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2023年科幻春晚投稿
桂香家是桑叶镇上第一个接入OW的。十年过去了,她再也不想听见这个东西的名字。
那一年,她的外孙女小橙子才刚刚出生,远在北京的女儿云杉为了让这祖孙俩以后多见见面,就花大价钱买了一套当时还没怎么普及的OW设备送到偏远的家乡。
桂香家住在镇西头马路边的二层小楼里,楼下摆了两个玻璃柜台,里面稀稀疏疏地放着些香烟、白酒、酱油和饮料,桂香每天早早地就起来,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的,她不指着它们能赚多少钱,只喜欢他们热闹。春天,门口的一排桑树条子就抽出枝来,没几日,嫩绿的叶子就挂满了枝头。到了夏季,她总会喊住在隔壁平房里的妹妹桂琴帮忙,把堆在一楼里面的两个冰柜抬出来,第二天,冰柜里就塞满了花花绿绿的雪糕,一掀开,直冒冷气。孩子们在附近的小学里放了学,最喜欢来她这里拿几根冰棒,她把女儿打印的收款码放在柜台上,一个人坐在茂绿的桑叶底下,看他们舔着冰棒在日头下嬉闹。
冬天的桑叶镇被大雪盖去了生机,她躲在二层小楼的暖气里,盼着快点儿过年,一过年,女儿就回来了,总要再热闹一番,女儿一走,春天也就快到了。
那年冬天,她没盼来云杉,开门的是OW系统的一个安装员,他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十分有礼貌地指挥两个机器人抬了一张单人床到了二楼宽敞的卧室里。
“桂香阿姨,设备已经安装好了,您现在可以躺上去试试,我给您讲一下操作步骤哇?”
桂香的家里已经围了好些人,邻居们挤在二楼卧室的门口,大伙儿都探着脑袋盯着这新鲜玩意看。
“阿香女儿出息哩,据说这玩意能让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人见面。”邻居们讨论着。
“用手机就行哩,这么大一张床多碍事。”桂香的妹妹桂琴酸溜溜地说道。
安装员招呼桂香躺在床上,把她的身体用两掌宽的米色带子固定好,接着在她的脑袋上戴了一个蓝色的头套,桂香看了一眼,那头套长得十分奇怪,上面数不清的小颗粒连接在一起,像癞蛤蟆后背上凸起的疙瘩,她的身子抖了几下,粗壮的桑树枝一样硬邦邦地贴在床上,脑门上也渗出几滴汗珠来。安装员看出她紧张,耐心地给她解释着:“桂香阿姨,一会儿啊我们闭上眼睛,和您女儿的频道连接好之后,你们就能在她在OW上见面了,OW呢,是other word的意思,另一个美好的世界。”安装员也解释了那些小疙瘩的用处,人的脑袋里有控制视觉,味觉,触觉,听觉这样的神经元,给这些神经元一点小刺激,桂香不仅能看见女儿,甚至还能闻到女儿的味道,如果桂香想要像小时候一样弹一下女儿的脑蹦子,OW系统就会从数据库里找到类似的触觉,再反馈到桂香的脑袋里,OW的口号是,把最真实,但更美好的世界带给用户。
才十年的时间,OW就挤满了整个桑叶镇。云杉说,全世界都在用OW,他们在OW上上学,工作,购物,甚至是旅游。桂香总是抱怨桑叶镇现在夏天也像冬天,明明天气干净得像孩子的脸,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云杉说在大城市也是一样,马路上只是偶尔窜出来几辆货车,现在石油贵的离谱,没人愿意出来瞎转。除了去医院,其他的事儿都能在OW上解决,所有人都爱上了OW,上下班不用堵车,出差不用昂贵的差旅费,很多运营商都在OW建立了高还原度的旅游区。
冬天总是悄无声息地来,楼下两个冰柜里花花绿绿的雪糕已经陪着桂香过了四五个冬天了,家长们觉得雪糕不够健康,孩子们想要吃雪糕的时候,就给他连上OW系统,里面什么样的雪糕都有,想要尝一口,头套就能刺激孩子们的味觉出来巧克力,香草,橙子的味道。暖气烧得让人胸闷,桂香就噔噔噔地跑到楼下去,从冰柜里捞出一个巧克力味的雪糕,撕开哗哗响的塑料纸,桂香舔了一口,这是实在的甜!
