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博同人】Lancet-2的漫长一日
作者按:本作乃为响应NGA、TCA、NBSK同步征文活动“泰拉的一日”主题而写。
原帖地址:
https://bbs.nga.cn/read.php?pid=615368715&opt=128
(小声)以旁观者视角看鲸博吵架真是太爽辣!()
——以下正文——
6月3日清晨6:00
客制化雷神存在者™S Typer 62六轮作业平台,主要用于承担部分日常医疗工作的人工智能机械,代号Lancet-2的罗德岛干员,依照人类为她所设的定时闹钟,如常从休眠中被唤醒。
(系统自检,已完成。电量,100%。医疗消耗品储存量,68%。发动机与底盘,状况良好。ECU,状况良好。医疗设备,运行正常。)
(确认本日任务——连续24小时监测博士生理状态并生成报告以供医疗部参考;监督博士日常活动并相机提出健康建议;记录博士违反医疗部为其制定的健康守则[第九版]之行为。)
(嗯,今天的工作开始了,出发……)
然后,被许多人类干员亲切地称为医疗小车的作业平台Lancet-2,以其5km/h的舰内行进常用时速,就此平稳驶离了充能接口,驶向了她崭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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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7
Lancet-2来到了博士门外,发现大门紧闭,这与它此时通常应有的状态相符,于是她也如常远程连接了办公室里的可视化门铃——它源自梅尔某天偶然和贾维闲聊过后,便与可露希尔一起付诸实践的一个想法。其最初当然主要就是为机械干员们所设的,因为贾维意外地提出了相当有建设性的发问:
——小车们要怎么敲门呢?
——直接碰撞的话不管小车外壳还是门都会毫无必要地缩短使用寿命吧?
——自己发出声音喊人有时会造成额外麻烦啊你知道上周Castle-3都快把《你尝起来是这么美味》播完了我还没醒之后室友们对我都做了些什么吗布洛卡也就罢了奥斯塔平时那么斯文的人原来起床气也可以这么大哦我还是头一回发现……
总而言之,当可视化门铃被触发时,房间里的相应设备将会发出显著可见的光信号,以便在房中不止一位成员的情况下,只引起醒着的人的注意,而不惊扰睡着的其他人。由于举一反三正是那两位天才工程师的标配,现在供人类使用的门铃按钮上也具备这个选项,据反馈,此功能有效减少了人们因作息时间与社交需求存在一定冲突所致的室友矛盾。
耐心地等足了两分钟后,Lancet-2判断,博士应该不在办公区域,而是还在一墙之隔的卧室里睡觉。因此,她又远程连接了大门控制系统,使用自身被授予的权限直接进入了房间。
(果然没有人……好,趁这个时候,环境图像扫描解析——咖啡机,底部余液高度3mm,残渍显示最初液面高度曾达到最大容量……咿,泡了满满一大壶,博士昨天有客人吗……不,这里只有一个用过未洗的咖啡杯。办公桌,文件上有一点散落的泡面碎片。垃圾桶,泡面包装袋上方就是调料包的包装袋……角度刚好,可以扫描清楚内容物……全都用掉了!这摄入量超出的倍数已经是……)
将整个办公区域检查过一圈,Lancet-2得出一个结论:博士昨日又有一些相当过分的不健康饮食行为。
(唉,博士今天要是再这样,我就要记录下来上报给医生们了呀。一定得好好劝阻才行。)
确认暂无其他可进行的工作之后,有赖于工程干员们精心维护的丝滑滚轮,Lancet-2悄无声息地驶过地面,来到办公室一角,安静地等待着。若非整体高度毕竟还是达到了149cm、而是能等比例地缩小几号(比如说,变成1比6的样子)的话,她现在的姿态给人的感觉,会更像一只乖巧的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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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0
(卧室里传出了闹铃声——停掉了。这就说明博士醒了吧,嗯,那么再过一会儿就可以正式开始任务了。)
十五分钟后。
(咦?通常博士的洗漱时间不用这么久呀,难道是消化系统出现了问题……再等等吧。)
又过了将近八分钟。
“博士?你还好吗?”医疗小车终于决定到卧室门前出声询问,然而房中静悄悄的,并无回音。
(哎不对,从刚才起卫生间里就一直没有动静啊,这是根本还没起床吧!呜——我好呆……)
“博士!你起来了吗?”Lancet-2提高了音量。
“唔————”门内隐约传出了一声慵懒的回应。
(没办法了,督促博士按时作息也属于工作的一部分……)
接着,Lancet-2启动了急促且高亢的鸣笛声。
“……唉呀——星Sir教的那句龙门俗语怎么说的来着,上吊也要喘口气啦……呵啊——”从动静上听,打着呵欠的博士正在一边缓慢起床一边懒洋洋地抱怨,“什么时候能来个猝死好让我解脱啊——哦哦哦*维多利亚粗口*!该死!”
衣柜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之后,紧接着又是显然已被开到最大的水龙头哗哗声,不到三分钟,房门打开,穿戴整齐且脸上还挂着水珠的博士出现了。
“早上好Lancet-2谢谢你再见——”
一边以极快的语速吐出一连串词句,博士一边准备绕过守候在他门口的这位虽然身材不高但宽度却也不小的机器人。
“早上好,博士。”Lancet-2滚轮稍一移动,继续挡在他面前,“你要去哪里?请先让我为你做一遍身体扫描,并开始今天连续24小时的健康监测。”
“等我回来再做不行吗?”
“不行哦,任务要求就是从博士起床后正式开始监测,如果你直接开始外出活动导致这一部分没有被记录到,会对最终报告结果造成不可忽略的误差,那样,那样就等于我今天的任务失败了……”说到最后,小车的语调渐渐变得消极起来。
“……”博士仰天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的同时深吸了口气,然后看了一眼手表,“行吧,反正已经比原定时间起晚了,也不差这一会儿……赌一把好了。”
“博士要到哪里去做什么吗?我现在的整备情况只适合在舰上行动,如果离舰的话,至少要把医疗消耗品补满,还有其他一些……可根据我的任务简报,你今天的日程应该……”
“你的简报没错,我不是要出门,如无意外接下来的大半天我也只会在这间屋子里度过,你大可以就此放心工作。”
“那你要赌什么?”
“赌她也没有按往常作息习惯行动。”博士叹道,“好了别问了,不是有任务吗,开始吧。”
“好的,请放松身体,平稳呼吸,保持静息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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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3
“博士,在高速冲刺跑结束后,不要立刻停下来不动,应当再缓步行走一段距离。”当博士带着她一路狂奔到生活区,并最终在一间单人宿舍的门前刹住脚步之际,Lancet-2及时发出了提示。
“……我、知道。呼——现在、没空……”弯着腰的博士一手扶在膝盖上,一手按着胸口,试图尽快让气息平静下来。
“即便确有必要留在原地,也应进行一些放松运动,例如拉伸和拍打腿部肌肉,活动手腕脚踝等。”
“我说了我知道,事有轻重缓急一次半次的死不了人……”说着,他慢慢直起身来。
“日积月累的运动伤害是非常可怕的,请不要轻视它,尤其当你刚刚做的是无氧运动……”
“——Lancet-2,我,诚恳地,请求你,先安静一会儿,好吗。”
博士再次略微俯身,双手都按在了她那稍有磨损但仍保养得很干净的半圆形洁白外壳上,强自抑制着的神情和语气如同一个快被固执的孩子逼到崩溃却又不忍发火的老父亲。
“我之后会乖乖听话的——好好,现在也听。”他吁了口气,轻柔地摸了摸医疗小车的“头顶”,站直身胡乱做了几个放松动作,接着似乎有些心虚地,迅速左右瞟了两眼寂静的走廊,才将耳朵贴到了那扇门上。
“你说,她还在不在里面?”博士压低声音问道,“Lancet-2,你能感知到房间里有没有人吗?”
“谁?——啊,门牌上写着这是斯卡蒂小姐的宿舍。”Lancet-2也将发声音量降低了许多,“可是,我的听觉模块灵敏度没有那么高,而且也不像专门的搜救机器人那样具备生命探测功能……呜,对不起……”
“嗨呀,道什么歉,你这傻孩子老这样……”博士回身又拍拍她,然后整了一下衣襟衣领,“嘶……好吧,生死由命,上了——”
他按下了门铃按钮——可视化的那一个。
“……没有回应呢,可能她不在里面,或是在但还没睡醒。”Lancet-2在旁继续小声说道。
“——也可能,她看见灯亮了,只是装作没看见。”
没等小机器人琢磨透彻他这话的意思,博士又将手指移向了另一个目标。
“真的没有人呢,不然铃声响了这么久应该早就来应门了吧。”
“我不信,刚才我还不能确定但现在我知道她绝对在里面,我的直觉判断很少出错——”博士的表情有点罕见的古怪,眼周绷紧的肌肉还不时轻微抽动几下,“开门,斯卡蒂——斯卡蒂!再不开我真要扯着嗓子嚷嚷了——!”
舱门呼地滑开了,面上乌云笼罩的深海猎人站在他跟前。
“快开——早上好,斯卡蒂。”捶打着按钮的拳头悬在了空中,博士凝滞了半秒,然后挤出一个公式化的微笑。
对方并未回应他,冷峻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又投向他身后的医疗小车。
“Lancet-2今天的任务只是跟在旁边给我做一下身体状况记录,还有提些健康建议什么的,不用在意……”
“我没问。”
“……”
博士的表情就像猎人刚刚扔出的并非三个字,而是三坨冰块似的,并且还一下子全塞进了他喉咙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成功将它们咽下去,继续试图维持若无其事的友好姿态:
“你是不是也刚起来不久,还没吃早餐吧,一起去食堂?”
“不。”
“——等等!”
在斯卡蒂正要抬手按下关门键的一刹那,博士倏然踏上半步,站在了道轨上。
“……你就断定我不敢用门夹你?”
斯卡蒂在他上前的同时也退开了半步,以免两人的距离贴得过近。如果这一幕被劳伦缇娜看见,她可能要拍着手大加赞赏,而歌蕾蒂娅即使保持沉默,也会暗暗称许这如同双人舞的动作之完美合拍,一进,一退,节奏准确,步距相等。
“先听我说完好吗。我知道你很生气,还在生气,可如果你一直不给我相处和沟通的机会,那我想帮你改善心情也无从下手。是,我早在几天前就该这么做了,我也不想冷落你的,所以我昨晚已经把那些事务全处理完了,这一整天里都保证不会再有什么来打断,我做好了专门准备的,后续工作也已安排妥当,空出这段时间就是为了和你……”
“你不用为了我而打乱正常的公务节奏。”斯卡蒂再次截断他话头,“我从来没有怪罪过你需要优先忙正事,如果我的恶劣性格与言行习惯令你产生了这种误解,那么我很抱歉。或许你应该把我外派出去,随便到哪个办事处驻扎,巡回保全什么的也好,免得在舰上碍你的眼,影响你工作心情。”
“我也从来没有觉得你在妨碍我正常工作,同时我还很清楚你是个拎得清的人,不会将私人情绪放到公事之前,这点毋庸置疑。”博士努力挂起来的微笑面具终于土崩瓦解,现在他的语气几乎与斯卡蒂一样阴沉,“刚才那不过是在表达我希望问题能尽快解决的诚意……”
“你的诚意我心领了。退后。”
博士站在原地没动:“够了,我只想和你好好地谈一谈,请你不要逼我。”
“怎么,你打算把‘好好谈话’设成我的任务?”猎人嘲讽地勾起一侧嘴角,“你如果真的变成了那样的人,我下一秒就办辞职,并且保证你永远不会再看见我。”
“你明知不可能,少说点气话对我们都有好处。”博士铁青着脸掏出他的随身终端,“个人事务该用个人的方式解决,而我们已经有过私人约定。还记得你昨天执意要走开前说过什么吗,‘如果明早上班前艾雅法拉能收到她想要的东西,我就在你旁边待上一整天又如何’,我的复述有误么,嗯?”
“什么?”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动摇。
“你听见了小羊和我的通话内容,所以才敢说这便宜话,是不是?”博士冷笑一声,竟捏着嗓子惟妙惟肖地学起了那位年轻的女研究员稚嫩而拘谨的腔调,“——‘嗯……虽然肯定是越早越好,但我明白博士现在手头的事已经很多了,这份资料审阅整理起来至少也需要两天,所以,所以博士只要能在……’”
“住口。”阿戈尔少女的红瞳中闪着盛怒的火光,“你发动精神损伤攻击的本事更甚于海嗣,再说下去连医疗小车的中控都要被你烧毁了。”
“欸?我、我系统一直运行良好呀,没有异常升温,今早自检的时候也没报错……”
Lancet-2的音量很快降了下去,直至细如蚊蚋。尽管不具备足够复杂的情感处理模块,那四道目光一齐射向她的瞬间,仍然让她察觉到了自己此时大概最好别插话。
(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博士和斯卡蒂小姐不是一直感情很好吗,今天这是怎么了……而且他们说的话也很难理解,虽然没有任何超出语言库范围的内容,但……)
“我达成了你的条件,这就是证据。”从小车身上收回视线后,博士把终端硬塞到她手中。
“……”
“看啊——看!”博士指着屏幕,陡然拔高了嗓门。
斯卡蒂条件反射地低头望向终端,她显然原本只打算象征性地瞧上一眼,却忽而瞳孔一缩,将它拿得更近,定定地注视了好一阵。
“那孩子一向勤快,这会儿多半已经开工了,你若怀疑我为了赶时间而敷衍了事,不妨拨个通讯过去,问问她收到的东西质量究竟如何。”博士再次冷笑道。
“你误会了,我向来相信你说到做到。”斯卡蒂抬起头来,径直迎着他视线,顿了两秒,将终端抛回他双臂抱胸的怀中,“你没必要这样。”
“我愿意怎样是我自己的事,有没有必要由我说了算。”博士把终端塞回衣兜,然后下颌略抬,“如何,你的轻易许诺是因为坚信自己稳赢不输,还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兑现?”
