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家人 Chapter 2 All of the Same Family
原作：山本崇一朗 Original by Soichiro Yamamoto
一
初秋的午后，四面八方的凉意洗刷着这个与世无争的静谧小镇。天上那轮曾在盛夏猖獗一时的烈日，此刻却仿佛垂垂老矣，稀薄的阳光不疼不痒地打在这个小岛上。
高木坐在床上，静静地聆听枝桠上鸟儿们的闲谈。她默默地望向窗外纯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双眼像是安静乖巧的宝宝，手指在窗台上轻敲，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
直到墙上的时钟敲响了下午一点到来的讯息，玄关大门才终于传来了高木期盼已久的门铃声。“叮咚、叮咚”两声响起，高木惊得从床上跳下来，隔壁的妈妈远远地喊了声“来了”，向玄关大门跑去。高木也随之跟去，那神情，真如去接见一位久违的老友一般。
妈妈通过猫眼向外看了一眼，然后才开门，只见门外是一位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手上捧着一个小纸箱子。他对高木鞠了一个躬，随后说道：“请问是高木女士家吗？”
“我就是，请问您是来送快递的吗？”妈妈问道，还讪讪地笑了两声，“我三天前给女儿买的那件衣服，就在刚刚我女儿还在焦急地说‘怎么还不来’呢，哈哈。”
其实不用妈妈问，年轻人那写着“DHL”的制服也说明了他的身份。年轻人点点头，说：“是的！那您就签收了吧。”
妈妈接过圆珠笔，在包裹上快速地填写了一遍，随后拿过包裹，并道谢说：“辛苦您了！”
等到年轻人关上门离开后，高木欣喜地接过衣服，对妈妈说：“终于到了！”急急忙忙地回到房间，用剪刀划开包裹，迫不及待地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一件白色T恤衫，上面有个大大的爱心。
高木走进妈妈的房间，在更衣镜前把新衣服贴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尺寸大小，看上去相当合身；又欣赏了下衣服的外观，的确和网上的图片没有出入，是符合自己喜好的类型。高木满意地躺在床上，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她开始期待自己穿上新衣服的样子了。
二
西片站在服装店门口，神色复杂，看着妈妈在五颜六色的衣服前徘徊辗转，像考古学家寻宝似的。几分钟后，西片再也忍不住，对着店里的妈妈喊道：“妈，我真的不需要买衣服！我那些衣服还能穿！”
“西片！不是说好了今天来买衣服吗？又不会耽误多少时间。”妈妈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墙上挂着的衣服，“再说了，你现在身体也长得快，别看你那些旧衣服现在还能穿，过几个月呢？明年呢？迟早穿不得——我说你也别闲着了，过来看看这件衣服怎么样！”
西片一脸的痛不欲生，慢吞吞地挨到墙上那件衣服前。妈妈叫导购员把那件衣服取下来，说：“西片，待会儿你试试这件。”说完，还把衣服提着，像打量玉器似的打量这件衣服，仿佛就差拿个放大镜过来，数数上面有多少根线了。
不是我抗拒买衣服，而是抗拒您买衣服啊，妈妈！上次您买的那件T恤衫，样式实在是太土了，上街买本漫画，被高尾那些家伙看见了，一群人追着我笑！高尾他们也就算了，要是被她看见了，不就丢人丢大了吗……西片这么想着，恨不得马上从两眼淌出几抹清泪来。
“小朋友，试衣间在那边。”导购员热心地说。西片事到如今只得认命，提着衣服往试衣间里走。他默默地祈祷，希望这次买的衣服不要像上次那样了。
走进试衣间，拉上帘子，西片终于可以大口叹气了。“为什么不能让我自己挑选衣服呢……”西片郁闷地嘟囔，随后提起衣服来观察。
这仍是一件T恤衫，色彩依旧很简约，符合妈妈的审美。西片脱下身上穿着的T恤衫——其实他并不理解为什么到秋天了还要穿短袖出门，难道这样不会冷吗……？妈妈说这是什么“春捂秋冻”的方式，也只得姑且听妈妈的话——看着镜子中赤着上身的自己，西片的精神忽然有些恍惚。