云杉春节只有七天的假,去年为了让桂香高兴,云杉和小橙子带着桂香去了OW系统上人气最高的马尔代夫,那是当时还原度最高的旅游景区了,据说就连海水下面珊瑚的大小都能看得真真的。为了能顺利地挤上服务器,桂香提前一个礼拜就跟桂琴学了升级后的用法,早上四点多就起来排队。那天登入OW系统的人太多了,晚上九点钟她们准备吃年夜饭的时候,服务器断了整整一个小时,修复好之后一家人才一起看了跨年烟花。女儿在她的左边,她搂着女儿的肩膀,小孙女儿在她的右边,她牵着她的手,海风凉凉的,烟花跳上头顶的时候在天空上停了好一会儿,有十几秒。
桂香指着天上说:“这个不像真的。”
“妈,那是为了好拍照改良的,OW比现实更好。”云杉说。
烟花落了地,游人也该睡觉了,云杉开了一间海景套房,桂香的房间一出门就是一个滑梯,可以直接滑到玻璃盒子一样好看的大海里去。桂香摆摆手说:“还不如回家躺着舒服,床还是真的哩。”
桂香都不肯留下陪着女儿和孙女,她关了OW系统,摘掉头套,又掉进冷清的小楼里。刚才的热闹仿佛成了一场梦。在桂香看来,那就是一场梦,是和女儿孙女一起做的,可是梦里的人又不是她们,她们在两千公里之外呢。桂香想不明白,在OW里,海风是凉的,太阳是暖的,海水是咸的,小橙子的笑是甜的,可是一摘下眼镜就什么都没有了呀,人们为什么这么喜欢假的东西?
转眼又到了一个冬天,这一年女儿云杉的工作忙到脚打后脑勺,一次都没有回来过,小橙子暑假的时候在二层小楼里住了一个月,她们也只见了两回面,她一直在OW里玩游戏呢,一会儿说是骑恐龙,一会儿又到了外太空去,她陪着小橙子进去过一次,紧张地心差点没挑出来。小橙子被云杉骂了好几天,也不再带她去了。
算起来,上次一家人在二层小楼里过年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塞着硬币流油的饺子,街道上红彤彤的一片灯笼,晚上一茬又一茬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桂香今年71岁了,桑叶镇上的人都说72岁是一道坎,妈妈是72岁走的,大姐也是,她想一家人在过一次春节,就在这间二层小楼里。她提过几次,云杉总是支支吾吾的,眼下到了冬月,不能再拖了。
冬月的第一个早上,电子狗球球六点钟就把她叫了起来,今天是女儿云杉的生日,照例她要在OW上一块儿过。球球是一只萨摩耶,不用喂饭,不用洗澡,不用带它出去玩儿,更不用铲屎,每个礼拜充上一会儿电就行了,还能提醒她吃药。一次她脑袋里的一个血管堵住了一半儿,当时就摔在地上,要不是球球发现及时打了医院的电话,恐怕现在已经去地底下了。
桂香早早地起来拿着抹布把窗子擦得一尘不染,球球也可以帮忙,但她不乐意,能干点什么,她心里高兴着呢。干活儿的时候,她总喜欢把家里的电视开着,里面住着她男人,已经去世四十多年的丈夫,女儿把对爸爸的记忆和照片输进了OW系统,生成了一个电子爸爸,桂香只要一打开电视,就能看见他,他还是三十几岁的模样,陪桂香唠着家常。
午觉醒来,桂香躺在床上,戴上了蓝色颗粒拼成的头套和纯白色的眼镜,现在OW已经更新换代好几回了,笨重的床也早就成了摆设。桂香念了一遍女儿说的频道号,她就看见了一个酒店的大门,又看了看自己,刚才紫红色的大花袄已经不见了,换上了一套深蓝色的条纹运动装,她跟着云杉和小橙子坐着玻璃电梯上到了最顶层,霓虹灯把半个城市都照亮了,川流不息的小汽车像蚂蚁一样爬来爬去。
“这假的做得跟真的一样。”桂香忍不住感叹:不,比真的还繁华呢。
“姥姥,这是北京呀,你十年前来过的。”小橙子说。
“和我见过的可不一样呢。”桂香说。
