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秋/重云同人文】绯云锦(九)
还是先放上阅前须知~
˚‧º·(˚ ˃̣̣̥᷄⌓˂̣̣̥᷅ )‧º·˚这里先跟大家致歉一声!本来应该昨天就发的,结果昨天一大帮人一起跟老师跑去郊区参观了一趟考古中心和明清古建筑(选修课程的实践安排),早出晚归没功夫审稿,所以赶在凌晨终审完了才发……
以下正文~

廊上早有几个梨香苑的先生,跟云堇一般今日在楼上歇息,不曾去楼下排戏的,听闻响动也都出来探问。怎料这小丫头开口便说“翠儿姑娘投井了”,众人尽数大惊失色。那小丫头吓得哆哆嗦嗦的,没头苍蝇似的又要往前跑,行秋忙一声喝住了:“慢着!不要慌慌张张的,先说人救上来没有?”
小丫头站住了回头看他,见他神色还镇定,自己慢慢的也不哆嗦了,只是脸色还白得吓人:“没……没有。救不过来了。说是看见翠儿姑娘在井里的时候,都跳下去好一会儿了。”又稍稍定了定神,似是才认出眼前这人是梨香苑的沉秋先生,语气方渐渐的稳住了:“知雨姑娘叫我来梨香苑这边,寻着范二爷、云堇先生、沉秋先生和青荼先生不拘哪一个带一句话,说上头派了落霞姑娘来镇着,这就快到了,叫梨香苑这边各屋里都知会到,各人都回屋好生待着,有什么事,这会儿一概都先罢了。还说梨香苑若是定要派人去送翠儿姑娘,不必全都拥去,只出两三个人去送一回便是,珠钿坊这边心领了,千万不必计较什么礼数周不周的。就……就只这些。”
行秋面色肃然听罢,向廊上余人中略张望了一眼,冲一个二十出头年纪、容色举止都十分稳重的姑娘点头招呼道:“秋歌先生。”那姑娘会意,应了一声,便上前来。云堇这时也起身到门口去略一致意。行秋沉声道:“秋歌先生也听见了。事发突然,只有劳烦先生往楼下范二爷那边去知会一声,将那些年纪小的都照看着些,不要为这事累着二爷了。”得了那秋歌先生点头应许,他又向知雨派来的小丫头说:“你随了这位秋歌先生到楼下去,跟范二爷和青荼先生把事情交代了,请青荼先生来我们这里一趟。再去跟知雨姑娘回话,说这边云堇姑娘和沉秋接着话了,叫她安心,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她添乱。”见那不过十一二岁的小丫头虽仍面色惨白,但一句句都认认真真点头应了,便轻叹一声道:“你才只这点年纪,也算能干的了。”在身上略一摸索,欲言又止处,云堇早在身旁隔袖轻轻一推他手肘,递过些碎银子在他手里,由他塞给那小丫头:“好生拿着。去罢。”
重云在屋里如何还坐得住,他虽不好出去插话添乱,却也早站起身来,仔细听着行秋和云堇在门口同人交代。行秋如何处变不惊自不消说,云堇看似不大作声,单是递碎银子那一节,不声不响的便与行秋想到一处了,已然足见绝非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的寻常大小姐,其心细如发、滴水不漏处,实在丝毫不逊色于行秋。重云不免心中暗自感叹一回。话都交代完了,他二人回转来,行秋又唤夜明道:“夜明赶紧回屋里去,好生照看着你绣羽姐姐。不要怕,也不要慌着先去寻巧春!巧春那丫头不是会寻短见的人,翠儿姑娘出了事,她就不敢闹腾了,自个儿要回房里去安安分分待着的。你只管放心,先去把绣羽姑娘照顾好了要紧。记住我的话了?”
“夜明记住了!”那小姑娘紧紧咬着嘴唇,望着行秋,用力点了下头。云堇轻轻抚了抚她头发,柔声道:“快去吧。不要怕,往后再有什么事儿,再来寻我们。”夜明又拼命点头,红着眼圈微微哑声道:“夜明知道。云堇姐姐和沉秋先生保重!”说罢低着头,小跑出去了。
这厢屋里终于静了片刻。行秋和云堇对望一眼,都长长叹了口气。行秋也不坐了,一面回他书案前信手不知收捡些什么物件,一面低声道:“一会儿青荼来了,我跟他两个去那边看看。人是投井死的,堇姑娘就不要去看了。实在要去,等那边穿衣抬床完了,人也盖上了,我再差人带个话来。”说话间,瞧他那书案早已整整齐齐的,实在再无可收捡的了,手上停了一停,发了会儿怔,又回身望重云道:“不承想叫重云碰上这等事,实在过意不去。”
还没等云堇答话,重云先极郑重望行秋道:“我不妨事。倒是秋郎不如也不要去了,让我跟青荼先生一道去看看吧。”
行秋闻言蹙眉道:“这成什么话,怎么敢叫你去?”