斯卡蒂眉头抽动了一下,却没理他,而是扭头看向早在两分钟前就已不自觉地悄悄倒了一点车的Lancet-2。
“凌晨3点48分还在给艾雅法拉发工作邮件,这也是符合健康守则的行为吗。”
“3点……果、果然!博士,先前我扫描完毕后分析出你昨夜睡眠时间应该不足四小时,你还辩解说……”
“他狡辩的时候还少么。”斯卡蒂悠悠接道,也交叉起手臂横在胸前。
“博士,请你……”
“——Lancet-2。”尽管语调仍然平板得犹如无心向学的学生在棒读课文,紧攥双拳的博士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已十分明显,“我保证今晚11点一定准时上床,现在恳请你暂缓提出意见,先让我和她把话说完。”
“好的……对不起……”
“不要道歉,不是你的错。”他回过头习惯性地抬起手,看清她与自己现下的距离后顿住了一下,又将注意力放回身前,“一码归一码,斯卡蒂,请你不要把其他人牵扯进来。”
“没错,该道歉的是我,对不起,是我总让无辜的人受波及……”
“斯-卡-蒂——”
“我不至于言而无信。”猎人转身挽起靠在墙边的剑鞘肩带,“愿赌服输。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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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1
在一个并无感官神经的机器人上使用这类字眼或许会有点奇怪,但Lancet-2此刻的确忍不住“觉得”,尽管身在理应安全无虞的钢铁舰体包围下,这仍是一个远比她出过的最艰险外勤还可怕的任务。环绕在食堂最偏远角落这张四人桌旁的气氛,分分钟让她联想起曾听其他干员讲述过的各种九死一生经历。
但,任务就是任务,即使面前有再多艰难险阻,也不能退缩,即使本质不过是一台除了实现些许普普通通的医疗功能以外就做不了什么的笨重机器人,她始终还是一名罗德岛干员,她应当勇敢,她必须前行。
再说了,面前那两个人分明是她一直信赖着的、最最善良可靠的同伴,怎么可能伤害她呢。
“博士……博士,你感觉还好吗?”Lancet-2往他身边挪动了几寸,小声发问,“即时血压监测显示,你目前的收缩压比历史平均值高出了将近20毫米汞柱,舒张压也……呃,我,我是不是还是不应该说话……”
“不是,你想说什么随时可说,有意见就尽管提吧,我在听。”博士推磨一样缓慢搅拌着面前的麦片粥,距离上一次他将勺子放入口中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分钟,“我身体也没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反正我血压一向偏低,不是么?也许它只不过忽然转了性子,想让我看起来更像一个正常人。”
与他呈对角位置端坐的猎人鼻间发出了短促的一声嗤笑,目光却继续锁定在她手中的玻璃杯上。杯底残余的瘤奶只要再来一口就能喝完,然而如有必要,它完全可以在那里边再待上半小时甚至更长,以便握着杯子的人保持着时刻有事可干的状态。
“博士若觉得这碗粥实在难以下咽,还能再加一点糖——四分之一勺,这是最后的极限了。真的喝不完的话,剩一两口也没关系,但作为膳食结构的重要组分,这个水煮羽兽卵还是……”
小车的话在博士的悠悠长叹声中戛然而止,她紧张地(如果运算功率骤然额外提升也能称之为机器式紧张的话)处理着视觉模块接收到的影像——只见博士停下了搅拌的手,没精打彩地向两侧的人或机器人各瞟了一眼,收回视线的刹那间,他突然端起碗将剩下的麦片粥一股脑地倒进嘴里,以惊人的速度吞咽完毕后,又拿起那枚早已放凉的水煮卵,往桌沿一磕,将卵壳完美地分成了两半,随即把剥出的成果扔进口中,几乎未曾咬合牙齿便将它吞下。
“博士,充分的咀嚼更有利于消化,而且你刚才的动作容易带来额外的危险,可能造成意外窒息。”
“下次一定。现在我一秒钟都不想多坐了。”他看向刚在同一时间饮尽杯中瘤奶的斯卡蒂,“走吗?”
“接下来的二十四——二十三个半小时里我将与你寸步不离。”对方面无表情地答道,“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服从的。”
无需稀音小姐的机器人“镜头”那样高缩放倍数的高清设备,Lancet-2也足以捕捉到,此刻博士一侧颞部上,靠近鬓角的地方,有一根血管的搏动已然清晰可辨。但结合各项实时数据,以及今早截至目前接收到的其他所有信息,包括尚无法理解的那部分,她判断,暂时不需要——亦不应该,发出更多警示。
刚站起来的博士死死地盯了半晌斜对面傲然挺立的猎人,最后喉间用力咕嘟了一下,仿佛方才那枚羽兽卵还卡在他胸腔里。
“好。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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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8
(博士和斯卡蒂小姐……究竟在因为什么事情而生对方的气呢……呜,要是我懂得更多就好了,或许就可以帮助他们让情绪好转,而不要再这样一起难受下去……可惜我如今能做的大概最多就是洒一点安神喷雾……不,他们现在需要的肯定不是镇静剂……)
机器并没有“苦恼”这种情绪——机器当然不会有任何一种情绪——但这一上午,Lancet-2总会时不时就从后台调出某些进程试图计算和推演,然后又由于缺乏许多必要参数和条件而匆匆结束。她毕竟只是一台小医疗机器人,而不是PRTS那样的超级AI啊。何况,今天的所见所闻,实在与她日常工作中遭遇过的境况大相径庭,她努力尝试去理解,却因缺乏人类的指导而收效甚微。
目前房间里仅有的两名人类,自从他们前后脚迈过办公室大门那一刻起,直到眼下这一秒,只有其中一位说过一句话,那是在两人沉默地站在房间中央、目光对峙了远远超出常人所能坚持不动摇的、相对漫长的一段时间后。其时Lancet-2甚至已经计算好,倘若他俩要一直保持这个大眼瞪小眼的状态,该在多久之后提醒博士最好微调一下身体姿势,以免相应部位的肌肉与关节因持续的收缩和负担而过度疲劳。不消说,她还希望斯卡蒂小姐同样能听从建议,好让身体各部轮流处于休息位。尽管这位干员每回的体检和体测结果都属于最令人称羡的级别,但再强健的体魄也应当进行科学的养护。
“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吧,只要待在这屋里就行。”当时,博士突然往周围大幅度地一摆手,所指方向囊括了书架、投影仪、冰箱与储藏柜,以及因今日无需助理到岗而空了出来的另一台终端。
但斯卡蒂只是微一点头,然后转身走到会客区,搁下肩头的巨剑,往其中一张单人沙发里平静地一坐,就此更无其他行动,其眼观鼻鼻观心的神态,令Lancet-2忍不住想起了嵯峨小姐。那位来自东国言必自称小僧的干员曾告诉她,自己这样纹丝不动地坐上半天的行为叫“坐禅”,是一种修行方式。
可就她看来,这两人的姿势并不相同,况且她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斯卡蒂小姐何时也“皈依”了。
博士在原地额外停留了片刻,注视着这一切,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有Lancet-2所监测到的各项生理数据提示着,他的情绪在某一瞬间可能出现过一个极短的起伏。然后,他也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屋里唯一会出现的说话声便只剩Lancet-2的定时发言,提醒他们请不要久坐不动。尽管气氛仍然凝重得如同光线也难以穿透的高压深海,但除了第一次听到建议时的短暂迟疑,之后这两人竟然都十分干脆地依言而为,只是仍旧全程无话,且起身活动时彼此间决无半点眼神交汇。由此Lancet-2一度检测到自己的逻辑判断程序运行状况有点不稳定——通常而言,患者的依从性越高,在治疗者眼里自然越好,然而眼前这两尊大佛的顺从模样,似乎让她,有那么一点,不愿看到。
“博士、斯卡蒂小姐——”Lancet-2再度发话了,“呃不,不,还没到……啊,不过我原本设定的区间只是最低限度,如果能多活动一下也好……不对,不是这个,我要说的是——是……呜……”
听到前半句时就已齐齐站起身来的两个人各自凝视着突然临时陷入混乱的医疗小车,怔了两秒后,博士终于率先打破了沉默。
“别急,Lancet-2,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慢慢说,我们会听的。”他此时的语调就和以往一样轻柔,“现在没人需要赶时间,不用着忙。你还是先稳定一下自身吧?”
“要找可露希尔来帮忙吗?”当斯卡蒂连余光也没分出半缕给博士所在的方位时,她说话的嗓音竟也恢复成了以往Lancet-2更习惯听到的那样,蕴含着一份淡淡的温和,全然没有今早的那种,比她初到罗德岛时更甚的冷漠。
“不用、不用了,我刚刚重新自检了一遍,系统已自动修复了错误,只是个微小的报错,不碍事的,不必惊动可爱的可露希尔姐姐……”
指示灯猛闪了一通之后,重归正常的Lancet-2认为,自己现在或可类比成,人类感到身心轻快时的那种状态,这应该是因为她又运行得飞一般的顺畅了。
“博士、斯卡蒂小姐,目前正是午饭时段,请问你们计划什么时候前去用餐?结合你们今天的早餐情况,我认为最佳选择是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以内开始进行。所以,博士,即便你手头的工作一时放不下来,也建议尽量在十分钟内达到可以暂告一段落的检查点,因为从这里走到食堂还有一定距离,而用餐前不宜剧烈运动,包括疾走也应尽量避免。”
“今天我终端上不存在任何紧急的必办事项。”博士的声音又变得干巴巴起来,“我一上午做的都是随时可扔开的闲事,完全无关紧要。”
“那就太好了,请问你们愿意现在前往食堂吗?”
“……”博士缓缓看向另一位被询问者,其动作僵硬程度与移速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台老旧的摇头风扇,“你说呢?”
斯卡蒂面部的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她并不乐意与此人目光接触,但既已事到临头,那她也不会退缩。
“都可以。”她漠然吐出几个字。
Lancet-2看到博士颊后的翼外肌等咀嚼肌群有着一刹那的凸起,昭示着他牙关曾紧咬了一瞬。
“……Lancet-2,感谢你提出的合理建议。”松开了极短暂的咬合后,他对小车和颜悦色地说道,“不过,我想避开用餐高峰,等到食堂没剩几个人的时候再去吧。”
“根据人流量监控历史数据分析,食堂用餐人数降至个位数的时间点,平均为下午2点26分之后,即便放宽要求到30人以内,也需等到2点左右,将进餐推迟过久会对你的消化系统……”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姑且也算个矿石病学者,基本的医学常识还是有的。”博士无力地摆了摆手,“Lancet-2,我们每天都面对着无数岔路口,总在权衡利弊,做出选择。你的优先级判断是基于健康需求,我理解,但我现在不想按这个标准了,请你见谅。”
“意思是说,博士还有其他的考虑吗?是什么呢?”
他干笑了两声:“只要她——只要我们还是现在这个状态,我就不会选择到人多的地方去,烦心事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节外生枝……说起来,Lancet-2,我有一个请求,不知你能否答应——今天的事,可以请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吗?”
“欸,可是,我今天的任务有一项就是,记录博士的违规行为,之后肯定要上报的……”
“我在起居饮食方面有什么会被医生们念叨的出格之举,你尽管记尽管报,不妨事。我指的是,我和——”
他看了一眼斯卡蒂,后者正带着宛如登高远眺的神态,面向着不过两米以外的书架,天知道其目光焦点落在何处。
“……我和她今天这些事。”博士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怎么说、怎么做、为什么,所有这些,都请你保密,我们没必要让无关的人产生困惑。可以吗?”
