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妩媚·6

北疆战事吃紧，征兵刻不容缓。

向来不是外敌，而是内患。即便此刻，面对一致的敌人，朝中各派势力仍是暗流涌动，暗暗在征集兵马一事上较劲。

他对这种事厌倦。对这种每日上演的勾心斗角厌倦。对这种，圣贤书上没有提到的、恨意厌倦。天南海北皆是素未谋面的手足，人以我为人，我以人为我，夫子说得没错，天下大同，四字实难。

于是，他提笔书写明日给圣上的奏折，青年丞相心性尚浅，容不得瑕疵，胸中积郁，不吐不快！

“....各地征民皆归属于王朝下，臣拙见，任何王府官僚不得私招兵马，是以绝其谋逆意也！”

下雪了。

我茫然地望着漫天白絮，白絮身后是炙热午阳。

原来是杨树絮。

那杨絮雪白，真当如六月雪，倒了季节。

乱花渐欲迷人眼，杨絮雪一般没（mo）了草丛。多年前的雪景历历在目，虽已入夏，当时的光景仍叫我一身冷意。

被买进来的侍女，不是没有逃过。

有的被打破了胆，病了几日，烧都下不去。

不想当小妾，却还是被抓回来，该成亲成亲，受的委屈，一点也没能免掉。

因为不许下人私通，于是将违背的仆役活活打死也是有的。

那时也是个冬日。下了好大的雪，似乎是那年，最大的一场。雪将那人埋起来，掩掉了那些血肉淋漓的部分。

大管家让我们都不要过去给他料理后事，我们只能远远地站着，看他的怨侣，跪倒在他那冰冷的尸体旁，欲哭无泪。

后来？后来听大管家讲，他那怨侣，没钱葬他，只好将自己卖给另一户人家，给人做小，换几串铜钱，给他建了一冢贫坟。

今日葬她爱侣，不知来年，是否有人葬她。

告示贴了满城。有男丁的家庭不免长吁短叹，发愁自己怎么就生了儿子，如今朝廷征兵卒，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活生生愁断做爹娘的肠！

半大小子全然不知要面对怎样的荒唐命运，他们学着戏折子里的将军扮相，挥斥方遒，指点江山，以为天地大好，辽阔的远方等着他们骑着铁骑征战，史书空白，正等他们来泼墨描绘，提一笔自己的书写，留下或辉煌、或不朽的篇幅。他们的血仿佛在滋滋作响，离开这里，无论怎样都好，去远方！去希望的彼方！

他们兴奋地跟年纪尚轻，达不到征兵需求的弟弟讲，哥哥如何如何建功立业，如何如何打得夷族节节败退，如何在一众士卒中脱颖，如何在京城争取、在边疆作战。说得那些稚儿眼睛发亮，只恨自己不能年长几岁，和哥哥一起一起沐血战场。说到稚儿们向父母哭闹撒泼、父母给自己了一顿数落，才消停，这又把将军梦再跟同伴讲。

与之相对应的，是冷眼相待的我。

官家的操作，我再清楚不过。

他们不认贫苦人家，他们认银两，或者能带来银两的。

书上教导我们：银两未必能换真情。

不，不是的，真情不贵的。你看，银两，它连贫苦人家的身家性命都能换，真情又怎能算贵重呢？不值钱的人，要几斤真情才能换来一两银子。

况且，又怎么能得知，这是外忧，而非内患？

此非正义之举，而是为了满足个别人的私欲的，权谋之争呢？

要变天了。

我望着旷野压下来的黑云，叹道杨树絮雪之短命。

热闹一时，待到更大的、更残酷的冲击来临，就全都噤声了。连哀嚎都来不及，就已被洪流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