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沙特阿拉伯，联合国办事处

       就这样，美穗浑浑噩噩地在自己屋里度过了好几天。平时那个待人礼貌又和善的姑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无精打采，恍惚度日的火药桶。女孩们刚刚才来过，她们本着让她敞开心扉的目的想同她聊聊，但拢共十几句话里就有三句气得纱织想哭，麻子和优花里为了拦住要去美军基地找凯伊算账的真穗而焦头烂额，最后还是华的出现才让局面没有发展到起冲突的地步。只是苦了在一旁劝架的安丘比，她处在美穗火力打击的前沿，连递纸巾都像在拆炸弹，生怕被美穗抓到能够迁怒于自己的把柄。美穗知道自己伤了朋友的心，但凯伊的那些话太沉重，一辈子都忘不了。没有公然拿小娟姐的死来刺激美穗，已经是凯伊嘴下留情了。

       众人走后，她趴在小桌子上，心情像被抛进了深海。

       “咚咚咚”，有人敲门，节奏怯生生的。

       “！……”美穗立马被惊醒，她胡乱清理了一下桌面，把堆成山的纸巾往边上一扫，迅速将它们倒进垃圾桶。做完这一切后，她理了把被压变形的刘海，拍拍脸蛋，努力挤出一张平和的脸来。

“进……进来。”美穗哼哼了一声。

“……美穗姐？”门打开一条缝，一只清秀的眼睛正在向里张望。

“……志勇君？进来吧。”

       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

       但是在美穗听来，这不亚于一声爆炸，就连刚刚进门的小勇也已经注意到，她的眼睛里正在流出愧疚与胆怯。

“没事吧美穗姐，你还好吗？”

“我……我没事的……”

       非常尴尬的冷场。

       “什么事，志勇君？”美穗试探着问道。

“我……我姐姐的事情，想……和你聊一下。”男孩说，语气很平静，但又稍显为难。他望着美穗，眼睛像大海一般清亮。

       美穗当时就慌了。刹那间，小娟姐牺牲的场景不受控制地开始在美穗眼前走马灯，自己仿佛跌进了一个冰冷的地窖，周围的场景飞速往前褪去，然后闪回到那一晚。美穗不敢和小勇对视，男孩的目光像一副枷锁，牢牢地把她抓住，押着她跪在小娟姐的遗体面前，被曾经的朋友狠狠唾弃。

       “小娟姐！！！呜呜……”美穗偷偷往向遗体，却突然发现面前的遗体坐了起来，四体僵直面色惨白，两只眼睛暴突如灯，正责备地瞪着她。

       “你没来救我。”

“我等了你好久。”

“很冷，这里非常冷。”

“这儿很疼，你甚至没能帮我结束痛苦。”

“我可怜的弟弟，他该怎么办？”

“我对你很失望，美穗。”

“小勇也是。”

       不许再逃避了！美穗这样对自己说。但即便自己把脑袋翻个底朝天，她也找不出一句能避免小勇崩溃的话。那些苍白的字词甚至安慰不了自己！

“美穗姐……”

可是，总归要说点什么吧？

“美……穗……”

不行，志勇君会……他不会原谅我的……

“美穗。”

呵呵，你以为你能原谅你自己？

“美穗？”

你明明有机会去救她，却把时间浪费在和优花里的闲聊上！

“美穗？！”

为什么你来得这么晚！

“美穗！”

这全都是你的错！西住美穗！！！

“美穗酱！西住大人！！！”

谁？谁在叫我！

“还能有谁啊……是我，优花里！快起来别睡了！”

优花里？你不是出去了吗？

“大久保警部正找你呢！天哪，一个礼拜前他就三令五申，没想到掉链子的居然是你！我还以为能睡到这个点的只有麻子……”

发生了什么？优花里，这是……

“马上就到！已经下飞机了，现在正在来的路上。打起精神来美穗酱，可别被中国的同行取笑。”

中国……的同行？

“距离交流会正式开始还有一点时间，趁现在先整理一下仪表。”

这是……我刚刚当上巡查的时候？

“美穗，你认识那个戴墨镜的家伙？”

……对的，有过一面之缘。

“美穗酱，这人的左眼怎么闭着。”

我等会儿再告诉你，优花里。

“诶诶？她的眼睛居然是……？”

