,握住了小夭的手。 小夭想叮嘱相柳小心,尽早离去,可又说不出口,只能沉默。 相柳扫了一眼璟和小夭交握的手,对璟微笑着说:“告辞!”说完,立即转身离去,不一会儿,人就隐入了黑暗中。 璟对小夭说:“我和相柳谈完事,为了避人耳目,各自离开,可我看到你竟然在,就跟了过来,顺便把苗莆引到了别处。” 小夭不想再提起相柳,摇了摇璟的手,笑道:“我可没介意这个,我知道你是担心我。走吧,我还没吃晚饭呢!” 两人携着手,并肩而行。小夭说:“别再担心蛊的事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解决。” “好!”璟颔首答应了,心里想着,既然蛊无法可解,唯一庆幸的就是颛顼和小夭感情很好,如果有朝一日,真到了那一步,颛顼应该会为了小夭,手下留情。 ……………………………… 夕阳西斜,天渐渐黑了,海水的颜色越来越深,变得如浓墨一般漆黑。 很多鱼都能发光,闪电一般游来游去,还有像萤火虫一样的蜉蝣,闪烁着蓝色、绿色的荧光,飘来荡去。海底的苍穹比繁星满天的夜空更绚烂,像是永远都下着彩色的流星雨。 不知道潇潇赶到没有,颛顼是否在找她,苗莆一定在哭。小夭突然想到,如果颛顼找不到她的话,真会一怒之下杀了苗莆。小夭再不敢躺在海底看“流星雨”了,她用力去推棺盖,却完全推不开。 小夭又踹又推,直到她精疲力竭,棺盖依旧纹丝不动。也许因为折腾了一通,肚子居然有些饿,小夭无力地看着棺盖,觉得好讽刺,原来这个谋杀计划还是很完美的,只不过,她不是被淹死的,而是被饿死的。 小夭记挂着苗莆,休息了一会儿,又开始用力地踹棺盖。 正砰砰地踹着,突然,她感觉到了危险,本能在告诉她,快逃!她四处看,发现不知道何时已经一条鱼都没有了,本来五彩缤纷的海底苍穹变得漆黑一片。小夭感觉整个大海都在颤抖,她想起那只信天翁妖说这片海域下面很可怕。突然,她脑内闪过一段相柳说过的话,他从奴隶的死斗场里逃出来时,差点死于海底的大涡流。虽然那个时候相柳并不强大,可无论如何他都是海之妖,能杀死他的大涡流一定很可怕。 小夭没见过大涡流,只能想象大概类似于陆地上的龙卷风,所过之处,一切都被摧毁绞碎。原来,这才是信天翁妖说的“永远彻底地消失”,还真的是一根头发都不会再存在! 小夭拼命地踹棺盖,想赶在大涡流到之前逃出去,但棺盖严丝合缝,没有一丝松动的迹象,小夭这会才明白为什么信天翁妖要多此一举地把她关在棺材里。 浓墨般的海水在咆哮翻涌,水晶棺被卷了起来。没等小夭反应过来,水晶棺随着水流急速地旋转,小夭在棺材里左翻右倒,被撞得眼冒金星。 她听到,棺材被挤压变形,发出“咔嚓咔嚓”碎裂的声音。小夭现在又巴不得棺材再结实一点,如果大涡流的力量强大到能把坚固的水晶棺挤成粉碎,那么当水晶棺裂开的刹那,她也会立即变成血肉末。 随着水流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大涡流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一声巨响,水晶棺轰然碎裂。小夭“啊”一声尖叫,闭上了眼睛,却没有感受到刹那间碎裂成肉末的痛苦。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在天旋地转中,看到相柳白衣飘拂,屹立在她身前,飞扬的白发张开,犹如一双巨大的鸟儿翅膀,将小夭轻柔地呵护在中间,阻隔住了大涡流撕碎一切的巨大力量。 小夭几疑似梦,呆呆地看着相柳。 相柳皱了皱眉头,显然,身处大涡流中间,他也很不好受,而且他们正被急速地带向涡流中心,真到了涡流眼,相柳也会粉身碎骨。 他的手抚过小夭的眼,让小夭闭上了眼睛,小夭的脑海里响起他的话:“我必须要露出妖身才能离开这里,不要看!” 小夭点了下头,感觉到翻山倒海般的震颤,就好像大涡流被什么东西生生地撕开了一条缝隙。 小夭感觉到他们在远离,危险在消失。她忽而很好奇,十分想睁开眼睛看看相柳的妖身,犹疑了一下,在心内告诉自己“就一眼”,睁开了眼睛——层层黑云,犹如即将倾倒的山峦一般压在他们头顶。滔天巨浪中,一只通体雪白的九头海妖正在和整个大海搏斗。大海愤怒地咆哮,想要撕碎他们,九头海妖却夷然不惧,从容地迎接着大海的攻击。一波又一波的海浪砸向九头海妖的身躯,释放出强横至极的力量;浪峰犹如利剑,直冲云霄,想要把九头海妖的头撕下。这是最强者和天地的对抗,没有丝毫花招,没有丝毫技巧,有的只是力量和力量的碰撞,令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风起云涌、惊涛骇浪中,相柳竟然察觉了小夭的小动作,一只头看向她。 小夭立即闭上了眼睛,心扑通扑通直跳,不是害怕,而是震撼,就如从未见过大海的人第一次看到大海翻涌,从未见过高山的人第一次见到火山喷发,无关美丑,只是对力量的敬服和畏惧。 “我让你不要睁开眼睛。”相柳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 小夭睁开了眼睛,发现他们在一个荒岛上,相柳衣衫凌乱,很是狼狈,脸上脖子上都有伤痕。 小夭努力笑了笑,尽量若无其事地说:“我只是太好奇你的九颗头是怎么长的了。” “现在你知道了!”相柳转身就走。 “相柳……相柳……”眼看着他就要消失不见,小夭情急下,猛地扑上去,相柳竟然没能躲开,被小夭抱了个正着,而且他连站都站不稳,带着小夭一起摔到了沙滩上。 小夭惊问:“你伤得很重?” 相柳用力推开小夭,想要随着潮汐离开。 小夭又抓又缠,用尽了全身力气,就是不让他走:“是我不对!我答应了闭上眼睛不看,却言而无信,偷偷睁开了眼睛!我只是……只是……我承认,是卑劣的好奇心!我想知道你究竟长什么样,我错了!我错了……” 海浪呼啸着涌上海滩,又哗啦啦地退下,两人一会儿被海浪淹没,一会儿又露出来。小夭的声音时而清楚,时而模糊,也不知道相柳究竟听到了多少,唯一肯定地就是相柳不接受她的道歉,一次又一次地想推开小夭。 他再次甩开了她,小夭着急了,用力钩了一下他的腿,猛地跳起,如同摔跤一样,把他扑倒,用身体紧紧地压住他,相柳连推开小夭的力量都没有了,却如倔强别扭的孩子一般,蛮横地挣扎着。 海水里漂浮起丝丝缕缕的血红色,肯定是相柳身上的伤口破了,小夭求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要打要罚,怎么都行!只求你别再乱动了!” 相柳说:“放手!” “不放!除非你先答应我不走!” 相柳暴怒下,露出了獠牙:“不要逼我吃了你!” “你想吃就吃吧!” 相柳猛地把小夭拽向他,一口咬住了小夭的脖子,小夭痛得身子颤了几颤,却依旧没有松手,反而放软了身子,温驯地配合着相柳。 相柳犹如沙漠中濒死的旅人,大口大口地吸食着鲜血,小夭靠在他的肩头,闭上了眼睛,只感受到潮汐漫上来,又退下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相柳停止了吸血,小夭晕沉沉地睁开眼睛:“你可以再吸一点,我没事。” 相柳望着头顶的星空,目光迷蒙:“你一点都不怕吗?你应该知道妖怪毕竟是妖怪,重伤时,会失去神智,被本能驱使,我很有可能把你吸成人干!” 小夭轻轻碰了一下他染血的唇角,温和地说:“是你在怕!” 相柳不屑地冷笑:“我怕?” “我看到了你的妖身,并不丑陋!你也并没有把我吸成人干!”相柳看向小夭,脸色阴沉,小夭却依旧不怕死地说:“你的身躯是比我大了一点……嗯,好吧!不止大了一点,大了很多……脑袋也比我多了一点点,只多了八个而已……但天生万物,谁规定了我这样一个脑袋的小身板才算正常?只不过恰好一个脑袋的我们占了绝大多数,如果九个脑袋的你们多一些,大概我们会自卑自己只有一个脑袋。” “你精神这么好,我看我的确应该再吸点血!”相柳脸色很臭,可当他咬住小夭的脖子,吸吮鲜血时,小夭只感到一阵酥麻,并没有觉得痛。 小夭说:“喂!喂!我刚才只是随便客气一下,你还真吸啊?妖怪就是妖怪……”小夭昏厥了过去,终于闭嘴了! 相柳停止了吸血,静静地凝视着怀里脸色苍白的小夭。 小夭是被食物的香味勾醒的,她睁开眼睛,看到相柳坐在篝火旁,在烤鱼。鱼儿已经被烤得金黄,鱼油一滴滴落在火焰上,发出嗞嗞的响声。小夭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眼巴巴地盯着烤鱼,垂涎欲滴地问:“我能吃吗?” 相柳把烤鱼放在一片大贝壳上,递给她。雪白的贝壳上还有一份海藻做的绿色小菜。 小夭吞了口口水,开始狼吞虎咽,都顾不上说话,待海贝碟子里的鱼和菜都进了肚子,才叹道:“好吃,真的好吃!” “只是你饿了。”相柳把一个海螺递给她,里面是温热的海鲜汤,小夭双手捧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海鲜汤喝完,小夭说:“谢谢!” 相柳冷冷地说:“不必!这是我买你血的报酬!” 小夭不满地嘀咕:“我有那么廉价吗?” “你想要什么?” 小夭说:“我说谢谢,是谢你救了我!你该不会忘记自己为什么受伤了吧?” 相柳蹙眉说:“不是我想救你,我只是没兴趣拿自己的命去验证巫王的话。” 哦,对!情人蛊不独生,她若死了,相柳很可能也会死。小夭苦笑:“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救了我。” 相柳问:“你为什么会被关在那片海域里?” “有人要杀我。” 相柳鄙夷地看着小夭:“有人要杀你,你就被关住了?” 小夭凝视着篝火,不说话。 相柳问:“为什么没有反抗?” 小夭低声说:“璟……不见了。”她忽而想起什么,急切地问:“东海就像你家一样,你……你……你见没见过璟?” 相柳讥嘲地问:“你以为我闲得整天守在海上,只等着救人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清水镇算是你的地盘,也许你察觉了涂山篌的异动,东海虽大,可你是海妖……也许……” 相柳冷冷地说:“没有那么多也许!” 小夭埋下头,眼泪无声地落着。 相柳转过了身子,望向海天尽头,明明背对着她,可就是清楚地听到了泪珠坠落的声音,一滴又一滴,又细又密,传入耳朵,就好似芒刺一样,一下下戳着心尖。 