“嗯……我当然愿意答应博士,但是今天收集的这些监测数据肯定要回报并存档,而到目前为止,博士的各项生理指标异常波动记录已经数不胜数,医生们一定会问原因的……”Lancet-2弱弱地指出她所发现的症结。
“有什么疑惑叫她们来问我。”博士又胡乱挥了几下手,“不管她们问什么,你都回答‘博士让我请你们自己去问他’。”
“嗯,好,很清晰的逻辑呢,我记住了。”
“你肯答应就好,谢谢。”
“这没什么……不过,博士真的要等到2点半才去吃饭吗?早餐你就已经吃得很少了,现在又工作了一上午,没有补充足够能量的话……”
“算啦,别说现在了,再过两个小时我大概还是吃不下,早上不也吃得很费劲吗,你就由得我吧。”
“唔……博士今天的早餐确实单调了些……你当时选得太少啦。其实,罗德岛食堂如今的菜单还是挺丰富的,或者博士确有其他需求的话,单点一些让后厨现做也行,我可以帮忙参考,只要是符合营养搭配的,具体吃的是什么仍有很大选择空间。”
博士不由得笑了出来,上前摸了摸小车圆滚滚的弧顶。
“傻孩子,不是口味的问题,就是早餐那顿也并不难吃,只怪我自己……唉,好吧,大不了我啃点压缩饼干,这样至少有摄入能量了吧。”
“有是有,但……”
“我懂我懂,你如实记录就好,到时她们要算我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也罢,我有觉悟,反正明日之事不妨明日再愁……”
说着,博士拖着脚步走到储藏柜前,顿了一顿,鼻孔间喷出两道粗气。
“你吃什么?”他回过头问道。
斯卡蒂淡淡地看着他,朱唇微启:
“都可以。”
博士扶着半开柜门的胳膊剧烈抖了一下,但总算勉强克制住没有摔上它。倚着橱柜喘了几口气之后,他慢慢来到斯卡蒂面前。
“如果这就是你宣泄怒火排遣情绪的方式,我没有异议,唯一的请求是,能不能先告诉我,你到底在气什么,能不能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迎视着他的一双红眸中丝毫不见波澜,斯卡蒂平静地反问:
“你自己又为何不宣泄怒火排遣情绪?难道现在生气的就只有我一人而已?用不着那样虚伪地自我压抑。”
“双方同时带着激烈情绪互相攻击无益于解决问题。”
“所以你就谦让着包容我先行泄愤了?在你还不知道我的愤怒是否合理的前提下?你真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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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0
在驮兽真正被压垮前,没人能断定,哪根稻草会是最后一根,人们只知道,只要还在无休止地添加,它的最终倒下就是必然事件。
“——你非要亲眼看着我崩溃才肯罢休吗!”尽管还压着嗓门,博士此刻实已几近咆哮,“好,好,假如这就是你的愿望,我早就可以如你所愿,如你所愿……”
斯卡蒂仍是那个不动如山的样子,仿佛事不关己地看着博士大踏步地在她面前走了几个来回后骤然刹停,又猛地旋过身瞪向她,脸上怒意愈显。
“你一定要让我先开始,行,那我就问问,这都第几天了,几天了,啊?嫌这片大地的谜语不够多还是怎样?一夜之间突然就开始冷言冷语,说什么都爱理不理,问就是没什么,别管我,再问就是不说话,扮雕像,被抱着就一动不动没反应,抱久了直接推开……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啊!行,你想静一静,我让你静,你暂时不想说,我不逼你,可你已经快把我先逼死了你知道么?你看看自己如今这还像仅仅是‘暂时’的架势么?啊?我现在怀疑哪怕下一秒我就倒地身亡了你都不打算把死因烧给我。”
说到这里,他两手用力撕扯了几下制服外套里的绑带,以及上衣,将它们通通拽松,仿佛这样就有助于减轻他的窒息感,而后重新抬起头望着她时,眼中的暴烈和狂躁又大多被绝望与哀求取而代之。
“斯卡蒂,我求求你,求你换一种方式折磨我。我不知道自己这回是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生气,也许这份无知本身就已经是个大错,但我求求你说出来,说啊,你说了我会去改,去补救,要怎样都好,你先给我指条明路,指条活路行不行?现在这样你让我能怎么办,啊?难道真的就这样由得你去、从此不再理你吗?你觉得可能吗?”
望着那张神色惨然的脸,斯卡蒂一再无声地动了动嘴唇,最后忽而颓然垂首:
“我不知道怎么说。”
“呃啊————!!!”
伴着如同裂兽濒死时的痛苦嗥叫,博士跌跌撞撞地后退了两步,原本揸开五指捂在胸前的右手猝然收紧,揪起衣襟的同时连皮肉也一块狠狠地掐住。保持着这个姿势大口喘息了片刻之后,他又忽然神经质般地笑了几声。
“呵呵……嘿嘿……不知怎么说,怎么说……说点什么不行,啊?到底是什么、和什么有关、何时、何地……真就什么都没法说吗!都已经在一起这么久了,还是这样,还是这样!想从你嘴里挖几句话比从零开始组装一整个卡瓦莱利亚基还麻烦。我怎么就能事无巨细都对你畅所欲言,坦承相告,嗯?我怎么就什么都能说?你就不……”
“——真的么。”斯卡蒂倏然抬头,眼中两道寒光有如利箭直射向他。
“你什么意思?”与那双怒目圆睁的红瞳相反,博士眯起的眼睛只剩两道细缝,但内里闪着的精光丝毫不落下风。
“你真的,事无巨细,都向我,坦承相告?”
“我瞒你什么了?”
“没有吗——?”斯卡蒂咬着牙逼视他,“你再好好想想。”
“不要再玩猜谜游戏了,我累了。”博士仰天长叹道,又丢开了与她对峙的阵势,“把话说得明白些,让彼此都痛快点吧。”
“除了我你还喜欢谁?”
从那一瞬间的震惊与一脸的不可思议来看,纵然有着料事如神的棋手美名,博士打死也猜不到,自己听到的居然会是这一句。像是与什么闻所未闻的奇人异士初次见面似的,他皱着半张脸歪头打量了斯卡蒂好一会儿,才道:
“除了你还能有谁?只有你,向来就只有你一人。”
“演得真像,我差点就信了。”
“别这样行不行?你要真有不同意见,就好好说清楚是为什么。”
“你以为我会捕风捉影地胡说八道?”斯卡蒂扫了一眼早已呆立在旁宛如宕机的医疗小车,“当着外人拿出证据,怕是会让你面子上不好看。”
“我们现在还不够难看么!还能更糟么!”
“是你自己选的。”她冷笑一声,掏出了自己的终端,“要我念出来么,既然你不怕让别人知道?不过还是算了,我怕把早餐吐出来。”
说着,她随手朝着小车的方向出示并划动了几下屏幕,又亮到博士面前:“这是什么,解释一下?嗯?”
以她方才所展示的短短数秒,若是用常人的肉眼,自然只来得及分辨出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而无法认清内容,但Lancet-2已在一瞬间接收并解析了图像,那其实是几张照片,用一部终端翻拍的另一部上的某个文档。
文档内容如下:
我有点慌。
回避问题于事无补,因此我尝试冷静下来去分析,起因是什么,本质是什么,该如何处理。
最初的吸引,或许源自与她的对话。是我太容易沉溺于声音的魔力了吗,她的嗓音让我觉得——不,当然不如斯卡蒂,没人能比得上斯卡蒂——但确实也相当迷人,正如烈焰之侧常伴灰烟,永远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平淡忧伤。忧伤本身不足为奇,考虑到她的身世经历,理应如此。那份平淡才是问题,她愈是那般处之泰然,在旁观者眼中看来,散发出的绝望气息便愈是浓重,叫人很难不心疼。
这么说来,声音亦不过是表象,更深一层的还是话语内容本身……但她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只是像这船上的许多人一样,表达出对我的信赖,诉说着自己的情绪及其背后的所思所想。有那么多人都做过相同的事,为何这一次这一位却让我产生了不同的感觉?
第一次定期体检的时候,我未曾多想,她不信任我们的医疗干员,只肯信我,亦属寻常。要取信于过往创伤如此深沉之人,本就极为困难,医生们难以在短暂的接触中达成这等繁复之事,它只能是我的工作,由我来做这个桥梁。然而事隔数日,当我终于从无暇他顾的忙碌中抽身出来,回想起此事,刹那间却突然有一丝心动。这究竟是由于猝然意识到这份信赖特殊得过于沉重,多到超出我以为自己所应得的份额,还是因为,看着本应伴着音乐与诗绽放于和熙暖阳下的纤柔芳菲,遭到命运这朔风般的无情摧残践踏,从而感到痛惜?也许都有,但我已分不清孰多孰少,惊恐使我难以深入思考。
我只知道,我不能再去第二次体检,现在我无法保证自己的目光仍是百分百的纯粹。哪怕我能强行开启工作模式,成功排除杂念,这件事本身就令我觉得自己已是个卑劣恶心的无耻之徒。
越写心越乱,先封存吧。也许我缺的只是一点时间。
= = =
再次打开这个文档的这一刻,我发现很难像上次那样简单概括自己的实时心情,将闸门关死不去触及虽能保一时平安,同时却也是个更大隐患。
花了一整个下午与她长谈,次日如约送她去了医疗部并全程陪同,感谢永远做不完的工作,让我可以抱着终端只留给她一个背影。第二次体检很顺利,她对我们的医生终于不再满怀戒心,送她回到宿舍门前时,她甚至为自己需要占用我时间的任性而道歉。
表面上的燃眉之急解决了,但我清楚自己心里还埋着更大更糟的麻烦,这就是个不定时炸弹,我不得不鼓起勇气重新去挖掘,以免将来被炸得粉身碎骨。
拉芙希妮,拉芙希妮,如果我先遇到的是你,我会不会也爱上你?我强迫自己去思考这个可怕的问题,但发现很难让自己彻底进入这个假设的世界。我能设想出几个画面,像是午后花房外的两杯红茶,或是夜晚伴着我工作的一卷书,无言但令人内心平静的偶然相视而笑。静谧祥和的画面,你应当拥有的画面。
但我没法再想下去,光是努力造出这几幅图景,就已使我感到强烈的生理不适,似乎我的全身心都在抗拒,抗拒这个没有斯卡蒂的世界。我厌恶这个竟然开始设想与他人在一起的自己,哪怕是我故意迫使大脑去这么做的。越是用力尝试,我越感到烦闷欲呕。
所以这证明了我爱的还是只有斯卡蒂吗,我很想下这个结论,但我没有十足的信心把握,因为当初,我毕竟还是动了心。
回头忽然发现自己刚才无意中写下的一句话或许是真相:我只是觉得她应当拥有这样的画面。那么,给她这份生活的人,自然不必是我,何况,基于现实,本就不可能是我。我心已有所属,此生再无法许于他人。
这样想了之后,感觉似乎好些了,虽然因为一直强行压制情绪的缘故,很难说我已掌握了内心每一处角落的真实感受。
总而言之,但愿如此,但愿它确是真相,而非我自欺欺人。
******
12:49
照片上的文字虽多,但机器要读取起来仍是一眨眼的事,Lancet-2接收到了信息,也理解了信息的含义——至少是文字上的含义,关于它们背后更深层的内容,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读懂了,可眼下似乎没有时间再仔细揣摩,她选择将全部算力都投向面前的实时情况。
作为写下这个文档的人,博士自然只扫一眼便认出了对方在向他展示什么,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眼神也复杂得无法单独辨清任何一种情绪,搅在一起的它们已成为了一个整体。
“说话啊!我等着听你狡辩。”斯卡蒂冷笑着,向前又踏上一步。
“……你这话一出来,我还有什么解释的必要。”
表情已平静下来的博士想将快贴到了他鼻尖的终端拨开,但胳膊刚抬到一半,对方就像是被火烫到似的疾缩回手。
“别碰我。”斯卡蒂满脸厌恶地扫了一眼那只曾无数次拥她入怀的手,仿佛它现在是一条毒蛇,“刚才是谁还在怪我有话不肯说的?怎么,发现局势不利于己,又改主意了?”
“你既已先入为主,我说什么都是狡辩,又何必枉费唇舌。”博士平淡地直视着她眉间,轻声回道,“是,你的指控我全部认罪,任你裁决罢。”
“所以现在又怪我先入为主了?还说什么任我裁决,真有意思,你这副妄图用消极不对抗来取胜的嘴脸比你的背叛行为本身还要无耻。行吧,我究竟有何误解,你尽管说来听听,好让我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向你道歉。”
她话里的刺使博士的眼轮匝肌顿时又微微一抽,但他随即让自己平复如初。
“就像我写的那样,我曾经对她心动。”面对猎人锋利更甚于刀剑的逼视,博士并无退缩,“尽管现在我可以说,自己早就不再有那样的心情了,可它毕竟发生过。”
“——等等,‘早就不再有’?”斯卡蒂打断了他语调平缓的陈述,嘲讽地眯起双眼,“你确定?”
博士皱了皱眉:“写这个文档的时候,我的确仍然心存疑虑,后来才终于确定的。”
“嘴长在你身上,你怎么说都可以。”她嗤笑道。
“你在质疑我如有后续为何没写下来。”博士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当初写它只为帮助整理思绪,既已理清,那便不必再写。不过事到如今,多说无用,你不信我,那很正常,你恨我精神出轨,更是理所应当,我全都认了。”
“什么都认,就是不认现在还有这份心思?”斯卡蒂冷笑着又在屏幕上点了两下,“你这人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看,看啊——!”
