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剧透

前言：我先前的想法是先单独写一篇《纸魔》再对rkr三部曲做总结，不过实际写了几段才发现脱离后面两部很难把这三部作品的共同内核表达完整，因此我还是选择在这一篇对三部曲进行总结。其他两部作品单独的杂谈也放在这里：

rkr三部曲，即《纸上魔法使》、《水葬银货》和《冥契的牧神节》三部作品，《空刻》由于整体水平过低、风格差距过大而不在此列。

琉璃 精神准备很早以前就做好了。

在决定了爱你的瞬间。

冷清的教堂慨叹着神不在。

只有散场了的地方，才和我们关系的终焉相称。

                                                                                          ——《纸上魔法使》

她是个温暖的人。

温暖渗透了我的心。

触及到冰冷内心的火热确实能化解隔阂。

但同时，温差导致的痛楚也令人痛苦吧。

                                                                                        ——《水葬银货的Istria》

  现实不由分说地前进，故事裹挟着我们坠落。

被推上来的舞台，又名地狱。

                                                                                        ——《冥契的牧神节》

我们也许很难再找到像rkr三部曲这样独具特色的galgame了。细腻的叙事、旁白与独白的交织让这部作品从骨子里便在业界独树一帜，意料之外的反转与精彩的情节则作为血肉塑成了作品的形体，最后又有桐叶绘制、在主界面上笑靥如花的数位美少女为“皮”，看似人畜无害，实则笑里藏刀。这几部作品在描绘人性各种各样的平凡与丑陋时丝毫不吝惜笔墨，又用执着、纯粹的情感传达着明白而深刻的主旨。它们没有那么夸张的门槛，却同样能给人带来灵魂深处的震撼。

我很欣赏这三部作品，它们的题材独树一帜，行文精致却不显造作，剧情与情感总能直击心灵，每一部都能在我的标准中达到九十分的水平，因此我为它们写下了这篇总结性的专栏，重点放在这三部作品的异同上。

一、妹妹

说起rkr三部曲，对妹妹的执着一定是三部作品最明显的共同点之一——不仅有亲兄妹，还有因缘巧合之下缔结的假兄妹。三部作品中的亲生妹妹都是剧情发展不可或缺的存在:

月社妃

月社妃是《纸魔》中最为出彩的女主角，风头可谓无两。她对琉璃的爱如此炽烈，以至于前期她的种种言语都显得刻薄无比，直到故事接近尾声我们才得以知晓这份情感真正的重量。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与琉璃的爱是“堕落”的、”不幸“的，但她并不会纠结于这些字眼或是受制于世俗伦常，而是以“希望看到琉璃在不幸的深渊中堕落”之类的言语隐晦地表达自己的爱恋；她也明白自己与琉璃的感情不能公之于众，因此她一直在表面上与琉璃保持距离，只在魔法之书的伪装下放下他人的目光与琉璃相处；她倔强地声称由魔法之书诞生的妃并不是真正的自己，即便清楚自己将会因与琉璃的分别而落泪。妃对琉璃的爱是自私的：面对遗忘了彼方的琉璃，妃很自然地借这个机会跨越了她与琉璃之间那道禁忌的分界线——这并非是对彼方位置的“顶替”，妃与琉璃本就有暧昧不明的情感，妃也一直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欲望，从未对那时的自私有过后悔；她对琉璃的爱也是忘我的，在得知自己可能会在魔法之书的作用下投向他人的怀抱后，她当即做出了最直截、最惨烈的回复。得知妃突如其来的噩耗之后，玩家与琉璃都经历了从一开始的震惊、怀疑到不得不接受妃死亡的事实的痛心，再到了解真相后的悚然、无奈。妃的地位在《纸魔》中是独一无二的，妃与琉璃的爱情是整部作品的缘起之一，妃的死亡是作品的重大转折，她的感情线真正做到了贯穿游戏的始终，即便是身为真女主的彼方在她面前也不免失色。