重云只一脸认真道:“秋郎叫堇姑娘当心远着些,既有我在这里,何不自己也当心远着些?横竖我又不怕什么干不干净的。”
行秋怔了怔,便只叹气,瞧他神情,大约在寻思如何将重云劝住了。云堇却插言道:“罢了,你们两个谁也别拦着谁,一同去就是了。重云休要担心秋郎见不得那些东西,和裕楼里边风风雨雨的多了去呢,不必看咱们一个两个面上斯斯文文,就当他多弱不禁风似的。”又转脸向行秋道:“秋郎也不必担心重云,他整日驱邪除魔的人,还怕这个不干净?他既放心不下你,你由他跟了去不就是了。我也没什么好怕的,翠儿姑娘跟咱们还算投缘一场,一会儿等青荼来了,我也一道去送送。”
说话间,门扇轻轻叩响处,青荼已然到了。月牙儿去开门,云堇亲自迎上去,言简意赅道:“重云公子也跟咱们一道去,他或者有能帮得上忙的。我也去。月牙儿留在屋里,万一二爷或是秋歌先生那边有什么吩咐,你且应着,也帮忙照管着些。走罢。”
青荼略显出几分讶异之色,但月牙儿早已好生利落爽快应声道:“好,姑娘放心,我理会得。有秋郎跟着姑娘一道,我也放心。”青荼见状便不好再说什么,只点头应了。
四人遂一道往珠钿坊这边偏楼里来。那传话的小丫头回去后,因此非常时候,两边越少人走动越好,恐人多生乱,三楼的阁道门便落了锁。一行人从楼下园子里穿了去,才到偏楼底下正门口,迎头正撞上茂才府长公子大步出来,脸色阴沉得怕人,口中兀自极嫌恶地低低恨骂了一声:“真是晦气!”两厢迎面一碰,俱是一怔,那长公子匆匆扫了他们一眼,眼中犹带厌憎忿怒之色,也不知认出他几人没有,更不待他们相让,自己一偏身,头也不回疾步去了。
重云犹记得行秋说过“不愿见茂才府上的人”,此时他便不着痕迹上前半步来,将行秋稍稍挡在自己身后。那长公子一径去了,重云再回头看时,果然见到行秋还望着那长公子去向,面色看似平淡有如古井无波,眼中神色却极冷。见重云回头顾着他,他方收回目光,垂了眼帘,只作无事状。
重云见那长公子即便算不得亲手逼死了翠儿,于此事上终究有些强人所难之嫌;更何况翠儿好端端时,他日日在此涎皮赖脸,翠儿死了他却毫无惋惜痛悔之意,反恼羞成怒、避之不及,足见此人不过将翠儿当作一件玩物罢了,因此心中早已同样颇为不忿。他想行秋正如云堇所说,骨子里实是极热心仗义的人,见了此情此景,安得不激起义愤之心。奈何他身份不过如此,便算心中再如何不平,又岂能对贵人家的公子爷发作,这口气只有自己默然咽了。重云瞧他面上淡然无事状,却推想得出他心里定是极憋屈难受的,跟着自己心中亦难过起来。未及多想,便探手拉过他一只手,稍稍用力握了一下。
重云今日着的道袍是副大袖,衣袂垂挡间,他轻轻探手处亦不打眼,莫说旁人全不理会,便是行秋也未曾留心。及至重云携过他手,他方略惊了一惊,抬眼望向重云。见重云眼中关切之余,也是一般的义愤难平之色,于是重又垂了眼帘,勉强一笑以示领情,也反手握了下重云的手,这才轻轻丢开了,低声道:“不妨事。走罢。”
一行人进了偏楼前厅,但见厅中稀稀落落的没几个人,倶是垂首屏气,一声不响在前厅与后边一间小房之间匆匆来去,想是料理后事的下人们了。知雨独自立在一旁瞧着他们来来往往,只不说话,面上怔怔的没什么神情。见了云堇一行人进来,她回身一望处,方有些动容,急步迎上来,拉了云堇双手低声道:“堇妹妹也来得太快了些。落霞姑娘还不曾到,他们穿衣抬床的也都还没完呢。这会儿还不敢叫堇妹妹去看翠儿。”
云堇温言应道:“知雨姐姐放心,我都理会得,不是来给姐姐添乱的。梨香苑那边托秋歌姐姐和二爷照管着了,就只咱们几个来送一送翠儿。”又望一眼重云道:“这位重云公子,知雨姐姐见过的。他也是一片好心,说来帮着看看。”
知雨会意点头。云堇略一迟疑,再轻声问:“是怎么会……?”
