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夜空 第六章 往事从未远去(江枫视角)
“裂缝是人类的良师益友——说得通俗一点,裂缝就像游戏里白送你装备的NPC。”冬漪曾经这样告诉我。
她在上小学前就进入了裂缝。“我原来算是个挺迟钝的人吧,说话做事都毛手毛脚的,一点也不懂得照顾别人的情绪,好多次害得朋友伤心。”冬漪无奈地笑了笑,“所以,在潜意识里一直有个能够读懂他人内心的愿望。”
在冬漪进入的裂缝里,她与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奶奶玩了最喜欢的“你画我猜”,并在这一过程中领悟了观察灵魂的方法。徐家人的经验告诉他们,裂缝对人类是友好、善意的。它就像降临人间的天使,怀揣着上帝过剩的慈悲,无偿地回应着来访者的心愿,将它们或多或少变作现实。
事实上,不仅徐家是如此。曾几何时,安理局接触到的几乎所有异能者——无论与裂缝打过多少交道,无论是利用异能来行善或者作恶——几乎所有人,都因自己曾受过的恩惠,而将这一论断奉为公理。
然而,我和江桐的经历,却从根基上摧毁了这套童话般美好的理论。

“也就是说……你真的会读心术?”听完冬漪对异能的介绍,程子康已目怔口呆,语气活像个战战兢兢的小孩。
“在你这样单纯的人身上,不是读心胜似读心哦。”冬漪的回答让他的脸肉眼可见地红到了耳根。
我慢慢将视线移开,不动声色地走向面包车。我不忍多看他忸怩的样子,这样的他,总会令我无法抗拒地想起另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碰到车门把手的那一刻,猝不及防的冷意令我如触电般收回了手。望着自己颤动的掌心,思绪仿佛回到了儿时的冬日。在那些冰封雪飘的清晨,一路追逐嬉闹到河边,脱掉沾满汗液的手套,贴向结冻的水面时,浸没全身的,同样是彻骨的冰凉。那种永生难忘的严寒,足以将每个冬眠的细胞唤醒,足以在一瞬间击碎关于夏季的残梦。
我垂下肩膀,长呼一口气——也许,我不该再做多余而无谓的联想。那个柔和温暖的生命,早已与稚气未脱的微笑一道,永远留在了水晶巷的深处。
江桐的逝去,让香州成了我和爸妈不愿再停留的心碎之地。我的初中生活是在橘阳度过的,本该是用来接受现实和愈合伤口的三年,缠在心头的,却仍然是辗转反侧的思念和于事无补的悔恨。与冬漪的重逢,大概是我这三年里唯一的慰藉。
上小学时,冬漪是班上第一个跟我搭话的女生。
“诶,你们俩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却意外地好认呢。”那时候的她,说话时还喜欢叉着腰,把脸凑到别人跟前,近得能让对方感受到她呼出的热气。
“笑眯眯的是江桐,冷冰冰的是江枫。嘻嘻,我记住了。”
我们共处的几年就像一幅斑驳陆离的水彩画,在时间的冲刷下历久弥新。尽管父母不在身边,冬漪却说,她在香州从不感到孤独。“这里就是我的家。安伯就像我的爸爸,而你们就像我的亲兄弟。”
后来她选择离开时,尽管不舍,我们仍然真心相信,分开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三人会重新聚首。送别那天是她九岁生日的前一日,那天她与我和江桐立下约定,有朝一日要带我们登上燕麓峰,俯瞰橘阳城。
“我知道!‘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写的就是橘阳的秋景!”江桐对着车窗大声喊道。与所有小孩一样,新的约定带来的喜悦甚至能盖过离别的酸楚。
“我们一定会来的,你要等我们哦。”就连我也丢掉了平日里冷静的形象,追着远去的大巴车,旁若无人地使劲挥手。
那一天谁也没有想到,在几年后的燕麓峰顶,红于二月花的枫林中,赴约的人会少了一个。
冬漪与我之间似乎有一种无言的默契。我们从来不会提起江桐,只在每年为我过生日时,往桌角多放一套碗筷。看似无迹可寻、实则无处不在,我曾以为,江桐将永远以这种方式存在下去——直到数月前,徐伯伯久违地打来了一通电话。
“对不起,突然提起这些本该略过的往事;但是我认为,你有权知道真相。”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徐伯伯的声音便已撞入耳蜗,明明低沉沙哑,却像一枚炮弹般穿云裂石。
我的一走了之并不能改变什么。在被我抛于脑后的家乡,裂缝的异常现象仍然有增无减,我和江桐的遭遇正不断重演。三年来的追查已经证实,这一切悲剧,来源于一个能够制造和操控裂缝的恶魔。他的裂缝不是到访者的如意法宝,而是地狱般的火海刀山。
