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艾丝,星期六》Chapter 5

5. 《冷血》
沿着望不见尽头的漆黑走廊缓缓的前行着,感受着脚下地板若有若无的移动,偶尔用手触摸从深处浮现,向着我漂浮而前的泡影,便可从中得到有关书籍的一些感悟......即使不碰,它们也只会无声的在背后破碎,消散。我自然是无法理解这些东西——它们从何而来,又是按照什么机制运行的,甚至于对身体是否有什么坏处,我一概不知。沿着走廊走上一段时间,淡灰色的门便会出现在右侧。不知不觉,凭空出现一般。只要踏过这个门,便来到了艾丝的房间。而在等待这扇门出现的时间中,这些泡影便成为了我打发时间的东西。即使是机械化的向脑子里面以隐晦的方式输送信息,但有时也会成为重要体悟的来源......
“早上好。”
见我进来,艾丝将手中的书半掩。
“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准确来说,是它的电影稿。”
“电影稿?......这么想来倒也合理,电影确实应该有一个稿子。”
“对了,您知道杜鲁门这位作家吗?”
“大概知道,我记得他也算是个天才,十九岁的初稿就拿下了欧·亨利奖,《蒂凡尼的早餐》也是他赫赫有名的作品。”
“是的,他的叙述语言极其具有特色。在克制与精练之中透露着一种悲而不伤的怜悯和弥散全篇的温情感。但却又真实的令人发指,毫无躲闪空间。这种才能在一些非虚构题材类的小说中体现的淋漓尽致。而《冷血》就是代表产物。”
“非虚构题材类?”
“嗯,这是卡波特首创的题材。它基于新闻报道的时效性和真实性而不拘泥于此,用小说的笔法和想象力对报道进行扩展补充,尤其是补充对人物心理的刻画。他用了六年左右的时间,从六千多页的调查笔记中提取出了《冷血》这本小说的雏形。之后流行的‘零度写作’,可能也受了一些他的影响。”
“如果您有时间的话,波拉尼奥的《2066》也是相当有代表性的非虚构性小说。不过我们今天不谈论这本书。”
“然而,由于作品本身的沉重基调与作者穿插其中的自省反思,使得《冷血》这部作品也不像我所说的那么客观,作者冷酷无情的面具,终掩不住内心的纠结与感慨。而这部作品,也成为了作者黄金时期的尾声。或许作者的才能已经全部耗尽,又或许作者已经不忍心再抬起笔。最后,作者死于用药过渡。他的遗言,也很有特色。”
“我是个酒鬼,我是个吸毒鬼,我是个同性恋者,我是个天才。即使如此,我还是可以成为一个圣人。”
“如果是来到这里的你的话,一定会喜欢这本书的。”
事已至此,我倒也没什么不读的理由了。
(剧透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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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往开来的兄弟们,请别对我们太残忍;因为如果你们怜悯我们,上帝也将赐予你们更多的怜悯。”
我用指关节缓缓的敲击着书脊,默念着这句写在书扉的话。
“算了,先抛开这句话,如果想谈论这本书的话......还是先从佩里这个角色入手吧。不过话说作者是不是太偏爱佩里了一点啊。”
“佩里呢,是个聪明的人,有着梦想,也有着对美的追求和对尊严的热爱。即使这份自尊,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他无法面对自己入室抢劫仅仅是为了四十美元,而亲手撕碎了那个尊敬着克拉特先生,会为人质铺地板,拿来枕头,安慰人质的有些良知的自己。而他自己也知道这件事情,知道自己心中许多东西都已经随着枪声破灭。他明白自己在舞台上演出的梦已经不再可能实现,那个为自己准备的名字和背诵了无数遍的台词也已随着梦消散,因为那个自己死了。被他用枪杀死了。”
“可他明明是个有着良知的人。他对知识充满着敬仰,将高中文凭,个人词典,和家人朋友的信视作重要之物带在身旁。他有着自己的骄傲,乐于指正别人拼写的错误。他的良知体现在看不起和妓女嬉闹的迪克,阻止他强奸南希,但最后,这一切却又被一种疯狂,一种冷血所吞噬......”