茅崎夕樱

与月社妃、濑和未来相比，茅崎夕樱在作品前中期的出场并没有给我们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但这不意味着夕樱在作品中的地位就不重要了。如果说妃和未来的故事是在真相从未知到被揭开的一步步中带给我们震撼，那么夕樱的故事就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的回溯中让我们默然。夕樱对染墨流的情感是无比复杂的，一方面她是《水葬银货》的女主中中对“真相”了解最多的一个，对染墨流先前的懦弱有着最直接的认识；另一方面她与染墨流又有着无法割舍的血缘关系与情感，而这种纯洁的情感又在鸟笼事件中遭到了暴力的歪曲。因此前中期夕樱对染墨流一直是一幅嫌弃的样子，但在茅崎征士逼迫染墨流做出“舍弃”的选择之时，她还是主动站了出来，无比平静。在游戏内，夕樱故事的”痛“度不及妃和未来，但以游戏之外的视角来看，夕樱的故事却是最”真实“也最”痛苦“的。

濑和未来

濑和未来是《冥契》整部作品最中心的人物，这部作品以“折原氷狐”在舞台上的天鹅之歌为序幕，以“折原京子”的出场为拐点，最终以濑和未来的告白标志故事尾声的到来。未来对环的情感是这三部作品的妹妹中埋藏最深的：以濑和环及玩家的视角来看，无论是折原氷狐还是折原京子对环都是一幅或傲慢、或冷漠的高高在上的姿态——就连未来自己都没有想到，舍弃了对环的爱意的“折原京子”会变成如此模样,她同样也没有料想到环原来从未放下自己的死亡。未来和环的爱情悲剧一部分源于扭曲的家庭关系，一部分源于环在这种环境下产生的、对“兄妹”这一关系的偏执，最后则来自未来与环之间越来越深的误解与隔阂。未来对环的爱是单纯的，也是绝对的，她愿意为环的幸福付出一切，哪怕是以自己的爱为代价；她能感受到环对自己也抱有同样的感情，因此她天真地向环发问，却没有意识到此时的环已经陷入了由他自己织成的、嫉妒的陷阱中。也只有到了故事接近尾声，这对受尽折磨的兄妹才得以坦诚相见，互诉衷肠，并最终明白了幸福原来就是他们各自“哥哥”与“妹妹”的身份，深爱着彼此的两人直到阴阳两隔才得到救赎。

题外话

rkr三部曲的名声有不少来自三部作品共有的高质量“虐妹”情节，因此我将妹妹这一部分放在第一。这种对妹妹的执着让我想到了PKD，也就是科幻作家菲利普·迪克。菲利普有一个孪生妹妹，名为简，但简在出生一个月之后便因母亲的疏忽而夭折。他们的母亲出于负罪感，从他很小的时候起便一直试图向他解释这一切，迪克也是由此开始对简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尽管简不可能给他留下什么直接的印象，但这个早夭的妹妹对他的影响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哪怕到了四十多岁，他还会在日记中写下：

我怕的是，会马上死掉。心脏停搏，呼吸停止。我会像个裸着身子的婴儿那样断气。简，你就是那样死去的，直到现在，我还在害怕我也会那样。他们保护不了我们……

二、男主

和三部曲中的妹妹相呼应，三部作品中的男主也都有着各自的性格与特点，当然也都有各自的缺陷与弱点：

四条琉璃

在《纸魔》这个由魔法之书操纵的荒唐世界中，成长于魔法之书以外世界的四条琉璃往往作为不自知的演员被推上舞台，故事的真相直到最后才得以解开。但琉璃也表现出了惊人的觉悟，比如妃线中与妃在教堂中自杀的结局、对自己已死事实的坦然、知晓真相后对夜子的宽容，等等。“温柔”或者说“亚萨西”是一个在各类ACG作品的男主身上用烂了的词，他们这种温柔毫无来由，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点。但琉璃是一个真正温柔的人，他从小就包容了刻薄的妃，也包容了犯下大错的夜子；经过荒唐的种种之后，他的温柔也并非对“拒绝”这一选项的逃避，他后来对命运的觉悟与对魔女的反击都无声地诉说着这一点。琉璃是三位男主中唯一一个前期就明确了与妹妹关系的，他和妃私下里的相处极为亲密，甚至到了私定终身这种程度——这是染墨流与环都望尘莫及的。可实际上，他爱着妃，这种爱却并不似妃爱着他那般，他只能在魔法之书的世界中默默听完妃平静的告白，接着向森林中的图书馆进发。“结束”是《纸魔》这部作品的主题，《纸魔》借妃之口向我们阐述了“结束”的意义，而恋情的结束、生命的结束、幻想的结束……这些统统都在琉璃的身上得以表现，可以说琉璃才是身处故事漩涡中心的角色。

