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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晨宇水仙文】牢 一章完

2023-01-20 14:59 作者:木yu木yu  | 我要投稿

全文1.2W 剧情需要可能有部分内容有点高血压,莫上升,莫生气

祝大家新年快乐!

00

他飞走了。

 

01

全村最有钱那户人家得了个儿子,是买来的。

十原是不知道这事的,他现在的年纪还是个调皮捣蛋的,跟着村子里的一众和他差不多年岁的小屁孩下河摸鱼上树掏鸟。话虽这么说,这事到底也是轰动全村的大新闻,自然而然成了村里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十辰于就算不在自己家饭桌上听到,也能在午后太阳正好,路过那些个凑在一起晒太阳的老太太的时候,又或是在河边几个一起洗衣洗菜妇女附近玩水的时候听到这些人或窃窃私语,或高谈阔论。话题的中心只有一个:全村最有钱那户人家买了个儿子回来。

凭借六七岁小孩的想象力,再加上自己的一点添油加醋,以及他这些天来在各处听到的关于此事的传闻,十得出一套结论来。事情其实并不复杂。他知道的,那家人有三个女儿,不过最小的那个女儿刚一出生就被转手卖出去了,这是前两年的热门话题,火爆了好一阵时间,也就从人们的口舌之间慢慢消亡。在这种称得上是极其偏远落后的农村并非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谁谁谁家儿子进城打工蹲监狱了,谁谁谁家女儿出嫁得了多少彩礼,邻里之间的事,稍有动静便被风送去全村,沦为男人女人们闲来无事时拿来咀嚼以炫耀自身的零嘴。大概是这户人家实在想要个儿子,便托人想买来一个男婴,对外干脆假装是家里新得的,也算是喜事一件好涨涨威风。谁知道不知是他们跟人说的时候没表达清楚意思,又或是人贩子会错了意,也可能是其间又有了什么精彩的插曲,总之到手的不是个婴儿,是个已经五岁多的男童。人送来时哭闹的厉害,全村没哪户人家没听见的。哭着喊着要回家,这下是怎么都说不清了。中介把人放下就匆匆离开,这下轮到那家人傻眼了。原本是老来得子,现在变成凭空出现一个五岁多的男孩,再加上之前种种,这面子算是丢尽了。

对此十没什么评价,也不知该如何评价。听着饭桌上父母的咋舌,村道间村妇的细碎话语,他判断出大人们对此事是不齿的,却不知晓原因。然而这阵子谁家买了个孩子对十来说并不是太大的要紧事,上学才是。

十到了要上小学的年纪了,镇子上就有一所,今年九月他就要到那去上学了。在此之前十的人生只有帮家里干农活以及和村里的小孩玩闹,现在凭空多出一样来,还占用了不少他玩的时间,想想就是让人不那么高兴的。因此相对于村里多出的人而言,上学才是十无忧无虑天空上偶然划过的乌云。

没几个人知道上学是怎样的,就连十的姐姐也不知道。印象里姐姐出去买东西,洗衣服,干农活之外就很少离开家了,十还总是在村子里到处野,姐姐总是被母亲带着做这做那。十觉得自从被通知要去上学以后姐姐看自己的眼神里就多出了些什么,不像羡慕也不像嫉妒,倒是带着几分观察和审视,就像自己好奇的时候总去买了孩子的那户人家门口,想见见这个新来的小孩长什么样时,努力从门缝往里看时的眼神。

 

02

在那孩子被送来两三个月之后十才见到他第一面,那时候十身上的背心已经换成了薄衫。虽说不那么尽人意,但这家人似乎很宝贝这个孩子,大门永远紧闭着,不让他见人的。而十呢,热辣的八月里每天在外面疯玩,九月便上学去了,那孩子刚送来时那几天的新鲜劲一过也就忘记了,不再时不时转到人家门口顺着门缝朝里面张望。因此日历都撕掉好几十张了,他才看到那只活在众人口中的男孩。

十的第一反应是这人真白。村子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没见过这么白的。十自己是小麦的颜色,其他人也都大差不差。他见到这个男孩像是上好的美玉雕出来的,白腻而透亮,似乎还泛着光。十小小的世界里来了一个神仙,虽然这神仙明明比他还小一两岁。