遥记得，自己在小学时期，上身的双臂都是很细瘦的，好似那树上的枝，看上去很有脆性，完全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而现在，别说别人来看，哪怕就让自己看，西片也忍不住来上几句赞叹：瞧瞧这壮实的双臂！臂部的肌肉仿佛是一座正在沉睡的山脉，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它们平躺的样子，山形就像和风吹来时微漾的水面，但一点都没有水的浮柔气，反倒极具弹性和力量。
西片心血来潮，试着用力屈了一下臂，只见那臂上的山脉霎时间苏醒，肌肉顿时紧绷起来。西片也好好欣赏了一番自己的肌肉，可以说小有成就了。尤其是那还算发达的肱二头肌，浑如一座小山拔地而起，仿佛能为某人遮风避雨一般。
“西片！换个T恤衫不需要这么久吧！”妈妈的喊声在帘子外骤然炸响。西片吓得赶紧回应“这就穿好！这就穿好！”，随后手忙脚乱地把新T恤衫套在身上，边套边想：妈妈也真是，现在买了T恤衫，又还能穿几天呢？马上就降温了啊……
穿好新衣服，西片站在镜子前，叉着腰，左右转身看看效果。讲实话，如果这就是一件纯白的T恤衫，西片或许还不会那么不好意思；但问题是，纯白T恤衫的正面有一个相当大的红色爱心，上面用假名字母写着“好喜欢你”，给西片一种自己是恋爱漫画里纯情女主角的感受。妈妈怎么会给我买这样的衣服？这叫我如何面对同学！西片甚至开始绝望起来。
希望这几天，不要在街上碰到她好了……西片愁容满面，走出更衣间。
三
“疼……疼……疼……”美奈痛得连连讨饶。只见她的脸像一个被拉伸的面团，韧性十足，想必早苗捏起来有非常好的手感。友加里站在一旁，看着这小俩的对峙，真像一位操劳的母亲无奈地看自己调皮的孩子一样。
“美奈……我走之前，不是叮咛又叮咛，让你和友加里待在一起吗？我说过我马上就回来。”早苗仿佛在揪着一块柔软的橡皮泥，她直视美奈的眼睛道，“我前脚刚走，你怎么后脚就和别人厮混去了？”
喂，喂，“厮混”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友加里默默地想。
“不……不是啦，早苗！”美奈的半边脸跟升起了一轮红日似的，“刚刚……刚刚只是高木来了，然后我……我和友加里上前聊天而已！顺便陪她逛了会儿……”
“高木？她刚刚来过？”早苗的手稍微松了些，但还是没有从美奈脸上松开。
友加里赶紧点了点头，算是给美奈作证了。早苗看了看美奈，见其一脸可怜样，像只受了委屈的猫，这才松开手道：“下次可不能再这样了！”
美奈揉了揉火辣辣的半边脸，打快板似的点头。友加里见这场对峙结束了，刚想说些什么话缓解气氛，只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啊，天川同学，还有日比野和月本同学。你们还在这啊。”
友加里闻言，转过身，果然是高木。美奈一听这话，满身的活力又炸了出来，她猛地抬起头，对高木挥手道：“高木！你又来了！”
“嗯。刚刚陪人买了些东西，现在要去三楼。”高木笑盈盈的，好像方才被几缕春风洗了脸似的，“话说，从刚刚起你们就在这里，是在等什么人吗？”
若不是早苗在这捏了近十分钟的美奈的脸，我们早就到别处逛去了……友加里一脸无奈，总有种自家孩子淘气，而向别人不吐不快的感觉。“啊，那倒不是……我们正要到别处去呢，”友加里对高木说，“唉，高木，恕我冒昧问一下，你……在和谁一起逛街啊？”
她在某个方面特别敏感的直觉定是感受到了什么，否则不会这么问。高木正要回答，只听众人前面传出某个熟悉的声音：“高木同学，奶粉的话，买这个牌子的怎么样……嗯？”
西片低着头说着，在手机上来回划动，听高木久无回应，一抬头，就看到面前的高木和友加里三人站在一起。
西片不由得吓了一跳，心中叫苦，想道：不是吧，为什么在这都能遇上同学啊？！他那瞪大的眼睛与四个人四双明亮的眼睛相觑，仿佛是两只呆笨的企鹅面对八只穿越来的北极熊一般。高木看着满脸窘的西片，脸上的笑容好像要溢出来，似乎早就知道会这样。友加里三人也神态各异，美奈看看神情微妙的高木，再看看满脸见鬼似的西片，心里充满了好奇，如一个初临世界的婴孩；早苗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但还是可以看出，她对于西片的出现并不意外。