知雨转开目光,垂了眼帘缓缓道:“茂才府大少爷一早差人递了话,说要来看翠儿。翠儿先是不肯,是我劝着说又装了几回的病了,这回再不敷衍一阵子,怕是过不去。好容易劝动了,她还在整妆,大少爷先到了,我只有自个儿先下来应着。把人安顿在前边厅里喝茶,打发小丫头上去瞧瞧,不一会儿回来跟我说没见着翠儿在房里。我又不敢跟大少爷声张,悄悄的叫人满楼里寻遍了都没有。大少爷正在起疑心,说敢是糊弄他不成,结果一个小丫头在后园井里发现了有人,一看正是翠儿早上穿的那身衣服,就吓得什么也不顾了,哭到我跟前来,说翠儿投井了。大少爷听了,站起身就要走。我也没顾上说什么。”
几人听到此处,都默然不语。知雨声也有些颤了,只是摇头:“这下子把茂才府上的人也得罪了。翠儿去了倒好,苦命的丫头,这辈子伤的心受的罪也够了。说起来还是怪我,不该前几日早早的把潮汐公子的事跟她说明白了。只那大少爷是什么脾气,若是日后成心跟我们为难起来,我倒不怕什么,底下年纪再小些的姑娘们怎么好呢?到时候还不都是任他摆布,哪一个是他的对手?”
“好了,知雨姐姐莫要忧心了,不是姐姐的错。便算他茂才府滔天权势,如今闹出了人命,和裕楼上头的老板还会忍气吞声么?由不得他再这么妄为下去的。”云堇握了知雨的手轻轻抚着,温言劝慰道,“人已经去了,姐姐切不可太过伤心,自己也要保重身子。云堇知道姐姐面上看着没有什么,心里必定是极难过的。这几日若是实在不好受了,不要闷在心里,多往我这边来坐坐。”
知雨默然不语,只是点头。这时方才去梨香苑传话的那个小丫头急匆匆打后门进来,奔到知雨跟前唤道:“知雨姑娘,落霞姑娘的马车到了园子后门口了!”
知雨便松了云堇双手,向那小丫头应道:“我去园子里迎着。你好生守在这儿,凡事听云堇姑娘吩咐。”又向云堇微微屈身道:“劳烦堇妹妹帮我照看着些,知雨先谢过了。”
“姐姐放心。”云堇亦微微屈身,肃然应了。待知雨去了,她方极轻地叹息了一声,温言唤那小丫头道:“从前还不曾见过你,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儿?”
那小丫头低了头怯生生道:“回云堇姑娘的话,奴婢名唤青杏,月初满的十一。奴婢原本是底下做杂活的粗使丫头,是新近拨去知雨姑娘房里使唤的。”
云堇便轻轻点头:“想是知雨姑娘看你机灵能干,是个好苗子,特地跟人要了你去她房里的,是不是?果然你是个老实本分的,不会恃宠而骄,这就很好。往后好生跟着知雨姑娘,她是靠得住的人,不会亏待了你的。日后你年纪慢慢长了,也多为她分些忧。可记得了?”
“是,青杏记得了!”那小姑娘大约也知道云堇是什么身份,毕恭毕敬应着,头也不大敢抬。云堇仍是轻言细语道:“好了,也不必如此拘谨。眼下先顾着料理好翠儿的后事吧。”说着便眼望后边那道小房门:“人是停在那边房里?容我们几个去看一眼可好?”