十看到他是在路过他家的时候,他家门半开着,那个小男孩就站在门里,在那高高的围墙下,被树荫笼罩着。枝叶替他挡开那些阳光,只有少数的几缕被过滤下来洒在他身上。那孩子就仰着头,不知是在看树还是看天,不过天被树挡住了,应该是看不到的。十被这画面震撼到了,在他人生的前几年里从未有过如此景致,因此愣在原地没动,直到院子里那人转过头看到了他——画动起来了。

双腿此刻离家出走,十只是站在原地没动,傻傻的和院子里的人对视。那人也不笑也不怒,似乎没觉得被直勾勾盯这么久是某一种冒犯,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如果世界上真有神的话,一定是这个样子的。

然后他听到来自妇女的叫骂声,大约是嫌神仙开着门坐在院子里,走过来想把门关上。十听到这动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长了腿的,撒丫子就跑,跑远了又回过头,有些怅然若失。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第二次,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十有了心事,尽管他自己还没意识到。

可惜在那之后又有很长一段日子十没能再见到那个男孩,那对老夫妻似乎还是不准他踏出院子,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也许一半是保护,一半是囚禁。

再见到那个孩子时连薄衫也不行了,得穿棉袄。十的脸颊和鼻尖在冬日里冻得通红,一呼一吸间皆是水雾,十很喜欢这些白气,玩得正高兴,便见视线远处出现一抹鲜艳的红色。村子里的孩子们不是人人都能穿上红衣服的,能穿的也就是过年那几天。现在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十有些好奇谁能有这份殊荣,便向着那红色的影子跑去。

离得近些就知道是谁,十刹住了车,站在原地远远看着那人不敢动。那人倒是比十自然多了,见到他也不躲闪,看着他就靠近了。当近到十能看清楚对方的脸时那人抿了抿唇像是在纠结,最后还是轻轻吐出几个字来:“我叫炸”。十呆呆地看着那个说自己叫炸的小孩。他的声音也很好听,是淬过溪水一样的干净,听起来就舒服,不带任何口音的。不像他听过的大多数,都是席卷着泥沙。他点了点头,吞咽下这个名字。“我叫十”,说完便脸红了,自己说出来的话怎么听起来就没人家的舒服,十没再好意思看他,低头用脚尖踢地上的碎石。

“你家住哪里”,听了这话十又抬起头来,发现对方还在看自己,便别过脸去看着由近到远的房屋,伸手指给他看:“这边,第三家”。炸点了点头,又回过头去看了看:“我不能跟你说了,我要回去了,不然他们以后就不让我出来了”,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十有些舍不得,但听对方这么一说便有些担心,附和道:“好,你快走吧”。

炸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把手比成喇叭的样子在嘴边喊道:“我叫炸,你记住了啊”,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跑动起来。他跑的很快,一身红色,像野地里蔓延的火。

十就站在原地,直到视野里红色的身影彻底变成一个不可分辨的小点。

 

和炸见面的机会逐渐多了起来,每两三天都能看到那白的像切开的荸荠的人。他总是一个人,也不知在做些什么,从不和其他小孩一起扎堆。十看到他一般都在放学回家的时候,不在连接村子和镇上的小路上,想也知道他家里人不可能允许他跑那么远。一般都是村子某一条小巷里,他一个人出现在那里,看着别人家的狗,或是人家家门口的树上的叶子。十看到他的时候一般也都是自己一个人,他也不知道炸是怎么揪住他一个人的这些个空挡出现在他面前。炸也不说话,但是知道他是来找自己的,就会上前去。其实两个人也不会说几句话,甚至不会说话,炸的目的似乎只是让十看见他,然后就跑开了。像小憩于枝头的飞鸟,有人靠近便振翅飞走了。

临近过年,日子也变得快了,今天扫屋子,明天跟着家里人上镇上买东西。家家户户都想在过年的时候把家里弄得新一些,好一些,以求新的一年都能顺顺利利,但不是家家户户都能如愿。一部分把省出的钱拿来买东西,还有一部分压根省不出什么钱,于是咬咬牙告诉自己和家里人总能有这么一天的。过年,只是有些人在欢度而已。十白天跟着姐姐一起上街去买肉,买炮。店门口都贴上了红色的春联,人很多,空气中混杂着烟味、脂粉味,鱼和肉的腥味,还有土的味道,混着许多人不同的气味,再掺入镇上面包车的喇叭声,把空气都填满了。个子小小的十就只能挤在这些腿间,怀里抱着姐姐给他拿的东西,姐姐手里的东西也很多,两人额头上皆是一层汗,呼出的气体却依然在空气中散成白色。