相柳说:“有哭的时间,想想究竟是谁要杀你。” 小夭想起苗莆,忙用袖子擦去眼泪:“我得回去了,要不然颛顼非杀了苗莆不可!” “黑帝想杀苗莆也找不到人。” 小夭想起,信天翁妖说她还有个搭档,苗莆一直没有来救她,肯定是遇见了另一个杀手。小夭的脸色变了:“苗莆……苗莆……死了吗?” “不知道!我赶来时,看到海岛上有两匹天马尸体,她应该遇到袭击了,但没有发现她的尸体。”小夭刚松了口气,相柳又恶毒地补了句,“也许也被沉到海底了。” 相柳永远有本事让她前一刻感激他、后一刻想掐死他,小夭又急又怒,却拿相柳一点办法没有:“我要去找苗莆,你送我去那个海岛。” 相柳说:“我正好有点空,可以陪你去找苗莆。” “你几时变成善人了?” “当然有条件。” “我只有一个头,实在算计不过你的九个头,这买卖不做也罢。” 相柳干脆利落地纵身跃进大海,打算离去,压根儿不吃小夭以退为进的讨价还价。小夭赶忙也跳进了大海,去追他,抓住了相柳的一缕白发。 相柳回头,像盯死人一般盯着她,小夭讪笑着放开了:“帮我找到信天翁妖,我答应你的条件。”信天翁妖会利用海底的大涡流让她彻底消失,可见对这片海域十分熟悉,唯有相柳能最快地找到她。 相柳从海水中缓缓升起,站在海面上,白发如云,白衣如雪,纤尘不染,银色的月光将他映照得高贵圣洁,可他俯瞰着小夭的表情却透着邪恶:“任何条件都答应?” 小夭也站在了海面上,平视着相柳说:“只要和颛顼无关,任何条件我都答应!”为了苗莆的命,就算真和恶魔做买卖,她也只能做,何况现在,她还有什么能失去的呢? 相柳说:“活着!就算涂山璟死了,你也要活着!” 小夭呆呆地看了一瞬相柳,视线越过他,望向大海尽头的夜色。漫长的生命,没有尽头的思念……不放弃地活着,那是什么感觉?大概就像永远不会有日出的黑夜。小夭不明白,相柳为什么要关心她的死活? 相柳冷冷地说:“我只是没兴趣和你一块儿死!你要想放弃,必须先想出解蛊的方法。” 对了!她的命和相柳相连,还真要先寻出解蛊的方法。小夭说:“我答应你的条件,带我去找信天翁妖!” 相柳召来坐骑白羽金冠雕,带着小夭向海天深处飞去。 他们已经在海深处,可广阔无垠的大海好似没有边际,白羽金冠雕飞了一夜,大海依旧和之前一模一样。从空中俯瞰,没有一块陆地,只有茫茫大海,小夭说:“大海真的能吞噬一切!” 相柳淡淡说:“到了。” 小夭看到了一艘褐色的帆船,苗莆昏躺在甲板上。信天翁妖穿着一袭火红的衣衫,正在和一个男子吵架。那男子背对着小夭他们,看不见长相,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身材颀长,有些瘦弱,一点不像杀手。 “杀了她!不杀了她,黑帝和黄帝迟早会找到我们!你想死吗?我说,杀了她!”信天翁妖气得已经失去了理智,大吼大叫,恨不得连着她面前的男子一块杀了,可她眼里有深深的忌惮,始终不敢动手。 她面前的男子好像不喜欢说话,对信天翁妖的大吵大叫置若罔闻,只是平静简短地说:“不杀!” 相柳驱策白羽金冠雕向着船飞去,丝毫没有遮掩身形。 小夭低声说:“他们是杀手!一对二,你的伤如何了?” 相柳扫了小夭一眼:“二对二。” 小夭翻白眼,真不知道是该高兴相柳如此高看她,还是该气愤相柳如此高看她。 信天翁妖在气怒中,一直没察觉相柳和小夭的接近,那个瘦弱的男子却立即察觉到了,猛地回身,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全身都散发出危险的气息,小夭竟然有一种咽喉被扼住了的窒息感,想要后退。幸亏相柳身上也发出强大的压迫感,逼得那个男子只能紧紧地盯着相柳,往后退了一步。 相柳和小夭落在船上,信天翁妖指着小夭,惊恐地叫:“你……你没死?” 小夭展开双手,转了个圈,笑着说:“没死,从头到脚,完好无损。” 信天翁妖看向小夭身旁的相柳,白衣白发、容颜俊美,她想起了大荒内一个很有名的妖,面色剧变,立即躲到了搭档的身后,却又好像不能相信,探出个脑袋,迟疑地问:“相柳,九命相柳?” 相柳显然没把信天翁妖放在眼里,根本懒得扫她一眼,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身前的男子。两人如两只对峙的野兽,看似一动不动,实际都在等待对方的破绽。 小夭看信天翁妖被吓得躲在后面,压根儿没有动手的勇气,不禁笑问:“是相柳如何?不是相柳又如何?” 信天翁妖道:“不可能是相柳。你是黄帝的外孙女,相柳不可能救你。” 原来连不把人情规则放在眼里的妖族也是这么看她和相柳的关系!小夭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不想再逗信天翁女妖,板着脸说:“把我的侍女还给我!” 正在此时,那个苍白瘦弱的少年发动了攻击,如猛虎下山,又如灵狐腾挪,向相柳扑去。信天翁妖立即化回妖身,振翅高飞,如闪电一般逃向远处,竟然抛弃了她的同伴,小夭的箭术足以让信天翁妖明白,长着两只翅膀可没什么大不了!可相柳身有重伤,她担心相柳,顾不上看信天翁妖,目光一直紧紧地锁着少年。 相柳和少年快速地过了几招,不过一瞬,已经分开,又恢复了对峙的情形,只不过少年胸膛剧烈地起伏,目光冰冷骇人,相柳却很闲适,微笑着说:“小夭,你可还认得这只小野兽?” 小夭也觉得少年似曾相识,盯着少年打量。少年听到小夭的名字,似乎有些动容,可此时他就如在一只猛兽的利爪下,根本不敢擅动,没有办法去看小夭。 小夭看到少年少了一只耳朵,终于想起了他是谁,那个坚持了四十年,终于获得自由的奴隶。小夭高兴地跑向少年:“喂,你怎么做杀手了?我是小夭啊!你还记得我吗?” 相柳没有阻止她,如同纵容幼崽去探索危险的大兽,并不想打扰孩子寻找点乐子,他只是紧盯着少年,但凡少年露出攻击意图,他必定会瞬间杀了少年。 少年也感觉出相柳暂时不会杀他,他怕引起相柳的误会,不敢动,只把目光稍稍转向小夭,努力挤出了一丝微笑,不过显然因为不经常做微笑这个动作,看上去十分僵硬。 少年说:“我是左耳。” 小夭很惊喜:“你用的是我起的名字呢!你还记得我?” 左耳说:“记得。”他永不可能忘记她和另一个被她唤作“邶”的男子。 小夭问:“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你的钱,花完了。饿肚子,很饿,快死了。杀人,有钱。” 小夭愣了一下,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对相柳说:“他竟然用十八个字就说完了几十年的曲折经历,和我是两个极端,我至少可以讲十八个时辰。” 相柳笑了笑,说:“你肯定十八个时辰够用?能把一只猴子都逼得撞岩自尽,十八个时辰不太够!” 小夭悄悄瞪了相柳一眼,指着苗莆,对左耳说:“放了她,好吗?我给你钱。” 左耳看相柳没有反对,跑过去,抱起苗莆:“给你!不要你的钱!” 小夭检查了一下苗莆,还好,只是受伤昏迷了过去。小夭给苗莆喂了一些药,把苗莆移进船舱,让她休息。 相柳质问左耳:“你为什么没有杀苗莆?” 小夭走出船舱:“是啊,你为什么没有杀她?”以左耳的经历和性子,既然出手,肯定狠辣致命,可苗莆连伤都很轻。 左耳说:“她身上的味道和你以前一样。” 小夭想了想,恍然大悟。那时候,邶带她去花妖的香料铺子里玩,她买过不少稀罕的香露,因为觉得新鲜好玩,自己动手调配了十来种独特的香,送了馨悦四种,送了阿念四种,她自己常用一种被她命名为“梦”的香,后来看苗莆喜欢,就送给苗莆用,自己反倒玩厌了,不再用香。 小夭有些唏嘘感慨,叹道:“我都很久不玩香了,没想到几十年了,你竟然还记得?” 左耳说:“记得!”那时的他,又脏又臭,人人都嫌弃畏惧地闪避,连靠近他都不敢,小夭的拥抱是他第一次被人拥抱,他一点不明白小夭想干什么,但他永远记住了她身上独特的味道,若有若无的幽香,遥远又亲近,犹如仲夏夜的绚烂星空。 小夭不得不感慨,人生际遇,诡秘莫测!缘分兜转间,谁能想到她几十年前无意的一个举动竟然能救苗莆一命? 相柳问左耳:“谁雇用你杀小夭?” “不知道,阿翁说她会杀另一个人,让我去杀她。”左耳指了下船舱里的苗莆,“事成后,阿翁给我十枚金贝币,她说我可以去乡下买间房子和几亩地,娶媳妇生孩子。” 小夭难以置信,指着自己的鼻子,恼火地说:“什么?她才给你十枚金贝币?我怎么可能才值那么点钱?你被她骗了!” 左耳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愧疚不安地说:“我不知道是你,我不该答应阿翁。” 小夭拍着他的肩膀说:“没事,没事!这不是大家都活着吗?” 一声清亮的雕鸣传来,白雕毛球双爪上提着一只信天翁飞来,得意扬扬地在他们头顶上盘旋了几圈,还特意冲着小夭叫了两声。小夭这会儿才理解了相柳起先的话“二对二”,二是指他和毛球,而不是小夭,他都不屑把小夭算作半个。 毛球炫耀够了,收拢双翅,落在甲板上,一爪站立,一爪按着信天翁。 信天翁瑟瑟发抖,头贴着地面,哀求道:“我实不知道西陵小姐是相柳将军的朋友,求相柳将军看在大家都是妖族的分儿上,饶我一命,以后绝不再犯。” 相柳说:“雇主的身份。” “我不知道。对方肯定明白西陵小姐身份特殊,和我的接触非常小心,我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声音很有可能是假的。” 相柳冷哼一声,毛球爪上用力,信天翁惨叫,急急地说:“有一幅写在里衣上的歌谣,对方说,拿给西陵小姐看,西陵小姐就会听话。但我和左耳都不识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识字是贵族才特有的权利,别说信天翁妖这个浪迹天涯的杀手,就是轩辕朝堂内的不少将领,都不识字。 毛球用嘴拔了一撮信天翁头上的羽毛,信天翁惨叫着说:“别的真都不知道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将军饶命……饶命……” 小夭说:“不必迫她了。如果我真死了,的确没有线索可以追寻,但我没死,其实有很多蛛丝马迹可查。” 相柳问小夭:“想出是谁了吗?” 