在复刻博士早先的发言之前,她还不忘在旁观者面前也晃了一下终端,由此医疗小车便看到了一幅绿意盎然的画面,记得应该是稀音小姐在某次音乐会期间的街头摄影作品。尽管斯卡蒂所展示的,又是翻拍的屏显内容,从而大大影响了画质,仍然难掩恬然坐于遮阳伞下的德拉克所散发着的动人魅力。换下平日里低调的常服后,新装与她本身的高贵气质相得益彰,在身后绿植的衬托下更显典雅,成群戏蝶在她四周流连不去,脚下或慵懒或机警的猫咪亦使人望之不由会心一笑。
最重要的是,画面中央,刚摘下同属青绿色系太阳镜的苇草小姐眼里,与刚从小丘郡被救回来时相较,已多了几分光泽,尽管还远谈不上生机勃发的程度,然而对这位干员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相比当初那个只能背负着“影子”之命运的呆滞人偶、和那双有如蒙尘的毛玻璃一般无知无觉地映着周围烈焰的冰蓝眼眸,这已是个多么难能可贵的改变。
“……当初存这张图是因为,觉得很符合我想象中她理应享有的时光。由此使你感到不快,是我的错,我现在删了它。”
博士说着便将手伸进了衣兜,但斯卡蒂的一声厉喝打断了他的动作。
“不必了!反正画面早已刻在你心里,删掉终端上的又有什么意义,我何苦去当这个恶人,你爱留就留着。”
“……唉…………”他沉重地叹了口长气,“你要恨我,离开我,还是怎样对付我,我都接受。我也知道现在再说什么都是白费力,但我还是要重复一遍:真的不再有了。我希望你能相信,不是为了给自己脱罪,我认罪。我只是想你能减轻一些负面情绪的影响。”
“相信?我为何要相信?”斯卡蒂陡然提高音量,“知道我自始至终最气的是什么吗?不是你的心动,而正是你的欺瞒!你根本从头到尾都在骗我,直到刚才都还在试图骗我,只要我还没把证据甩到你脸上,你就不会承认!可惜了,你怎么没本事一直瞒我到死?!”
博士摇了摇头:“这件事情,我知道自己迟早要和你说的,只是我所设想的时间比现在要晚一些。”
“便宜话谁都会说。”她撇嘴冷笑道。“而且,‘这件事’?真的只有这一件?”
“还有什么?”
“你真的是……”盛怒之下,斯卡蒂也开始粗重可闻地大口换气,“那个一会再说,我先问你,既然现在你承认确有此事了,刚才怎么又说向来只有我一人?这还不算当场欺骗?别跟我玩文字游戏说什么心动不是喜欢!”
“我说我忘了你信么?”博士自嘲地笑笑,并在她哈的一声大笑中坚持说了下去,“你没看到文件创建时间么,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本来就只是一点萌芽,确认自己心意把它掐断之后我就丢开到一边了,所以刚才我真没想起来算上它,再说这些天你那个样子,能从满心都想着你的间隙里抽出脑力来工作就已是我的极限,哪还顾得上别的东西,还有就算是当初那会其实也差不多,难道我写下的那些文字里没有体现吗,你已经填满了我的世界,无时无刻无处不在,强行剥离会让我活不下去。”
“我只看到,你真是一个极富责任心的好人。”她哼了一声,“都看上别人了,还甘愿被和我的这段关系束缚着不越雷池一步,我好感动。实话告诉你,不必这么伟大,你是自由的,爱去哪就去哪,我不在乎了。”
博士仰头痛苦地闭上眼睛:“我无处可去。不过如果你希望我从此不再烦你……”
“怎么无处可去,去找你的夕宝呀。”
“你说什么?”他骤然瞪大了眼,“怎么就成了‘我的’夕宝?”
“难道你不是这么叫她的?哦,人前从来没这么叫过,你又不是傻子。”斯卡蒂咬牙切齿地盯着他,“我前边出示了那么多罪证,你就不奇怪我是怎么看到的吗?”
“我的终端一向对你开放权限,照片你随便就能看,至于那个文档,虽然隐藏在角落里,你若要特地去翻,也翻得出来,没什么出奇的。”
“就是吃准了我不会特地去翻你东西,你才给我权限,好显得自己坦坦荡荡不引人怀疑,对不对?不愧是天才战术家,博弈大师。可惜老天有眼,你那天睡得太早,年发来消息的时候,被我手误点开了,之后我才开始认真翻找,才看到你终端里还藏着这么精彩的秘密。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天网恢恢?如果不是我终端在充电,我就不会拿你的那部来玩狂弹要塞,如果不是在玩可露希尔和断罪者做的那破游戏,我也不会误触消息提示不会看到你们的聊天记录。”
说着,她第三次展示了自己终端上的屏摄,于是姑且尚未宕机的Lancet-2也照旧瞬间读到了所有信息:
湛然秋水澄不流(Nian) 1103-05-28 20:47:13
啊,好闲,我又想去逛街…走吧,登陆口见
Dr. 1103-05-28 20:48:08
走个头,你闲,我忙着
湛然秋水澄不流(Nian) 1103-05-28 20:48:44
哎呀好啦,事情永远做不完的,停泊期可只有两天
湛然秋水澄不流(Nian) 1103-05-28 20:49:27
孑小哥说龙门夜市新开了一档冒菜,号称正宗尚蜀风味!
湛然秋水澄不流(Nian) 1103-05-28 20:50:00
我倒要看看这招牌成色是不是足金…快点陪我去试菜
Dr. 1103-05-28 20:50:58
找夕宝陪你,别找我
湛然秋水澄不流(Nian) 1103-05-28 20:51:10
她肯去才怪咧
Dr. 1103-05-28 20:51:58
你别挑明是去吃冒菜不就完了吗,先说夜市上常有什么稀奇古怪小玩意没准能引发灵感之类的
湛然秋水澄不流(Nian) 1103-05-28 20:52:25
哟,平时我欺负她你不是还老护着么,今天怎么换阵营了
Dr. 1103-05-28 20:52:45
昨天一言不合就画个小自在滋我一身墨,记仇
湛然秋水澄不流(Nian) 1103-05-28 20:53:06
哈哈哈哈哈哈哈博士你这是借刀杀人啊
Dr. 1103-05-28 20:53:30
哪有杀人那么严重,不过你也悠着点别折腾人家太狠了
Dr. 1103-05-28 20:50:50
不跟你闲扯了,没空,搞完这一波我也要睡了,困死
湛然秋水澄不流(Nian) 1103-05-28 22:13:07
啧,我就知道又是个打虚假广告的,这是个锤子的正宗尚蜀哟
湛然秋水澄不流(Nian) 1103-05-28 22:13:31
不过算了,反正这儿也没几个真正品得出那滋味的
湛然秋水澄不流(Nian) 1103-05-28 22:13:55
还是夕宝的表情更精彩,真可惜你不在,哈哈哈哈哈!
湛然秋水澄不流(Nian) 1103-05-28 22:23:19
真睡啦?行吧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嗯?”斯卡蒂垂下紧握终端的手,恶狠狠地瞪着他,“我只拍了一段,但往前边翻了很久,你一直就管人家一口一个夕宝的叫!”
“她姐这么叫的,我就顺口跟着了,只在和年聊天时才这么用,你觉得不妥,我改口就是。”博士满脸疲惫地望着她,“我一直和年处得像哥们,她妹妹也就像是我妹妹一样。你既然翻了很多历史记录,那你看我们除了吃喝玩乐的瞎扯以外还有说什么吗。”
“夕在舰上的姐姐又不止一位,你怎么不跟着令的叫法?你和年当然没说什么,可你和夕根本就没留下聊天记录!这还不是欲盖弥彰?”
“不是没留下,是根本没有,她本来就不是愿意在终端上跟别人即时通讯的人,我要想和她说些什么从来都是直接到她门口说。”博士的说话声已经越来越有气无力,“我有时累了想换个环境会去请她给我个画卷歇一歇,这事你一直知道的,你自己不也和我一起入画度过几次假了。”
“是,我知道!我就是太相信你,所以你去她屋里我从来没多想过!结果鬼知道你们在里面都做了些什么!”
“斯卡蒂,请你适可而止。”他眼神骤然一凛,声音也变得既沉且实,整个人就像是泄气皮球瞬间被重新充满,“你怎么看待我都好,都是我应得的,但请你不要伤及无辜,空口污人清白。”
“哦,又开始护着你的夕宝了?好吧,抱歉。”
“你彻底丧失理智了是不是?”如同冬日里黄昏入夜的速度,博士的眼神转瞬间已变得极为阴沉。
“你以为自己这个永远理智的样子就很高尚?得了吧我都快看吐了。”
******
13:03
无须依靠实时监测数据,Lancet-2也能看出,博士的怒火早已积蓄到任何一个微小火星都能引发惊天爆炸。而且她不相信博士所自称的,他仅仅是“恢复得更像常人”而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常规的参考值对一个本来就不是正常人的家伙毫无意义,但不管是什么样的人类,仍免不了会清晰地感受到,收缩压骤升30点给动脉壁尤其是头部血管瞬间带来的巨大负担。
可她计算不出自己除了在博士万一真的突发晕厥后迅速进行急救以外还能帮上什么忙,她只能盼望这个场景不要出现。
“好!好!你就喜欢这样对吗,那恭喜你如愿以偿!”他狂怒地嘶吼着,瞪向斯卡蒂的双眼里已充满血色,“坦白告诉你,你看到的还不是全部,我远远不止心里动过念头,我还抱过她,拉芙希妮,我抱过她!你满意了吗!”
斯卡蒂的眼神阴郁得让人忍不住担心她下一秒就会突然暴起,将面前的人撕成两半,尤其是在她的声音已低沉平稳得犹如弹簧被压到极致的前提下。
“说下去。”
“哦,对,还是我自己主动提出的,然后我就抱了,她靠在我胸前颤抖,问我说她的体温会不会烫伤我。你就想听这些,对不对?”
博士冷笑着逼近她的脸,近乎疯狂的眼中闪着报复的快意。斯卡蒂身子晃了晃,稍退半步,将两人距离又拉开了一点。
“还有吗。”
“还有?还有什么?你还指望听到些什么?你还能承受多少?”博士并未因她的后退而停下,而是狞笑着继续步步紧逼,直到她的脊背已碰到书架的支柱。
“那么你的‘妹妹’呢?”既已退无可退,加之背后传来的物理上的倚靠感,斯卡蒂突然又重整旗鼓般地挺直了身,对他怒目而视的红瞳中锋芒陡现。
“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个!!!”
岛上没几个干员知道,博士的嗓门实际可以提高到比人们平时所见所闻的大得多,只是他极少那样去使用,而他这回的咆哮已经完全不再控制音量,足以穿透大半个球场的怒吼回荡在办公室里,Lancet-2的听觉模块瞬时负荷险些超出上限,吓得她连忙调整接收灵敏度。
“我再说一次!我对夕完全没有非分之想男女之情!!你要是嫌我和她走得太近我可以从此保持距离!这没问题!但无论如何请你不要再就此发散思维!”
“哼,什么心思都没有,真没有的话你非要有一个妹妹做什么?”在这震耳欲聋的狂吼之下,如暴风雨中的礁石般岿然不动的斯卡蒂反倒是语调愈发平淡如常。
“我就不能有吗!!玛嘉烈有玛莉娅!埃内斯托有拉菲艾拉!恩希欧迪斯就算不一定有恩雅了也还有恩希亚!我一个孤魂野鬼连自己到底是哪一年出土的都不知道更没有兄弟姐妹我羡慕人家!不行吗!!!你自己也有妹妹,你难道会不懂这种感觉吗!”
咔、啦。是屏幕碎裂的声音。斯卡蒂的终端在她手里成了藕断丝连的两截。
博士的暴怒表情凝固了一瞬,继而像离开了冰箱的黄油块一样迅速融化,浇出与原先形状全然不同的另一个模样。
“我……对不起,我口不择言……”他声音一下子降得极轻,调低了感应阈值的Lancet-2险些没接收到。
斯卡蒂没有反应,她在忙着全力克制住将手中断裂的终端拍进眼前这颗头颅深处的冲动。
“对不起。”博士又说了一次,音量比刚才更低。
屋里静默了片刻,然后斯卡蒂右手忽地一动,却是将终端随手甩向一旁,报废的设备掠过地板滑向角落的同时,背靠着书架的她亦放任身躯慢慢下滑,直至跌坐在地。
博士稍一迟疑,也在她面前单膝蹲下。斯卡蒂过了好半晌才抬起死气沉沉的双眼,乜斜着瞧向默然而关切地望着她的那人,像是刚发现他在这似的。
“走开。”她的嗓音里听不出情绪,只不过呆板之外还有些嘶哑,使得她听起来就像是一部没有自主意识的破旧翻译机,在按着既定程序念出输入的文字。
博士的嘴唇几番打开又合上,最后仅是轻轻地问了一句:“走多远?”