“这、这个……”青杏仰脸望她,眼中却露出些许惧色了,“知雨姑娘才说了,那里边还不曾收拾干净,不敢叫云堇姑娘去看的!再者……”说到此处,身子微微发了一阵抖,咬了咬嘴唇,终是小声道:“人刚捞上来那会儿,青杏不留神看见了一点儿……姑娘还是不要去看的好,实、实在有些怕人。”
云堇轻轻叹了口气,上前抚了抚那孩子肩头:“原来这样。好了,不要怕,我不去看了。只这位重云公子是位驱邪方士,他正是为了帮咱们的忙才过来,不怕这些的。若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让他去镇一镇就没事了。你领了他去看一眼,可好?方才知雨姑娘也认得他的。”
青杏又略一迟疑,低下了头:“可他是外人……啊,不,是客人,又是位公子爷。”
行秋一直不曾作声,到这时方蹙眉轻轻笑叹了一声道:“难为你这么点年纪,就如此懂规矩,倒真像知雨姑娘房里的人。”见那小丫头又怯生生朝他望过来,他再正色温言道:“我也一道去,这样可好?我总不是外人了罢。再者,人都已经没了,我们又并无冒犯之心,你去吩咐他们一声,若是衣衾还不曾料理妥当,就先将人身子盖了。我们也不过在那房里看一眼,不至于冒犯了翠儿姑娘吧?”
“不、不是,青杏不是这个意思,青杏怎么敢说公子爷冒犯了翠儿姑娘呢!”那小丫头怔了一怔,又慌着连连摇头,“我、我是说……都说死了的女孩儿家秽气最重的,怕冲犯着公子爷了……”
重云听闻此言,怔了半晌方想起来,底下穷苦人家轻贱女孩儿,确是有如此说法。本来道法中也未尝没有“女子阴气更重”之类的话,但人都死了,一般的化作鬼魂,阴气重不重,于他这驱邪方士还有何分别?只没想到在这玉京繁华地,还能听见此等说辞,且是从一个十来岁小姑娘口中如此理所当然讲出,想来青杏给和裕楼买来作小丫头之前,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待想通了这一节,他便不由得一阵心酸,向青杏微微俯下身道:“青杏,不是这样的。不论男孩儿家还是女孩儿家,人既然没了,便都是一样,没有什么分别了。叫人给翠儿姑娘盖上,是因了她是亡人,咱们须得敬她,不可冒犯了她,不是要防她冲犯了咱们。青杏可明白?”
青杏想是从未听过如此言论,懵懵懂懂瞪大了眼睛只是望着他,一时间并不应声。行秋在一旁轻轻叹息了一声道:“难为重云这样好心。只是小姑娘家这会儿听不明白的,日后慢慢再说罢。眼下还是先去瞧过了翠儿姑娘要紧。”看重云脸上形容,大约又要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连忙抢先一句话堵住了:“不必操心我,我只跟在重云后边。重云若说看不得,我不看便是了。”
重云无奈,只得由他跟着。青杏领着二人到了那小房门口,跟人嘱咐了几句,那人垂首应了,进房不多时又出来,向他们屈身示意。青杏这时候却当真怕了,瑟缩着只不敢去推门。重云于是上前去温言道:“青杏不必进去了,有沉秋先生跟我一道进去便好。不会怪青杏失了礼数的,放心。”
他轻轻推门入内。门在二人身后掩上了。室内极窄,陈设也甚简陋,床板上躺着用白布盖过了全身的翠儿,尚隐约见得出曼妙的少女身形,想是落水不久便被人打捞起,身子并不曾给水泡腐了,恍惚间竟叫人觉着她像还有生气一般,这副情形却实在堪怜。但重云自是不敢大意,一面半抬了手将行秋挡在身后,一面屏息凝神,神思一寸寸探过屋内。行秋立在他身后,不动亦不作声,半晌方听他低声道:“像有哪里不妥。”
他话音刚落,半掩的小窗前忽地一阵风起,便像生了眼睛一般,堪堪将那白布一角揭起,就要露出翠儿的头脸来。重云神色骤变,猛然抬手挡了行秋双眼,疾声喝道:“秋郎莫看!”但听得屋中风声劲急,一道锐器破空之声,二人衣袂鬓发尽数为狂风鼓荡而起。也只片刻,风声渐息,一切又归于沉寂。重云拿开了手,行秋方见他右手早已捏起剑诀,眼中犹有厉色,而那白布已然平覆如初。尚未回过神,又觉手上一暖,却是给重云牢牢握住了,耳边听得他沉声急问:“看见什么不曾?”