小夭神情黯然,说道:“音珠里是璟的声音,里衣上写的是我唱给璟的歌谣,就连里衣的布料也是璟一直喜欢用的韶华布,想杀我的人一定和璟很熟悉。我不能确定,但大致有些推测。” 毛球扑扇着翅膀,对相柳兴奋地鸣叫,相柳对毛球点了下头,小夭还没反应过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毛球的利爪已经插进了信天翁的身体。它叼起信天翁,背转过身子,藏到船尾去进食了。 相柳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左耳也是平静漠然地看着,就好像毛球真的只是捉了一只普通的信天翁吃。小夭在深山里待了二十多年,看惯了兽与兽之间的捕杀,她明白,对妖族而言,这只是正常的弱肉强食。其实想得深刻点,人和妖的分别,只不过一个是弄熟了吃,一个是生吃活吞,可听着船尾传来的声音,小夭还是有点不舒服,她对相柳说:“我知道你又要嘲讽我了,不过,你能不能让毛球换个地方进食?” 相柳瞥了小夭一眼,说道:“毛球,听见了吗?” 毛球不满地哼哼了几声,抓着信天翁飞走了。 没有了嚼骨头的嘎巴声,小夭长长吁了口气,得寸进尺地对相柳说:“你做个小法术,用海水冲洗一下甲板呗!血腥味你闻着也不舒服啊!” “我不觉得。”相柳倚在栏杆上,显然不打算照顾小夭的不舒服。 左耳却提了水,开始刷洗甲板,小夭很是感动,一边感慨妖和妖真是不同,一边和左耳一起干活。 干完活,小夭饿得眼冒金星:“有吃的吗?” “有!”左耳跑进船舱,端了一堆食物出来。 小夭拣了块阴凉处,和左耳一块儿吃饭。 待吃饱了,小夭拿了碗酒,边喝边问:“我不是告诉你可以去神农山找颛顼吗?你饿肚子时为什么不去神农山呢?” “太远了,饿得走不动。后来有了钱,有饭吃,就没去。” 小夭估摸着那时候他已经到了东海,没有坐骑,想去神农山的确不容易,“原来是这样。” 左耳问:“颛顼是谁?” 世人都知道黑帝,可知道黑帝名字的人倒真不多,小夭说:“他就是黑帝。” “以前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公子呢?你叫他‘邶’。”左耳在奴隶死斗场里见过好几次邶,可邶都是狗头人身,左耳并不知道邶的真正长相。 小夭下意识地看向相柳,相柳也恰看向她,两人目光一触,小夭立即回避了。小夭对左耳说:“他死了。” 左耳冷漠的眼睛内流露出伤感,在他心里,邶不仅仅是他的同类,还是指引他重生的老师。很多次重伤倒下,觉得再没有一点希望时,看到邶坐在看台下,静静地看着他,虽然什么都没说,可邶的存在,本身就在传递着温暖和希望,他总能再一次站起。左耳对小夭的感激和亲近,不仅仅因为小夭给予了他一个拥抱和一袋钱,还因为小夭和邶的关系,小夭接受他的同类,是他的同类的朋友。 左耳问:“你会想念他吗?” 小夭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左耳非常固执,盯着小夭,又问了一遍:“他不在了,你会想念他吗?” 小夭道:“会!” 左耳笑了,对小夭说:“他会很开心!” 小夭盯着相柳说:“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在乎别人的想念?他根本不在乎!” 左耳面容严肃,明明不善言辞,却激动地说:“我知道!我们从来都不怕死,我们什么都不怕!可我们怕黑!如果我死了,有一个人会想念我。”左耳手握成拳头,用力地砸了砸自己的心口,“这里就不会黑了,很明亮!很开心!” 小夭问相柳:“他说的对吗?” 相柳似笑非笑地看着小夭,轻佻地问:“难道你竟然想相信?我完全不介意!” “我疯了,才会相信!”小夭哈哈大笑,用夸张的声音和动作打破了古怪的气氛,她对左耳说:“你会开船吗?会开的话,送我们回陆地吧!” “会开。”左耳扯起风帆,掌着舵,向着陆地的方向行驶去。 小夭走到相柳身旁,说道:“至少要四五天才能看到陆地,海上就我们这一艘船,很安全,你正好可以养伤。” 相柳眺望着大海,沉默不语。 小夭以为他拒绝了时,听到他说:“也好。” 相柳指了指在认真驾船的左耳:“回到陆地后,你打算拿他怎么办?让他继续四处流浪,去做廉价杀手?日子长了,他要么变成真正的浑蛋,要么被人杀了。” 左耳的耳朵很灵,听见了相柳的话,不满地反驳:“我能吃饱饭!” 小夭笑看着左耳:“你能为信天翁妖干活,也能为我干活吧?我也能让你吃饱。” 左耳很爽快地说:“好,我帮你杀人。” 小夭觉得额头有冷汗滴落,干笑道:“我不是请你做杀手!” “我只会杀人。”左耳的神情很平静,眼睛中却流露出悲伤和茫然,从记事起,他就是奴隶,唯一会的技能就是杀人。 小夭收起了嬉笑的表情,静静想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说:“我请你做我的侍卫。平时不需要你杀人,但如果有人来杀我,你要帮我杀了他们,可以吗?” 左耳盯着小夭,似乎在思索小夭到底是真需要人保护,还是在怜悯他。 小夭说:“我不是怜悯施舍,是真的需要。你也亲眼看到了,有人想杀我。我没有自己的侍卫,苗莆是颛顼给我的,她还打不过你。你很厉害,如果你愿意保护我,其实是我占大便宜了。” 左耳的眼睛变得亮闪闪的,洋溢着开心,他说:“我愿意!我愿意做你的侍卫!” 小夭道:“那就说定了,以后你保护我,我负责你有饭吃、有衣穿,还会帮你讨个媳妇。” 左耳苍白的脸颊竟然慢慢地变红了,他紧抿着唇,专心致志地驾船,不好意思看小夭和相柳。 小夭微笑着,温柔地看着他,心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很多很多年前,相柳是不是也是这样子?看似狡诈凶狠,却又质朴简单,如果那个时候,她能遇见相柳,是不是相柳也可以找到一个心爱的女子?他会带着她一起去花妖的店铺里买香露,一起去找藏在深巷里的食铺子……小夭下意识地去看相柳,相柳侧身而立,望着海天深处,唇畔含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因为唇角这个浅浅的弧度,他完美的侧脸不再冰冷无情,有了一点烟火气。 小夭怔怔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也将各种胡思乱想都收好。她进船舱去看苗莆,喂她喝了点水和药,看她一切正常,才走出船舱。 小夭找了个舒适的角落坐下,望着蔚蓝的碧空,听着海鸟的鸣叫,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 相柳的声音突然响起:“根据你的推测,要杀你的人是谁?” 小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清醒了一会儿,说道:“音珠里的声音倒罢了,听过璟说话的人很多,模仿璟说话并不难。可里衣上那首歌谣听过的人却不多,除了璟的侍从,我的侍女,还有丰隆、馨悦,就连颛顼都没听我唱过。我的侍女不可能!璟的几个侍从,我也相信他们!那只有丰隆、馨悦了,他们有这个能力胆魄,也给得起信天翁妖说的天大的价钱。” “赤水丰隆,神农馨悦?” “嗯,但我想不通为什么。我和他们唯一的过节就是当年的悔婚,可这都多少年过去了?看上去,丰隆真的一点不介意了。至于馨悦,我的确不够讨好她,可除了我和丰隆的事,我也从没得罪过她,她就算讨厌我,也不至于想杀了我。”小夭笑挥挥手,像是已赶走了讨厌的苍蝇,“算了,不想了!” 小夭这样子,完全不把一位大将军族长、一位王后当回事,丰隆和馨悦都不是一般人,不管是谁做的,有第一次,就绝对会有第二次,下一次可不会这么好运。左耳都不赞成,插嘴说:“应该杀了他们。” 小夭笑起来,对左耳说:“这不是山野丛林,不是觉得他危险,就能打死他。”天下初定,丰隆和馨悦的身份都十分敏感,颛顼正在尽全力让各族融合、和谐共处,小夭不想因为自己让颛顼头痛,更不想因为自己引起氏族间的冲突,甚至战乱。 船平稳快速地向着西边行驶,一群群白色的海鸟时而盘旋而上,冲上碧蓝的天空,时而飞扑而下,冲进蔚蓝的大海。相柳望着海鸟,慢慢地说:“以前我认识的玟小六有很多缺点,唯独没有逆来顺受、愚蠢白痴的缺点,你是不是这些年被涂山璟照顾得太好了?他一死,你连如何生存都忘记了?” 小夭现在最忌讳人家说璟死了,怒瞪着相柳。 相柳轻蔑地看着她,讥讽地说:“难道我说错了吗?你的确不是置身于山野丛林,你在比山野丛林更危险的神农山。山野丛林中,再危险的猛兽不过是吃了你,可在神农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次如果你死了,会有多少人因你而死?赤水丰隆已经打破了几万年来四世家的均衡格局,现在涂山氏的族长突然亡故,唯一的子嗣还小,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涂山氏也许就会被赤水丰隆和其他氏族瓜分了?在权势利益的引诱前,都有人甘冒奇险去弑君,杀个你算什么?我现在是真后悔和你这个愚蠢软弱的女人命脉相连!算我求你了,在你蠢死前,赶紧想办法,把我们的蛊解了!” 小夭走到船舷边,眺望着海天尽处,海风呼啸而过,血红的嫁衣猎猎飞舞。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浓墨重彩,她身上的嫁衣红得就好似要滴下血来。 太阳渐渐落下,月儿从海面升起,刚过满月之日不久,不仔细看,月亮依旧是圆的。 小夭指着月亮,对相柳说:“你看!” 相柳冷冰冰地看着她,动都没动,左耳倒是扭过头,看了看月亮,干巴巴地说:“很圆的月亮!” 小夭扑哧笑了出来,凝视着月亮,说道:“璟选了满月之日成婚,我本来想问他为什么,但有些不好意思,想着成婚后有的是时间,就没有问。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三十二天前,孟夏之月的满月日。他下午来小月顶和我辞行,说是晚饭前走,可用过晚饭后依旧没走,一直到月亮攀上了山顶,我们依旧在山涧踏着月色散步。那一晚的月亮很美,我拉着他月下踏歌,他不会,我边唱歌边笑他笨拙。后来,他骑白鹤离去前,指着月亮,对我说‘下个满月之日后,不管月亮阴晴圆缺、人世悲欢离合,我和你长相守、不分离。’” 