茅崎染墨流

染墨流是三位男主中最具行动力、也是隐瞒最多的一个。作品一开场的叙诡以及前期的种种省略让我们几乎无从猜测“染墨流就是C.A.”这一事实，故事后期对鸟笼事件之后真相的揭晓也同样令人错愕。染墨流还是三位男主中人际关系最差的一个，不仅被同学蔑称为“沟鼠”，连自己最关心、为之付出最多的小夜，也诅咒着变装之后的自己。染墨流与环都因自我保护而遗忘了一些事实，然而染墨流刻意隐瞒的部分要远多于染墨流——这些记忆是如此沉重，而背负着它们的染墨流还必须得忍受他人的冷眼。这也就造成了他最大的弱点：优柔寡断。这一弱点的形成与红叶脱不了干系：因为有了红叶提供的“毒苹果”带来的自信状态，染墨流才得以在赌场收割筹码；染墨流又在“毒苹果”的作用下死心塌地地爱着红叶，明知红叶欺骗自己、利用自己，他还是会陶醉在红叶的怀抱之中，心甘情愿地做她的狗。染墨流甚至也是三位男主中唯一有确定BE的一个，用死亡来让自己永远留在红叶的记忆中。不过，在真结局路线中，染墨流终于还是想通了：他哪一个都不想舍弃。《水葬银货》有红与黑两大主题色，而染墨流就在故事中不断地于红与黑的两色之间穿行。

濑和环

要论罪孽的话，濑和环无疑是三位男主中罪孽最深重的那个。母亲急功近利的教育理念扭曲了他对“兄妹”这一关系的理解，在此之后对妹妹一句无心的话语更是织成了困住自己的罗网，并最终酿成了他不得不咽下的苦果；未来的逝去令他痛苦不堪，于是他又在阴差阳错之下与奈奈菜缔结成了虚假的兄妹，可没多久这层精心营造的假象又被朋友以最不留情面的方式揭穿。他一直逃避着心中对未来的感情，直到最后才有了向未来道歉、告白的机会与勇气——这段振聋发聩的对白哪怕放放眼所有妹系gal也都是最精彩、最震撼的一部分。兄妹二人对彼此而言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明月，彼此都是执意追求月亮、不断犯下过错的卡利古拉；他们深爱着对方，却也都毁了对方；而这些正是《冥契》最大的悲剧所在。好在，他们终于还是拯救了彼此，还不至于在悔恨中走向结局。

小结

琉璃、染墨流与环这三位男主在故事中都处于相对被动的位置，一开始的玩家对他们也知之甚少，随着剧情的推进才能逐渐了解到他们充满不堪的往事，这种与“现在”紧密联系、一步步的自我发现实在是令人着迷。他们的人设不尽相同，却都给我们留下了鲜明的印象，不是厂商对标玩家的投影，也不是编剧输出自己理念的工具人，确实无愧于每一部作品“男主”的身份。

三、剧情结构

三部作品的每一部作品都有其独特的剧情结构，又做到了在一些方面的统一。

故事背景

三部作品的舞台都设置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之中，也都具有一定的幻想色彩：将文字搬入现实的魔法之书、治愈伤病的人鱼之泪、创造出名为“虚构”的舞台的卡利古拉。主角们虽然都是高中生，但作品刻意回避了那种在galgame里被滥用的高中生活的套路，故事精彩的部分从来就不在校园中，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格局过小的问题。

并非完美的个人线

三部作品和通常的gal一样，每个女主都有个人线，可是这些个人线从某些角度看都可以划入BE的范畴：理央陷入了无尽循环的一日之中，妃与琉璃在教堂中一同走向死亡，被修改了设定的琉璃与夜子享受着强加的幸福；染墨流必须舍弃掉玖玖里和夕樱的其中之一，才能过上忘记她们、与其他女孩在一起的幸福生活；奈奈菜、琥珀和巡游的个人线都源于环不愿从中逃离的幻想，只有理世在度过了与环平淡而甜蜜的生活之后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只为环和大家共同的幸福。这种设置在galgame中并不多见，不少优秀的作品虽然有TE，但TE之前的个人线往往会是纯粹的幸福，比如《秽翼》、《Baldr Sky》等等。而rkr三部曲一直在游戏中强调个人线并不是最完美的解决方案，几条路线中也往往只有TE真正做到了“最优解”。