路过一家买文具的店,十出声提醒:“老师说下学期要用个新本子”,于是两人都站住了,最后他听到姐姐用很不耐烦的声音跟他说“自己进去买”,十遍拿了钱进去,出来时怀里多个本子。

回去路上十远远看到远处有什么发着光,红色的。他也希望是炸,可炸的那身红衣服并不会发光。是车灯。十的姐姐看着那车,什么也没说。十觉得车是很新奇的玩意,自他有印象以来只有过年时能见到车开到村里。那是炸家里的车。

冬日里的天黑的很快,回到家没多久外面的颜色就变深了。他瞄到那个熟悉的身形从门口闪过,就跟了出去。看到炸在那条小巷的出口处等他。这一次他没有转身离开,就站在那里等十过去找他。

“我今天看到你们家的车了”“嗯”,炸有些心不在焉,眼睛没看十。“那车是你爸他弟弟的,每年过年都会回来”,炸还是没说话,沉默尴尬而黏腻的在两人中间拉扯成丝。“我今天去镇上了”,十不知炸想干什么,也许只是无聊来找他说说话,那他便多说点话就好,“镇上东西可多了,平时去上学都没有那些东西”,大概炸对此有了些兴趣,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盯得十有些不知所措:“那个,那个,明年你也就要去上学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平时镇上一点都不好玩,只有过年的时候热闹些”“离这里远吗,你说的地方”,十低下头想了想:“不远,大概三里地”。他看到炸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说“我要回去了”“好”,十也转头打算回家。“十,他们不是我的家人”,身后又传来那个清澈好听的声音,却带着一些不快“他也不是我爸,你记好了”,说罢便迈开腿跑远了。像是白瓷碗上的绵密泡沫,一点一点破掉了。

 

除夕夜里各家吃过晚饭,村里的小孩就都聚在一堆,要放炮了。一卷又一卷的大红色的鞭炮沿路开,沾染上一点火苗便吵起来了,噼里啪啦的,照亮那一点无垠的夜。大一些的孩子似乎对此已然失了兴趣,要么不在场,比如说十的姐姐。就是在场的,也无非蹲在外围看着一圈小孩子闹的高兴,看谁家小孩被吓哭了,这对他们而言似乎比看放炮要有意思的多。

十在人群中靠里的那一个,笑着、叫着看着那一圈又一圈向里炸开的东西,空气中弥散着火药的味道,有些刺鼻。十往后退了两步,正撞上一个人,回过头去发现是炸。不知是不是身后的烟火仍未止息,炸的身影就连在黑夜中都是清晰可见的,“你来啦,快来我们一块”,十伸手想要拉他站得更近些。他看到炸的嘴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可是声音有点小,他没能听清楚。紧接着他感受到手里握着的手腕使了些力想把他往外来,便由着他一起向外去了。走到离人群远一些的地方才停下来。

“那边太吵了”,炸的声音终于清晰起来,“这里安静”。“你不会是害怕吧”,十把脸凑近了些,“你怎么连放炮都害怕呀”,说罢还笑了笑。“我没害怕”,炸推了他一下。“好好你没害怕”。十干脆蹲下了,这清静些,也挺好的,离得太近震得耳朵都有些疼。他抬头一看,那些星星呀,月亮呀都在头顶。

“真好看”,炸也仰着头,“比我家里那边还要好看一点”。家里?十想了想,猜到炸说的是他原本的家。他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么一想十有些好奇,但不知道该不该问。十蹲在地上仰头看着男孩,对方并不高,所以即使蹲下看也并不显得魁梧。“你是从哪里来的呀”,他还是问了,“不太好跟你说,很远的地方。我来这里应该坐了很久的火车,又坐了很久的汽车”

炸的声音一开始很冷静,后来便带上了哭腔:“我想家了”。黑暗中他听到那人吸溜鼻涕的声音,还有极力压在嗓子里的呜咽。“你不许告诉别人,特别是他们几个人”“谁啊”“你笨死了”,炸抹着眼泪。十有些摸不着头脑,后来就想通了,炸说的是买他的那户人家。“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谁也不告诉”“拉钩”“好,拉钩”