小夭突然对着辽阔的大海唱起了歌:君若水上风妾似风中莲相见相思 相见相思 君若天上云 妾似云中月 相恋相惜 相恋相惜 君若山中树 妾似树上藤 相伴相依 相伴相依 缘何世间有悲欢 缘何人生有聚散 唯愿与君 长相守、不分离 银色的月光哀伤地洒落,波光粼粼的大海温柔地一起一伏,小夭的手伸向月亮,微笑着说:“没有见到他的尸体,他在我的记忆里,永远都是倚着白鹤笑看着我,指着月亮对我说 ‘下个满月之日后,不管月亮阴晴圆缺、人世悲欢离合,我和你长相守、不分离’。我大概真的很愚蠢、很软弱,我没有办法相信他死了,总觉得也许下个满月之日,他就会回来。” 小夭转过身,看向相柳,双眸清亮冷冽:“相柳,我现在没有办法解掉你我的蛊。神农山危机重重,清水镇也不是祥和之地,咱俩究竟谁会拖累谁,还说不定。你与其担心我拖累你,不如多担心一下自己吧!”小夭走到相柳面前,挽起袖子,伸出胳膊,“趁着我还能让你吸血,赶紧养好伤,别拖累了我!” 相柳也没客气,托着小夭的手腕,一口咬了下去。 之后的旅途,每日的清晨和傍晚,相柳会吸食一次小夭的血,有时候两人会说几句话,有时候谁都不理谁,一个抱膝坐在船头,悲伤地凝视着大海,像是在等候;一个盘膝坐在船尾,面朝大海,闭目疗伤,无喜也无忧。 三日后的夜里,相柳结束了疗伤。他站起,对左耳说:“谢你载我一程。” 左耳说:“你要走了?” 小夭闻声回头,想要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巴。 相柳说:“明日,你们就会碰到黑帝派出来搜寻小夭的人。”他把一枚龙眼大小的珠子扔给小夭,从船上跃下,落到海上。 “这是什么?”小夭跑到船尾,举着珠子问。 “海图。如果你没本事在神农山活下去,可以来海上。这个海图只是一小部分海域,不过以你现在的身体,用不了多久,就会像水中的鱼儿一般熟悉大海了。” 小夭想起来,相柳曾说过,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有很多岛屿,有的寸草不生,有的美如幻境。 “我用不着这个!”小夭想把珠子还给相柳,可他已经转身,踩着碧波,向着北边行去,看似闲适从容,却不过一会儿,身影就被夜色吞没。 左耳看到,小夭一直凝望着相柳消失的方向。 很久后,小夭收回了目光,把海图珠贴身藏好,对左耳说:“明日清晨,我会唤醒苗莆,不要让她知道相柳来过,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是相柳杀了那只信天翁妖。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带着苗莆回到船上时,发现信天翁妖要杀的人是我,你杀了信天翁妖,救了我。” 左耳点了下头。 …………………………………………………………~………… 小夭不担心左耳会露馅,左耳既简单质朴,又狡诈凶残,他不是不会撒谎,只是认为没有那个必要。半夜里,相柳果然又带兵来袭击,颛顼听到动静,立即冲出了屋子。 混乱中,没人留意小夭,小夭用驻颜花变幻成献的模样,在左耳的帮助下,悄悄溜出了府邸。 左耳已经有自己的坐骑,在小夭的指引下,带着小夭飞过重重山岭,来到一个葫芦状的湖边。 小夭催动蛊虫,在心内默念:相柳,我要见你! 月华皎洁,湖面上波光粼粼,相柳却迟迟没有出现。小夭忍不住大叫起来:“相柳,我知道你感受得到!滚出来见我!” 当小夭吼得声音都嘶哑了时,几声清越的雕鸣传来,白羽金冠雕从高空俯冲而下,贴着湖面飞来。相柳跃下了坐骑,踏着碧波,向小夭走来。他是九曲红尘世外客,白衣如雪、白发如云,不沾半点烟尘,纵然一步步踏下的是十万里战火、百万百姓的性命,都不能令他动容。 小夭举起了她的银色小弓,引弓对准相柳:“共工将军心怀故国,坚持不肯投降,的确令人敬重!可是,人力不可与天下大势对抗,如今轩辕、神农、高辛一统,各氏族、各部落和睦相处,你杀了颛顼,大荒必定要分崩离析,陷入战火纷飞中,会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舍天下大义,成全个人小义,难道这就是共工将军的忠义吗?” 相柳唇角微扬,漫不经心地笑:“如果颛顼被我杀了,只能说明天下大势还不是统一,又何来与大势对抗之说?” “我的话是否有理,你心里很清楚!” 相柳看向小夭手中的银色弓箭,眯着眼笑:“你想用我教给你的箭术射杀我?” 小夭的手有些发颤,喝道:“站住!” 相柳依旧向着小夭走来,笑道:“真没想到你会想为赤水丰隆报仇,既然如此情深,为什么不嫁给他呢?反正璟都已经死了多年……” 小夭气得一咬牙,嗖一声,银白色的箭飞出。 相柳亲手教出的箭术、金天氏最好的铸造大师铸造的弓箭,两人的距离又不算远,几乎眨眼的瞬间,箭就射入了相柳的胸膛。相柳只是身形微微一顿,依旧向着小夭走来,笑着说:“别忘记我被叫作九命相柳!想杀我,一定要多射几箭!射得准一点!朝着这里!”相柳指指自己的心口,袍袖飞扬,姿态潇洒。 “你以为我不敢吗?”小夭一边说话,一边又搭箭引弓。 可是——如雪的白衣上,殷红的血如怒放的桃花一般氤氲开,让小夭忍不住闭了下眼睛,射出的箭,偏了偏,擦着胳膊飞过。相柳停住了步子,唇角扬起,笑看着小夭,看似讥嘲,却藏了几分愉悦。 小夭想再取箭,却因为心志不坚,半晌都没有拿出箭来。她颓然地垂下了手,因为丰隆的死,聚集起的杀意已经耗尽,小夭对站在身后的左耳说:“我们回去!” 相柳却对左耳说:“一边待着去,我要想杀她,十个你在这里也没用!”左耳已经明白相柳就是邶,他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默默地退后了几步。 小夭踏上湖面,踩着波光,向相柳走去:“你想怎么样?杀了我,和老天赌一下情人蛊是否灵验?”小夭一直走到相柳面前,盯着他说:“我虽然很伤心、愤怒、后怕,但的确做不到,为了丰隆杀了你!可是,你听好,如果你再敢打颛顼的主意,我就去刺杀共工!我的箭术,是你传授的,你很清楚你教会我的是杀戮。我的毒,你也尝过很多,对你是没用,可让共工死易如反掌!” 相柳似动了怒气,妖瞳出现,伸手掐住了小夭的脖子。小夭夷然不惧,喘着气冷笑道:“你要不敢杀我,就别搞这些没意思的东西!九尾狐妖折磨人的玩意比你多多了,我受了三十年,难道还会惧怕你的一点折磨?” 相柳眼中的红光散去,一边含笑打量着小夭,一边轻抚着小夭脖子上的血管:“不错,又有了几分我初认识你时的风采了!看来你还没被颛顼圈养成宠物!” 小夭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放手!” 相柳不但没放手,反而钩着小夭的脖子,把她拉到了身前:“你忘记了吗?刚刚才射了我一箭!血债得血偿!”他俯下头,一口咬在了小夭的脖子上,吮吸着鲜血。 小夭狠命推他,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只能紧咬着唇,一言不发。相柳却也没吸很多,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惩罚。他抬起头,几乎贴着她的面颊,笑吟吟地说:“璟已经去世六年了吧?直到今日,你依旧不肯去面对他的死亡,来了清水镇,都没去他死前最后待过的地方凭吊一下。” 小夭愤怒地瞪着相柳,相柳好像完全看不到小夭的愤怒,一边轻抚着她锁骨下的动脉,一边微笑着侃侃而谈:“在认识你之前,我已经和涂山璟做了几百年的生意,他不是个狠辣的人,却也绝不是个可欺的人,至少几百年来,我从没占到他的一点便宜。他能一再容忍涂山篌,只是因为他把涂山篌当亲人,但当他把涂山篌驱逐到高辛,就应该很清楚,他和涂山篌之间的仇怨再难化解,以他的精明,绝不可能不提防涂山篌,一定会监视涂山篌在高辛的活动,禁止他发展自己的势力,这样不管涂山篌再恨他,都不可能报复他。”皓月当空,清风徐徐,相柳的声音几如情人低语,“小夭,你同意我的分析吗?” 小夭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你到底想说什么?” 相柳笑了笑,温柔地说:“我只是想说,涂山璟行事不狠辣,但也绝不会任人欺负,你同意吗?” 小夭硬邦邦地说:“是又怎么样?” 相柳说:“在涂山璟的监控下,涂山篌是有可能摆脱他的监视,偷偷溜到清水镇,联络防风意映,一起设下陷阱。但是,当时在清水镇上有多少涂山璟的人?除了看守防风意映的一帮侍卫,还有一群保护涂山璟的暗卫。也许,你不太了解涂山氏的暗卫,涂山氏的族长向来只擅长做生意,不擅长杀戮,所以涂山氏一直非常注重暗卫的培养。几百年前,我做杀手生意时,曾见过一次涂山氏的暗卫出手,当时我做的决定是,除非义父有危险,否则我绝不会去刺杀涂山氏的族长。” 小夭似乎听出了什么,渐渐露出了专注聆听的样子,相柳的语速越来越慢:“涂山篌带去的人不但杀了所有看守防风意映的侍卫,还杀了涂山璟的三十多个暗卫,将剩下的几个绝顶高手围困住,让他们无法去救涂山璟。干净利落地屠杀那么多涂山氏的高手,要有多少高手才能做到?被涂山氏驱逐的涂山篌无钱无势,怎么可能在涂山璟的严密监控下发展出那么多的高手?如果涂山璟是这么无能的人,那我只能说,几百年来和我打交道的是另一个涂山璟。” 小夭仰头盯着相柳,眼睛亮得可怕:“你到底想说什么?” 相柳笑笑,云淡风轻地说:“涂山璟的死,看似是兄弟相争,实际背后另有人要涂山璟死,如果没有此人的安排,涂山篌根本不可能靠近璟。” 小夭一把抓住了相柳的手腕,因为太过用力,整个身体都在颤。她直勾勾地盯着相柳,漆黑的眸子里熊熊燃烧着什么,似乎下一瞬,就会扑上去杀死相柳。 相柳依旧一副置身事外的闲适,语气温柔却冰冷地说:“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但杀涂山族长的原因不外乎仇怨和利益,能培养出和涂山氏对抗的那么多高手,并不容易。只要你好好分析,迟早能查出凶手,要实在查不出,也不妨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小夭身子发软,摇摇欲倒,相柳想扶她,小夭却如被毒蛇碰到,憎恶地尖叫起来:“不要碰我!”