优花里，不要用手指别人，太失礼了。

“是这样吗，为了低调才没带眼罩？可墨镜也没办法低调吧……”

没想到你也来了，李桑。

“那，那个……我是茨城县警本部，组对五课的秋山优花里。小女子不才！请多指教。”

“在下李荣娟，也请多多指教。”

       ……

       李桑！你去哪里？怎么突然跑起来……

“那个人是小偷！抓住他！！！”

什……什么？等等我，李桑……

“这下看你往那儿跑！”

李桑，呼……你不要紧吧？

“小姐快放手！怎么回事？为什么打架？”

“警察同……先生您来的正好，这个人是小偷，快把他抓起来！”

“她骗人！我怎么会偷东西！”

“请说慢一点……这位小姐，您们是一起的吗？”

对，我也是巡查，正在休假期间。

“既然如此，请跟我回一趟交番……嗯？！”

巡查大叔，你的枪！带子被他扯断了！

“啪！”

“美穗当心！！！”

大叔！李桑！……李桑？

“呀——！美穗！去把…~枪…捡起来，呼叫SIT~支援！”

“ばか野郎！支那人，私を放して！”

你这混蛋！给我放尊重点！！！

       那个本来同她无关的恶毒字眼，竟能点燃她的满腔怒火。

       “没想到这小子沾染上了毒品，难怪他要偷钱。”

小娟姐，你的胸口……有血……

“嗨，不就是流了点血嘛。”

小娟姐，你快睁开眼睛，陪我说会儿话好不好……

“我们在国内无论是体能训练还是抓捕犯人，膝盖擦伤常有的事，你看我，走路没影响的。”

呵，我是糊涂了还是幼稚了，还在骗自己。

“唉，没想到刚一溜出来就碰上这种事，韩队长回去肯定要骂我了。”

小娟姐，真的很抱歉……

“你抱歉什么，是我违反了国际交流期间禁止私自外出的规定，不该随便约人出来的。”

可是……那是因为我才……我该怎么向你弟弟交代……

“别看得那么重，美穗。这又不怨你，感到抱歉的应该是我才对。”

……你已经……你已经没了……牺牲了……

“要怪就怪那些小偷流氓和强盗，要不是他们，我又怎么会受伤啊，更别提回去受处分了。”

可我……我该怎么办……？

“唉，咱们以后要多多努力呀，可不要让这种事继续发生了。”

你弟弟……我对不起他……

“什么？没有及时按倒他算什么错？你怎么还在纠结啊？”

他听说了你的死讯，一定会崩溃的……

“不用担心我，坚强一点，美穗。要对警察这个职业有所觉悟，别看现在只是受伤，以后连牺牲也说不定呢。”

别！不要！别那么说，别说出来！

“假如，有一天我不在这里了，你还会坚持当一名警察吗？”

我……

“美穗？不好意思，我不该这么说的……”

……不……，没关系，我会的。

“哈哈哈！好啦，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了，其实我也没想到，那天的话能对你触动这么大，甚至……让你也加入了这个队伍。”

我会的！我已经在坚持了，我会沿着你的指引走下去，我……我不会放弃的，我绝对不会放弃的！

“那么……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就别李桑李桑地叫我了，怪生分的。”

谢谢你，小娟姐。

“不如……就叫我‘小娟姐’吧。”

小娟姐，我一定不会让你白走的。

“美穗？”

我……一定，消灭阿齐兹，一定！

“美穗，你怎么了？”

……我……一定……！

“怎么回事？”

……要……给你……报仇！

“美穗姐？”

报仇！！！

       “美穗姐！你怎么了？！”看着面前表情十分可怕的美穗，小勇慌了手脚，正打算叫人来帮忙。听见小勇的声音后，美穗这才从心魔中挣扎出来，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巴，却发现自己的脸已经变得滚烫，眼泪把衣襟弄湿了一片。

“对不起，志勇君……”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声带变得像石头一样硬，一个音节也发不出。“你姐姐……我……”

“别说了，美穗姐。”男孩紧紧搂住了美穗，让她的脸埋在胸口前。“这不怪你，该负责的是那些恐怖分子。”

“志勇君，我……这些天很煎熬……”她的嗓子，和她说的话一齐肿了起来，“我即使闭上眼睛，眼前都是她牺牲的情形……！”

“……”

“我想做点儿什么，但我该怎么做才能……才能不辜负你？也不辜负她？”