两双小手在夜色下伸出小拇指拉在一起,扣得很紧。

分开之际炸很认真的问十:“你在学校里学的东西,能不能教我,我会找机会找你的”“你明年九月应该也能去上学了吧,你明年九月有六岁吗”,炸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那就是了呀,等你也上学了,我和你一块走”“他们不会送我去上学的”,炸听起来有些失落,“为什么啊”“你看现在就知道了,我连自己出来都不能太久,他们怎么可能让我去上学”。十低头想了一会,最后拍拍炸的肩说:“那好吧,我帮你”“好了,我们回去吧,不然太久了”,这一次炸倒是没有立刻转身跑开,而是和十一起走了回去。

“我到了,先走了,再见”“嗯,再见。谢谢你”。十很快便理解炸说的是什么,傻笑了两声说了句没什么,转身跑进了屋里。炸在屋外看着那人融进夜色里,于是自己也消失在黑暗中。

 

03

十其实并不喜欢春天,春天总是忙碌的,包括炸来了之后的春天。从镇上回到家,放下书包母亲会让他擦一擦头上的汗,再赶他去帮父亲干活,于是十又陀螺似的跑到外面去了,屋里坐着母亲和姐姐,两人手里皆是针线和衣裳。

母亲看看十扔在角落的书包,在向屋外看看,已然没了人影。“这小子呀,要是能好好念书,考个大学,出人头地了,咱也能过得和那家人一样好”,母亲说完笑着骂了两句。姐姐眼睛明了又暗,什么也没说。村里人提到“那家人”都是一半敬畏一半不屑的,敬畏他们家有钱,不屑他们家的钱并不来源于他们自己,而是这家主人那个考上了大学的弟弟。村子里就这么一个考上大学出去了的人,听说现在在城里当官呢。汽车、洋楼、钞票,那些大家平日里不敢想的东西一点点出现在那家人的院子里,于是一跃成为村子里的明星。平日里没人和他们结仇,但也并不亲密,只是他们站上了比其余人更高一级的台阶上,自然而成成了多双眼睛盯着目标。因此但凡有个动静,村里传的必然比风还吹得快些。

十披着夕阳回到时远远就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路的彼端,回头喊了句我先走了就迈开腿跑过去了,看不出刚干完活的劳累。“我来了我来了”,十跑得欢快,脸颊上还挂着一滴正往下流的汗珠。“我回家去拿书,你在这等我一下啊”,十只在炸身边短暂停留一刻,便又起了程。

十冲击家门的时候母亲和姐姐仍在外面坐着,年纪有些大的门呻吟一声被推上墙,十拿起扔下的书包又转头出去,只留下母亲一句“干啥去”回荡在屋里没人回应。“这孩子着了魔了”。母亲骂道,去往厨房准备晚饭。

炸站在路灯下等着十,飞虫聚集在他们脑袋上,翅膀振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很清晰。十把课本摊开,一个一个指着,教炸上面的那些横竖撇捺。十发现大部分字炸都认识,甚至于一些他不认识的字炸也认识。“你好厉害啊,认识这么多字”“嗯”

炸站起来,拍拍裤子上沾染的尘土:“我要先回去了,明天再来找你”“好,再见”,十仍盘着腿坐在地上,仰着脸跟他说再见。于是路灯下小小的人看着另一个小小的人远去了。夜幕里,炸的背影像是被风托举着的羽毛,一点一点落在视线尽头。

回去时晚饭刚刚开始,自然是躲不掉父母的询问。“干什么去了”“出去玩了”“出去玩还把书包也带上了?”,哪怕十听完后迅速把书包藏到身后想蒙混过关还是被无情拆穿:“你是不是跟那家人买来那孩子混在一起了”“嗯”,十觉得这也没什么,父母很少过问他同谁一起玩,总归是村里的,平日里基本都能见到。

“少和那家人接触,也别和那小孩老混在一块”“为什么”“不为什么,话咋那么多,赶紧来吃饭”“哦”,十撅了撅嘴,有些不情不愿的蹭到桌前坐下。

那天夜里十难得没有很快睡着。为什么爸妈不让和炸一起玩呢,想不明白。炸和那家人又没欠我们钱,也不可能欠我们钱。十翻了个身,父亲的呼噜已经如雷霆般炸响。十闭上了眼睛,睡吧,明天就知道为什么了。

第二天十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不愿再去想了,说不定爸妈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让自己和炸一块,他又为什么非要弄明白呢。十还是每天会去找炸,反正天又不会塌下来。

 