她往后退,脚下一个踉跄,软跪在湖面上。 相柳眸色黑沉,拂了拂衣袍,坐在了湖面上,静静看着小夭。 小夭眼神呆滞,怔怔愣愣,半晌后才好像真正接受了相柳说的话:“你早就知道一切,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相柳微笑着说:“以前又没打仗,我告诉你有什么好处呢?” 小夭心寒,禁不住问道:“是不是除了你的大恩人共工,所有人在你心中都只是棋子?除了可利用和不可利用,再无一丝其他?以前人人说你行事狠绝、冷酷无情,我总觉得……如今,我真正相信了!” 相柳笑着摇摇头,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小夭,怜悯地说:“我本来就是冷血的妖怪,不是我无情,是你太愚蠢!” 小夭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相柳:“相柳将军,如果你想利用我,挑起轩辕国的内乱,我保证你会失望。” 相柳笑如春风:“不管我目的如何,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我不会饶过伤害璟的人,也不会让你称心如意。如你所说,涂山璟从没有让你占到便宜,他的妻子也不会!”小夭说完,就想离开。 “且慢!我向你提供了消息,你不需要付点代价吗?” 小夭冷冷问:“你想要什么?” “你的血!将来战事不会少,炼制些疗伤的药丸储备着,总不会有坏处。” 小夭怒极反笑:“你要多少?” 相柳面带笑容,说出的话却冷酷至极:“只要死不了,越多越好!”他挥手在身前划过,凝水为鼎,大得足够把小夭全身的血放干。 “我给你!”小夭手握弯弓,用弓弦在手腕上狠狠划过,鲜血汩汩涌出,她含着泪说:“不过不是为了你今夜的消息!而是我曾经以为我欠你的一切!” 小夭站在鼎旁,看着猩红的血顺着她的手掌落下,过往一幕幕都从眼前闪过——他和她一起看海上明月生,他带着她在海底遨游,他手把手教她射箭,他带她去喝酒赌钱,他将她的毒药当美食品尝,他在冰冷漆黑的海底陪了她三十七年……所有温暖缤纷的记忆都蒙上了一层冰冷的血红色,小夭觉得很冷,冷得直打哆嗦,却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失血而身冷,还是因为悲伤而心冷。 随着鼎内的血越聚越多,小夭的脸色越来越白,身子也开始摇摇晃晃,相柳却只是冷酷地笑看着,似乎如果不是有连命蛊,他都恨不得直接把小夭炼制成药。 小夭眼前发黑,身子向前扑去,差点跌进鼎中,幸亏左耳及时冲上前,扶住了她。左耳拿起她的手,想为她止血。小夭昏昏沉沉,连站都站不稳,却倔强地推开了左耳:“你不要管……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 小夭无力地趴在鼎上,鲜血仍在滴滴答答地落着。左耳对相柳说:“不管她曾经欠了你什么,以血偿还,都足够了!” 相柳却冷冷地说:“还死不了!” 小夭惨笑起来,竟然咬着牙,又拿起弯弓,把另一只手腕也狠狠划开,让血流得更多更快。两只手都鲜血淋漓,小夭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了,四周寂静无声,只听到鲜血不停滴落的声音。 半晌后,相柳终于开了口:“你可以带她离开了。” 小夭抬起头,脸色惨白地说:“你最好一次要够了!今夜之后,你我陌路,此生此世我永不想再见你!” 因为失血过多,小夭凭着一口气硬撑着才没有昏厥,她头晕目眩,看不清相柳的表情,只听到他说:“带她走!” 小夭心中的一口气泄了,头无力地垂下,昏死了过去。她眼中一直倔强地不肯落下的泪,也终于缓缓坠落,滴入了一鼎殷红的鲜血中,溅起几个小小的涟漪。 相柳静静地看着,那一圈圈血红的涟漪映入他漆黑的双眸,就好似平静无波的眼眸中也皴起了碎纹。 左耳屈膝跪下,默默对相柳磕了一个头,带着小夭离开了。 相柳不言不动,一直含笑看着眼前的水鼎。鼎身透明,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鲜血,灵气流溢,煞是好看。他双掌缓缓伸出,催动灵力,蓝绿色的光影急剧地闪烁变幻,犹如有无数流星在飞舞,水鼎渐渐收缩,最后凝聚成了一个鸽子蛋般大小的血红珠子,落在相柳的掌心。 凝血为珠的举动好似耗费了相柳很多灵力,他脸色发白,手轻颤,闭目休息了好一会儿后,撮唇为哨,发出只有水族能听到的低啸。一会儿后,远处的湖面起了波澜,水花中,一个鲛人乘风破浪,疾驰而来,行到相柳面前,恭敬地停住。 相柳把血红的珠子递给鲛人,鲛人小心翼翼地接过,用一个金天氏特殊锻造过的蓝色贝壳藏好。相柳用鲛人的语言吩咐了他几句,鲛人仔细地听完,甩着鱼尾对相柳行了一礼,转身向着大海的方向疾驰而去。 相柳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湖面上后,低下头,看着胸口的小箭,伸手轻轻抚过,手在箭上停驻了一瞬。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猛然一用力将箭拔出,随着鲜血的喷出,他好似累了,直挺挺地躺倒在水面上,仰望着天空,笑容慢慢淡去。 黑云遮蔽住了圆月,相柳的双眸内映出的是——没有一颗星辰的苍穹,无边的黑暗、无边的寂寥 ………………………………………………………………………………   夕阳西下,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玉山之上,千里桃花,蔚然盛开,与夕阳的流光交相辉映,美不胜收。一只白羽金冠雕穿过漫天烟霞,疾驰而来,白衣白发的相柳立在白雕上,衣袂飘扬,宛若天人。 一袭黑衣的獙君站在桃花林内,静静等候,相柳看到他,从雕背上跃下,随着纷纷扬扬飘落的桃花瓣,轻轻落在了獙君面前。 相柳对獙君翩翩行礼,说道:“我来看望王母,义父命我叩谢王母上次赠他的蟠桃酒,义父喝过后,旧疾缓和了很多。” 獙君说:“王母这会神志不清,认不出你,不如休息一晚,明日早上再见王母。” 相柳显然清楚王母的病情,并未意外,彬彬有礼地说:“听凭獙君安排。” “依旧住老地方吗?” “照旧。” 獙君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相柳欠欠身子:“有劳了!” 两人并肩而行,待到了相柳的住处,獙君并未离去,而是取出珍藏的蟠桃酒,和相柳喝起了酒。 王母和炎帝曾是结拜兄妹,所以对共工有几分照拂,但玉山独立于红尘之外,不问世事,王母虽常命人送些灵药灵草给共工,却从不过问共工的其他事。 相柳多次往返玉山,和獙君是君子交,每次相逢,两人总是几坛好酒,月下花间对酌,谈的是美食佳景、风物地志,兴起时,也会抚琴弄箫、唱和一番,却从不谈论世间事。 獙君的声音天生魅惑,迷人心智,连烈阳都不敢听他的歌。化为人形后,獙君只偶然唱过一次歌,却弄得玉山大乱,自那之后,獙君就再未唱歌。相柳却没有畏惧,听獙君声音异常悦耳,主动邀獙君唱歌。 獙君说:“我是獙獙妖,歌声会迷人心智。” 相柳笑言:“我是九头妖,想要九颗头都被迷惑,很难!如果真被你迷惑了,也是难得的经历,我所作所为,并无羞于示人处。” 也许就是因为这份坦荡不羁,獙君和相柳倒有几分相契。只不过,一个是出世之人,万物不萦胸怀,一个是入世之人,万事缠身不得自由,所以君子交淡如水。 月近中天,獙君才醉醺醺地离去。 四下无声时,合目而憩的相柳睁开了眼睛,眼内一片清明,没有一丝醉意。他出了屋子,犹如一道风,迅疾地掠向瑶池。 一轮满月,悬挂在黛色的天空,清辉静静洒下,瑶池上水波荡漾,银光点点。相柳犹如一条鱼儿般无声无息地没入瑶池,波光乍开,人影已逝,只几圈涟漪缓缓荡开。 相柳在水下的速度极快,不过一息,他已经看到了白色的海贝。 海贝外,有烈阳和獙君设置的阵法,相柳未敢轻举妄动,仔细看了一遍阵法,不得不感叹,难怪没有人敢轻视玉山。这阵法短时间内他也破不了,想要接近小夭,只能硬闯,可一旦硬闯,势必会惊动烈阳和獙君。相柳想了想,在烈阳和獙君的阵法之外,又设置了一个阵法,如此仓促布置的阵法,肯定挡不住烈阳和獙君,但至少能拖延他们一段时间。 待布置停当,相柳进入了保护小夭的阵法中,为了争取时间,只能全力硬闯,等他打开海贝,抱出小夭时,獙君和烈阳也赶到了瑶池,却被相柳设置的阵法挡在了外面。 獙君恳切地说道:“相柳,请不要伤害她,否则我和烈阳必取你性命。” 相柳顾不上说话,召唤五色鱼筑起屏障,密密麻麻的五色鱼首尾相交、重叠环绕在一起,犹如一个五彩的圆球,将他和小夭包裹在其间。外面轰隆声不绝于耳,是阵法在承受烈阳和獙君的攻击,里面却是一方安静的小天地,只有小夭和他。 相柳搂着小夭,盘腿坐在白色的海贝上,咬破舌尖,将心头精血喂给小夭。情人蛊同命连心,只要一息尚存,精血交融,生机自会延续。 相柳设置的阵法被破,烈阳和獙君闯了进来。烈阳怒气冲冲,一拳击下,五色鱼铸成的五彩圆球散开,密密麻麻的五色鱼惊慌地逃逸,看上去就好似无数道色彩绚丽的流光在相柳和小夭身边飞舞,十分诡异美丽。 烈阳知道小夭体质特异,看到相柳和小夭的样子,以为相柳是在吸取小夭的灵气练什么妖功,气得怒吼一声,一掌打向相柳的后背。 正是唤醒小夭的紧要关头,相柳不敢动,只能硬受,幸亏獙君心细,看出不对,出手护了一下。 “你干什么?”烈阳对着獙君怒吼,还想再次击杀相柳。 獙君拉住烈阳,传音道:“他好像不是在害小夭,小夭的生机越来越强。” 烈阳是受虞渊和汤谷之力修炼成的琅鸟妖,耳目比灵力高深的神族都灵敏,他仔细感受了一下,果然像獙君说的一样,小夭的生机越来越强。烈阳嘀咕:“古古怪怪!反正不是个好东西!”却唯恐惊扰了相柳,不敢再乱动,反倒守在水面上,为相柳护法。 约莫过了半盏茶工夫,相柳抱着小夭徐徐浮出水面,对烈阳和獙君说:“谢二位相助。” 烈阳伸出手,冷冷地说:“把小夭还给我们。” 相柳低头看着小夭,未言未动,任由烈阳把小夭从他怀里抱走。 虽然已经感觉到小夭气息正常,但獙君还是握住小夭的手腕,用灵力检查了一遍她的身体,果然,一切都已正常。其实,小夭现在就可以醒来,不过相柳似乎想让她沉睡,特意给她施加了一个法术,封住了她的心神。 