“不曾。”行秋立时应声,话音倒还颇为镇定。重云不免微感讶异,心下暗暗赞叹了一声,只一双眼睛仍牢牢盯住窗前,尚不敢移开。行秋顺了他眼睛望去,但见窗格上钉了张符纸,却别无硬物锐器之类,纯是以符纸边缘为利刃,生生破开了窗格木,符纸钉入其中,又完好无损。电光石火之间,其发劲之巧,手法之准,实在匪夷所思。
能叫重云如此动真章,可见方才真有什么东西来过了,行秋想到此节,这时方有一丝后怕。重云摸得他指尖微微发凉,一错手将他五指牢牢扣住了,双眼一瞬不瞬盯紧窗前,咬牙道:“是我大意了,不该叫秋郎一同进来。秋郎切不可松开手,要紧!”一面再捏剑诀,持过第二张符在手,沉眸低喝道:“好大胆子!敢在我眼皮底下冲着他来,就不敢现真容么!”
四下里又是风起,却只一片寂然。重云屏息厉色瞪视窗前,剑指持符,屋内愈发风紧,衣袂又自鼓荡不息,直是剑拔弩张之势。正在此一触即发之际,忽听行秋在身畔轻声道:“可真是翠儿姑娘么?重云莫要伤了她,翠儿姑娘不会害人的。”
重云听他声气,怎料他竟不甚怕,不由得更对他另眼相看起来,心下便暗暗赞了一声“好胆气”。却不承想行秋此言一出,屋中那股阴风也跟着滞了一滞。重云如何会放过这个空儿,指间劲力贯处,符纸激射而出,这回却是堪堪擦着床板上的翠儿身畔而过,只在距她耳边不足一寸远处一记纸刃脆响,连白布钉在床板上。屋中凉风骤息,寂然半晌,只听窗边飘来似泣似笑极轻的一声长叹,悠悠随风逝了。
重云默然许久,方缓步走去那白布盖的床板边取下符箓,却仍紧紧扣住行秋五指不曾放开。行秋只得跟了他近前去,眼看他小心翼翼轻轻拈起那张符纸,凝眸端详好一阵,这才是真正一口气松了下来。但听他低低告了一声:“得罪。”
也不知是冲着窗外,还是冲着床板上那年方十六、再也不会睁开双眼的姑娘。
他又去取那窗格上的符箓。行秋知晓这回当真无事了,便轻轻挣了下手。重云却只扣牢了不放,转头望他稍一摇头,道:“秋郎方才倒说中了。翠儿姑娘并无害人之心,只因她是万念俱灰寻的短见,心有不甘,这才存了些不平之气未及散去。想是她一缕残念忌惮我纯阳之体,不敢冲我发难,才险些冲着秋郎来了。我手下容了情,不曾伤她,只是震了她一震。这回该是好生去了,秋郎放心。”垂首望了一眼他二人十指相扣处,仍是极凝重道:“先前是我大意,险些未能护得秋郎周全,现下再不敢了。出得这屋门以前,秋郎都莫要放手为好。勿怪。”
行秋见他如此郑重,便只正色点头应了,不再多说什么。重云往窗格上取过了符箓,又亲手牵平了那白布一角,末后冲床板上无知无觉的翠儿缓缓一欠身。行秋一声不响,也是肃然屈身为礼。两下里侧脸相望一眼,重云方伸手推门,二人一前一后轻轻去了。
出得门来,便见云堇早已面有忧色候在门外。一见了他二人,赶忙迎上前来,待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只以焦急眼色相询,想是方才屋内响动她都听见了。重云心知瞒不过了,一面瞥过行秋一眼,轻轻放开了他手,一面向云堇低声安慰道:“堇姑娘不必担心,我都安顿妥当了,不打紧。”
云堇一再打量他二人,大约瞧着他们当真无事,如此神色才稍缓和些,却仍是微微蹙了眉低声道:“方才落霞姑娘来过了,嘱咐知雨姑娘说不许将翠儿停在屋里,叫尽早将衣衾料理妥当了,在后园里搭个棚子,把人停过去。若是珠钿坊的姑娘们要送她,园子里来看一眼就是了。完了就赶紧起灵柩出去,不许再拖延久了。”
重云心下便颇不是滋味。想人活着的时候,外头看和裕楼里的姑娘们一个个不知多娇贵,原来人一死了,竟是这般轻贱的,如此草草的便要下葬了。几人皆默然半晌,行秋轻声问:“知雨姑娘呢?她总是要守到最后一个的,咱们都陪她一道罢。”
“园子里去了,看着底下人搭棚子。一则还须应着落霞姑娘,二则这地方大约也不忍心再待下去了。”云堇轻轻说着,便望后门一眼。行秋点头,转脸望重云道:“重云可还要一道?若你要回去了,我先送送你。”
重云摇头道:“我不去。我同你们一道,再守一阵翠儿姑娘。”
行秋也不劝阻,只低头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也罢。那便一道。”