“别在我面前。”
于是蹲着的博士慢慢挪动脚步,退到了她左侧,在略超出她主视野范围的位置,倚着他办公桌的侧板,也坐到了地上。斯卡蒂没有跟这人计较他的咬文嚼字,她只是了无生机地望着前方,仿佛面前有片一望无涯而表面空无一物的寂静深海,一只胳膊搁在曲起的膝盖上,另一只则无力地垂在身侧,整个人就此不再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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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1
博士办公室里的投影屏在无需工作时,向来便会以全息投影的方式映出舰体上外景摄像头的实时画面,以此充作窗户。
一整个下午过去,“窗外”的画面已从烈日当空渐渐变成了斜阳晚照,Lancet-2就此目睹着自己投在地板上的影子宛如一株飞速生长的杉木,无可奈何地朝前方不远处的两个人之间伸出树冠。
他们已经各自在原地坐了五个小时有余,博士偶尔还会尽量没什么动静地挪动一下身子,调整重心或是稍微变化四肢位置,至于斯卡蒂,她几乎化为了一座真正的雕像,连眨眼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Lancet-2早就放弃了她的健康建议,反正任务说的是“相机”提出,而就目前来看,这绝非什么合适时机。她当然很希望自己能再做点什么,而非就这么干看着,只可惜半天下来,她仍是半条可行性措施也没能推演出来。
“嘀——嘀——嘀——”
突如其来的蜂鸣声打破了死寂,从沉思中被惊醒的两名人类同时往声音来源看去。
“……Lancet-2,你超频运算过久了,别着急,再说其实你不用在意……”博士用他一如往常的和蔼说道。
“没事……而且机器也不会着急……”
——但总会卡死。这句话从Lancet-2的记忆库中跳了出来,但在记起是来自哪位工程干员的吐槽之前,她的话语和报警声便一齐戛然消失在空气中。
好在这状况只持续了一眨眼的工夫,没等博士挣扎着站起身,她的运行又成功从断点重续了下去。
“博士请不要马上站起来长时间的蹲坐后猛然改变体位会使你直立性低血压发作况且你的下肢因血液循环不畅也容易在此时麻痹无力而难以支撑身体重量导致意外跌倒造成更大伤害我已恢复正常请不必担心但是你们两位什么时候才能也恢复过来呀记得去年我在叙拉古那次外勤受到重击以致强制关停的一刹那我还以为自己这回真的要彻底完蛋了可结果回来之后可爱的可露希尔姐姐把我大卸八块每一处角落都打开来彻头彻尾地检修重整过后我就又恢复如初甚至比原先更好了虽然人体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被打开可是现在显然并非发生了器质性病变那到底要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唔——”
以媲美教宗骑士转轮铳的射速将被意外卡顿的发言一股脑地倾泻完毕后,医疗小车暂时地沉寂了一下,然后终于又恢复了正常语速。
“呃,我会不会又说得太多,不合时宜……”
“没有,你只是被暂时卡成阿消了。”博士有些忍俊不禁,“应该说,比她还厉害得多,阿消至少还会受肺活量限制。”
“可是、可是……”
“而且你说得也没错。唉……是了,机器能做而人类不能的事,不应该包括这一件。”
收起了转瞬即逝的轻快表情,他长叹一声,转头看向斯卡蒂:
“我想说而还没说完的那些话,所有的事,即使现在说来都已经没什么用,我还是想对你全部说一遍,让你听完,可以吗?”
斯卡蒂几个小时以来第一次重新与他对视着,然后轻轻点了一下头。
“我可以再靠近一点吗?”
“……嗯。”
于是博士双手撑着地板,艰难地搬动着早已僵硬的身体蹭了过去,与她谨慎地保持了约两寸的距离,并肩靠着书架抱膝而坐。
“嗯——该从哪说起……前半截你了解得差不多了,说说那个拥抱吧——对不起,上来就提这个。”
他飞快地从眼角瞥了瞥面上无动于衷的斯卡蒂,又轻声继续下去。
“当时,我还没想好,还没想好……就像你所读到的那样,我尝试深入思考过,有了一点判断,可又害怕那其实是我出于理性抉择先有了想要的结果从而才一厢情愿地骗自己说就是那么回事。但不管怎样,如果这种困惑只局限于我自己身上,问题——倒也还不算太大……吧?嘿嘿,嘿嘿……至少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可惜世事常与愿违。”
自嘲地干笑了几声,博士仰头挨着书架搁板,在回忆中长长地吐了口气。
“在帮助拉芙希妮稍微扩大了一点可信任范围之后,接下来的工作自然会由其他干员接手,不光是身体疗养上的事,罗德岛有一大堆人可以帮忙让新来者逐渐接受新生活呢,是吧,你也知道,我就只是起个沟通桥梁的作用,帮他们开个头。”
“就这样过了一些日子,直到我打算按惯例再跟进了解一下近况,却发现她好像,对别人是没那么大的戒备了,对我反而有些不自然起来,几次碰面,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唉——我说你们女人啊,为什么心思总是要人家靠猜的……好像嫌我要思考的事还不够多似的……”
“总之,我没办法,唯有再单独约她认真聊一聊,她又忽然不愿出来,便只好我上门去找她。那天就在她宿舍的窗台上,我和她也这么并排坐着谈话。唉,其实用不着她说,我也差不多猜得出怎么回事了,过去于她而言,从来都充满了鲜血和烈焰的刺鼻气味,放眼所见,皆是仇恨与杀戮,还有围绕着所有这些丑陋东西的暗中图谋,有谁愿意给她一点温情呢。如今她刚从往日那段噩梦中偶然逃脱,却又走向了更广阔的一片茫茫未知,而相比看得见的凶暴恶兽,有时摸不着的不明虚空反而更让人恐惧。因此当她在长路独行的黑夜里找到了仅有的一点烛火,便将它当成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乃至夸大了它所能产生的温暖和光明。”
“所以,实际上我也没有去循循善诱地问些什么,只是先闲谈了一会。她的话很少,比之前我让她来帮忙做点文书工作的时候少太多,那时她反倒更愿意敞开心扉,把从前没对别人明言过的想法都轻描淡写地抖落在我面前,但现在也并非她将对我的信任又收回了,她不过是,太矛盾,矛盾又害怕。”
“当时我就这么看着她,既是一个能令其敌人胆寒的可怖存在,有着足以瞬间熔掉整条街道的致命力量,同时却又是那样一副受伤严重的柔弱身躯——我指的不是物理意义上的伤——独自瑟缩于无光的角落,孤单无助得楚楚可怜。她实在太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怀抱,哪怕只是临时的也好,而我可以、我想给她这个怀抱,我止不住这样的念头。”
“然后我便问出来了,我说可以抱一下么。她抬头看我的一刹那眼神很震惊,更准确点说,是一直有所企盼却又不敢期待的惊慌。接着我就小心地抱了她一阵,没留意时长,反正够我把前边那些话,我那几天的思索所得,给她讲完。拉芙希妮说,她也感到很困惑,明知不应该,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有那种感觉,甚至与日俱增,几番有冲动想问我她该怎么办,临了又觉耻于开口。”
“听到她这些话,说实在的我倒是松了一口气,这比我所预想过的最糟情况要好得多。于是我跟她说,大家既已同在这艘舰船上,互相之间产生深厚信赖,实属理所应当,若非相濡以沫,亦难在困境中求生存。但如果轻易把这种感觉视为好感,乃至倾慕,或许得到的只是一种错觉。就像忍饥挨饿多日后乍获的食物,即使实际上粗糙简陋味同嚼蜡,也教人感觉似是平生未见的珍馐美味。”
“我告诉她,眼前这份虚幻的温存,我能提供,但是也仅此一次,请她自己静静地用心体会,此时此刻的感受是否正如自己所想,确属自己所求,待到她想清楚了,觉得自己能够放开了再起来。她思考了大概几分钟吧——所以事实上这个拥抱还挺长的,对不起——可能有三四分钟的样子,然后便抬起头让我松手了。当然事情本身没有那么容易就彻底解决掉,她说自己应该还需要再继续仔细思索一段时间,不过至少当下感觉已经比之前好多了。接着还有一些抱歉和感谢的言语,那也不必赘述了,总之,把话说开,各自落得一身轻松,我就离开了。”
“你可能在想,我明明对她也产生过那样的感觉,为什么还能那么大言不惭,或者觉得我给她的拥抱,要么是因为心虚而很生硬,要么就——好吧反正现在说得再过分你也麻木了——要么就是在轻松享受。我现在明确告诉你,没有,全都不是。刚伸手去抱的时候身体的确有点僵直,但很快就彻底放松下来了——不是你想的那种放松——首先,倘若我确实心里有鬼,动作才真的会不自然,正如我和你的第一次相拥,你是那样的不知所措,而我也瞬间丧失所有的思考和反应能力,可在耐心等待她自己想明白的期间,我始终感到非常平静,并且也不是在爱人怀抱里休憩的那种安心的宁静,那份感觉同样只有你给过我,如果非要探究这平和的背后是什么,我觉得更贴切的词或许是,无所谓。”
“我的确没有把自己曾经对她心动这件事说出来,那只会火上浇油地扰乱她心神。然而,我对她说的劝慰之语也没有半句虚言,全都是我真心实意的想法和观点。因为,在抱住她之际,我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我对她的这份怜惜与爱护之情,与对其他我认为自己应当竭尽所能去帮助的同伴们没什么本质区别。再直白点说,我把她抱在怀里的感觉,若要寻根究底起来,和抱着泡普卡哄她睡觉时的感受是一样的,因此才会觉得无所谓。只不过,泡普卡属于真正意义上的孩子而她是个美少女,在理论上存在着往另一个方向发展的可能性,但是对我而言,也仅限于理论上了,我跟她提到的所谓错觉,实际上就是我自己的真切感受。在意识到这个事实的一刹那,我就彻底释然了。”
“后来我又认真去想过,自己的错觉因何而起。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在意识到对方那样特殊地看待自己时,心态便也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些微妙变化。一直以来,虽说周围大家对我的评价还算不错,但我究竟有着多少这样那样的缺陷,不光你看得到,我自身更是一清二楚。老实说,当初你——唉,对不起,现在提这话徒增你反感——当初得到你的这份心,我就已经足够意外了,像我这样糟糕的一个人,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别人如此青眼有加,这种受宠若惊可能使我有一点若无回应则无以为报的感觉。至于其余部分还包括什么,我不知道,不过也不必琢磨了,没什么意义。总而言之,整件事是我自己意志不坚,给你造成的伤害难以弥补,道歉更加无用,但无论如何,还是先容我诚心地再说一次:对不起。”
“再有就是——哦,先说一下后续,后续也没什么,我们都没再提这事,很多时候,一些旧事的翻篇本就是无声无息的,就像一段音波衰减到最后,终会自然而然地淡出,刻意地宣称要划下一个休止符反而更容易叫人担心,好在这种情况并没有出现。反正,我看得到拉芙希妮确实在慢慢融入舰上的生活,逐渐习惯于每天的三餐一宿,也会自己乖乖去定期体检,其他时候一般就安静待着看看书,有时遇到其他干员搭话还能应上几句,虽然话很少,表情也比较木然,但至少并不像最初那样抗拒,这就够了。我们的很多人都有这样一个过程,大家最终都会融入这条船,无非速度快慢和程度深浅之分,我又何必再去瞎操心呢。”
“话虽如此,后来在浏览那场音乐会的返图集中楼时,看到她被别人的镜头留住的那一刻恬静时光,我还是,挺欣慰的。存下那照片的时候倒没有想太多,只是下意识地去做了,其实泥岩在后台中场休息时的花絮照我也存了嘛……不过之后回头再去看它的时候,就又想起了那个问题——该怎么和你说。事情发生后我确实没打算永远瞒下去,可究竟什么时候去向你坦白,我很犯难,毕竟这个事也……挺不光彩的,我拿不准你会作何反应,当时我们交往的时间还不算很长,你的心思又一向那么细腻敏感,一方面我当然怕你伤心难过,怕你对我大动肝火乃至要和我分手,另一方面是觉得……唉,觉得说出来之后可能会让拉芙希妮的处境很尴尬。所以最后我还是想着,再搁置一段时间吧,也许时间可以解决很多问题,直到大家都能很坦然去面对了再说……当然这其实只是我为自己怯懦的逃避所找的借口,现在我意识到了,所以……唉,没什么可辩解的,对不起。”
“至于夕的事……虽说与她往来时我自诩问心无愧,但现在回头想想,有时言行也的确有失分寸,让你感觉不好受,是我的错……”
“——不是。这个不算。”
突然的插话使得一直呆望着天花板缓慢低沉地讲述着的博士一时间有点恍惚,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话声出自哪里。他回过头望着斯卡蒂,张了张嘴,却好像突然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
在他讲述期间始终面朝前方垂眉静听的斯卡蒂似乎也对自己的突然开口有点意外,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她才将散漫的目光重新聚拢,投向博士。
“我……我也想和你说说,在这……这整个过程中,我是怎么想的……”她的声音比博士的更轻,但不再像先前那么呆板。
“……好。”
博士点点头,想了一想,又小心翼翼地换过姿势,双腿折到身下,面向她坐着,以便无需一直扭过脖子。斯卡蒂在他的注目下不自觉地微一蹙眉,不过并未表示异议,而是慢慢将视线收回到自己仍然环抱在膝前的双手上,交叉的十指有点局促似的动了动。
“嗯……那天晚上……那晚我误点进年和你的对话,虽然一眼过去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可我忽然就有种不太舒服的直觉,于是忍不住开始往前翻,越翻越觉得,你们好像真的很亲密。这时我还对自己说,不要疑神疑鬼,因为你平时与大家相处一向就很随和,更何况你们几个本身也都是十分率性之人。接着我就想再看一下你和夕的私聊风格与内容是怎样的,好证实我给自己找的这个说法,结果却发现完全不存在聊天痕迹。”