越来越多人与江桐一样被裂缝吞噬,而我,不仅凭借隐身的能力侥幸脱逃,还企图逃到另一座城市,继续逃避下去。“命运的安排”——挂上电话后,徐伯伯曾经的口头禅回荡在脑海中,令我眼前天旋地转。往事从未远去,我心头的疤痕依然鲜血淋漓。如影随形、无法躲闪的过去,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说服爸妈让我回香州上高中并不是难事。真正让我头疼的,是如何阻止冬漪和我一起回去。安理局这次的对手不是孤立的个人,而是一个以裂缝制造者为首的异能者集团。他们行踪诡秘、恶贯满盈,就连徐伯伯也感到日益力不从心。我不愿将她也卷进这场充满未知的战斗。
向冬漪表明自己的打算时,我尽量说得简单轻松,尽管在她面前掩饰情绪几乎毫无作用。
“绝对不行!桐桐也是我的好朋友,你们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她使劲摇着头,“再说了,香州三中每年都有华尔兹舞会吧……我可不想看见你牵着别人的手。”
那时的她,十分罕见地没有直视我的眼睛。于是,几周后,我们一同乘上了开往香州的列车。
认准一件事便矢志不移,这就是冬漪。每当我们出现意见分歧时,最终占上风的人总会是她;更何况,我十分清楚,让她下定决心回去的理由,并不只有江桐。

“等等——你有驾照?”
见我在面包车的驾驶座上坐下,程子康又露出了那张经典的惊恐脸。
我没有作声。几秒后,他又开口了:“当然没有,想都不用想——那么你真的会开车吗?”
“我爸在夏威夷教过我。”我无心搭理他,随口答道,“快上来坐好。得赶紧去救那两个家伙。”
“枫哥,程子康的下巴都要惊掉啦。”冬漪用她的能力向我传话,“就像我们之前试探的那样,他真的完全忘记了裂缝的事情。”
冬漪认为程子康没有撒谎,他的确对裂缝一无所知。看着他这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我却无法安心落意:万一冬漪的判断出了错,程子康就必定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伪装自己的性格、隐瞒自己的能力,甚至,骗过了冬漪那双直抵灵魂的眼睛。
多思无益,无论实情如何,不会错的是,像他那般残缺、扭曲的灵魂,冬漪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令人匪夷所思的现象,说不定与那个身份未知的裂缝制造者存在关联。我们原本的计划,就是借聚餐之名,为冬漪创造和他独处的机会。如果他愿意与冬漪好好谈谈,或许就能给我们提供有用的信息。
至于邀请步晓敬和林乐,一方面,是为了让这次聚餐不至于突兀得令人生疑;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稍微改善我不近人情的形象。将这两个原本与裂缝毫无瓜葛的人置于危险之中,是我最害怕的结果。
绑匪的这辆车实在冷得出奇,车门、座位、方向盘,甚至鞋底的油门,无不散发出冰棱一般的寒气。冷到这种程度,我想,主要原因大概已不在车上,而在我本身——从小我便有一个毛病,每当思虑过载时,四肢就会像死尸一样冰凉。刚才的“万磁王”像熟人一样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这是他真正令我毛骨悚然之处。我不明白自己几时曾与何人结下深仇大怨,更不明白这次绑架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尤其是,假如这些亡命之徒也是裂缝制造者的手下。
“还有一个问题,”程子康仍在继续他那没完没了的追问,“香州三中还有像你们一样的人吗?”
这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吗?我瞥了一眼后视镜,没看见他的脸,只见镜面凝结着一层厚重的水汽。或许是因为驶上了离开城区的路,尽管窗外暮色昏茫,视线反而逐渐开阔。没有高楼广厦,没有叠嶂重峦,无尽的原野上,地平线正追着夕阳向天边绵延。
“好问题。程子康,你仔细回想一下——”冬漪突然扭过头来,惊声叫道,“等等!枫哥,你这是在往哪开?你真的知道他俩在哪吗?”
我如梦初醒般用力踩下刹车。“我以为我知道,但是……”一阵后知后觉的冷战划过背脊,喉咙里的声音也细得像颤抖的丝线。
眨眼间,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打开车门,眼前是闪着墨绿色光芒的湖泊,周围是死气沉沉的不毛之地。与季节格格不入的低温侵蚀着全身,脸庞快要被无形的刀刃割得皮开肉绽。
“何等可怕的能力。”我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