及至珠钿坊里的姑娘们三三两两都下楼来了,知雨终于再捱不过,悄悄在那棚子底下一角拣了个小凳儿坐了,一声不响低着头垂泪。青杏在一旁咬着嘴唇,急得小脸都白了,只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劝。云堇便向行秋和青荼递眼色道:“劳烦青荼帮忙诸事照看着些,有人来了就略迎一迎。秋郎且陪着重云公子,看有什么应付不过来的,再去前边搭个手就是了。我去陪一陪知雨姑娘。”
两边点头应了,青荼便去唤了那些给翠儿料理后事的下人们来问话,又略嘱咐他们几句。行秋轻轻一牵重云衣袖,拉了他到棚子另一头,低声道:“无论有什么事,重云都莫要再动手了。你究竟是客人,便算是驱邪方士,当着珠钿坊的姑娘们,这些不干净的事也不敢劳动你的。”
重云应道:“秋郎放心,我理会得。只有一桩事,大约还须跟青荼先生知会一声:秋郎领了我去那口井边看看可好?怕万一还有什么不妥当的,趁着今日我在,最好一并都看过了。若真有什么不巧,等到日后和裕楼出面再请我上门,传出去也不好听。”
行秋微微一怔,便会了意,点头叹道:“到底还是重云周到。且稍等我一阵。”于是往青荼跟前去低声交代了几句。青荼先也跟云堇一同听见了小房中那些响动,想是也知道重云露了真章了,听完行秋所言,他转脸望重云一眼,那神色便与以往不同,除开点头之交的礼貌客气,更有好些敬重之意在内了。重云只得不无拘谨地向他略笑一笑。这厢行秋已回转了来,唤他道:“走罢。”
到了那井边,只见周遭重重花木环绕,四下里寂然无人。重云又将行秋拦在身后,自己加倍留心,探查再三,所幸这一回真再无异状了。他松了口气,念及今日种种,心下便有些凄然,缓缓向行秋道:“秋郎说得是,实在翠儿姑娘即便死得这样委屈,也从未有过害人的心。真是可怜见。”二人默然一回,他再道:“咱们这就回去……?”
话才出口,却见行秋忽而冲他轻轻作个噤声手势,从眼角里冷眼往旁一瞥,牵了他袖角便走。重云不明就里,只得亦步亦趋跟了,随他熟门熟路左一拐右一绕穿过灌木花丛。行了不多远,眼前是座两层高的凉亭,行秋只自顾自牵了重云上楼,也不作声。重云由他一路引至护栏边,方得住了脚,却看他朝底下某处轻轻点了点下巴。
重云朝他示意之处望去,但见下方不远处便是那口井,二人方才立着的小径上却有两个姑娘并肩缓步而来。再看那小径从凉亭底下过,出了花丛便是那顶才搭的棚子,原来也离这凉亭不远,棚子跟前的一应人都望得清清楚楚。重云看那两个姑娘正要往停放翠儿的棚子那边去,便揣度着是珠钿坊的姑娘了,只不知为何行秋要避着她二人。正待轻声问他,却听得两个姑娘中有一个说话了,因四下里寂静,倒是听得分明:“要我说,翠儿才真是糊涂。年纪轻轻的,就给茂才府上的大少爷看中了,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求不着的机会,她倒好,当真是死了都不肯去。果然是底下出身的丫头,享不得福的贱命。”
她语调甚为平淡轻闲,嗓音也清越动听,说的话却这般狠,重云一时便惊得呆了。待人走近了,只见二人约莫十七八岁,跟知雨年纪相仿,却都是堪称绝色的姿容。要说珠钿坊里什么美貌姑娘没有,更兼众人各有长处,鲜艳明媚如媚珠,温婉端方如知雨,清丽可人如翠儿,便是巧春和夜明那样尚未长成的小姑娘家,或天真泼辣、或楚楚可怜,也都自有一段动人之处。可若要道一句“艳冠群芳”,却非这两个姑娘莫属。眼看她二人衣着头饰都相似,一般的白锦襦裙、红绣繁花,金钗嵌玉、步摇垂珠,端的是美而贵气,却又贵气得不俗。单瞧容色仪表,便真如一对镶金嵌银、精雕细琢的白玉人儿一般,直是不由人不生爱怜之心。
重云却只心中略一惊叹,便紧紧皱了眉,心说这样如花似玉的人,怎的如此凉薄无情,反倒可怕。又听那另一个姑娘不轻不重应道:“琳璃这不是说得挺在理么。翠儿姑娘便是吃亏在这点上了。出身低微的人,难免总有些见识浅了,倒不是她自个儿故意的不识好歹。这也须怪不得她。”手中轻轻打着团扇,一面又稍稍放轻了声儿,似是谨小慎微道:“哎,一会儿到了那前头,你可千万莫要再说这种话。听人说梨香苑的云堇姑娘现下已到了,便算你说得在理,奈何话不大好听,若叫人云家的千金小姐听了去,怕不好呢。”
重云听了这话,更觉说不出的别扭。虽则那姑娘句句都像是替人作想,其语调神情,却又怎生都叫人觉着不对劲。再者,“琳璃”这个名儿听着倒有几分耳熟,正在寻思,行秋早在一旁似笑非笑道:“今儿可巧,让重云亲眼见着了。巧春巴不得当神仙姐姐供着的两位,一个瑶钗姑娘,一个琳璃姑娘,这下可领教了?”