而友加里，以她的性格，自然是——那既惊讶又欢欣的神情，简直就如见到了丘比特真身一样。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超亮，仿佛全宇宙的星辰都聚集在了那里，目光在走到一起的高木和西片身上聚焦，瞳孔的高光像是水池中的气泡那样微微颤动，好像有一阵清风袭掠过如镜的水面，带起一道道粼粼闪烁的小水波。如果只是一起逛街，那还不足以使友加里这么激动；关键是：
他们俩……他们俩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友加里不禁捂住了嘴。
“啊……你们好……你们也在这儿啊。好巧。”西片干巴巴地打招呼。
“哦，你好啊，西片同学！”美奈站在高木身旁打招呼，忽然，她如同找获了什么惊世秘密一般，高声说，“呜哦！高木和西片的衣服，竟然一模一样哎！”
你才发现吗……友加里单手扶额。不过她的内心依旧为这对伉俪——在潜意识里，友加里已经这么看待高木和西片了——感到欢欣和羡慕。他们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了吗……光明正大地在大街上穿情侣装，仿佛要向全世界宣布他们是一对儿。友加里很好地把自己代入成了一位婚礼上的伴娘。
可是西片不这么想。呃啊，真是可恶！真是请了麻衣道者出山，也不会算到自己与高木撞衫的秘密竟会在一个小时内被这么多人知道！西片暗暗掐自己的人中穴。
那边，美奈的兴致依旧不灭，她缠着高木，问这问那，而高木也一一回答。正当两人聊得火热时，友加里和早苗一起上前，拉住美奈，任凭她如何挣扎，友加里和早苗也绝不放手。
“好啦，好啦，高木和西片还有东西要买，我们就不打扰人家了……”友加里拖沙袋似的拖着美奈，边拖边说。而早苗也在絮叨，只听她说：“美奈……不要缠着别人太久了……”
三个女生就这么迅速离开了，只留下高木和西片两人互相对视。高木含笑对西片说：“好了，西片，我们去买剩下的东西吧。”
西片木然地点了点头——啊啊，烦死了……这下可好，我俩穿同样衣服的事肯定要在学校论坛炸开一片天地了……唉。
四
不久前，西片一个人默默地走在街上，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引人注目。可就算这样，他仍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惹人目光，就像一块烧得烙红的铁，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冷却下来。至于原因，一看那画有巨大爱心、写着“好喜欢你”的白色T恤衫便能知道。
“千万不要碰到熟人……千万不要碰到熟人……”西片像和尚讽诵经文似的低声念叨。念叨着，他还抱怨地想：哎呀……真是怕啥来啥，怎么刚买了衣服不久，就让我上商场买东西啊！买东西就算了，居然还是穿这种衣服……这要是真让高木同学看见了，不就又被她抓住把柄了吗？想想就好羞耻啊……更别说刚刚就在路上遇见了滨口他们……呃……
西片赶紧摇了摇头，好让这种悲观的杂念从自己的脑袋中悉数赶出。这时候就该大步流星地走，赶快买完赶快回去，免得被拖慢了步子！既然已经被人看到过了，在这瞎念叨算个什么事！想到这，西片放慢的双腿像安了马达，渐渐地加快了。
这时，西片的余光瞥到了旁边的墙上，只见一个熟悉的长发身影突然被清晰地拓印在了上面，还有向西片逼近的趋势。西片大吃一惊，心说：不……不会真这么巧吧……？
“呐，西片。你也在街上啊。”熟悉的人用熟悉的语气说出了熟悉的话，可西片还是狠狠地打了一个激灵，仿佛有一盆冰水从天而降，砸在西片头上。
“啊，啊？谁……谁是西片？”西片真不知是真傻了还是装傻。
高木听后，忍俊不禁，悄悄地走到西片旁边，说道：“嗯哼？真的不是吗？”
西片试图回避高木的目光，好像她的眼睛有什么致命魔力似的。高木也不再多说，于是她又将那根食指伸出来，倏地向西片的侧腹发射，不偏不倚，正中要害。其威力之大，让被戳中的西片受到了一种被马格南子弹打中的感觉，西片浑身像甩水的洗衣机那样抖，边抖边笑，高呼住手。高木哪里肯依，直到西片蹲在了地上，再也没力气笑出来为止。