要说日子里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就是学校里来了位新老师,叫卷。十第一眼就觉得这个老师身上有一种和炸很相似的感觉。他也不知道如何形容,是一种很温柔的感觉,比溪流还要再干净一些,却没那么冷的感觉。这位卷老师教他们数学,字写得很好看,工工整整的把板书写在黑板上,于是十也把他们工工整整地抄在课本上,想着回家以后跟炸讲。

卷老师说他是来这里支教,会陪大家两年。两年之后就要回去了。十用手撑着头,心想卷老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会不会和炸来自同一个地方。他也不知道。下了课还是有很多孩子围着卷老师,卷老师人生的好看,笑起来眼睛都弯成小月亮,牙齿白白的,轻声细语的和大家说话,没人会不喜欢的。“卷老师从哪来?”“嗯,老师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大家身边的,有机会的话,老师也希望可以带大家去自己的家乡那里看一看”“有多远呢”“嗯,就是先坐很久的火车,再坐很久的汽车,就来到大家身边了”。听到这里,十心想那会不会卷老师真的和炸是同一个地方的人呢,他要回去告诉炸才好。

这个念头在心中久久挥之不去,让他有些兴奋。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卷老师能带炸回家吗。十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让炸回家?那炸就要离开这里了,他会不会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他不想再也见不到他。可是,可是炸说过他想家了,要是我明知道卷老师可以带他回家还不跟他说,是不对的,我和炸是朋友,不可以对朋友说谎。十小小的心里藏了心事。

在同一个黄昏的路灯下,两个孩子盘着腿坐在路上指着书上那些文字一字一句地念时,十还是忍不住开了口:“炸,你知道吗,学校里有一个卷老师,他说他家到这里很远,要坐很久的火车,还要坐很久的汽车。你说你们的家会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啊”,炸歪着头看了他一阵,然后又低头沉思了一阵才回答:“阿十你知道吗,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来这里的,我醒来的时候旁边有一个很长的火车,但是我没上去,我就猜我是从上面下来的,之后又坐了很久的汽车,就到这里了。你说的那个卷老师他的家可能也离这里很远,但是不一定和我的家在同一个地方,你明白吗”“哦,原来是这样啊,那我弄错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十最后还是没有把话说完。炸摇了摇头:“没关系,我知道你怎么想的”“那,那”,十压低了声音,凑得近了些:“炸,你想回家吗”。

炸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很用力的点了点头,然后才说:“阿十,我相信你,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不能告诉其他人,谁都不可以,你知道吗。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阿十,我只相信你一个人,你和这里其他人不一样,所以我才相信你”,十看着炸,傍晚的风划过眼前的人,也划过自己。他看着面前的人眼里的晦明变化说不出话来。那是十人生中第一次被人赋予如此意义,他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惶恐。

知道炸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示意自己要回去了,十才回过神来。

 

04

要说这日子过得真快,转眼间炸来到这个地方已然两个年头,两人都长了个儿。炸还是一如十第一次见他那样白嫩,像是溪水里被洗涮过无数次的光滑的白色鹅卵石。那户人家果真没让他去上学,因此他和十路灯下的会面也维持了两年。路灯下的两个小不点一天一天长大起来了,坐在路灯下却和两年前没什么区别。炸很聪明,十教给他的东西一点就通。炸和十一起做作业,有时候炸的反应比十还要快些。

有一次暑假卷老师到村里学生家家访,十跑去找炸想让卷老师见见他,却被炸赶走了:“万一他根本不知道我是从哪来的,让他们知道了我以后都没办法出这个院子的大门”“可是”

“没什么可是了,你赶快走”,炸说完这话就用力把门关上,十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谁在那”,接着是炸的回应:“没有谁”。这户人家的围墙修的很高,像是要把所有东西,连同新鲜的空气也一同关在外面,十仰头看着,心想炸每天都是被圈禁与这样的高墙下,太可怜了。

也就是那一年的冬天,卷老师告诉大家他要离开了。卷老师的最后一节课很多孩子都忍不住抹着眼泪,卷老师漂亮的眼睛也湿漉漉的,最后他一字一句地,慢慢地跟大家说:“卷老师陪伴大家的时光就到这里了,老师希望在今后的日子里大家也能用心学习,也希望大家长大以后,可以离开这里,去到外面更大、更广阔的世界,去看一看,好吗”,孩子们回应着好,却是满带着哭腔。