推动剧情的重要配角

这种说法虽然略显宽泛，不过三部作品中的配角确实表现出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不少galgame里都会有一些对故事没多大影响、单纯作为背景板的人物出现，比如男主唯一的男性朋友、男主的父母、表妹的父母这类角色。但《纸魔》中的汀、暗子、奏和岬，《水葬银货》中的紫子、茅崎征士和灯，《冥契》中的来来、胧、悠苑和花，rkr三部曲做到了几乎每个配角都有其作为，作品的主旨也有很大一部分通过这些配角的故事得到表现，而非把他们当作当作粘连世界的胶水、用后即弃的工具——有时他们的风头甚至要盖过一些主角。三部作品的特色之一就是不断穿插于剧情当中的回忆情节，这种对过去的回忆在各位配角的身上同样有所展现，也让游戏具备了群像作品那样多线并行、人设鲜明的魅力而无损于主线的精彩。

四、一点想法

写作这篇文章时，我恰巧也在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我读过许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他的作品给我最直观的感受就是，特别适合做成文字AVG。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情节主要都在人物的对话之间推动，主角一整天下来的行动基本也是去往几个地方，再进行几番长长的对话——当然，他的长篇作品若是真的改编成文字AVG，其中的对话就稍嫌冗长，但他的中短篇如《白夜》、《地下室手记》几乎就是两篇现成的游戏剧本。rkr的三部作品就给了我一种陀氏的感觉：两者都精于对人性与情感的刻画，同样是悲剧色彩浓重的，也同样是从沉重的黑暗中透露出一丝光明的。常常听到有人说陀氏的作品是压抑的，老玩家在被新人问起rkr三部曲时也总会说有“刀”，以至于不少新人都是绕着这几部作品走。不过我一直认为，悲剧通过毁灭美好的事物这一极端手段，在某种程度上唤醒了我们心中对美好的期望（尽管我们往往不会意识到），反过来肯定了生命中这些美好事物的意义。具体的可以参见我的这篇专栏：

“无望的爱恋”也是三部作品的共同点之一。在我关于《冥契》的那篇专栏下，有条评论说：美中不足的时这一作仍然以家庭问题作为悲剧的成因。这种设定上的重合是值得我们去思考的，我想这种安排一部分是因为主角们高中生的身份，另一部分是因为每部作品当中兄妹间的感情，毕竟这种特殊的情感也只有在特殊的家庭关系下才能诞生。

五、总结

《纸魔》、《水葬银货》和《冥契》，这三部作品的背景与主题都不尽相同，又有着诸多的相通之处。亚里士多德对悲剧的定义是主角的自我发现，而rkr三部曲每一部都是主角们自我发现的过程。他们在机缘巧合、又或命运的作用之下，逐渐发掘出关于自己的真相。爱与死是文学作品中永恒的两大主题，而rkr三部曲的每一部都紧紧地抓住了这两大主题，每一部都以此为起点：爱欲热烈，却并不是单纯的占有、兽欲；死亡如影随行，却往往并不是那么阴暗、恐怖。故事中的种种爱恨在精巧文字的表现下充满了似要溢出屏幕的强烈气势，但到了故事的尾声，这一切的情感又都归于平静。怎么能不为妃对琉璃的爱感动呢？可我们必须要回应妃真正的期待；怎么能不为红叶对染墨流的支配愤怒呢？可我们必须要明白真正重要的为何物；怎么能不为未来与环最终的告白悲伤呢？可我们必须要认识到现实已经无可改变。然而，当故事中的世界回归平静，我们也都熄灭了屏幕，对这些场景的记忆依然会涌上心头，犹如历历在目。

即使是虚构的人生，也有它确实的意义，因为这是一次不断寻找重要事物的旅程啊。

2023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