“这时我的不安感便更强烈了,内心隐约有个想法,我的大脑不愿把它在心底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与此同时手上的动作反而不由自主地停不住。你的随身终端向来由得我与你共用,除了工作上的涉密档案超出我访问权限以外,其他所有内容都可以任我查看,只不过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翻你的东西,偶尔拿起它也都是作娱乐用途。然而当时我只觉得越来越慌乱,心里那个声音仿佛正在逐渐变清晰,为了赶快把它盖下去,我像是疯了一样翻遍了各个看起来可疑的角落,最后,我就看到了那个文档。”
“到现在我都记不起自己在读到你那些自言自语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也许这是身心一种自保的本能,自动把那一部分感官功能给关闭了。待到读完最后一行字,我又一下子把屏幕反扣在胸前,仿佛不去看它它就不存在似的。这样发呆了不知道多久,我才突然想起,想起先前在你相册里胡乱翻看时,好像对某个画面有点印象。然后我连忙回去查找,果然找到……找到了她的那幅照片,你不光下载保存,你甚至加上星标收藏了。这个时候我的知觉也逐渐在恢复,但我很难描述清楚那一刻的心情,是愤怒,是难过,还是震惊,分不清哪一种更多。心头一片混乱无法思考的同时,身体倒是仍在自主工作,甚至看上去可能还很冷静,至少我把那些内容拍下来的时候双手还很稳,对焦也一点都不难。但取证完毕之后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把终端放回床头,看着身畔仍在沉睡的你,突然感觉好陌生。”
“我就这样靠在床头坐了一夜,感觉上脑子里应该是轮番转过很多念头,但最后结果跟什么也没想好像是一样的,我还是很茫然。接着你醒来了,马上发现了我不对劲,问我怎么了,可我如何答得出来?我想质问你,又怕听到答案,我想假装无事发生,那根本不可能,所以我只能提醒你还有晨会,催你快去工作,然后就逃回了自己的宿舍,躲在那里继续发呆。头三天你还会一下班就来找我,试图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后来就由得我独处独享安静了。对此我说不清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怎样,不再被追问答不上来的问题也许相对而言还是好了那么一点,但我仍然感到窒息,就像有千斤巨石持续压在胸口上。”
“在那度日如年的几天里,我想过不如和你分开吧,甚至是索性远远逃走,反正你有其他喜欢的人了,那又何必再被我困住呢。可是,可是我又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一想到要离开你,我就难受得连呼吸都在灼痛,如果真的那么做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那份心碎。在这团纠结的矛盾里,我还很生气,不是气你移情别恋,也不气另一个对象的出现,我就是恨你为什么始终不告诉我,为什么还能一直那样若无其事地每天与我相对如常,你若直接告诉我已有新的对象,干干脆脆地一剑斩断和我的羁绊,帮我完成我力所不能及之事,岂不痛快?为何还要让自己勉强下去?然而你什么都没说出来,不仅瞒着我,还瞒了那么久,有几次我想到我们的种种过往,尤其是在你有了另一个倾心的对象之后这段日子里,你与浑然不觉的我所共度的那些时光,想到那一幕幕往事,我就气得全身发抖,真想拔剑给这条破船再开上几个大洞。”
“不过实际上,我最气的还是自己,我恨自己太没出息,即使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是爱着你。如果继续和你纠缠下去,我觉得很难面对我们以后的日子,可若就此放手离开,又会使我痛苦万分,我实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直到今天早上,你来了,又来了,而且这回还带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当时我其实有些害怕,怕的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明白,也许是怕终于要面对那个我不敢说出来的事实,或者是怕你终于受够了我,要抛弃我。可越是害怕这件事发生,我却越是不由自主地做出那样一些行为,反倒是像要引导它最终走上那个方向似的。这像是某种奇怪的自我保护机制,仿佛如果是我自行选择的让它发生,就能降低它对我的伤害。我还以自己别扭的方式和你怄气,用刻薄的言语去刺伤你,既像要赶在你让我受伤之前抢占先机,又像是想催促你赶紧也给我一刀好让我死个痛快,你越是忍让,我越要刻意挑起你怒火,一边这么做的时候,我又一边感到自己当真扭曲得可怕,我厌恶这样的自己,却由此更加停不下这种自毁行径。”
说到这之后,斯卡蒂的叙述暂时停了下来,这个停顿漫长得简直让人以为她又重新陷入了沉默。但博士没有表现出任何催促的迹象,他仍然保持着跪坐在自己脚踝上的端正姿势,双手交叠搁在膝头,以他与往昔一般无二的耐心静候着,注视着她侧脸的目光里,温和的底色之上,还叠加了一些更复杂的情绪。
过了好一阵子,大约是终于承受不住他的凝望,斯卡蒂再度回过头来,但在与他的对视中又很快不安地垂下目光。
“我还是——还是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还有,嗯……怎么说……”
“唔——现在还对我反感吗?”博士的语气比他的姿态更为小心翼翼。
“……没有,本来就没有真的……我做不到……”斯卡蒂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又习惯性地抿起了嘴。
“那,也许可以,先抱抱?”
阿戈尔少女迟疑了一会,终究转过了身子,缓缓靠向他怀抱。当博士这样直起身长跪着时,她的脸颊便刚好贴在他上腹处,多半还能清晰地感觉到胸骨剑突与肋弓,因为很快旁观者便看到,她又抬起手抱在他胁下,隔着制服怜惜地来回抚摸。
“你这几天,是不是被我折腾得瘦了很多?”
“不用管那些没要紧的闲事。”博士轻柔地以手指一遍遍梳理着她只在尾端随意扎起的长长白发,神色虽平静,但眼中尽是面对失而复得之至宝的珍视。
“这怎么能叫没要紧的闲事?”
“反正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不管是喜欢上别人,还是对你避而不谈,以及……”
“——夕的事,不算你的错,我刚才就说了。”
斯卡蒂再一次不等他说完便接过话头,放任两人身体接触后,久违的熟悉感显然使她愈发放松,现在她两臂都环在博士腰上,还将脸深埋在他胸腹间,于是声音便只能从他肋骨附近沉闷地发出来,听上去反而显得有点委屈巴巴。
“这个,是我气昏了头,胡乱树靶,下午我已想过想明白了,你——那些言行,其实算不上什么……”
博士抚摩着她头顶,淡淡的苦笑里既似自嘲,又带歉疚:“但我还是说错了话,伤得你很重,对不起……”
“我不也口无遮拦,大家算扯平,都别放在心上好了……”
一边轻声说着,斯卡蒂一边又紧紧地抱了他一阵,接着忽然仰起头来,下巴支在他横膈附近,亮闪闪的红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但是,我忽然有个疑问。”
“什么?”
“你怎么,又没像其他人比如格拉尼她们那样,管空弦叫做弦宝?”
“……因为我一般叫她席德佳。”博士失笑道,一手捧在她腮边轻轻摩挲,“不过你若觉得不满意,我就换过来亦无妨,反正那孩子本来也是个可爱宝宝……”
“免了,你习惯怎样称呼就怎样。”斯卡蒂偏过脸作势在他大鱼际上轻轻一咬,敛起了故作认真之态的眼神里,既见娇嗔,也有几分自嘲的笑,“你什么都不说才会让我胡思乱想,有解释过我就不会在意,包括对夕的也照旧好了,用了那么久的叫法突然改口会显得很奇怪。”
“所以你现在相信我没再喜欢别人了?”
“……”
斯卡蒂再次把脑袋钻在他制服之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让自己灌满他的味道,然后直起腰来,也换成了跪姿与他相对,凝望着他的一双妙目里秋波流转。
“我前边所说的那些,基本都是气话,实际上对你深信不疑早已是我根深蒂固的习惯,哪怕我特地想要不去信你,也很难做到。你自我剖析说喜欢了别人,我就觉得你确实喜欢了,还为此难受得要死,你现在又解释说已经再无那份心思,我也就相信它已经停止。总之你有什么说法,我便接受什么,懒得去怀疑,不然会很费神。万一你要是真的骗了我,那我也只好认了,早在两年前我就说过你这家伙是我命中魔星,既已落入你彀中,又何必再作他想。”
“……嘶……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有多诱人……”博士声音极低地咕哝着,抬起手似是想去捧起她脸庞,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捋向了自己脑后。
“啊……?什么?”
“没什么……”博士揪了一会他那撮本已足够支棱的蓬松乱毛,叹着气重新将手搭上她后背,“斯卡蒂,你爱得我那么深,会让我更加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那我没办法,谁让你哪怕真的是,也是个过分温柔的混蛋,长久以来一直被你那样天罗地网地包围着,我就是想停止爱你也不能够。”斯卡蒂也叹了口气,垂下眼帘,轻轻把前额搁在他肩头,“先前你说琢磨不透另一部分原因,我倒是有点想法。”
“嗯?怎样?”
“说穿了挺简单的,就是你心肠太软。你以前笑我多愁善感,成天自诩杀伐果断,可其实那也仅限于针对外敌,在面对自己人的时候,你分明就要多温柔有多温柔,尤其是对女孩子,特别容易怜香惜玉,若是由此而产生什么错觉,也是理所当然……总之就是个容易心软的混蛋,哼。”
“呃,这……我好像无话可说。”博士噎了一会,手掌盖上了额头连同双眼,哑然失笑。
“那肯定啊,难道你还打算狡辩。”斯卡蒂从他肩上抬起头来,面有得色。
博士从指缝间露出一只眼睛,在小嘴微撅的少女面前眨巴了两下。
“其实吧——仔细想想,又还是有那么几句可以争辩一下。”
“哦?愿闻其详。”深海猎人扬起眉毛。
“对别人,你的话可能成立,这个我承认,毕竟现在看来确实由此而产生过一些虚幻的好感。但是唯独对你,这份真心实意的喜欢,最初它出现的时候,可是和怜惜之情一点都不沾边。”博士放下手来,露出的又是他那副不太正经的笑脸。
“……那和什么有关?”斯卡蒂警觉地稍侧过脸,斜斜地盯着他。
“最开始被你打动,就是因为你实在美貌惊人,虽说初见时有冷傲气场加持,让人不免对此节有所忽视,减轻了一部分杀伤力,但往来多了熟悉了之后就越看越觉得好看,更犯规的是声音还那么好听,这谁挡得住啊。所以那时的我就是,单纯地,沉迷美色。”博士笑嘻嘻地回道。
“…………”
见她一时间表情宛如石化,博士更加起劲地续了下去:
“你想啊,我读到的是一份充满匪夷所思描述的档案,见到的更是一位气场令人不敢小觑的强大且冷淡的战士,倘若这都能心生怜惜的话是否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应该满心都想着怎样去避免一不小心惹毛对方然后被一指头戳死的悲惨命运才对吧。”
“………………你这人真是,几时都有本事让人无言以对。”斯卡蒂白了他一眼,“难道我对你的吸引力原来就只是这么肤浅的东西吗。”
“那当然不止,没留意到我刚才加的定语是最初吗,你撩动我心弦的地方多着呢,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就越是感到简直不计其数……哎不过想想也是,以前和你相对日久逐渐心意相通,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一块了,倒是从来没和你认真提起过这些。”
博士说着又伸手欲捏她脸蛋,不出所料地被拍开之后也不以为忤,而是顺势回转到她胳膊上轻抚着。
“所谓爱慕爱慕,爱中自然有慕,慕色是一种,慕强也算一种,更何况,我的这只小虎鲸啊,强大之余又憨得可爱,反差萌你知道吧。”
“说得好听,其实不就是又在拐着弯地笑人家呆,哼。”斯卡蒂嘟起嘴嗔道。
“我没笑啊——好吧反正肯定不是在嘲笑嘛……”越说越笑逐颜开的博士忙找补道,“呆有什么不好,我就挺喜欢你这份呆气。”
“那假如有可能的话你愿意跟我交换么?”她瞪着即使是凭空假设也不打算妄言从而又被噎住的博士,“哼,没话说了吧。”
“……行啦别打断,这边还在历数你令我倾心之处呢。”对方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唔唔——虽说出于过去那些破事的缘故,你平时总爱装出一副冷淡待人的模样,可本质上还是极其温柔的呀,刚才还在那笑我心肠太软呢,其实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你心思细腻,体贴过人,重情重义……你说,这样的一只小虎鲸,怎能不让我心驰神摇?还有……”
“——够了啦。你有本事天花乱坠地接着说,我也没本事厚着脸皮接着听了。”斯卡蒂握着他上臂的手指不自觉地紧了一紧,同时面带红晕地略低下脑袋,“……总是在夸人家外表,到底是有多注重……”
“美貌当然不是全部,但也还是很重要的,尤其是你这等强无敌的美貌。”博士笑道。
他的原意大抵只是一句无心的调笑,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斯卡蒂身子突然微微一颤,又顿了一下,才轻声问道:
“那如果我不够美呢?有比我更漂亮的人出现了呢?”