十目送着卷老师离开的汽车扬起的尘土,没由来的想到每次过年都会在村里看到的那辆车,再联想到炸。他本来应该在他的家里过属于他的生活,不应该是被困在那高墙之下的。十在心里想,他一定离开这里,他要出去,带着炸一起出去。

后来十年级慢慢高了,炸担心总让十先给自己讲会耽误他时间,便让十在他旁边写作业,自己抱着书看,不懂的地方就问他。炸也聪明,大多东西自己都看得懂,偶尔问问十。十把学校考试的卷子给他看,题目也基本都会做。

十和炸一天天长大了,长高了,伴着日子一起一天天的过去,他们也不再是除夕夜里围着烟火又叫又跳的小孩子了。

 

十刚上初中那年,姐姐出嫁了。那是他唯一一次没过年却也放了炮。刺鼻的烟气在家门口蔓延,姐姐一身大红色离开了家。他看着姐姐的背影,却觉得很陌生。他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姐姐。这也是他头一次在爸妈脸上见到眼泪。妈说姐姐的彩礼钱存下来,以后十上大学交学费。

十心想着,等他上了大学,就带着炸一起离开,这样炸就可以回家了,再也不用回来了。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十认真念初中,然后考上镇上的高中,再考个大学。这样就可以出去了。十原本是这么想的,可惜总有变故。

 

十初三那年的冬天,村里没有汽车来,倒是开春的时候,来了一两辆从前没见过的车子,里面的人穿着制服——是警察。

这下村里人便又有了新的谈资——“那户人家主人的弟弟不是在城里当官吗,听说是个大贪官,这些年啊,贪了国家好多钱。这不,被抓了嘛 ,年前抓的,现在蹲监狱了,人家警察同志是来了解情况的,听说这房子里还藏了不少钱呢,人家管这个叫赃款,啧啧,你听听”

又是一套新的说辞流传开来,饭桌上便有了新的下饭菜。十被这四处流传的闲言碎语吵得有些头疼。他还担心过炸,不过炸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也是了,炸早跟他说过他们不是他的家人,也的确不会为他们的事难过。

可流言传着传着就变了味道,也就是从春天到夏天,到十考上了高中的时候,说法就已经变成“那家人的弟弟就是在城里念了大学才生出这坏心眼来,跟那些人混在一起,把人心都带成黑的了,啧啧,你说呢,那么害怕”。无人在意这是否是那家人为了挽尊的话语,总之就是传开了,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传成一座把十所有幻想泡沫都压得粉碎的大山。

爸妈说什么都不许他去上高中了。村里这么多年唯一一个大学生,成了贪官,可见上大学不是什么好东西。十觉得真奇怪,当初口口声声说上了大学出人头地多挣钱的人转而便成了说大学是把人变坏的魔鬼,这一切毫无道理。他突然觉得他从小到大的生活都是在如此的毫无道理之下,起初他什么不懂,现在他懂了,却还是被死死压制着,无力反抗。

“上学!上什么学,把心都上成黑的了,你还上什么学!”,“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个死样子?”。那是他第一次跟父母吵架,也是吵得最凶的一次,吵到几乎要动起手来,吵到砸了桌子。最后他把门一摔便走了,站在去往镇子的那条路上。那条路修的很笔直,看起来很服帖,但十也知道那条路只要有车经过也会尘土满天。夏日的烦闷此刻被推到了顶点,刚刚吵架时暴起青筋的脖颈和额头现在附上一层汗,燥热黏腻。暑假是村子里小孩们的天堂,即使是现在,一个无比炎热的时段,叫喊声仍不绝于耳。他很烦,烦这群什么都不懂只会吵的小孩,烦什么都不懂只会吵的父母,烦什么都不懂只会窃窃私语的那些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肆意评判,不顾他人死活的闲言碎语,十觉得这一切都无比可恶。

“你在这干嘛”,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炸的声音变过声后更添了一份少年的活力在里面。十转头,那人靠在一颗大树下,树荫笼着那人,和两人初见如出一辙。“没什么,心里烦”,十也靠过去,他想自己此刻应该看起来很不好,像有人欠了自己百八十万一样。

“怎么了吗”“我爸妈他们说什么都不让我再上高中了,因为……你知道的。不上高中我怎么考大学,我怎么……”,十踢着树木的根部。“阿十,其实你出去的路不止一条。阿十,你一定得出去,你得出去看看”,炸说的很认真,印象里似乎也有这么一个人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可眼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可能一时半会也出不去,我爸年纪大了,我不可能这么快就出去打工,我得留下帮他干活”,十仰头看着树叶缝隙里的蓝天,这天真蓝,没有杂质的蓝。比地好多了,地上全是土。