“哈哈……哈哈……”西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高木这才收手，对西片说：“嗯……侧腹这么敏感，绝对是西片没错了！对不对啊，西片？”
“嗯……对！对！……”西片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说道。
没办法，西片只得将事实全盘托出。高木在一旁耐心地聆听，饶有兴趣地看着西片满脸的窘迫。等到西片说完，还没有五秒，高木就“扑哧”一声乐了，捂着嘴憋笑。
“高……高木同学！别笑啊！”西片见状，双颊顿时火辣辣地腾起一片红，以示抗议，心想：妈呀，出门买趟东西，真是祖祖辈辈的脸都要被我丢到太平洋去了！
高木很快就停止了笑，还神秘兮兮地凑到西片跟前说：“其实西片，你不用担心你会被别人笑了。”
西片看见高木上前，脚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只听高木继续道：“你看，西片，我今天其实也穿了同样令人难为情的衣服呢——”
“什么……？”西片闻言一愣。只见高木缓缓地拉开自己外套的拉链，把里面的T恤衫展示了出来。西片的视线在接触到那T恤衫的一瞬间，他的语言中枢就有种这辈子还没有过的强烈的表达欲望。原来，高木的外套里面，是一件与西片的一模一样的T恤衫！同样简约的白色，同样巨大的红色爱心，同样用假名字母写成的醒目的“好喜欢你”几个大字，每一个元素仿佛都在为西片的脸抹上一层火红出一份力。
“这……这这……同样的衣服？！高木同学，怎么会……？！”西片难以置信地说道。今天发生的一切简直太让人难忘了，无论什么事都在意料之外！
“怎么样，西片，我没说错吧？”高木脱下了外套，“这样，我们是不是就都算穿上‘令人难为情的衣服’了呢？”
“话……话是这么说，可……可是，这样……这样不就更……更令人难……难为……为情了吗？”西片震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没事。但谁能嘲笑我们呢？”高木似乎并不在乎，“只不过是穿了一样的衣服而已。”
呃呃……啊！西片内心惨叫，两眼直发黑，整个人恨不得立马倒下去。高木见西片如此惨状，于是说：“走吧，西片。既然你这么怕被人笑话，那我们就一起去吧。反正我也是被妈妈差遣出来买东西的，两个人一起走，或许还能缓解下情绪呢。”
可恶的高木同学！你就是故意把你的T恤衫给我看的吧！西片咬牙想着，慢吞吞地向高木捱去。
“啊呀，那不是田边老师吗？”高木见西片走的这么慢，故意指着远处喊道。
西片吓得全身一抖，像被天雷劈了一般，连回头查看都不敢，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商场门前的台阶。
五
时间回到现在，西片目光呆滞地立在原地，遥望友加里三人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像个在风中凌乱的稻草人。他直愣愣地望向高木，只见高木也在看着西片，空气好像一瞬间被抽走了似的，谁也不说话。
最后还是高木最先打破沉默：“我就说吧，西片，没人会笑话我们的。”
西片听了这话，一下子从呆滞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并且横眉立目，气呼呼地想：高木同学啊高木同学，你还好意思说！你看见天川同学刚刚那表情了吗？那分明是看老夫老妻的神情啊！别看这事现在还没伸张，等开学了，我们回了学校，高木同学你能想象会有多少人传这事吗？！不过但愿只是我的被害妄想症发作……
想归想，西片还是不由自主地附和高木：“嗯……她们没有怎么说我们的衣服，真是太好了……”
“唉，对了，西片你刚刚说‘买这个牌子的奶粉怎么样’，是指哪个牌子啊？”高木把重心终于转移到了购物上。
西片何尝不希望高木不要提起衣服的事！他一下子站直了，拿出手机，对高木说：“哦，这个啊，是我刚刚在推特上问的几个朋友，让他们推荐几款……你看。”
高木凑上前，只见西片与其他用户的聊天记录如下：
“唉唉，在吗？问你个事。——‘ABC西片’发布于7分钟前。”
“？稀奇客啊，西片！主动找我来了？什么事啊？——‘ティラミスネコ’发布于6分钟前。”
“能不能给我推荐几款质量比较好的奶粉啊？急用！——‘ABC西片’发布于6分钟前。”