重云闻言恍悟,原来这便是行秋那日提过的两人了。他心里对瑶钗那番话犹未咂摸过味儿来,一时便答不上话。行秋仍是轻轻冷笑,慢悠悠道:“果然厉害,瑶钗姑娘那番话,乍一下连重云都险些骗过了呢。”
重云听他话音,倒是说那瑶钗看似一片至诚,实则一般的没安什么好心,便更觉着那两个姑娘可畏起来。又见那琳璃故作嗔色道:“哼,瑶钗总是这般处处小心的,我却不怕。凭她什么千金小姐,既然来了这和裕楼里长住着,有什么直话听不得的?我自说我的,又不曾碍着她。”
话音方落,她二人身后又有一个女子身影走了来,一身素衣,头上也只略绾了几只木簪,却是媚珠。重云自初来和裕楼那日给她作势拦了一回起,并不曾再见过她,却已识得她相貌。眼见她今日竟作如此素净妆扮,倒是狠吃了一惊。但见媚珠一声不响走到瑶钗与琳璃跟前,上下打量二人一番,只不说话。她年纪尚长着她们二三岁,那二人怔了一怔,只得恭恭敬敬向她见礼道:“媚珠姐姐。”
媚珠轻轻嗤笑了一声,眉眼含笑道:“哟,好一对穿金戴银的俏佳人!不知道的怕还以为你们小姐妹两个花朝节里去拜花神呢!想是怕你们知雨姐姐太伤心了,穿得花俏些,好叫她瞧着开开心,是不是?”
她两个如何听不出媚珠话外之音,对望了一眼,琳璃便有些讪讪的。瑶钗却还沉得住气,仍不露声色微微笑道:“媚珠姐姐一贯是最善解人意的……”
“够了。”媚珠冷冷一声打断了,长眉一挑,脸色亦变冷了,“你两个少在这儿假模假式说什么怕云堇姑娘听不得直话。你们那些也叫直话!”冷笑了一声,再道:“就是不看云堇姑娘金面,冲着翠儿死者为大,你们也该嘴上积点德!人死得够冤枉了,你们既是满心的恨她到死都要占着你们那金贵的茂才府大少爷,不爱来送她,就干脆别来,犯不着给死了的活着的一起找不痛快!”
她说罢,一摔袖自去了。重云直是目瞪口呆,半晌方记起来转脸看看行秋。行秋全作冷眼旁观,嘴角边淡淡笑得玩味,见重云看他,他方轻轻笑叹了一声道:“唉。到底是这一节上不能不服媚珠姑娘。纵我平常百般千般的瞧她不顺眼,只说话爽利这一桩,实在对我胃口。”
重云早也记起他上回训斥巧春的形容,想了一想,诚言道:“秋郎说话也是厉害的。不过秋郎有分寸,不会像媚珠姑娘方才那般说得太难听,反倒折了自己身份。还是要像秋郎一般,才是正好。”
行秋如何料得到这样随口一句话,他都能夸到自己头上来,险些不曾叫他噎得无言以对,半晌方轻咳了一声道:“说媚珠姑娘呢,重云又打趣我做什么。——今儿可算是巧,珠钿坊里边顶风光的三位姑娘都给重云见着了。若说但凡歌台舞榭,都要推举个花魁什么的,珠钿坊便是这三位了。媚珠姑娘胜在年纪长了几岁,容貌之外还有解风情通人意,正是风光无两的时候;而瑶钗琳璃二位姑娘呢,那是后生可畏。大抵便是这么回事儿。不过重云也见了,我是看不得两位后起之秀得势的,实在这两个也太不成体统。媚珠姑娘平日里看着没轻没重,要紧时候还是识大体的。平常那些么,姑且算她真性情罢。”
重云便又蹙眉,半晌方道:“这几位……我还是都远着些的好。”寻思了一阵,又略带犹疑道:“我本不懂姑娘家的事,不过这些时看来,难道说愈是容貌出众的姑娘,愈受人追捧美誉,愈要这般争强好胜,甚至于惹是生非么?这几位姑娘看来就有些……怪怕人的。何以偏生又有那许多人喜欢呢?”