“妈,这就是现在的北京城,是一比一的比例建造的,除了雾霾没有,就连路灯的个数都是一模一样。”云杉把盘子里的牛排切好,和桂香的那一盘换了个位置。
云杉给小橙子使了个眼色,小橙子两只肥嘟嘟的小手拖着小巴说:“姥姥,今年咱们一起去桑叶镇过年怎么样。”
桂香开心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从OW系统进了他们家,女儿只回来过两次,一次是她生病快死了,还有一次是她的六十六岁大寿。她多么希望她们都能回来呀,回到她的小家里来,围着暖烘烘的屋子,吃着她亲手包的饺子。
桂香连连点头,生怕女儿下一秒就改了主意。
云杉把自己盘子里的牛排也切好了,她放下叉子,用手在空气上点了几下,空气中就弹出一个屏幕来,桂香仔细一看,屏幕上不正是她在桑叶村的家吗?那个二层小楼,红色的大瓦片,白色的瓷砖被四季的风磨得发乌,走进去,一楼里面有两个玻璃柜子,和她的家里一模一样。
“妈,你看这个,像不像。”云杉问。
桂香瞪大了眼睛看,简直太像了,她感叹。
“这算什么呀,姥姥你没看见我同学家呢,把整个镇子都搬进去了。”小橙子说道。
“妈,今年我们就在这儿过春节吧,我和橙子也不用折腾买票了,你呢,也能在家里和我们团聚。”云杉的手指一划,桂香的家就没了。
“那哪行啊,不一样,不一样。”桂香直摇头。
“你刚才还说一样。”
“我是说过年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过年也一样。”
“得有对联和窗花。”
“有,我直接贴上去,你呀,就不用挨累了。”
桂香又摇头:得自己贴,哪能吃现成的!得用手打的浆糊。
“对联也有,浆糊也有,能自己贴。”云杉又说。
“饺子呢?”桂香问。
云杉好像知道桂香要说什么似的,抬抬手,服务员就端了一盘饺子过来。
小橙子先夹了一口塞进嘴里:“姥姥,尝尝。”
桂香就尝了一口,她大口地嚼着,却感觉使不上力气。
“怎么样?”云杉问。
“这是啥时候做的?。”桂香问。她尝出来这饺子的味道竟然和她做的一模一样。
“上次回家的时候啊,我把这个味道的数据记下来,传上去了。”云杉看着小橙子又夹了一个饺子塞进嘴里,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桂香忽然觉得心里被什么掏空了似的,OW不但能造一个一模一样的家来,还能做出她包的饺子,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被人放手扔向空中的气球,随时就要飞走了。
“我们得一起包饺子。”桂香又说。
“妈,你想要什么都有,有馅儿,有水,有面,你还能和面,擀面皮儿,我来包。那个面我都试过啦,逼真得很,上面还能印出手指头印呢。”云杉说。
“我要亲手包饺子给你们吃。”桂香说。
“这就是你亲手包的呀。”云杉解释。
桂香摇摇头:“这不是,这是OW包的”。无论云杉怎么说,桂香就是想让她带着女儿回来过年,不是到OW的二层小楼上去,而是到桑叶镇去,到云杉长大的地方。
为了在OW里建成一个一模一样的小楼,云杉可是花了不少心思,朋友都劝她花这么多钱不如在海边建上一栋小别墅呢。
云杉总是摇摇头:“那不一样。”
云杉和OW上客户经理的关系很好,这一次却十分挑剔,甚至每块儿砖头的颜色她都要调整几次,运营商的客户经理跳着脚差点就要把合同撕了。再看看桂香,她瞪着眼睛说这个家不是那个家,什么都不好。云杉难受极了,她借口说自己还要回去加班,就带着小橙子先走了。
临走前,云杉说她们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桂香想想也对,云杉说的是OW世界里的事,她说的是现实世界里的事。这确实不是一回事。