“说实话,我不相信佩里是一个生性堕落的人。‘如果一朵花因为没有得到过阳光和雨露而枯萎,将它从你的花园中铲除是合理的,但粗暴指责他天性堕落是毫无道理的’。他的心中,始终有着一束月光或一只小动物带来的感动......只不过,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它太难发芽了。”
“看得出来,作者确实同情怜悯佩里。他借杜威之口,‘佩里·史密斯的一生都与幸福无缘,而是一个可悲、丑恶与孤独的旅程,是一个幻想接着一个幻想。’但他也说,‘他希望看到佩里和他的同伴被绞死,一起绞死。’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是佩里呢?全文中其实每个角色都算得上值得怜悯,唯有佩里作者给予了极多的关爱。”
我以极快的速度敲击着书封,抬头盯着天花板上浅灰色的台灯。
“这可能是因为作者在佩里身上看见了自己,毕竟,作者真的花了许多时间与佩里交流。那六年中,他们成为了人们所认为的朋友。他也曾带给佩里保释的希望,但也亲自灭掉了这种希望。以至于有些人认为,杜鲁门是带着‘友谊’的面具,从佩里那里榨取写作的资料。但,我宁可相信他们之间确实存在着真正的友谊,建立在同情上的友谊。而事实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杜鲁门与佩里有着极其相似的身世和性格,甚至于家庭的要素都一致--酗酒,暴力,欺凌。他们的一生都被强烈的敏感与多疑缠绕,身上永远是极端自尊与极端自卑共存。也如杜鲁门自己说到的:‘我们像是在一个家庭里长大的,他从后门出去,而我走了前门。’或许,这正是杜鲁门如此倾心于佩里的原因。或许也正是因为没有拯救佩里带来的精神损伤,成为了扼杀了杜鲁门创作激情的最后因素。在这本电影稿后面的访谈中,对杜鲁门有了更详细的刻画。‘他交际广泛但又孤僻封闭,他才华横溢但又自怜自卑,他观察敏锐,却沉溺于虚伪的赞美,他始终能在人群中凸显出来,夸张并且满足于被注目,与此同时,又展现出一种近乎冷酷的控制力。像一面镜子,在他的写作中,对于佩里的感情反射出了他自怜的心态,一体两面。’”
“谢谢介绍......看来这种非虚构类小说,还需对创作环境有个更详细的了解。那么回到原先的话题,说完佩里就可以回到标题,冷血,也是小说的中心词了。”
“我对于冷血的理解,是一种漠不关心,一种没有理由的伤害。是心存善意,却又漠视生命。”
“佩里没能受到他所渴望的正常的学校教育,他的爱好也被早早的抹杀,而他的家人并不在意这些。‘这没有什么值得感到新奇的’。然后是孤儿院修女们的对他的嘲笑谩骂,造就了他对宗教与上帝的冷血。然后是女舍监的殴打欺凌,造就了那贯彻了他一生的复仇怨念的冷血。然后是同性恋和.......和恋童癖的......嗯......不恰当行为,造就了他对生命的冷血。以及整个社会对他的不公与歧视,造就了他对社会的敌意的冷血。环境的冷血,造就了他的冷血。”
“佩里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了克里特一家,对于他而言,这不过是顺手的事情。‘不,他们不一样,他们从来没有害过我’‘或许他们生来就是要替别人偿还罪孽的。’那回荡在整个克里特宅子的枪声,正是佩里莫不在乎,毫无缘由的冷血。”
“文中还提到过一个生物系大学生,他嗜好读书,就连杀死全家的那个晚上,他仍在读《卡拉马佐夫兄弟》。在他的世界中,他是唯一,杀死他的家人和杀死一只蚂蚁没什么不同。正如人们不会在意蚂蚁的死活,他也根本不在意身边人的死活。以至于检察官如此说到:‘他无论对什么都毫无感情’。而这,正是这部作品中最典型的冷血。”
“当然,路人也同样的冷血。他们指责警察的工作不力,对凶手和警方的工作表示强烈的愤慨。而当凶手落网自己性命无虞的时候,又开始同情凶手甚至于请求缓刑。也正是这份冷血的同情,让凶手们多活了许多年。群众骨子里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他们的冷血。”
“但反观作者。杜鲁门花了六年多时间采访了所有和罪犯有关系的人,包括罪犯自己。如果没有得到他们完全的信任,单凭想象怎么可能写出这样的作品。那这种完全的信任有来自于何方?说实话,我不相信是友情,而相信是对保释,或者至少免死的渴望。然而,对于作家,对于站在作家背后的出版商,对于刚刚看完这本书,现在如此说这话的我,这不过是素材,不过是故事,不过是钱。当书和电影都大获成功的时候,没有人在意这一场现实存在的惨案。我们也是冷血的。正如故事的结束是一场悄然发生在墓地的遗忘,是随着幸存者的成长而被淡忘的悲剧。故事落幕了,而冷血却一直流传下来。”
“这种冷血,流传在佩里冰冷的童年的亲人的血液中,流淌在‘思维正常’的迪克的血液中,也流淌在打着哈欠围观死刑还指指点点的群众中,以及最后,杜鲁门的血液中和我们的血液中。”
“您还好吗?”
“......”
“关于人性的刻画,永远不会有结果,因为它实在是过于复杂,过于深邃和黑暗了。阅读这本书,无异于雨天泥地上的一场长跑。所见的一切人性,都是这长跑的负重。而且,这还是一场没有尽头的长跑,是文学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
“可能在《冷血》之前,没有人会想着去挖掘这些杀人犯的内心,因为人们漠视,并自以为了解。”
“可能在《冷血》之后,没有人会试着去挖掘这些杀人犯的内心,因为杜鲁门已经写尽了一切。”
“甚至杜鲁门自己,恐怕也写不出第二本《冷血》来了,因为他已经太累了。”
“我们无法像阅读其他小说一样,去轻松的宽慰自己。‘这不过是一本小说而已!’”
“但它是现实。”
“是我们不敢直面的现实。是面对惨淡荒凉凄清的生命本身而不知如何相处的痛苦,是无法建立健全人际关系却又不能放手的迷茫。”
“但我也是现实,您也是存在于此的现实。所以,您可以随意的依靠我。”
但我明白,只要我愿意,可以让一切重来。我们可以回到最初,回到她全然不认识我,而我却了解她的时候。或许我们可以成为另一种关系。即使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止一次想过这么做。
这样很有趣吗?
来自天堂的巨大的黄鸟在头顶盘旋,谁又能得到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