獙君对烈阳说:“你送小夭回屋休息,她应该明日就会醒来。” 烈阳刚要走,相柳说:“且慢!” 烈阳斜眼看向相柳:“你和黑帝之间的纷争和小夭无关,如果你敢把主意打到小夭身上,我和阿獙就先去杀了共工,再杀了你!” 相柳知道烈阳的脾性,丝毫没有动怒,只是看着獙君,平静地说:“请留下小夭,我有话和你单独说。” 獙君想了想,把小夭从烈阳怀里抱了过来,烈阳鼻子里不屑地冷哼,却未再多言,化作琅鸟飞走了。 獙君随手折下一枝桃花,把桃花变作一艘小小的桃花舟,将小夭轻轻地放到桃花舟上。 相柳静看着獙君的一举一动,皎洁的月色下,他整个人纤尘不染,如冰雪雕成。 獙君安置好小夭后,才看向相柳。他指了指美丽的白色海贝,温和地说:“看到这枚海贝,连王母都惊叹设阵人的心思,我特意问过颛顼的随从。他们说是高辛王宫的珍藏,今夜我才明白这应该出自你手,否则你不可能短短时间内就救醒了小夭,只是——我不明白五神山上的王后为何会帮你隐瞒此事?” 相柳说:“很多年前,阿念曾承诺为我做一件事,我请她用这枚海贝去保住小夭的命,但不能让黑帝和小夭知道。她是个聪明姑娘,不但遵守了诺言,还知道有些事做了,就该立即忘记!” 獙君叹道:“白帝不但教出了几个好徒弟,还抚养了个好女儿。” 相柳说:“我听小夭说,她曾在玉山学艺七十年,看得出来,你们是真关心她,不只是因为黑帝的拜托。” 獙君坦然地说:“人生悲欢,世间风云,我和烈阳都已看尽,若说红尘中还有什么牵念,唯有小夭。” “此话何解?” 獙君道:“我出生时,母亲就死了。我被蚩尤无意中捡到,送到了玉山,小夭的娘亲养大了我。烈阳还是一只琅鸟时,被蚩尤捉来送给小夭的娘亲,帮他们送信。” “原来如此。” 獙君眯着狐狸眼,问道:“听说你在外面的名声很不好?” 相柳笑了笑说:“比蚩尤还好点。” 獙君沉默地盯了一瞬相柳,问道:“小夭和你之间……只是普通朋友?” 相柳唇角一挑,扬眉笑起来,看着桃花舟上的小夭,说道:“小夭心心念念的人是涂山璟。” 獙君松了口气:“那就好。” 相柳自嘲地说:“没想到我的名声,连蚩尤收养的妖怪都会嫌弃。” 獙君摇摇头:“不,我没有嫌弃你,相反,我很敬重你!你心如琉璃剔透,连我的歌声都不能迷惑你,名利权势更不可能迷惑你。”獙君凝视着相柳,眼神十分复杂,看的好像是相柳,又好像不是相柳,“不是你不好,只是……”獙君长叹一声,“即使涂山璟已经死了,我依旧庆幸小夭选择的是他。” 相柳笑笑,对獙君的话全未在意:“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獙君道:“只要我能做到,必尽全力。”君子交,淡如水,可君子诺,重千金。 “我要了结一些我和小夭之间的未了之事,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请你只是看着。” 獙君一口应道:“好!” 相柳招了下手,小小的狌狌镜从小夭怀中飞出,落在了相柳手中,他凝视着狌狌镜,迟迟没有动作。 獙君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等候,没有丝毫不耐。 相柳笑了笑,对獙君说:“这是狌狌镜,里面记忆了一点陈年旧事,也不知道小夭有没有消除。”他伸手抚过,狌狌镜被开启,一圈圈涟漪荡开,镜子里浮现出了相柳的样子。 在清水镇的简陋小屋内,相柳因为受了伤,不能动。小夭逮住机会,终于报了长期被欺压的仇,她用灶膛里拿出的黑炭在相柳脸上画了七只眼睛,加上本来的两只眼睛,恰好是九只眼睛,嘲讽他是个九头怪。 当时,小夭应该是一手拿着狌狌镜,所以只能看到小夭的另一只手,她戳着相柳的脸颊,用十分讨打的声音说:“看一看,不过别生气哦,岔了气可不好。” 相柳睁开了眼睛,眼神比刀刃还锋利,小夭却一边不怕死地在相柳脸上指指戳戳,一边用着那讨打的声音说:“一个、两个、三个……一共九个。” 小夭用黑黢黢的手指继续在相柳的脸上蹂躏,画出脑袋,九只眼睛变成了九个脑袋,小夭嬉皮笑脸地说:“我还是想象不出九个头该怎么长,你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的本体吧!” 相柳铁青着脸,用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看着小夭,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我要吃了你。” 九命相柳的狠话在大荒内绝对很有分量,能令听者丧胆,可惜他此时脸上满是黑炭,实在杀伤力大减。 …… 相柳看到这里,无声地笑了起来。他无父无母,从一出生就在为生存挣扎,从没有过嬉戏玩闹,成年后,恶名在外,也从没有人敢和他开玩笑。小夭是第一个敢戏弄他,却又对他没有丝毫恶意的人。 相柳凝视着他满脸黑炭的样子,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唤出了第二段记忆——为了替颛顼解蛊,小夭和他达成交易。他带小夭远赴五神山,给自己种蛊。解完蛊后,他们被五神山的侍卫发现,为了躲避追兵,他带着小夭潜入了海底。 辽阔的海底,有五彩斑斓的贝壳,有色彩鲜艳的小鱼,有莽莽苍苍的大草原,有长得像花朵一样美丽的动物,还有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海草……相柳白衣白发,自如随意地在水里游着,白色的头发在身后飘舞,小夭随在他身旁,好奇地东张西望着。 也许因为小夭第一次领略到大海的神秘多姿,也许因为一切太过奇诡美丽,她竟然趁着相柳没有注意,用狌狌镜偷偷记忆下了一段画面。当时,她应该一直跟在相柳的身侧,所以画面里的他一直都是侧脸,直到最后,他扭头看向她,恰好面朝镜子。 小夭肯定是害怕被他发现,立即收起了镜子,相柳的正脸将露未露,眼神将睇未睇,一切戛然而止。 …… 相柳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发现狌狌镜里的这段画面时,他的意外与震惊,没有想到小夭会偷偷记忆他,更没有想到一向警觉的他竟然会一无所知。可以说,那一刻他心神彻底放松,小夭完全有机会杀了他。 相柳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轻轻叹息了一声,陪小夭去五神山,好像就在昨日,可没想到,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手捏法决,想要毁掉狌狌镜里所有关于他的记忆。獙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满面惊诧:“这是小夭珍藏的记忆,你不能……” 相柳静静地看着獙君,獙君想起之前的承诺,慢慢地松开了手。 相柳催动灵力,镜子里的画面倒退着一点点消失,就如看着时光倒流,一切都好像要回到初相逢时,可谁都知道,绝不可能! 相柳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獙君却眼中尽是不忍。 直到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全部被毁掉,相柳才微微一笑,把镜子原样放回了小夭的怀里,就好像他从未动过。 相柳坐到桃花舟旁,凝视着沉睡的小夭,轻声说:“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情人蛊同命连心,的确无法可解!当年我能帮颛顼解蛊,只因为颛顼并非心甘情愿种蛊,你根本没有真正把蛊给他种上。我却是心甘情愿,真正让你种了蛊!你三番四次要我解蛊,我一直告诉你解不了,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我的确没有骗你,我是真解不了蛊!” 相柳拿起小夭的手,以指为刀,在两人的手掌上横七竖八地划出一行咒语,血肉翻飞,深可见白骨。“我虽然解不了蛊,却可以杀了它。”相柳唇角含笑,紧紧握住了小夭的手,双掌合拢,血肉交融,再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血肉,“不过,你可别怪我骗你,是你没有问!” 相柳开始吟唱蛊咒。 随着吟唱,一点、两点、三点……无数的蓝色荧光出现,就像有无数流萤在绕着他们两人飞舞。夜空下,瑶池上,满天流萤,映入水中,水上的实,水下的影,实影相映,真假混杂,让人只觉天上水下都是流光,美如幻境。 相柳手中突然出现一把冰雪凝成的锋利匕首,他把匕首狠狠插入自己的心口,獙君几乎失声惊呼,忙强自忍住。 相柳拔出了匕首,鲜血从心口喷涌而出,所有荧光好似嗜血的小虫,争先恐后地附着到他的心口,一点点消失不见,就好似钻进了他的身体中。 很久后,所有荧光都消失了。相柳面色惨白,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拿出灵药,却不是给自己疗伤,而是撒在了小夭的手上。她的伤口迅速愈合,完好得再看不出一丝痕迹,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相柳微笑着,对小夭说:“你的蛊,解了!从今往后,你和我再无一丝关系!” 相柳轻轻地把桃花舟推到了獙君面前:“明日清晨,她就会苏醒。” 獙君完全明白了,小夭和相柳种了同命连心的情人蛊,所以相柳能救小夭。等小夭生机恢复,相柳又为小夭解了蛊。其实,他并不是解了蛊,而是用命诱杀了蛊,这种同归于尽的解蛊方法,也只有九命相柳能用。 獙君拿出随身携带的玉山灵药:“需要我帮你疗伤吗?” 相柳笑说:“谢了,不过这些药对我没用!” 獙君不安地问:“你的伤……我能为你做什么?” 相柳淡淡道:“不必如此,你应该明白,面对轩辕大军,多一命少一命,无所谓!” 獙君黯然。 相柳说:“你倒的确能帮我做一件事。” 獙君立即说:“好!” “如果日后有人问起小夭体内的蛊,你就随便撒个谎!”相柳笑了笑,好似云淡风轻地说:“小夭曾说,此生此世永不想再见我,今夜之后,我和她再无关系,我也永不想再见到她!” 