天台上的灯晃得桂香眼睛疼,她也想回到她的二层小楼上去,她先闭上了眼睛,选择了退出的按钮,没想到正赶上系统升级,需要她输入两段密码,以前遇上系统更新,要么是云杉提前帮她输好了,要么是妹妹桂琴过来帮她设置,她凭着记忆念了两次,再睁开眼睛,吓了一跳。自己竟然在一座雪山上,周围的云彩都插在了大山里,日头挂在天上像个摆设,冷冰冰的,往远些看,除了山还是山,白花花的一片,眼睛被慌得像蒙上了一层纱布。她周围挤了好些个人,他们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脑袋上戴着头盔和太阳镜,根本看不清脸,踩着滑雪板一个接着一个地从山上冲下去,她往前挪了两步,朝山下看了一眼,坡陡得吓人,几乎是垂直方向下去的,有几百米高,她的头顶飘来一行字:未经付费,只限浏览。
这是假的,这是假的。她不停地嘟囔着,可还是觉得腿软,一动都不敢动。她更不能直接把头套拿下来,上次有个老太太因为没有按照系统程序摘下头套,把她的触觉神经给烧坏了。不一会儿,刺骨的寒风就吹了过来,这里的温度桂香能感觉得到,她那件薄薄的运动服被吹得哗啦哗啦响,脸冻得通红,她抱住了自己狠狠打了个喷嚏。
“小伙子,我怎么出去啊?”
桂香问了半天,可是没一个人搭理她,她又伸手想要抓住人家的衣服,发现什么也抓不到。
因为没有付费,没人能看见她,她也没法寻求任何帮助,作为不熟悉OW系统操作的用户,她掉进bug里了。
桂香冷极了,她开始想念桑叶镇上那栋破了的二层小楼,她想坐在二楼的窗口吸上一碗热面条。她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坐下蜷缩成一团,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这样就不会那么冷。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也许没那么久,浏览体验的时间到了,她被抛进了一片黑暗里,就像荒无人烟的,没有月亮的沙漠,上下左右都是黑的,她漂浮在空中,偶尔能遇见一两个和她一样陷入这种无助的人,他们来不及交流就又飘到其他地方去了。
在虚无的黑暗里飘了四个多小时,对于桂香来说,好像有四十天那么久,她被上系统玩游戏的小孙女发现,才被救了出来。
“别告诉你妈妈。”桂香拉着小橙子的手说道。
桑叶镇的外头有条小河叫横道河,太阳每天都要从横道河的身上跨过去,才肯把桑叶镇交给夜晚。上次在黑布隆冬的地方飘了一阵子之后,一看到太阳走到了横道河,她就要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打开。
“我再也不去了。”桂香告诉电视里的丈夫。
桂香趴在窗台上朝着外面瞅了瞅,静悄悄的,连路灯都羞涩着,隔了两三盏才亮一个。从前到了年下,街边的小摊早就从镇东头摆到镇西头了,花花绿绿的糖果纸,红彤彤一片的鞭炮,挥着墨迹的对联,盖着厚厚棉被的绿叶菜铺满了桑叶镇的街道,人也一波接着一波的,他们下了班就到街边转转,今天买一些,明天买一些,就把年给过完了。
刚毕业之后的云杉通常也是这时候回来,她最喜欢在这些小摊贩里窜来窜去,仔仔细细地选对联,买一包又一包的糖果,遇上会叫的玩具狗,能蹦一尺高的青蛙,她也要买几个揣进口袋。回到家里,云杉踩着小板凳,桂香把刷好浆糊的对联递给她,她整整齐齐地贴在门口,到了除夕,热腾腾的饺子就出锅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响,那才是过年啊。