“什么？我的天哪，西片，你最近都干什么了啊！怎么突然要用到这种东西了？——‘ティラミスネコ’发布于5分钟前。”
“哎呀，说还是不说！我只是陪朋友买而已！——‘ABC西片’发布于5分钟前。”
“哈哈哈哈，西片！你的朋友真的好有趣啊！”高木笑的直打颤，“看来，他跟我一样，也喜欢捉弄你呢！”
“这这这……不是啊！他这人说话口无遮拦！与其听他说话，我更愿意没日没夜受你捉弄，好不好！要不是他见多识广，我找他干嘛！”西片赶紧往下翻，以免后面的难以启齿内容全让高木看去了，“喏……喏，这就是他推荐的那款！”
“行行行，看在你这么诚心的份上，我就当一回活菩萨，告诉你好了。——‘ティラミスネコ’发布于4分钟前。”
“你废话什么？说不说？不说我找别人了。——‘ABC西片’发布于4分钟前。”
“我说我说。几个月前我姐夫和我姐姐就在为这事争得不可开交，最后他们拉上我，在母婴用品店里转了半个小时，才找到一款看上去还行的，他们的争吵才告一段落。唉，就这款，我发的图片就是。回去一用，他们都说这奶粉好，他们的宝宝好像脑袋都聪慧了不少！——‘ティラミスネコ’发布于2分钟前。”
“你这……靠谱吗？怎么跟打广告似的？——‘ABC西片’发布于2分钟前。”
“打广告？不奇怪，推荐些好东西，怎么看怎么像打广告。咳，你可以在网上看看，全日本就这款口碑最好，也不需要我来打广告。——‘ティラミスネコ’发布于1分钟前。”
“行吧，我去看看。谢谢了。——‘ABC西片’发布于1分钟前。”
“不谢。——‘ティラミスネコ’发布于1分钟前。”
“唉唉，等等，几分钟前我在街上看到两个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的人，不会是你们吧！一看那栗色头发我就知道！呜哇，你小子，可以啊！穿‘情侣装’，还给别人买奶粉！还谈得来不？——‘ティラミスネコ’发布于刚刚。”
西片的手指在屏幕上跳了一段踢踏舞，在高木看到最后一条消息前，及时地关闭了推特。他看向高木道：“怎么样，高木同学？你觉得呢？”
“嗯……应该还不错，不过等我们到了三楼母婴区再说吧。”高木托颐思索道。
西片回答了一句“好的”，心里不禁舒了一口气。啊啊，那个家伙，小学时候的毛病到现在还没改！高木没看见真是太好了，不然肯定又要被她戏弄一番……但总比听那家伙絮叨好上几倍。西片想着，转头问高木道：“呐，高木同学，我能不能问一下，这些东西都是给谁买的啊？”
“嗯哼？也没什么啦，给我的出生不久的堂妹买的。她妈妈这几天得在家休养，她爸爸又在国外，所以就让她暂居我们家。我父母没买过奶粉，对此很头疼，我也没买过，但没办法……他们忙工作的时候，只好由我来买了。”高木苦笑几声，回答道。
西片一愣，望着高木，若有所思。
六
商场三楼，母婴区。西片和高木可以说是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就算来过，也是婴儿时期的事了，那时还不记事呢。他们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转着，琳琅满目的商品陈列在货架上，眼花缭乱得令人不知所措，就像两只羊羔闯入了无边无际的草原，一时间真不知该往哪走。西片环顾四周，纳闷地想：这片区域怎么一个导购员都没有？
说曹操，曹操就到。此时远处一位导购员正忙里偷闲，坐在一张椅子上无聊地看着手机，无意间抬头，远远地望见了在里面转的高木和西片。她吓了一跳，心想：怎么两个小孩子也来这里买东西？他们这就结婚了吗？好奇的火焰顿时熊熊燃烧，想着，又细细地打量起他们来。
那个男孩——或者说那位先生，当旁边那个女孩——或者是他的太太对他说出什么话时，他居然会不由自主地脸红。真奇怪，难道不应该是男人让女人脸红吗？这样的情侣和夫妻还真不多见。导购员这么想着，起身朝高木和西片两人走去。不过看他们一脸稚气未脱的样子，应该是情侣吧……啊，天哪，还是穿的一模一样的衣服，这应该是所谓的“情侣装”吧……想想就甜得发齁。等等，才仅仅是情侣，就来这里买东西了？嗯……应该要么是为别人买，要么就是为之后的生活做铺垫吧。导购员暗忖。