獙君怔怔地看着相柳,一会儿后,一字字道:“我会请王母帮忙,就说蛊是王母解的。你放心,今日之事,除天地之外,就你我知道,我永不会让小夭知道!绝不会辜负你的安排!” 相柳苍白着脸,捂着心口,笑着欠了欠身子。獙君无言以对,只能郑重地回了一大礼,表明他一定信守承诺,绝不失言。 相柳看看天色,东边的天已经有了微微的亮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告辞了。” 獙君早已跳脱红尘,超然物外,此时竟有几分不舍:“听闻最近战事非常吃紧,你这次来玉山只是为了救小夭?”玉山虽然不理外界纷争,但最近颛顼举全国之力攻打共工,共工军队危在旦夕,獙君还是知道一点。 相柳笑道:“不过是忙中偷闲,出来玩一趟而已!”说完,他对獙君笑抱抱拳,跃上了雕背,刚要离开,又突然想起什么,挥挥衣袖,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舞而下。 雪花落在白色的海贝上,海贝快速地消融,上面的血咒也都渐渐变回了血。不一会儿,海贝和血都融入了瑶池,随着水波荡漾,消失不见。 这一次,所有关于他的痕迹都被彻底清除了,就如美丽的雪,虽然真实地存在过,也曾耀眼夺目,可当太阳升起,一切都会消失,变得了无痕迹。 相柳最后看了一眼小夭,驱策白雕,迎着初升的朝阳,向着东方飞去。 漫天朝霞,焚彩流金中,他去如疾风,白衣飞扬,身姿轩昂,宛若天人。獙君想说“珍重”,可一句简单的送别语竟然重如山岳,根本说不出口。这一别,也许就是碧水洗血、青山埋骨,永无重逢时。不知为何,獙君想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他眼中含着泪,用激越悲凉的歌声为相柳送别:哦也罗依哟请将我的眼剜去让我血溅你衣 似枝头桃花 只要能令你眼中有我 哦也罗依哟 请将我的心掏去 让我血漫荒野 似山上桃花 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 小夭心中滋味难辨,其实早在相柳行刺颛顼,却杀了丰隆时,她已经以血还债,和相柳恩断义绝,但听到两人最后的一点联系在她不知道时就被斩断了,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小夭嘲讽自己,人家自始至终不过是把你看作了一枚棋子,你有什么好怅惘的?难道怅惘他的冷酷无情吗? ……………………… 璟将东海鲛人的事情说出,獙君听完后,心头一动。九头妖是妖力强大的海妖,驱策鲛人做点事完全可能,但是,完全不懂人语的鲛人,广袤无垠的大海,即使真是他做的,他也狠绝到一点痕迹没留。 ………………………… 一行人送着他们出了殿门,小夭突然叫道:“哥哥,能单独和你说几句话吗?” 其他人都走在了前面,颛顼和小夭落在后面。 小夭说:“听说,在蓐收猛烈的攻势下,共工的军队节节败退。” 颛顼道:“倾举国之力攻打弹丸之地,胜利是肯定的,只是以何种代价而已。本来我想以最小的代价,可丰隆的死逼得我只能不惜代价。” 小夭说:“哥哥,你……你……能不能放过相柳?” 颛顼很意外,说道:“他杀了丰隆,难道你不想为丰隆报仇?” “杀了他也不能让丰隆复生。” 颛顼若有所思地盯着小夭。 小夭说:“我知道让你很为难。但我从未求过让你为难的事,这是我第一次求你,也是最后一次。” “相柳就是防风邶,对吗?”颛顼看似是在问小夭,神情却很笃定。 小夭也不想再隐瞒,沉默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难怪我一直觉得有些事很奇怪,现在终于全想通了。难道你们现在还有交往?” “我们已经恩断义绝,我此生此世永不会再见他,他也绝不会想再见我!但不管他如何对我,我……我还是希望他能活着。” 颛顼轻叹了口气:“相柳杀了丰隆,我必须给赤水氏和神农氏一个交代!否则不能安抚中原氏族!不过,只要相柳肯放弃,我可以给他一次消失的机会。” 消失并不等于死亡,颛顼已是答应了她所求,小夭笑道:“谢谢哥哥。” “你先别谢我,爷爷和我曾多次招降相柳,我甚至允诺随便他提条件,可他依旧不肯背叛共工。其实,一直以来,都不是我不肯放过他,而是他不肯放过我。如果他执意要决一死战,我也不可能让蓐收他们冒着生命危险退让!他的命是命,所有将士的命也是命!” 小夭咬了咬唇,低声道:“我明白。” 颛顼拍了拍小夭的肩膀,说道:“他有他的选择,你已做了你所能做的,也算对得起你们相交一场了!不管结果如何,你都可以将一切忘记了!” 小夭点点头。 ……………………………………………………… 两人在街上随意逛了一圈,小夭带璟去了一家饭馆,点了一些轩辕的风味菜肴。 两人正在安静用饭,七八个士兵走了进来,领头的官爷满脸喜气地大叫:“店家,上好酒好菜!今日我请客,见者有份!小二,给每个人都上一杯酒,庆贺轩辕军队打了大胜仗!” 店内的人都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询问,原来是蓐收大将军又打了胜仗,几个食客笑道:“蓐收将军最近不是一直在打胜仗吗?” 请大家吃酒的官爷说:“这次是非同一般的大胜仗!九命相柳死了!你们这些商人肯定不知道相柳那厮有多凶残厉害……” 犹如猝不及防间,被利刃穿心,小夭只觉双耳轰鸣,胸口疼痛欲裂,手中的酒杯掉落。 璟担心地叫:“小夭!” 小夭喃喃说:“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就这么死了!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她突然想起,情人蛊已经被王母解了,她的确不可能有感觉,小夭眼前发黑,身子向后软去。 璟忙扶住小夭:“我们先回轩辕山,让苗莆拿父王的令牌去打听一下。” 小夭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心头嘴边翻来覆去都只是三个字“不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如何回的朝云峰。 璟吩咐着苗莆,又对她说了什么,她却什么都听不清。 苗莆匆匆离去,感觉中,好像只过了一会儿,又好像过了很久,苗莆回来了。 小夭立即问:“是假消息吧?” 苗莆说:“应龙大将军说相柳战死了。” 小夭厉声尖叫:“不可能,我不相信!” 苗莆被吓了一跳,不敢再说话。 璟端了一大碗烈酒,半强迫着小夭喝下,他柔声问:“你还要听吗?如果不想听,我陪你喝酒。” 小夭扶着额头,对苗莆说:“你继续说吧!” “赤水族长死后,陛下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全歼共工军队!蓐收大将军集结二十万大军围剿共工的军队。在轩辕的猛烈进攻下,共工的军队节节败退,缩在深山不出,不正面应战。蓐收大将军坚壁清野,放火烧山,逼得共工不得不撤出山林。陆上都是轩辕的军队,不仅有蓐收大将军的军队,离怨将军的二十万大军也随时可以策应,共工只能率领军队逃往海上。蓐收大将军早料到共工只能逃往海上,早派了精通水战的禺疆将军率领水兵把守,准备截杀共工。本来计划万无一失,可相柳实在厉害,竟然带着一队死士,以弱胜强,击退了禺疆将军,为共工开出一条血路。但蓐收大将军、禺疆将军一路紧追不放,一连追击了几日几夜,最后,终于在海外的一个荒岛上追上了共工。蓐收大将军领兵将海岛重重围困,据说都动用了上古神器设置阵法,就算共工是条小鱼,也逃不掉。禺疆将军则带兵攻上了荒岛,和共工展开激战……” 苗莆的声音小了下去:“一千多人对十万大军,没有一个人投降,全部战死。禺疆是神族第一高手,却一直打不过早已受伤的共工。后来,蓐收大将军下令所有士兵万箭齐发,共工被万箭射杀。他死后,露出了原身,是九头妖……蓐收大将军这才知道上当了。” 小夭弯下身子,双手捂着脸,肩膀在不自禁地轻颤,苗莆不敢再说,璟一边轻抚着小夭的背,一边说:“你接着讲!” 苗莆迟疑地看左耳,左耳面无表情地颔首,苗莆才有勇气继续说:“蓐收大将军发现上当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高兴地说‘相柳死,最艰难的战役已经打完’。因为相柳实在伤了我们太多的士兵,听说很多士兵想拿相柳的尸体泄愤,可蓐收大将军鞭笞了企图冒犯相柳尸身的士兵,下令撤退。他们刚撤出海岛,相柳的尸体竟然化作了黑血,喷涌而出,毒性剧烈,所过之处,草木皆亡,连土都变得焦黑,到后来竟然整个海岛再无一个活物,所有士兵都很恐惧,连蓐收大将军都觉得后怕。如果不是他敬重这位对手,不允许任何人亵渎,只怕连他也逃不掉。” 小夭的身子软软地伏在了榻上,如果说之前还不相信,那么这一刻,她不得不相信了……这种事只有相柳才能做得出来。 璟对苗莆和左耳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出去。 璟把小夭拥进怀里,柔声说:“你要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 小夭脸色泛白,身子不停地打哆嗦,却自己骗自己,喃喃说:“我没事!我早有心理准备……刚认识他时,我就知道有这一日,我一直知道!” 璟提起酒坛:“我们喝点酒吧!” 璟给小夭倒酒,小夭端起就喝,一碗碗烈酒灌下去,小夭的脸色白中透出红来。 天渐渐黑了。 璟说:“你要是不想休息,我陪你去外面转转。” 小夭摇摇晃晃地爬到榻上:“我能睡得着。” 璟看她非要和自己较劲,也不再劝,放下了帘帐,躺下休息。 小夭呼吸平稳,一动不动,好像很快就睡沉了。 半夜里,小夭突然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帐顶。 她悄悄起身,看璟依旧安稳地睡着,放下心来。她披上衣服,走出了寝殿,坐在玉阶前。 宫墙外,一轮皓月,冷冷清清。 小夭想起了清水镇的月亮,相柳死时,天上的月亮可也是这样静静地照拂着他?他可有想起他们曾一起看过的月亮? 虽然东海与轩辕山远隔万里,但只要相柳愿意,总能让她知道。