“……说的什么傻话,有谁能比得上你。”博士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起来。
“会有的……”她的声音依然很轻,“而且……容颜终有一天会老去……”
“想得那么长远?行吧,我确信等到你成了阿戈尔标准里的老人之后,仍会是同龄人中最好看的那一拨,比较对象不限种族,而且没准还照样能秒杀一众小年轻,傲立金字塔尖——”
他收住了漫不经心的随口之语,因为阿戈尔少女刚刚骤然抬起头,原本泛着明霞的脸上如今全无血色。
“……好啦好啦,我不闲扯不跟你闹着玩了,老实说漂不漂亮的根本不是关键,没多大影响的,再者我刚才不也说过了吗,你又不是只有漂亮,你还强大啊……”
“——如果我不够强呢?”斯卡蒂仍然带着一股固执的劲头盯着他。
“开什么玩笑,一个毁天灭地的深海猎人在跟弱小的陆上人抱怨说担心自己不够强?”博士眯起眼睛。
“强和弱都只是相对的,总会有比我更强的存在。”
“别人更强关我们什么事啊我又不在乎——”
博士的话与他啼笑皆非的表情都在半途中凝固了一瞬,接着他终于实实在在地认真了起来。带着探究的目光观察了对方片刻,他才重新开言,神情虽然严肃,声音却很轻柔:
“能不能先和我,嗯,稍微解释一下,为什么会有这些担心?”
鲜红的眼眸稍有动摇,但总算成功自控而未避开对视,咬了一会儿嘴唇之后,斯卡蒂小声吐出一个词:
“害怕。”
博士眉头微蹙,但这与情绪无关,只是说明他正在思考。不断轻抚着少女披在肩后的长发之际,他继续柔声问了下去:
“具体害怕什么呢?”
“怕自己不够好。”
听到答案,博士的表情肌又略微有所牵动,然而并未有更多明确表示。
“还有吗?比如,不够好的话,会怎样呢?”
“会……”
斯卡蒂嗫嚅了一会儿,后面的声音却仍是没能发出来。博士拍了拍她后背,接着一只温暖的手掌放在她颈后,身体略向前倾,与她前额相抵,垂眉微笑。
“说得出来了再开口,没事,多久都等你。”
“会……会被抛弃。”她也阖上了双眼,几乎是用气声回答道。
“怎么会呢,不会的。”
“就是会,就是这样的,一直都是。”斯卡蒂倏然睁眼,直起身来,与他交汇的目光里比先前更执拗。
“怎样的?”
“优胜劣汰,要足够好才会被接纳,如果不好,就会被排斥,被抛弃。”
这回博士两只手都捧在了她颊边,思考了更长时间,眉头也拧得更紧,最后才道:
“你说的是深海猎人的选拔吧。”
“感情也一样,要是不够好,就不值得被爱。”
“谁跟你胡扯的这种鬼话啊。”
“你。”
“……哈?”
“不是直接这么说的,可是……可是你表达的就这个意思。”由于被他的双手限制着无法低头,斯卡蒂只得垂下视线,小声回道,“你经常和我说,我有多好多好,所以才那么爱我。那如果、如果……”
她身体又晃了晃,似乎有点摇摇欲坠,暂时说不下去了。博士的目瞪口呆只维持了一刹那,颧骨附近的肌肉抽动了两下,随即又恢复了常态。他动作轻缓地靠上前去,把那显得比往日更柔软的娇躯搂进怀里,连呼吸也放得极轻,仿佛抱着的是个纱纸做的脆弱工艺品。
“可以的话,我想听你继续说下去,你的想法具体到底是怎样。”他抚摸着少女的后背,帮她从颤抖中逐渐平复。
“我……我一直都很担心,你觉得我很好,所以才那么喜欢我,如果哪天我不那么好了,或者有比我更好的人出现,那你……那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由于口鼻都埋在了他肩窝里,斯卡蒂的说话声再次变得闷闷的,而这回话语里浸着的情绪则是真的难过又委屈。
“当你发现我另有喜欢的人时,也是这么想的?”博士的轻抚仍继续着,节奏与力度丝毫未变,面上亦不动声色。
“是。其实对你的移情和隐瞒感到愤恨之类的这些情绪都是后面才冒出来的,在刚读完你那番自白,恢复知觉的刹那间,意识到自己害怕的事终于变成了现实,那一刻我……不仅仅是难过,还被巨大的恐惧压得动弹不得,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如此怯懦,但是这……这不像我以往遭遇过的任何怪物或者别的什么,它不是凭力量和技巧就能打赢的敌人,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想远远逃离,只不过……”
她的声音渐渐微弱得几不可闻,缓了一会,才接着往下说。
“……只不过终究舍不得你,就还是这么赖下去……虽然现在说清楚了,你心里喜欢的还是只有我,但我……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要这么想……我仍旧觉得那也只是暂时的,依然会恐惧未来……”
“嗯……”
博士卷起下唇吸吮着,沉吟了半晌,才再度开腔:
“我猜——现在单纯说几句你确实比人家更好,或者说我又不是什么抢手的稀罕物用不着那么在意之类的,应该都没什么用。”
“……唔?”仍然紧贴着博士身体的斯卡蒂以他的锁骨为支点转过脸来,蒙上了一层雾气的红眸有些迷惑地眨了眨。
博士笑了一笑,偏过头宠溺地蹭蹭她鼻尖,才慢吞吞地续了下去:
“我记得,你以前,稍微提起过,自己的成长过程中,压力,好像——有些大,但是我们从来没就此深入探讨。”
“唔……”斯卡蒂皱了皱眉,在他怀里不自觉地扭动了一下,没有接话。
“喏,就是这样,你对这个话题一直有些回避。”博士笑得更温和了些,一手没入她的白发间,指腹贴着发根缓缓揉按,“但是现在,我请求你,能不能,和我仔细地回顾一下,那些让你——呃,总之是让你感觉不太好的经历,具体都是怎样的,好好理一理它们,我想认真地听听看。”
“要……真的要说吗……?”斯卡蒂往他胸前又缩了缩,仰着脸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都说出来,你就会……觉得我更糟糕了……”
“你这样想:反正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被抛弃,而这种感受你已经体验过了,并且还觉得它将来总会再出现,那如今事情就算真的往你所害怕的方向发展了,也无非是提前了一点而已,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早死早超生,说说何妨,就别费劲把这一面藏着掖着了。”博士说着亲了亲她额角,又笑道,“再说了,我至于那么无情吗,对人家有点信心行不行。”
“好……吧……”斯卡蒂慢慢低下脑袋,收紧了抱在他身后的双臂,两手还情不自禁地抓着他衣摆,“其实也……没什么,我小时候、还有刚成为新兵的时候,日子还是过得挺不错,大家都对我挺好的……”
“哦。”
“真的挺好,没有骗你……家人,都很疼爱我,队长——队长尽管很严厉,不过那也是理所应当,而且他们都是真心为我好,希望我变得更优秀,是我努力得还不够,达不到理想中的样子罢了……嗯——虽然话是这么说,道理我也都明白,但、但是有时还是忍不住会想啊,到底,要怎么样才够呢,每达成一个目标,即使能得到一点他人的赞许,但很快又会被斥责说没什么好得意的,前面的路还很长,到时你就不行了……一次又一次,我越来越拼命去努力,但要翻越的障碍好像永远看不到头……然后我又不禁想到,假如哪天我不能再保持合格水准了,那就……不会再得到认可了吧,平庸的我,还有没有资格被喜欢呢……当然,这种想法太懈怠了,我只是……偶尔可能感觉太疲惫了,才……嗯,我也知道,让这样的念头冒出来太放纵了……”
说着,她不禁又偷眼瞄了一下博士,但见对方神情平和依旧,温柔地望着她的眼中丝毫不见波动,碰上她的视线,口唇便微微一努,权作隔空亲吻。
于是斯卡蒂心下稍安,更隐约得到了一丝鼓舞,慢慢地继续说了下去,说起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往事。
人们关于往昔的记忆容量,到底可以有多大,时隔多年的印迹,又可以有多深呢,这是一个连生命科学最前沿的研究者也暂时无法回答的高深议题,正如没人说得清,表面看去风平浪静有如银镜的海平面底下,究竟能藏着多少暗礁,而掀动这些胶着多年的礁石,又会带出多少浑浊泥沙,形成怎样汹涌的暗流。这类大工程常易使人望而却步,但依偎在博士怀里的温暖让斯卡蒂终于能鼓起勇气去回顾,她不停地说着,从一开始的吞吞吐吐,到后面说得越来越流利。其实她所提到的,有很多都只是一些非常琐碎的小事,甚至让她很诧异自己怎么还记得,纳闷为何还会耿耿于怀,然而她还是语速逐渐加快,情绪也愈发激动,说了一件又一件无论今时还是往日看来应该都是十分微不足道的琐事,回忆了一段又一段当初强自压下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的心情,就像她之前查看博士的终端时那样,把自己内心深处的边边角角翻了个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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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卡蒂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再说话,只是抱着博士肩膀,靠在他胸前喘息。过去的将近三个小时里,她挖掘了太多的陈年旧事,让她的思绪久违地飘到了远方,飘向深海之下,那些许多年前的过往。往事像一首出生后便已学会的老歌,古老的旋律始终萦绕在一生之中,纵然成长后似已随着年月渐渐淡去,然而仔细听来,却会发现它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乐,仍在隐隐约约地循环。
气息差不多平复后,她忽然意识到,的确有那么一首来自水下故乡的曲调,正在真真切切地传入自己耳中,它低回悠长的旋律中,隐而不发的情绪天然地就带了一缕若有若无的忧伤。这是她初到罗德岛时,常在甲板上独自低声吟唱的一支阿戈尔传统歌谣,后来又教给了博士,而此际他便在不带歌词地哼唱。不过他哼的节奏比原曲轻快了一些,使得它听起来减轻了不少原有的哀愁而多了几分洒脱,调子则和往常一样,按他个人习惯低了两个半音,那份低沉此刻听来让人更觉安心踏实,尤其是当她一只耳朵正贴在他胸膛上,从共鸣到换气声以及他平缓的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时,周遭一切都显得越发宁静祥和。
反复哼过了两遍曲子,原先一直目视前方的博士才低下头,对上那双定定地瞧着自己的鲜亮眼眸。
“好点了?”
斯卡蒂并未回答,长长睫毛扇动了几下后,她小声发问:
“怎样?”
“什么怎样?”