“……美穗姐……！”看着面前痛苦的姑娘，男孩的嘴巴犹豫了。但转念想了想，旋即又狠了狠心，大声说道：“这根本不是你的错，别再用良心惩罚自己了！”

“不是……我的错？”

       看到美穗的情绪有稳定的迹象，小勇把心一横，干脆一股脑地把话全倒出来：“美穗姐，你也一定非常敬重我的姐姐吧？那我现在就要把话说明白！”橄榄形的喉结上下滑动，“你和我姐姐认识这么久，她的性格想必你也清楚，那就是即使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也要擦干眼泪爬起来，然后继续面对惨淡的人生！你也知道我和姐姐在孤儿院长大，即使这样，我的姐姐也没有对这不公平的人生投降！我们失去了亲生父母和养父母，而且她还失去了包括曾经的上级，战友以及海疆哥哥在内的许多人！而你只是失去了我姐姐一个，就变成个打碎的花瓶！假如我姐姐在天有灵，你真以为美穗姐你现在的样子是她愿意看到的吗！”

       声音确实有点大，吓得美穗一个激灵。尽管被小勇斥责能减轻一点负罪感，但美穗也不太敢相信，刚刚那些话竟出自一个孩子的口。无论如何，这话好像有点奏效了。听完后，美穗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

       “美穗姐……”可能是担心话说的有点重，小勇此时也有点内疚。他看着美穗，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美穗的状况不要变得更糟。

“……我……知道了。”美穗僵硬地点了点头。

“美穗姐我……抱歉。”

“没关系，你说得对，志勇君。”

“那，我就……不继续打扰了。”

“……嗯。”

       门合页再次一张一合，走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身影。至于房间里的美穗，有一个下午的时间供她好好想想。

       “小勇，怎么样？”走廊转角处，一个年轻女子背靠墙壁，叫住了男孩。

“茹茹姐，她好些了。”男孩回答道。

“任务完成得挺不错。”

“哪里哪里……几天前你告诉我姐姐牺牲了的时候，我也好不到哪去。”

“她什么反应？”女子问。

“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说她知道了。”

“啧。”

“可是……茹茹姐，我……我姐姐她……”

“哭什么，我教给你那些话，可不是光让你当传声筒的。”女子缓缓舒出一口气，抬头望向洁白又模糊的天花板。

“但是……为什么优花里姐姐她们不行，只有我可以呢？”

“你美穗姐在自责，她固执地认为是她导致了你姐姐的牺牲。而你，正是解开她心结的关键。”女子偷偷抹了一下眼睛，有点哽咽地继续说道：

“我从华和橘子那里听说过你美穗姐的事，她非常关心自己交往过的朋友，但性格上的柔弱时常给她带来不好的影响。就拿她参加过的比赛来说，因为赛场上出现意外，她为了救队友果断舍弃了成绩。本来这没什么大不了，但她同时认为，她自己要为母校夺冠失利负全部责任。但她的姐姐，真穗小姐告诉我，她的同学艾丽卡是因为她想逃避现实才非常不满的。”

“可华姐姐说是她妈妈……”

“家庭原因固然是一方面，但人的性格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女子说，“无论如何，你美穗姐能走出阴影，就再好不过了。”

“嗯……”

“现在说说你，”女子话锋一转，说，“你小子放着高中不上，干嘛跑来沙特阿拉伯？”

“我？我……茹茹姐，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

“说。”

“大家都觉得我和姐姐是孤儿，于是就处处照顾，有时候甚至是溺爱，我很不舒服，因为这总让我想起来自己是个孤儿，我想被当作普通人看待。”

“嗯。然后呢？”

“我当上记者就是要锻炼一下，承受能力那么差，以后还怎么当记者啊？我决定来沙特，就是要让他们看看，我才不是什么一点挫折都受不了的怂包！”

“没了？就这？”

“……没了，茹茹姐。”

“听好，我现在假装没生气，”女子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瞪了男孩一眼，“但是，你必须趁早离开这儿。一星期后有一架飞回银川的飞机，我给你买票，到时候赶紧走。”

“可我还想……”

“听话！回自己屋去！”

“好吧……”

       男孩失落的身影逐渐缩小，然后消失在不远处的电梯门前。

       “不过，娟子啊，你这个朋友，”女子拿出手机，看着手机桌面上自己和另一个女孩的合影说，“交得可真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