西片和高木正挨着蹲在货架前，淘金似的在上面寻找图片上的那种奶粉。西片边看手机边在上面找，还时不时拿起其它品牌的看看。导购员走过来，礼貌地开口道：“请问两位想买什么？”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正对上导购员彬彬有礼的微笑。西片很高兴有导购员为他们排忧解难，于是说：“啊，姐姐，我们是在找这个……请问这里有吗？”
西片说着，把手机画面展示给导购员看。导购员看了看屏幕，心中不免波澜起伏。奶粉？还是给新生儿用的！天啊，他们到底是情侣还是夫妻啊！可如果是夫妻的话，会不会太稚嫩了点……？不过，他们可能都只是个子比较小，而且是娃娃脸而已。还挺可爱的……导购员的心思像一场戏剧一样丰富。可惜自己有职务在身，不好过度揣测客人的身份，只好恭敬地回答道：“好的，两位，这里就是。”
高木和西片答句“谢谢”，就站在货架前，拿起手机对比。
啊啊……好好奇啊，他们到底是情侣还是夫妻呢？应该是情侣吧，如果是夫妻的话那也太稚嫩了点啊……可恶啊，我怎么开始对这种事这么感兴趣了！是不是最近恋爱电视剧看多了？导购员兴奋得难以自已。几秒后，她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于是凑到两人身边，冷不丁地来了一句：“那……那个，恕我多管闲事，能不能问一句，你们……结婚了吗？”
西片正在思考买这款奶粉的性价比能有多高，突然听了这话，浑身触电似的一震，手中的奶粉罐差点摔在地上，还好高木及时接住。西片的脸上好像长着大片大片的鲜红草莓，他面向导购员，语无伦次地说：“这这……还远远不到啊！还早着呢！我们……我们只是朋友！我们才……才上初中！”
“朋……朋友？”导购员愣住了，不过好在可以确认，如此稚嫩的他们不是夫妻，“可是……你们的衣服……一模一样的，这难道不是情侣装吗？”忽然，导购员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不继续说了，而是意味深长地看着高木和西片二人。
高木见了导购员意味深长的眼神，脑子里好像也想到了什么，她明白导购员是什么意思了。她对西片耳语道：“那个，西片，这位姐姐肯定是认为我们是……”
西片的大脑只剩一片空白，显然还不能理解导购员的深意。还没等高木说完，导购员抢先说了出来：“一定是这样的吧！你们应该是潜意识中的情侣吧？只不过你们情窦初开，都不愿意承认而已！”
“什……！不是……”西片的脸上不再长着草莓了，而是流着番茄汁。而高木那边，只见她笑而不语，看样子并不打算解释什么。西片说着，还使劲朝高木使眼色，希望高木说些什么，不过很快，他就明白这种期望是无用的。
导购员大概把西片的话当做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因为她一脸看婚礼殿堂新人的表情。可恶的高木同学！居然被你抓住了机会，让你趁这个时机让我害羞！西片心中塞满了不甘，但谁叫对方是高木同学呢。
两人一会儿就选好了奶粉，于是来到前台结账。收银员真不知是心碎过还是至今就没机会心碎，她看高木和西片的时候，不知为何，西片总能感到隐隐约约有几股妒火喷出，像极了厨房煤气罐释放的文火。
“两位还真有眼光呢。”收银员收银时，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啊……啊哈？”西片睁大疑惑的双眼看向收银员，高木也不解其意，不知道是真意夸赞还是假意恭维。
“居然一下子就挑到了我们这里卖得最好的一款，总感觉等你们成为一家人后，你们的孩子会很幸福呢。”收银员眼中的火焰马上就要喷涌而出，可以看出她为了职业形象在努力克制。这时候，任何比较暧昧的话都算是易燃易爆气体——好在西片和高木都不会随便说出这种话来。
“一……一……一……一家人？我们的孩子？”西片闻言，相当震惊，他还是第一次谈到离自己这么遥远的话题——还有，什么叫“你们的”孩子啊！是说我和高木同学吗？不是，这也……这也太……！西片匮乏的词汇量不允许西片抒发他此时的感受。他脸上的绯红仿佛正像河一样流动，时不时还像海一样打几个大浪。他几乎想也不想就回过头，他急切地想知道这样的话对高木来说会有怎样的影响。
意外地，高木并没有西片想象中的那么赧然，而是微妙地把头侧向一边，眼睛像灯光似的闪烁，还悄悄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撩下头发。这……高木同学，居然没有笑我？西片觉得自己眼睛出了点问题。