十那天晚上浑浑噩噩的回了家,倒下的桌子被扶起来,上面摆着那几个常见的碗碟。

他还是没能去上高中,毕竟上高中得交学费,他也没有钱。于是他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四五岁的时候,共同点是他们都不用去学校,区别在于一个整日玩闹,一个整日干活。

 

05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十觉得日子太长了,长到能磨灭他曾经的那些幻想。他现在觉得不走就不走,不上学就不上学,一辈子都在这待着,也挺好的。有什么必要非要走呢,就在这里待着,老在这里死在这里,死了烂成泥了也在这里。所谓落叶归根不就是这样?

夏天是这样,冬天也是这样。十穿着棉袄准备骑车去镇里买点东西,又快到过年了,如今这些事全都落到他一个人头上。他在路口碰到炸。他不去上学以后炸还是会每天来找他,他干活炸就坐在不远处看,谁也不说话。自从那家主人弟弟被抓后他家也没有了以前的威风,有时候炸还得帮忙干些事情,十也教了他不少。

“干嘛去”“买点东西,快过年了”“骑车过去?”“对啊”“能教我骑车吗”“你不会啊”“嗯没人教过我。你别笑呀”“那好吧,反正今天也不忙”

于是那个午后十就扶着自行车后座,炸在前面慢慢地蹬。两人在这段路上走了好几个来回。炸始终不敢让十放手。“我不放手你就学不会呀”“你就在推我一轮,最后一轮”,于是十就继续扶着。那条路上没什么人,也许因为正是大家都忙里忙外的时候。炸很小声的说了一句:“我要走了”

这话比夏日雨夜的雷还要惊人百倍,十觉得自己像是被雷劈中一般愣在原地,手上的力也忘了使。于是炸一个重心不稳,车横躺在地上,炸直接顺势滚落到旁边的田地里。好在现在里面只剩下泥土,并没有受伤。

十站在路上俯视躺在土地里的炸,十多年了,那人一如既往白,此刻像是刚从地里拔出的白菜。那句我要走了依然环绕在十的脑海里。十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他一步一步朝着炸走过去,嘴里低声咒骂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骂什么。

“你要走?你要走去哪”。炸躺在地上也没着急起来,“反正离开这里”,接着十伏身压在炸的身上,四目相对着:“你怎么能走,你凭什么走,你有什么脸走,嗯?”。十的声音很凶狠,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这些句子:“你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你就这么走了?你凭什么走,你有什么好走的”,十觉得自己眼前一片黑暗,他甚至没看见炸有些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那清明好看的眸子里正一点一点蓄上泪水。“你是被卖到这儿的,你死也得死在这,没人想让你回去了。我出不去,你凭什么,你告诉我又凭什么,你说啊。你信不信我告诉全村人,我告诉那些人,他们能把你的腿打断,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这里”。那些话语几乎是不过大脑的冲出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可以把话说的这么难听,他现在发现自己与当初那些可恶的人一丁点儿区别都没有,他们骨子里留着一模一样的名为“恶”的血。他还有一丝清明的意识想起炸说过什么他和这里其他人不一样。他想说其实你错了,炸,我是这里的孩子,我和这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这里所有人的精神上都连着一根线,所有的线最后汇聚成一起打成一个巨大的结,拴住他们所有人。我也被拴住了,我是一样的。

炸被他压在身下,没有回应,只是一个劲的流眼泪。看他不说话了,才带着哭腔喊叫:“阿十你不能这么说我,我不许,你怎么……”

十觉得自己脑子脑子正嗡嗡响个不停,炸开口说了些什么,太吵了,吵得他头有些痛。于是不加思考的,粗暴地,俯下身吻住了他。他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动机这么做的,也许他只是想让对方别说话了,又不知道该通过什么方式。

他吻的又深,又用力,炸有些吃痛的也使劲咬他的嘴唇,两人嘴里都尝出腥味。炸用力推搡着他,怎么说炸也是个年轻人,还真就把十翻到旁边,两人一起躺在土地里。

炸反应快,直接翻过身来骑在十身上,脸上还淌着泪,嘴角挂着不知是谁的血,冲着十脸颊就是一拳。炸也认真了,这一拳生疼。“阿十,你不准这么说我,我说过了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不准这么说我”,炸哭的很难过,上气不接下气的。似乎还嫌不够,炸一边哭一边又打了他一拳。这下十倒是清醒过来了。

