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清水河第二章《拉柴棍儿》
“嗯，嗯嗯，杨九郎。”高大有给佟小六比个十，“十块钱，你一人儿去，不拘给他演个什么，哄高兴就得。”
佟小六：“钱您收了？”
高大有：“不收咱吃什么？这么些嘴！”
佟小六急躁：“我跟九郎是朋友！”
高大有嗤笑着碰碰佟小六的肩膀：“傻小子，咱吃开口饭的，永远别想和主顾交朋友！”
“为什么？”
高大有伸出手，手心朝下：“为什么咱这么收钱？”
小六：“因为咱不是要饭的。”
高大有把手翻过来，换成手心朝上，又下上翻了几回：“多大差别？你要真觉得说相声不是要饭，至于到现在还不肯叩门？”
佟小六不说话了。
高大有指天：“人家。”
高大有又指地：“咱们。”
高大有继续：“挨不上！你以为你不拜师不叩门就不是这行的人了？他松老三敢把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要出皇后的价，不就因为你吃了开口饭？呵，朋友。你要想和空子交朋友，这碗饭你可端不稳。”
佟小六实在觉得扎心：“松家就一个闺女，当然看重。”
“以前不看重？以前松家对你是这脸？”高大有知道戳到了佟小六的痛处，干脆再下一剂猛药，“不想演堂会也成。我把钱退回去，你找个日子拜师，叩门！”
佟小六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高大有：“不行吧？”
佟小六避开高大有的逼问：“叔，不是我不想叩门，我是没钱。摆知多的不说，酒席得有吧，礼物得有吧？拜了师，三节两寿得孝敬吧？如今都七月了，一入了冬，咱能上几个座儿，我能挣几个钱？今年要还不上账，我那半拉小院保不住！祖宗留的院子已然丢了半个，要把那半个也丢了，我死了都没脸见先人！”
高大有冷笑：“八国联军日本人连皇上的金銮殿都踩了，好好的国丢了大半个，不知道咱这些人以后有没有脸见先人。”
佟小六强笑：“我听说日本兵都搁地上跪着哭呢，挨门挨户赔不是，说以前不该打人。”
“人是人，咱是咱。”高大有摆摆手，“六啊，听叔劝，好好巴结住这位杨九爷。只要你能留住这个大客，过了八月节，给你涨到九厘份儿；要是冬天九爷还来，过了年你拿整份儿！”
佟小六：“真的？”
高大有：“比真金还真！”
佟小六咬牙：“我演！”
“这就对了！” 高大有端起小茶壶对着壶嘴润了一口，“什么都是假的，挣钱是真的。”
开门迎客。
佟小六和大伙儿一块唱完《发四喜》，下去候场。
杨九郎还没来，佟小六看着他常坐的那个位子发愣。
班主说挣钱是真的。
没错，挣钱真，脸面假。
要不是为了挣钱，他至于舍脸舍皮下海说相声？
他是努尔哈赤的胞弟舒尔哈齐的后人，他的祖父袭着祖上传下来的将军虚衔，父亲有统领职位，虽说大清没了吧，可身份还在那儿。
他呢？他上街卖艺，爷长爷短地喊着，弯着腰赔着笑，挨着打受着骂。
可卖艺是真挣钱啊。
没钱吃什么？烧什么？难不成就让妈在没火的冷屋子里咽混合面？
三天，他挣了七块八毛。
揣着发烫的钱，他从黑市买了两斤白面一篓子碳。
他把白面装条囊里缠在腰上，他死命咬着嘴唇，生怕嘴闭得不严，心就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那天夜里他起来三回，给炉子续了两回碳。妈夜里咳醒，喝了炉子上温着的白米汤，又稳稳地睡了。
多好啊，钱。
多亲啊，钱。
“大爷赏一毛！”
忽然听到有人唱钱，佟小六和所有艺人一块儿喊：“谢大爷赏！”
四毛儿又喊：“大爷戳朵，听《拉柴棍儿》！”
《拉柴棍儿》，这块活一般人拿不下来。班主挨个儿看，没人应声，佟小六站了起来。
高大有紧绷的脸展开：“嗯，嗯嗯，你使，我给你量。”
佟小六说垫话：“大爷点的《拉柴棍儿》，要搁以前我还真不一定敢说。为什么呢？咱们都知道，1937年哪，有这么一帮东洋小矮子鬼……”
说完垫话，小六入正活：“他们给中国人发混合面，混合面儿里什么都掺，耗子屎还没磨开哪！另外，据说奸商还往里掺锯末，锯末那是人吃的吗？”
高大有捧哏：“一下水，水是水，面是面，捏不到一起去！”
佟小六：“连水带面灌吧？灌不下。”
高大有：“喉咙说它没见过这玩意儿，不敢咽！”
佟小六：“好不容易拿火筷子捅下去，您猜怎么着？一礼拜，我硬他娘的拉不出来！我这么要强的小伙子，蹲茅坑里直叫娘！”
高大有：“叫娘干嘛呀？”
佟小六：“叫娘上隔壁五嫂子家，给我讨瓶馊了的头油来！”
高大有：“头油，还是馊的？”
佟小六：“废话，日本鬼子占了这么些年，谁家还有好油啊？可不光剩馊了的头油？我妈拿给我，我一仰脖儿，喝！”
高大有：“管用吗？”
佟小六：“管用！我拉了！噼里啪啦，稀里哗啦，咚了哒啦！我听声儿不对，低头这么一瞧，好么，不是屎！”
高大有：“那是什么？”
佟小六指着地上使个惊讶无比的相，好像那真是茅坑：“劈柴棍儿！”
全场大笑，有人笑得跺脚，有人抹着泪喊“好！”
佟小六趁机拿了笸箩下去敛钱，人给钱了他道个谢，人不给他也依旧赔着笑脸。
笸箩里的钱越来越多，佟小六欢喜地咧嘴。
《拉柴棍儿》没人教他，他自个儿捋叶子学来的。
为了不让人撵，他狠心买了一碗馄饨，好能坐馄饨摊子上听人家使活。
怕日本人二鬼子撞上，他从来都没敢主动使过。还以为白下了功夫呢，哪知道今天才一回，几十碗馄饨的钱都挣回来了。
佟小六端着笸箩一路谢着赏来到后排，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往笸箩里放了一块钱。
佟小六一愣。
高大有亮嗓门喊：“九爷赏一块！”
佟小六眼看着杨九郎，嘴跟着喊：“谢九爷赏！”
杨九郎没有看佟小六。
佟小六心里毛乱起来。九郎怎么了，为什么黑着脸？因为他应了堂会不高兴，还是因为他之前执意不肯告诉九郎他的住处在哪，九郎觉得他不够朋友？
唉，不是他没把九郎当朋友不想让九郎上他家，实在是他那小院里住了两家日本人，他、他哪有脸让杨九郎上家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