“我——我把自己的蠢事都说完了,现在……该你评判了。”
“别闹,世上没几个人有资格随便评判别人。”
“……所以你就打算只是看着啊!”她嘟了嘟嘴,放在博士胸前的手也不觉揪紧了他衣襟。
“没干看着啊,我不是还给你哼歌了。”博士咧嘴一笑。
“……打着探讨的旗号骗人家跟你讲那么多故事然后自己又什么话都不说,以后不想理你了。”
“那,我说点感想……咳咳——”博士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首先,要不是你们现在已经不搞深海猎人那一套了,我绝对要强烈推荐乌尔比安去好好上几个育儿课程,怎么带孩子的啊这位老兄……哦,其实现在学一学也不算太迟,就像炎国人说的,亡羊补牢嘛,不如明天就……”
“喂——!”斯卡蒂气恼地瞪着他。
“好好,不扯远了,想先缓和一下压抑的气氛而已啦,况且事实上我这个建议也不可谓不正经,我是真心觉得——哎别真的发火,是我错了,我再跟你说一些更要紧的。”
在她发际轻轻一吻之后,博士再次抬起头时,神情已与先前迥然不同,尽管声音里温柔依旧,面上却处处透着沉毅认真。
“斯卡蒂,我过去为何会整天大力赞美你的诸多好处呢,自然是因为你总是看低自己,然后我就以为,这部分可能总被你忽略,可能应当多些指出。现在我意识到,你的理解方向甚是出人意料,除了你实在是个非比寻常的奇人以外,这里边也有我过于想当然的原因,那么如今就请容我郑重澄清——”
这回他两手捧在了阿戈尔少女的鬓边,将其稳稳地定在自己面前,凑近去直视着红瞳深处的那双眼里,则庄重严肃得几近强硬,话到此处,他的这个停顿亦较平常更长,似是还在寻找措辞,直至对方的气息已开始出现些微颤抖,博士才续了下去:
“斯卡蒂,我从来没把你看作什么完美的女朋友,你以为我没觉得你这一身缺陷的样子完全不输于我吗,你的毛病还不是和你的优点一样数不胜数。我以前基本不提,是因为觉得你需要瞻前顾后的事已经足够多,但这绝不意味着我看不见。你这人过分敏感,整天一点小事也要东想西想,偏生还喜欢把什么都藏在心里不和人说,而你若想把自己封闭起来躲进你打造的那层外壳里,哗那个牢固程度,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硬得可谓超越了D32钢,这种完美防护叫人无从下手的感觉你知道我为此抓狂过多少次吗。”
“然后你又总是那么缺乏自信,外人看你以为你很孤傲,以为是自恃清高才不屑搭理人,只有接近到我这个程度才会发现你实际有多瞧不上自己,摆出那副样子散发那种气场其实不过是另一种自我防护,再结合你固有的那份敏感就更难搞。你觉得自己平平无奇担心迟早会不被喜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然后我就老是要哄啊哄,强调了无数遍你有多么好多值得人家去爱,结果收效如何呢,呵呵也不用我说了大家心照,大概就是自觉除了头发好看好摸以外一无是处吧。总之一天到晚患得患失哼哼唧唧,你这样有时候真的很烦人知道吧。”
“而且你这头虎鲸生性极其固执,简直偏执,但凡选定一个方向就会跟个盾构机似的直接突进,别说九匹驮兽了我怀疑就是九匹巨兽都拉不回来。我自认也算有几分能耐,说得动商业联合会摆得平谢拉格族长,跟双子女皇能交涉,亦不怵大炎高官,怎么偏偏到了你这,就每每大感挫败,好像自己输出再多都不过是在抛光。还有,思维方式独特本来也没什么不好,但叠加了你不爱跟人解释的毛病就往往容易生出些不必要的事端,再加之你认准了什么事就是一根筋,不光身体比脑子快,通常更是能动手就绝不动口,不管是工作中还是私下的日常相处,有好多次我都感觉自己头顶当下应该已经冒出了三个实体可见的硕大问号。虽说你从来都没恶意,况且多数情况下也不见得会造成什么实质性损害,但是就这种——这种哭笑不得的感觉,看到我现在的表情了吗,我是真的不知拿你怎么办才好,反正说也说不听,这次对不起下次照旧。”
“可是,可是啊斯卡蒂,我的小虎鲸,我说这些不是在抱怨,我没有什么真正怨气要撒,你的好与不好都属于你的一部分,是它们共同构成了这个独一无二的你。既已爱上了你,那么你纵然有千般不好,我也乐于全盘接受,而且我从未感觉自己在包容你还是怎样,那不是包容不算忍耐,只是两个爱人之间平常的相处。正如你看得见我有诸多性格缺陷,各种坏毛病,乃至做出了让你很受伤的事,却还是无法停止对我的爱,我也一样啊,斯卡蒂,我也一样。我前边数落了你半天,只是想表明我并非因为你完美无缺才深深地爱着你,即使你有时会让我头痛不已,让我费尽心思还常常感觉徒劳无功,甚至心情暴躁疲累欲死,可一旦静下心来想想,我还是觉得,和你相处的每一天,我都甘之如饴,对你的爱意也不曾因为这些而磨损半分。因为我们的心始终还是向着对方,始终在小心地共同呵护这段关系,谁都舍不得让它出现无法修补的裂痕,既然彼此之间早已融为一体,那么纵有抵牾又何妨,任何时候你都是我最后的港湾,躺在你怀抱里的那份安宁胜过了一切。”
随着这番纵情倾诉,博士的双手不知不觉已沿着她柔顺的长发逐渐下滑,最终把她紧紧搂在胸前,嘴唇贴在她耳畔之际,他也合上了眼皮,带着丝毫不输于怀内爱人的执拗劲头越说越忘情。
“斯卡蒂,作为女朋友你其实好麻烦,好麻烦,真的麻烦得要命,但是我不在乎,从来都不在乎,我就喜欢这样被你麻烦。如果说最初欣赏你只是因为看到你的优点,后来喜欢你了便能接受你的缺点,那么,如今已经爱了你这样久,你的缺点在我看来也等同于优点,只要是属于你这个人的特质,无论好坏我都只觉得可爱。我刚才说了那么多,并非是为了要求你作出什么改变,不需要,不需要的,你完全不必强行扭转自己的本性还是怎样,我就喜欢你顺其自然的样子,哪怕你时不时会让人很无语,那也没什么,谁让你是我的小虎鲸呢。呵……麻烦的小虎鲸……我好爱你,我实在不知道要怎样疼爱你才够,就算像这样紧紧抱住了你,我还是觉得对你的感情满溢到无处安放。斯卡蒂……我的斯卡蒂……”
在反复的念叨中,博士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在若干个迷乱的亲吻间化作了重得每一丝吐纳都清晰可闻的深促呼吸,彻底袒露深埋已久的心声过后总会让人有一种宛若剧烈运动过后的脱力感,在这一点上人们大都如此,与实际体质无关,正如先前斯卡蒂也一度需要倚在他胸前喘息良久。
然而虽则刚才一直充当的是默然静听的角色,斯卡蒂此时的虚弱似乎却比博士更甚,直到对方已缓过劲了她也还未调匀呼吸。把脸埋在博士颈窝下的她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但肩膀的细微抖动尽管已被竭力压制,却仍然能被灵敏的摄像设备捕捉到,当然也更会被搂着她的温柔怀抱感觉到。
博士摩挲着她的头顶,安静了一会,又贴近她耳边轻声道:“想哭时可以随便哭的,傻虎鲸。”
“……不。”在一般人听来,这声回应相当的平静如常,除了精密的仪器,便只有她心细如发的恋人能察觉出不同。
“为什么不?”
“因为,哭是一种……软弱的表现。”斯卡蒂的说话声仍与平时相差无几,得非常仔细才能听得出一丝鼻音。
“呵呵呵,鬼扯……”
语调轻且平淡的博士像是随口应着,双手也不经意似地支在她肩头,接着忽然间身体后移,坐回自己小腿上,使得两人自然地拉开了一点距离。
“行了,小笨蛋,我告诉你,哭只是一种正常的表达。”他眉毛稍扬,抿嘴微笑道,神色里既有戳穿掩饰的毫不留情,更多的还是对她的宠爱与疼惜。
“……但、但是……现在这样,还……很不好看……”猝不及防地失却了遮挡,斯卡蒂垂首呜咽着小声回道。
“是吗,可我倒觉得啊,好不好看先不提……”博士说着重新靠近,再度把她搂在胸前。
“我得坦白承认,你这个泪汪汪的样子,固然叫人心疼不已,可是,可是也实在让我怦然心动啊……唉,我这样想真不厚道,但看到这一面的你,实在是,不能不说一句,真的好动人……”
柔缓地吻过了她泪痕,他又不由得喟然长叹,停了一停,才续道:“再说,梨花带雨,哪有不好看的呢……小乖乖,没有什么可顾虑的,如果在我面前你都不肯尽情释放,那你还算是真的想与我共度一生吗,嗯?”
“嗯……唔…………呜——呜呜呜……呜呜……”
迟疑了好一阵子之后,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流过眼泪的斯卡蒂终于放任自己趴在他肩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此刻她不再是深海猎人,也不是罗德岛干员,许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仿佛又回到了她身上,而这一次,年幼的阿戈尔女孩总算有了个允许她恣意软弱的坚实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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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3
“唔……对不起,你的制服……被我弄得一团糟……”从博士肩上抬起头后,斯卡蒂吸了吸鼻子,低声说道。
“哦呀,倒是提醒了我,这外套的面料材质,对于仿佛吹弹可破的娇嫩肌肤而言,实在算不得柔软。”
话音未落,博士已捉住她正要抬起的手背并强行放低,随后两手又各自掏向不同的口袋。
“美丽可爱的姑娘啊,请问你掉在河里的,是这方冰丝纵横鲛绡帕,还是这包暗香盈袖面巾纸?”
“……噗。”尽管睫上犹见珠泪莹然,鼻音也还很重,斯卡蒂仍是禁不住笑了出来,“都不是,我掉的是这个河神。”
“啊,多么机智的姑娘,好罢,那么现在这三件都任你取用了。”
“随身带纸巾也就罢了,为什么你连手帕都能随时掏出来。”撕开包装抽出面巾纸时,她随口问道。
“也不看看这是谁送的,我当然得天天揣着。”博士说着缩手探入外套内侧,将帕子塞回贴胸的内袋。
“那只是外勤途中偶然——嘶……偶然在、在乡下集市随便——随便买的。”一边擤着鼻子,斯卡蒂一边尽量不让自己眼神过于游移。
“嗯哼,‘乡下随便买的’,看来大炎的繁荣昌盛日益超乎外人想象。”博士笑道,顺手捏了捏她耳朵,“傲娇,你就傲娇一辈子吧。”
“这点算好还是不好?”
“我刚才的话都白说了吗,好与不好都是好,犯不着分那么清楚。嗯——非要问的话,我觉得属于尤其可爱的那类特质。”
注视着泪痕犹未拭尽的斯卡蒂,他沉吟了一会,又道:
“先前嫌我不肯发表意见是吧,为了不打击你以后讲故事的积极性,我再说两句好了。”
“怎样?”斯卡蒂从纸巾之间抬起眼来。
“我有一个观点,一个提示,以及一个建议——虽然觉得以我们相交相知的程度之深,听完我前边那番话,你大约已经领会到了,否则也不至于——咳,保险起见,还是明明白白地再说一遍为好。”
疼爱地揉了揉她头发后,博士直视着那刚被泪水洗得益发透亮的红宝石般的双眸,一字一句地发话:
“先说观点:我一直认为,并非所有的爱都一定要有条件,尽管可能比较讲运气,但毕竟人人都有资格得到无条件的爱。提示则是,你无须尽善尽美,更有权软弱。至于建议嘛,不要凡事都归咎于己。就这些,没了。”
斯卡蒂无意识地捏着他衣角,与他对视了片刻,垂首应了一声:“……嗯。”
博士笑了笑,一时不再多言,但没过一会,却见她忽地又抬头望向自己。
“唔——虽然那样……那样之后感觉好多了,可我又还是……唔,总觉得今天好丢人……”
“管它呢,你也不是没见过我更丢人的样子,大不了就当作大家交换呗。”博士张臂揽住她,“再说了,Lancet-2也是很温柔的孩子又不会笑你……”
“——!”刚倒进他怀里的斯卡蒂猝然全身一震,神情如遭雷击,“我……我忘了……”
“喔,我倒是没忘,但也好久都顾不上和她说话了。”他说着回头一笑,“对不起啊Lancet-2,一直把你晾在那边。”
“咿?我、我现在适合开口了吗?”在博士的点头示意下,小机器人的车轮谨慎地往前滚动了几圈,“呃,我这边不要紧的,其实若不是还有给博士做24小时连续监测的任务,几个小时前我就想自行进入休眠了……啊不过斯卡蒂小姐请不必担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还有还有,你们两位终于和好了不吵了,真是太棒啦……”
“等下,我之前一直没留神听——”博士打断了小车难得的欢声快语,“你这个任务要持续一整天?24小时一分一秒不能少?”
“对啊,我们正式开始的时间是今天早上7点36分……”
“好我知道了,我现在要中止任务,你不用在这留到明早7点多。”
“哎?可是博士作为被执行对象,已经自动失去对本任务的干预权限了呀。”
“是,我明白。”博士边说已边拿出他的随身终端,打开了通讯界面,“这次任务是谁的?苏苏洛?芙蓉?”
“都不是哦~”
“喔对,安赛尔现在也可以独当一面了……”
“——是凯尔希医生呢。”
“………………”博士划动屏幕的手指在空中定住了一瞬,“……好吧,某种程度上说,至少比华法琳好。”
他的声音似乎和往常一样平稳,但靠在他胸前的斯卡蒂仍听到了清晰的一声吞咽。
“凯尔希——医生,抱歉占用您一点时间。”通讯那头传来冷淡的应答声后,博士扯出讪笑的嘴角边的肌肉抽了一抽,“我请求您,把我们这位可爱的医疗干员先召回去,她可以过两天再来,反正这种非紧急的监测几时做都一样——无所不知的你难道还需要我解释原因吗!就是你想的那样!多谢了!”
挂断通讯后,他盯了手中的终端两秒,叹了口气:
“……唉,说到丢人,可以选的话我宁愿在罗德岛匿名版上开一场直播哭给全舰成员看。”
“嗯?博士在说什么?”Lancet-2的指示灯闪了几下,“命令已更新,任务中止。我这就回去了,晚安博士,晚安,斯卡蒂小姐~”
与她所关心的两位同伴道过别,姿态快活得竟有点像THRM-EX附身的医疗小车一溜烟地离开了。大门关上后,博士拍了拍还缩在他怀里的斯卡蒂:
“宝贝小虎鲸,可以请你先站起来吗?”
“嗯?然后呢?”她立刻依言起身,疑惑地望着仍跪坐在地的博士。
“然后给我做个——嘶……安全、支柱……”博士一手扶着旁边的书架,一手抓住她胳膊,艰难地试图把自己从地上弄起来,“嘶——膝关节……要废了……啊……”
才刚颤巍巍地恢复直立的博士随即倒向了她,身体沉重地摔到猎人胸前的同时,脑袋也无力地搁在了她肩上。
“喂——!现在怎样了?”斯卡蒂牢牢地箍稳了他身躯,然后心疼地贴住他面颊,“……干嘛维持那个姿势那么久,就算我忘了,你自己还没知觉吗。”
“就当是,诚心诚意的,道歉吧……这样——感觉比较正式……”博士双手也环抱在她背后,两眼紧闭,却笑得很释然,“别担心,也没什么事,膝盖过一会就不痛了。现在只是在地上窝得太久,乍一起身脑袋有点晕,很快就好……啊不过,就算不晕了,能不能,也继续让我,这样赖着你……现在的感觉,实在……太好……”
“能,赖着吧,你想要多久就多久。”斯卡蒂不由得把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又低头不断亲吻着他,“只要你愿意,我让你抱一生一世。”
“呵……我的小虎鲸……”博士仍然歪头贴在她肩上,唇边挂着满足的笑,半睁的一只眼睛里隐隐闪着痴迷的光芒,“以前也没和你说过,时至今日,每当我想起那一天的情形,那份狂乱的心跳,以及伴随它而生的灼热快感,仍会在我胸腔里翻腾冲撞。得以与你相拥,实属我此生至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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