云杉带着小橙子回来过年。这个想法像一颗种子,早早就种在桂香的心里,现在已经长得十分茂密了,把她生活的土壤占了去,阳光遮了去,她只等摘下果实。
怎么样才能让女儿回来呢?桂香急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手里擦玻璃的抹布被她攥得紧紧的,一滴水都挤不出来,看看空无一人的街道,现在几乎没有任何事是OW做不到的。想要吃什么,可以在OW的购物平台试吃,然后送到家里,要买衣服,可以在OW试穿再送过来,有些人干脆只打扮OW上的自己了,房子漏了,在OW上预订一个机器人,一个小时就能在家里飞檐走壁,她想和电视里的丈夫商量,又怕他会告诉女儿。看着空荡荡冷冰冰的屋子,窗台上放着一颗大红色的电子月季花,那是上次女儿回来时送的,说是只要把手放在花瓣上就能测出血压,桂香忽然就有了注意。
桂香年纪大了,身上的血流得慢,堵在脑袋里成了血栓,她妈妈就是这么没的。自从上次进了医院之后,她每天都得吃疏通血液的药片,只要停上几天,她的脑袋就难受,到时候不用她开口,球球就会自动触发报警系统把她送到医院去,女儿也就知道了。
桂香不是没想过有危险,可她已经大了,已经老了,已经没什么用了,OW连饺子都会做。她也没有几年能活了,她想在桑叶镇的二层小楼里再热闹热闹,就一次。
桂香把白色的小药片塞进了抽屉里,不知球球是怎么发现的,一早上就叫个不停,提醒她吃药,她解释着吃过了,球球不信,从早上叫到太阳下山,她气得把球球关进了储藏室里。云杉晚上就打来了电话,她先听见了小橙子甜甜的娃娃音:
“姥姥,你怎么没吃药呀。”
桂香想要撒个谎,却不知道该怎么编这个故事,她不知道球球怎么知道她的秘密,更不知道球球是怎么告诉女儿的,她手足无措地说:
“姥姥忘啦。”
“妈,那个药可千万得吃,大夫说了一天都不能停。”云杉说。
桂香挂了电话,到储藏室把球球放出来了,球球虽然是只电子狗,看见她被锁在几平米的杂物间里,她还是觉得难受。
“主人,我饿啦。”
桂香一打开门,就听见球球的叫声。桂香摸了摸她的后脑勺,看见后面有个巴掌大小的显示屏,写着电量低,请充电,桂香蹲下把球球抱了起来,说道:“累了吧,俺们睡觉去喽。”
桂香把球球抱到了一楼的狗窝里,球球的两只前脚超前一伸,脑袋就耷拉下去闭上了眼睛。没有了球球,家里更安静了,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那时候球球还没来,丈夫也安静地躺在骨灰盒里。
一想到云杉就要带着小孙女儿回来,她开心极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镇上去买年货,原来最繁华的街道上都显得十分冷清,只有一两家店面还有线下销售。
“得学会用OW,我们这辈人都要被社会淘汰啦。”老板们说。
桂香在一家店里买了一斤糖块,半个猪头,到另一家店里买了一叠窗花,全是前几年剩下的。
“这年头还在家里贴对联的不多啦。”老板们又说。
桂香一定要找,老板把她带到了仓库里面,对联上要么是龙年,要么是蛇年,现在已经到了狗年了呀。桂香翻了半个小时,才从底下抽出几张看不出年份的对联来,用手机付钱的时候,老板说:“送你啦,不然我也不要了,太占地方。”
桂香看着手机里头的清单,想着再买几天就能买齐了,她美滋滋地回了家,卤起了猪头肉,分成几份放在冰箱里,云杉最爱吃了。
又过了几天,她从猪头上切下一小块肉来,给自己热了一小杯白酒,美滋滋地和电视里的丈夫聊起天来。
“我真是不明白。”
