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中的孤独
看完书我在想,到底什么是孤独呢?布恩迪亚家族人们血液里流淌着的那种带着宿命感的孤独究竟缘何而来呢? 我觉得,人类社会的发展就像一颗种子发芽生长的过程。最初的人们,新生的人们都同属于那一颗种子,彼此完美地联结,有着未谙世事的单纯。随着时间的流逝,顺着那股生长的原始欲望,那最初的种子抽出新芽,长出枝干,开始远离地面,将它的富有生命力的触手伸向天空,于是新生的人们在不可违抗的生命力的推动下分化成熟,成为了枝干上一片一片的自由的树叶,它们看到了独属于自己的天空,沐浴着独属于自己的一份阳光,呼吸着独属于自己的一份空气。 但它们再难像还在种子里的时刻那样,感到彼此之间的连接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每片叶子都独自经历了太多,它们各自身上都挂着雨水、泥与尘土混合成的伤疤,带上了各种动物在其身上驻足的痕迹。它们见过身边的同伴被虫子啃食殆尽,被凛冽的北风卷入它所无法触及的虚无中;它们亲眼看见新芽如何从那原初的生命之中分化,在叶片与叶片的簇拥下野蛮地成长,变得茁壮而坚硬,变得自由而孤独;也亲眼看见年长于它们的枯枝败叶如何断开与生命之树的连接,在空气中跳出踉跄又优雅的谢幕之舞,化作生命之树的一滴动情而又无情的眼泪,回到泥土大地的怀抱。 记忆是孤独的载体,人的每一份经历,每一次思考都无可避免地把他们推向那生命之树的远端。 于是我们可以理解疯狂地醉心于科学研究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声称自己发现每一天都是星期一时,以及在栗树下陷入谵妄时的孤独;可以理解身躯已经老的像小孩一般的乌尔苏拉被第五代和第六代的孩子们当作玩具,明明活着,却被当作死人的孤独;可以理解那将寿衣缝了一遍又一遍的阿玛兰妲,拒绝向神父进行临终忏悔,声称自己的良心是清白的时的孤独;可以理解那时常做着她的女王梦的费尔南达在抱怨从来没有人向她说一句:“早上好,费尔南达”,或者“晚上睡的怎么样,费尔南达?”时的孤独;可以理解在经历过香蕉公司屠杀事件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在逃出那个装着两百节车厢的死人的火车后,向附近房舍的居民讲述屠杀事件的始末,却得不到信任的孤独;可以理解刚刚经历同为自己姨妈的妻子难产死亡的第六代奥雷里亚诺破译出梅尔吉亚德斯的羊皮卷,却发觉自己与整个家族早在百年前就已经背上了注定灭亡的命运时的孤独。 人们似乎有一种天然的躲避孤独的渴望,有人觉得只要身处人群中,只要在和他人的关系中,孤独就可以被除去。但只要人们还在世界之树上生长,他们所背负的孤独只会越来越深切。忙碌和一切的人际关系都可以掩盖孤独,但只消一个安静得可以听到心跳声的夜晚,那种无法磨灭的孤独感就会立刻涌上心头。孤独与命运一样无法违抗,也如命运一样荒诞不经。 令我最印象深刻的一个孤独涌上心头的夜晚是在2021年12月31日那个即将迎来新年的晚上,当时我在奥地利的山区学习滑雪,和一大群同样是滑雪爱好者的国人朋友跨年。我还依稀记得当时那种热闹的氛围,有大约二三十人围坐在两张大长桌旁,房间里的灯是那样明亮,人们的谈论声,笑声,觥筹的交错声此起彼伏。为前几天的圣诞节准备的圣诞树还立在房间的角落,上面缠绕着发着暖光的小灯,还有装饰用的各种颜色的小球,显得格外温馨。其实我一点也不讨厌周围的朋友,但出于某些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我在房间里只是像个局外人一般自己读着加缪的《西西弗斯神话》——当然一点儿也读不进去,因为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思绪——偶尔我也需要应付一下那些觉得我太过安静,出于好心来关心我的朋友。自那次以后,我似乎就明白了热闹与陪伴并不是孤独的反义词。也许孤独的反义词是麻木,是死亡,是真正的理解,是孩童般的单纯。 孩子们,或者像孩子一样的人们,还未经这光怪陆离之世界的洗礼,他们保持着与生命之树的根源的联结,也因此得以免于孤独,孩童般的纯真与纯粹是可贵的。尽管其他布恩迪亚家族的人们都认为美人儿蕾梅黛丝是个傻子,但真正饱经风霜的奥雷里亚诺上校却向人们再三宣扬,美人儿蕾梅黛丝实际上是他平生见过最有智慧的人。 当有心怀不轨的外乡人翻开家里的屋瓦偷窥洗澡的美人儿蕾梅黛丝时,她并不害羞或是害怕,反而担心偷窥者会摔下来。她在袍子里不穿任何东西,她剃光了头,对男女间的情欲没有任何反应,最终在圣洁的光芒中随着她的床单一起升天,以一种魔幻的方式离开了那她本就不该属于的人间。 有一首古琴曲叫做《鸥鹭忘机》,它背后有一则我很喜欢的寓言故事:有一个住在海边的人,他每每去海上都会有上百只的海鸥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玩耍。有一天他的父亲听闻此事,就让他抓几只海鸥回来,让父亲也玩一玩。然而第二天当他抱着这种想法再次去往海边时,海鸥却只在他头上盘旋着而不肯下落了。 美人儿蕾梅黛丝是一个真正忘却了心机的人,但撇开她天生的对恶意的迟钝的感知力,对已在世界上饱经风霜的人而言,要真正做到“忘机”又谈何容易呢?马尔克斯对她是仁慈的,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人也许更大概率会像《人间失格》中那个无条件信任叶藏以及其他人的由子一样,落得被心怀不轨的商人玷污的下场吧。 觉察到这个消解孤独的方法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也因此无比地怀念他的童年时光。在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时,他脑海中回想起的不是战争中残酷的死亡,不是推翻保守党和其背后的美国,带领马孔多乃至整个南美走向自由的梦想,而是那个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下午。晚年的他消除了所有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回到父亲留下的金银器作坊,一遍又一遍的制作小金鱼,又毁掉小金鱼,正如西西弗斯一遍遍地推石头上山,又看着石头落下。书中有这样一段关于上校的心理的描述: “自从那个遥远的午后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他唯一的快乐时光就是在金银器作坊里打造小金鱼的时刻。他被迫发动三十二场战争,打破与死亡之间的所有协定,并像猪一样在荣誉的猪圈里打滚,最后耽搁了将近四十年才发现纯真的可贵。” 从那个魔幻又孤独的马孔多回到现实,所以人们应当如何与孤独相处呢?我想每个人都需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答案,但不论怎样,也许意识到孤独的存在与无法避免,是这段寻找的旅程的第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