行秋听了他这话,微微一怔,不无讶异地笑起来:“重云竟也会寻思这些事么?看来成日在我们这里耳濡目染,真能教得人通人事的。”说着往那棚子跟前张了一眼,稍稍正色再道:“这话说得在理,不过也不尽然,世上的事本不能一概而论的。重云且往那边瞧瞧?”
重云朝他示意之处望去,只见瑶钗和琳璃两个一路拖拖沓沓,好容易终于走到棚子跟前,迎面望见夜明伴着一个通身白衣的姑娘远远行来,立时脸色都变了。重云想她二人给媚珠用那样难听话训斥了一番,尚且转头便能作出一副不以为然状,现下何以只是远远望见那白衣姑娘,脸色就不自在起来,他心中便好奇,留心去看那姑娘。眼见那姑娘以白纱遮面,眉眼低垂,而夜明极是小心翼翼扶了她一臂,一路走得甚慢,生怕她磕了绊了似的。
白衣姑娘虽不见容貌,重云却不知为何,只稍一定睛看她,便觉心头轻轻一震,但见她身影轻盈缥缈有如山间晨雾,像转眼便要随风飘散了一般,浑不似凡间应有的人。容颜未露便有这般九天仙子一样气度,早已不是俗世所谓“美人”二字所能形容的了,直是叫人望过一眼便要心生敬意,惟恐对她稍有冒犯。
重云大为惊异,还不及向行秋询问,只见夜明与那白衣姑娘在棚子跟前站定了,青荼垂首让到一旁,云堇搀着知雨迎出来。两厢默然相对少时,白衣姑娘伸臂轻轻揽过知雨肩头,知雨身子颤了颤,将脸埋在她肩上抽泣不止。那姑娘极温柔地拍抚知雨肩背。两人好一阵才分开了,白衣姑娘自去翠儿跟前垂首静静立着。翠儿仍是通身给白布盖过了,脸也不得露。白衣姑娘低头默然一阵,抬手至耳畔,缓缓解下了面纱。
面纱底下的脸庞怔怔的没什么神情,可再美貌的姑娘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了。便是重云远远望着,一时间心中也只余下一个念头:这姑娘该是天上的人,仙家的女子,断不会错的,人间如何能有此等天人之姿呢!周遭一应人神情各异,白衣姑娘本人却全不作理会,只垂头望着翠儿泪盈于睫,太阳底下隐约见得几颗泪珠晶光一闪,无声无息掉下去。
重云怔了半晌,只听身旁行秋极轻地长长叹了口气。他这时方醒过神来,惊问行秋道:“这位是……?”
行秋静静凝望那姑娘片刻,垂了眼帘自顾自道:“到底是叫夜明陪着来了。她那么重情重义的人,便算身上再不好受,怎么能够安心坐得住呢。只巧春还是不见人影儿。”
重云闻言恍悟,惊道:“所以这位是……绣羽姑娘?”
“是,这便是绣羽姑娘。”行秋轻声道。

本章出场/提及NPC
秋歌:原游戏内“珠钿舫”NPC,自称“刚出道的唱戏人”,“想成为云堇那样的名角儿”。本文将之化作和裕楼梨香苑一位戏曲先生。
落霞:原游戏内“珠钿舫”NPC,是珠钿坊的接待员,台词中透露了珠钿舫老板的些许信息。本文中将之设定为与和裕楼幕后贵人老板多有接触的管事人,身份较高。
本章出场原创人物
青杏:新近拨到知雨房里使唤的小丫鬟,原本是和裕楼底下干杂活的粗使丫头。苏轼《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是个好孩子,所以给了她一个可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