“那个……姐姐，您是说……我俩像一家人吗？”西片试探着问。
收银员故作叹息之态，好像是为西片的不开窍而惋惜，随后说：“咳，难道不像吗？你看你们两位，穿的衣服都一模一样，想必是感情好得不得了，才穿情侣装的啊。不然岂不非常尴尬？”
西片还想说些什么，高木揪了揪他的衣领，好像欲言又止。收银员恰好瞥到了这一幕，知道自己说的话让客人难为情了，于是非常识趣地闭了嘴。西片匆匆地付了款，然后在收银员和导购员共同的羡慕目光下，几乎是跑着出了三楼。
七
高木和西片从三楼一口气跑到商场门口，过往的人无一不回头看着这两个似乎是一对儿的初中生。等到了门口，西片正震惊于高木怎么突然要跑这么快，高木回过头望向西片，反倒让西片不知所措了。只见高木背对着阳光站着，由于背光，她的脸看上去比较昏暗，好像是某个娇羞的美人默默地拉上了纱帘一般。西片不知怎么开口好，只能先试着说：“高……高木同学？你……怎么了？怎么突然……”
“不，不。我……只是突然有些不知所措。”高木插入话语道，“或者说……有些害羞吧。”
西片一愣，他怀疑自己刚刚听错了，或者是刚刚高木说错话了。高木同学……害羞了？什么意思啊？难道高木同学是听了……不，不是吧，难道高木同学现在……不应该在调侃我吗？
“你看你们两位，穿的衣服都一模一样……”“总感觉等你们成为一家人后，你们的孩子会很幸福呢……”这两句话在西片耳中回荡，仿佛是在山谷中逃窜的回声。西片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明白，他的灵魂似乎都离开了肉体，它伸出无形的双手，向高木内心的最深处探去……
“西片，我们回去吧，”高木突然说，“要买的东西都买好了，只要送回到我家里就可以了。”
“哦，哦！”西片的灵魂立马返航，他向已经走出四五步的高木追去。
去往高木家的路上，西片的脑子好像和那两句话纠缠在了一起，无时无刻不在回想着收银员幽幽的话语。心想：那个收银员姐姐说……我们……像一家人……一家人啊……是我理解的那种“一家人”吗？
可是……可是……我们俩才是初中生啊！我们明明只是……朋友关系，对……吧？西片像面对一面镜子似的问自己。但越往后说，内心的声音就越微弱，“我和高木同学只是朋友”的想法就越动摇，好像灵魂都背叛了自己，刚刚只是肉体的自言自语。这令西片既惊讶又茫然，他不明白怎么今天发生了这么多误会，明明只是衣服穿得一样而已。
走在前面的高木停下了脚步，跟在后面的西片差点一头撞上去。西片惊惶地抬头，看见她莞尔面对西片，说道：“西片，到我家了。今天谢谢你陪我逛了这么久呢。”
“嗯，不谢。这是奶粉。”西片递给高木。不知怎的，一看到高木还能轻松地笑出来，西片复杂的心情就会放松很多。
西片刚要道别离开，高木忽然叫住了西片。西片呆呆地望着高木，只听她说：“那个，西片，今天的事……”
高木抿了抿嘴唇，继续道：“我其实觉得，在某些方面，我们确实挺像一家人的。”
唉，唉？！西片非常诧异，难道高木也这么认为吗？“在……在哪些方面？”西片急切地问道。
高木抬头望向纯洁的天空，此时有几片轻浮的白云悠悠游过。几秒后，缓缓地开口道：“……不知道呢……啊，西片，我得去照顾堂妹了，那今天就到这吧，再见啦！”随后，“砰”的一声，高木迅速地关上了门，只剩下西片直愣愣地立在原地。
“那……再见喽，高木同学，明天见。”西片轻声回答，虽然他明知这句话高木听不见。然后，他默默地望向回自己家的路，鞋底上像粘了胶似的，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家走。而此时，高木躲在门后，听着西片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等到完全没了声音，她才松了口气，打开门，走出玄关。由于是初秋，门外凉飕飕的，秋风吹起门前枫树地上的片片金黄。高木摸了摸自己的胸腔，那颗心脏，还在砰砰跳动。她灵动的双眼盯着自己衣服上，“好喜欢你”几个大字出神。
“是啊……感觉……哪里都像一家人呢……实在难以说出来啊，不然我又得害羞了吧。”高木喃喃自语着，看着几片火似的枫叶在自己面前追逐着，跑向西片离去的方向。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