可是,纵然死亡,他都不屑于和她告别。在他眼中,她和他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一直都是交易,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地公平交易。 小夭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忙忙地在身上翻找,拿出了贴身收藏的狌狌镜。镜子里面有两段记忆,是他唯一无偿留给她的东西了。 一段记忆是在清水镇时,他因为受伤不能动。玟小六逮住机会,趁机报了长期被欺压的仇,用灶膛里拿出的黑炭在他脸上画了七只眼睛,加上本来的两只眼睛,恰好是九只眼睛,嘲讽他是个九头怪。 还有一段记忆是在海里,玟小六和相柳达成交易,相柳带着她远赴五神山,为颛顼解蛊。解完蛊后,他们被五神山的侍卫追击,为了躲避追兵,相柳带着她潜入了海底,那是小夭第一次真正领略到大海的瑰丽多姿。趁着相柳没注意,她悄悄把相柳自由自在、随意遨游的样子记忆了下来。 小夭深吸了口气,用灵力开启镜子,一圈圈涟漪荡开后,却什么都没有。 小夭一下子慌了,一边说着:“不可能!不可能……”一边急急地用灵力探查镜子。可是,不管她寻找多少遍,都没有了相柳的记忆。 他唯一留给她的东西也彻底消失了! 小夭难以置信,不甘心地翻来覆去地看镜子:“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突然,她想起了,在她昏迷时,相柳发现了镜子中的秘密,还要她将一切删除。等她清醒后,他却没有再提,她以为他忘记了,原来不知何时,他已经销毁了一切! 小夭摩挲着镜子,含着泪问:“相柳,我在你眼中,真就那么不堪吗?你竟然连一段记忆都不屑留下!” “九头妖怪!我恨你!”小夭猛地将镜子狠狠砸了出去,一串串泪珠却潸然落下。 在清水镇时,她是玟小六,他是相柳,虽然总是针锋相对,他却会在受伤时,藏到她的屋子疗伤,她也会不知不觉,把从未对人提起的不堪过去讲给他听。 在轩辕城时,他是浪荡子防风邶,温柔体贴、玩世不恭,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传授了她十几年的箭术。 在海底沉睡了三十七年时,他们曾夜夜相伴,那大概是相柳最温和的时候,没有利用交易、没有针锋相对,有的只是一个带着另一个在海底徜徉,一个偶尔说几句话,一个永远地沉默。 在赤水婚礼上,他来抢婚,要她履行承诺,还问璟要了三十七年的粮草,他付出的代价不过是失去了一个虚假的身份,她却名誉尽毁。 从那之后,他是共工的将军,她是颛顼的妹妹,两人每次说话都刀光剑影。 最后一次见面,是因为丰隆的死,在两人曾一起游玩过的葫芦湖上,她想射杀他,他利用璟的死煽动她为璟报仇。那一夜,他几乎要尽了她全身的血,只是为了储备一点疗伤的药丸。她恨他冷酷,发誓永不相见! 如果她知道那是他们此生此世最后一次见面,她一定会说点别的,不管他对她多冷酷无情,她也不想说那些话! 小夭泪流满面,仰着头,无助地看着天。 相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连最后的记忆都不肯留下……难道百年相识,对你而言,都只是交易算计吗? 相柳走得太决绝,没有片言只语留下,连尸骨都化成了毒水,再没有人能回答小夭的问题。 璟从小夭身后抱住她时,小夭才发觉天已蒙蒙亮。 被冷风吹了一夜,小夭身体冰冷,璟用灵力温暖着她的身体:“什么时候起来的?” 小夭一边匆匆地擦去眼泪,一边心慌地说:“刚起不久。” 璟在她后颈上,轻轻吻了下。 小夭无力地靠在了璟怀里,半晌后,她低声说:“刚才我说假话了,我起来很久了,其实,我昨夜一直没有睡。” 璟轻声说:“没有关系!纵然亲密如夫妻,也需要一些独处的时间,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很痛苦,更需要独处。” 小夭不安:“我……我……” 璟捂住了她的嘴:“不要把你的夫君想得太小气,相柳对你有数次救命之恩,我对他很感激。” 小夭的眼泪缓缓滑落,濡湿了璟的手掌,璟却一言未发,只是静静地抱着小夭。 小夭喃喃地说:“虽然我一直警告自己他是颛顼的敌人,可我……我并没有准备好!我好希望一切都是假的……他那么狡猾,想活着总能活着!” 璟沉默不语,他知道小夭并不需要他说话。 “他就是太狡猾了,才不想活着!有一次,他对我说‘其实,对一个将军而言,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战场上’,他为自己选择了最好的结局!” “什么最好的结局?他就是世间最傻的傻子!他对得起共工,对得起所有死去的袍泽,可他对得起自己吗?” “我才是傻子!他根本不在乎,我为什么要难过?我不要难过……” 小夭边哭边说,渐渐地,话少了,到最后,她蜷缩在璟怀里,沉默地看着高高的凤凰树。一朵朵绯红的落花凋零在风中,就如一幕幕逝去的往事,不管曾经多么绚烂美丽,都终将随风而逝。 小夭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璟,我想离开了!” “我们去哪里?” “去海上!万里碧波,天高海阔,相柳曾说过海外有很多无名小岛,也许我们可以找一个美丽的小岛安家。” “好!” 小夭本想让左耳和苗莆跟着白帝,等左耳学会铸造技艺后,哪里都可安身,可苗莆哭着要求:“小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左耳默不作声,却一直盯着小夭,显然比苗莆更难缠。 小夭只得投降:“只要你们不怕苦,就跟着我和璟吧!” 小夭开始收拾行囊。其实,主要是清点结婚时收到的礼物。外祖父送了两箱珠宝首饰,应该是外婆的遗物;父王的礼物是他亲手锻造的一柄短刀、一把匕首;颛顼的礼物非常实用,是轩辕城内的一座宅邸,轩辕城外的百亩良田;阿念的礼物是一捆扶桑神木;烈阳的礼物是一堆灵丹妙药,估计是他几百年来收罗的,连见惯了好药的小夭都暗自咂舌;阿獙的礼物是一对用玉山古玉琢的同心佩,一个用扶桑神木雕刻的大肚笑娃娃,都是他亲手做的。 小夭从外祖父送的首饰里挑了三件喜欢的收了起来,留作纪念;父王送的短刀和匕首既可做防身兵器,又可以用来削水果,留下;颛顼的礼物,小夭仔细看了一会儿后,收了起来;阿念的礼物也仔细收好;烈阳的礼物自然是要全部藏好;阿獙送的同心佩平日戴着可以颐养身体,关键时刻还可以当奇药续命,小夭把玩了一会儿,顺手给璟系了一块在腰间,自己也戴上了另一块。 最后是大肚笑娃娃……小夭一开始就很好奇,阿獙为什么不用玉山桃木,却用了扶桑神木,扶桑神木无火自燃,并不适合用来雕刻东西,也不知道阿獙用了什么法术,才能让这块扶桑神木不烧手。 小夭捧着大肚笑娃娃,对璟说:“阿獙可真逗,人家雕的胖娃娃就是头大,他的娃娃连肚子都大,难道表示这胖娃娃是因为贪吃才胖的?” 璟笑看了一眼大肚笑娃娃,说道:“这是数万年的扶桑神木,水火不侵、刀剑不伤,可不好做,阿獙应该费了不少心血。” 大肚笑娃娃没什么实际用处,但小夭觉得可爱,捧在手里越看越喜欢。大大的脑袋,大大的肚子,穿着个石榴图的肚兜,咧着小嘴,笑得憨态可掬,小夭忍不住也对着他笑起来。 这是几日来小夭第一次展颜而笑,璟终于松了口气,低声对苗莆叮嘱:“把这个笑娃娃一定要收好了!” 离别的那日天气晴朗,微风徐徐,正是适合远行的日子。 白帝和阿念送着他们来到了官道,道路两侧绿柳成荫,不少人在此折柳送别,时不时有凄切的笛声、呜咽的哭声。 左耳和苗莆一个挽着马车,一个坐在车辕上,等小夭和白帝话别。 小夭对阿念说:“你若在五神山待得无聊时,就来轩辕山看父王,但记住,永不要踏足中原!永不要过问颛顼的事情!” 阿念道:“你放心!我依然如当年一样喜欢颛顼,可曾经的哭泣让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阿念。你可别忘记,我连战场都已上过,仗虽然是句芒帮忙打的,但所有的鲜血和死亡,是我自己去面对的。” 小夭彻底放心了。 白帝问璟和小夭:“想好去哪里了吗?” 璟回道:“没有,先四处走走,如果能遇到两人都喜欢的地方,也许就会住下来。” 白帝半开玩笑地说:“定居下来后,记得告诉我们,千万别一去就踪迹杳然。” 璟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和小夭一起跪下,给白帝磕了三个头。小夭说:“父王,您多保重,我们走了。” 白帝暗叹了口气,笑着说:“你们去吧!” 璟和小夭上了马车,车轮辘辘,汇入了南来北往的车流中。 小夭乘坐的马车,普普通通,与所有行在路上的车辆一样,分辨不出车上的人与其他人有何不同。 白帝的目力虽好,也渐渐分不清楚哪辆车是小夭乘坐的,只看到无数辆车在赶路。所有行人都是世间最平凡的人,小夭也变成了他们中的一个。 白帝心中滋味难辨,有悲伤,更多的却是释然。 小夭有着世间最尊贵、最沉重的姓氏,她的母亲曾尽全力想挣脱,都没有挣脱,她却终于挣脱了。 小夭有驻颜花,璟是九尾狐的后裔,一旦离去,他们就会彻底消失。 白帝早已察觉到璟和小夭的心思,却一直没有点破,反而故作姿态,任由黄帝和颛顼以为小夭会留在轩辕城。 几百年前,当小夭逃离玉山、流落民间时,大概就已注定今日的结局。她短暂的回归,从五神山到轩辕山,从轩辕山到神农山,见证了大荒的统一,也许只是为了完成她母亲的遗愿,让颛顼平安。如今阿珩的遗愿已了,小夭选择了水归海、鸟入林,再次回到了她来的地方。 白帝带着阿念,安步当车,慢慢走回铁匠铺。 此时正是轩辕城内最热闹的时刻,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小夭有可能是那当垆卖酒的小娘子,有可能是在药堂内打瞌睡的医师,有可能是那摇着扇子追孩子的妇人……白帝不禁微微笑着,等颛顼找不到小夭时,肯定会震怒,但他迟早会明白,小夭在芸芸众生中,芸芸众生就是小夭,只要这天下太平,他们的小夭就会快乐地生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