回过神时炸还坐在他身上抹着眼泪,“对不起,炸对不起,我……我被困在这里了,炸,你一定要出去”“你闭嘴”,炸撑着地站起来回到路上,十也赶紧爬了起来跟着他。

“我就是告诉你,我要走了,告不告诉他们随便你”炸看着十,眼里多了一分决绝。“我帮你,我谁也不告诉”,十一把把人抱进怀里,任对方再怎么推也不松手了:“炸,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那些话,我……对不起”“行了赶紧松手,你勒得我难受”,十这才松开手来,炸脸上还有泪痕,却已然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你带我去镇上看看吧”“啊?”“这不是有车吗,你骑车带我去”“你不是”“哪那么多废话,赶紧走,就当熟悉地形”“好好,走,现在就走”

炸坐在后座抓着十的衣服,十蹬得也快,几分钟就到了,十领着炸,给他指这家卖肉,那家卖菜,远处哪里有卖烟的,还有卖炮的。走到一家店门口:“喏,这里是卖文具的,还有糖呢,你吃糖吗”,炸摇了摇头。两人就在镇上逛到天都有些黑了,十买了要买的东西,还是给炸买了一块糖。

“那我们回去了?”“好,回去吧”

回去路上炸嘴里含着糖,十一路把他送到那高墙下看人走了进去。还能再见到他多少次呢,十在心里想着。

那天是十最后一次看见炸哭。

 

又是一年除夕夜。这年过多了便觉得乏味,好像每年都是一样的。

他又在人群里看到了穿一身黑衣服的炸,对方似乎是在看自己。便跟了过去。炸不说话,只是一路走,十就在后面跟着,两个人一路走到那条通往镇里的路上。十大概猜到要炸要做什么了,看着他说不出话来,眼泪却悄悄流出来了。

身后烟火炸开的声音还未停歇,火光甚至在这里也依稀能看到。

“我要走了”,他说,“我要走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炸看着他,声音很小,坚定而认真。这个问题对十来说太过庞大,比他人生前十几年遇到的所以问题加起来都要大,大的让十完全进入另一个世界,他甚至看不到炸。眼前是无边无际的田野,田野之外却是高墙。他曾无数次发誓要出去,要离开这里。可是现在呢,炸问他要不要一起走,他却不敢说了。眼前是通往镇子的路,身后是家。滋养他十几年的土地是仁慈也是残忍,残忍的将他圈禁在这个地方,不加询问地将他驯化,给他从身体到灵魂套上锁链,紧紧拴在这片土地上。十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想死是不是”,突然一个老态的,难听的,一听就喊着怨恨的声音传来,随即一只手抓住炸的胳膊——是那家男主人,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跟过来的,也许从那天炸晚归他就起了疑心,也许那天下午大路上的话被他听去了,总之这人出现在这里,两人明显慌了神。

“来人啊,来人啊,这逼崽子要跑”那难听的枯叶一般的声音喊叫起来,竟是同烟花一样的吵人,十听见脚步声,听见有人说着“怎么回事啊”,闻到烟味,一会这里就会有更多人聚集,一会他们来了,炸就走不了了。不行,炸得出去。

于是他挥出一拳冲着那人的头。速度太快,两人一同倒地,也让那人松开了手。炸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两人扭打在一起,就听到他熟悉的声音喊道:“你跑啊”

于是炸毫不犹豫的转身迈开长腿,沿着路飞奔出去。

十和那老男人在地上缠斗着,又来了几个看热闹的人,十干脆用腿把他们都踢倒在地,于是换来他被更多人一齐压制着,他身下是那个仍在呼喊着的男人,还有数不清多少双手把他按在地上要他别动。他的头、手、肩膀、脊背都被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十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咬着牙抬起头来,盯着炸离去的方向,眼泪顺着脸颊流向大地。

明明是黑夜里,那人一身黑色,十却看得无比真切。许多个炸的背影重合在一起,有红色的,有白色的,有黑色的。炸跑的很快,尤其是此刻,迈开了腿,不顾一切的向前奔跑着,像一只灵巧生动的鸟儿。十流着眼泪,却依然努力瞪大双眼目送着。

他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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