桂香讲,她小的时候,父亲在大西北挖山洞呢,要是想联系父亲,得写信,有时候一来一回得好几个月,她最盼着父亲回来,带一堆好吃的给姊妹几个。后来就有了电报,哥哥盖房子的时候从房顶上摔下来砸扁了脑袋,她跑到邮局拍电报给父亲,父亲收到就回来了,还是没见上哥哥最后一面。她结婚那年,桑叶镇就装上了电话,电话比电报方便多了,丈夫到南方去拉水果,云杉想爸爸了,只要到镇子上去按几个号码,就能听见他的声音。云杉上初中的时候,电脑也进了桑叶镇,大学里,她每个礼拜都能和云杉视频通话,看见女儿的样子。直到十年前,OW到了桑叶镇来,想要见到女儿,她天天都能见到,又天天都见不到了。她离女儿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了。
唠叨着,桂香觉得上下眼皮打架,栽在床上就睡着了,夜里醒来,她睁开眼睛看见窗外黑漆漆的,屋里的灯都开着亮堂堂的。她觉着喉咙里黏糊糊的想要起来舀口水喝,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针扎一般地疼痛迅速地在她全身蔓延开来,脑袋里好像装了个皮猴子,快要把她的头皮撞烂了。这种感觉让她觉得熟悉又害怕,上次球球给医院打电话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她抬起头,球球并不在她跟前,球球身上的电用完了,已经睡下好几天了。
人在死前多少总能感觉得到,桂香舍不得闭上眼睛,她看见电视旁边云杉和小橘子的那张照片,两个人笑得多开心呀,她后悔上次在OW系统见面的时候没有让云杉多笑笑,如果早知道自己现在会死,就不扭着云杉非要在桑叶镇过年啦,桑叶镇哪里有北京好,更没有OW好呀。想到这儿,桂香后悔极了,她多想再见一见云杉,见一见小橙子呀,云杉多么孝顺,小橙子多么可爱,她还要长成云杉一样的大姑娘,像云杉小时候围着她一样,围着云杉唱歌跳舞呢。她忽然想,能通过OW见一见她们也是好的呀,她看见那个蓝色头套和眼睛被她放在了月季花盆旁边,灯光晃着亮晶晶的,她躺在床上伸出手,发现它们离她是那么远,她一动也动不了,她睁着眼睛,看着它们,想着她们,就走了。
天亮了又黑下来,屋子里灯总是亮的,接连着几天,云杉都联系不到桂香,也收不到球球的消息,就让小姨桂琴来家里看看,桂琴敲了半天门就没人开,就从家里拿了备用钥匙来,看见桂香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她吓得哇哇大叫,又呜呜大哭。自从有了OW在桑叶镇普及,她就爱上了在里面跳舞,她们就很少见面了,前几天桂琴送猪头肉过来,她还说容易血稠不吃呢。
桂香的愿望实现了,云杉带着小橙子回到桑叶镇上。一推门,就看见了玻璃柜台上放着满满的年货,左边的几条对联已经按照顺序摆好了,大门的那一对稍微长点,后面放着的是稍微短点儿的是房门的,最小的两个是卧室的,云杉很久没有回家里住了,桂香还是每年都会给她的房间贴上对联。窗花也摆好了,一共六对儿,每个房间一对儿,连卫生间都有,最里面是两盏大红灯笼,上面印着平安两个字,桂香每年都会挂上,过了十五再收起来放到储藏室里。
除夕那天早上,云杉早早就起来了,她用米饭打好了浆糊,小橙子把浆糊涂在对联上,云杉踩着小板凳在大门上贴上了横批。窗花贴好,灯笼挂好,饺子包好,新年就来了。晚上,圆桌上摆了十个菜,有猪头肉,有糖醋排骨,有炒河虾,这些都是桂香前几天就买好塞进冰柜里的,两盘饺子是云杉和小橙子包的,小橙子和云杉小时候一样,总有几个馅儿因为没捏紧贴在皮上。桌上放了四双碗筷,杯子里倒满了白酒和饮料,云杉打开了电视,桂香和丈夫在电视里坐着,两个人都笑盈盈的。
“咱闺女回来啦。”
“还有外孙女呢。”
小橙子举着杯子喊着爷爷奶奶,桂香再也不能没有OW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