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谈话
超过一千天,我早上没有安稳起来过,我洗澡的次数寥寥可数,脸上长了良久未消的,青少年的那种粉刺,之前熟悉我的人笑话我,说我把青春期跟老年期过反了,后来最后一个笑话我的人也离我远去了,我当然不常刷牙,为了消除异味,我每晚吞食和口含一点薄荷味的粉末,不是为了干净,是为了喝咖啡时不让异味掩盖住咖啡香气,衣服很久没换,看不出来是黑的还是灰的,甚至可能是白的,我没爱过女人了,没去过酒吧,没去找过一些一把钞票甩过去就能容忍一身异味的我,吻着我的唇,看着我眼睛,就像我是她的心上人一样的女人了,最后一次去找,有个人这样吻我,她缠绵地看着我,解开我的衣服,我一身疲惫,一瞬间烦透了,我把她推开,“行了,行了。”,她一句话也没说,吃吃笑着我,似乎对我这个年纪的男性,这是常态,没错,激情随着年龄老化,最好证明这点的就是欲望。我在那之后就很少产生欲望,或者说没有,我浑身瘙痒,甚至感觉可能得了什么男性病,我起疹子,湿疹起到身上,即使现在跟于特在咖啡馆喝着咖啡,我脚趾依然在皮鞋里骚闹,于特平和地看着我,他是唯一没有远离我的人,但是这没有给我慰藉——不管怎么样,我始终老了。
于特凝视我的眼睛,好像在那双忧虑愁苦的双眼里,在血丝里,能看出一下比贫穷,老去,孤寂,病痛更深的东西来,我不忍让他这样一个年轻人看着这样一个凋零的人,那对他不好,对一个应该激情四射的年轻人不好,所以我垂下眼睛,盯着咖啡蒸腾的热气,冲进我的眼睛,我流了点眼泪。
“我要给你点钱。”
“钱?嗯,挺好的,我很缺钱,谁不缺钱呢?但是,但是,我还不起——你最好考虑清楚。”
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打颤,钱是个要命的东西,我视之如魔鬼,但是每每必将倾倒在它之下,我难过,悲愤,牙齿搁在瓷杯上发出咯咯的声音,两腮发酸,于特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总是能看穿我所有的心思,尽管他如此年轻,这正是他始终没有离开我的原因,也许他曾在我这副年迈的躯壳里发现了某种美丽的,散发百合花香气的东西,品格,道德,修养,知识,阅历,美学,什么都行,什么都好。
“我下周要结婚了。”
“那很好。”
“真的?”于特身子倾过来,脸上布满好奇和真诚的微笑,好像我刚才说了什么趣话,那种在上流沙龙里说出也能引得掌声的趣话,“为什么?”
“没为什么。”我有些窘迫,也有些埋怨,愤恨自己说了这句话,也愤恨于特这样问到底的态度,好像这有什么可以说清楚的答案,婚姻?我不知道它的意义,我自己的婚姻就失败极了,幽怨的婚姻,可能是唯一爱过的那个女人,想再多也想不明白答案,但是于特紧紧盯着他,他那张年轻赤忱的脸上笑容温驯,身姿匀称,微微前倾等着我的答案,他身上有古龙香水的香气,发型整齐牙齿洁白,没有疾病,没有贫穷,前几年获得加州理工的双学位,马上要结婚,对象不用想也是一个优雅温和的大小姐,可能是苏黎世的理工博士,也可能是专攻英国文学的硕士,可能读伍尔夫,可能读狄更斯,也可能是个法国人,跟于特彻夜长谈兰波,波德莱尔,魏尔伦,跟他谈文学,绘画,雕塑,爱情,我相信于特,他一定会谈这些的,他同样也会巧妙的把话题转移到物理,天文,经济波动,季风气候等一系列他擅长的问题,他是个智慧的男人,不是聪明机敏,是智慧,所以他所找的另一半必定与他灵魂共鸣,他们必定爱彼此胜过爱自己,必定愿意谈任何话题,任何从对方嘴里说出来的东西都会变成他们爱的,他们找到的彼此一定属于爱情,而非在它基础上建立的那些东西。
“你知道,我有一段失败的婚姻。”我感觉自己羞红了脸,忧郁难言,我怕看见于特的眼睛,因为我知道这个可爱的年轻人必然是和蔼怜悯的,这正是令我难以忍受的一点,但我也希望看到这份折磨人的笑容,看着他不知情地践踏我的灵魂,这甚至能让我许久未曾悸动的欲望得以欢乐。
“我跟她在威尼斯认识,”我说,脚趾的瘙痒加重了,我弯曲脚趾抓挠,“我当时很年轻,至少是跟你一样,甚至更年轻一点,我是个孤苦伶仃的穷画家,而她刚从一场沉闷的舞会落荒而逃,一只鞋甩进了威尼斯的河里,她气喘吁吁跑到我面前,双眼闪着炫目和自由的光泽,头上的汗是透明的,脚趾白皙,另一双高跟鞋断了一半腿,像只被风吹的四散的鸟。”
“我给她画了一幅画,我忍不住给她画了幅画,她美的致命,我几乎要哭出来,她笑嘻嘻地答应了,我画的时候手在抖,导致我的颜料用错了,我把河水画成了粉红,天空化成了柠檬黄的颜色,她看完咯咯笑,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画完最后一笔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了,这副画是我最伟大的杰作,未来有一天它会进到教堂,或者罗浮宫。”我喝了一口咖啡,心里说不出的害怕,好像我是在骗他,好像我是在说假话,其实我也分不清那是我编的梦还是真的,因为我一点想不起来她的名字和相貌了,连那天威尼斯的河水和柠檬黄的天空都历历在目,可初次之外的一切都模模糊糊,我每天都做梦,所以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抖着手,干枯松垮的头发微微摇晃,胃里气体咕噜噜地叫,酸涩的感觉涌遍全身,似乎下一秒就要吐出来,我怕他问她的名字,我想现场编一个骗他,但我想不到一个名字,我也不想骗他。
“然后呢?”于特说,这个美丽的像神的孩子一样的年轻人,他如此恰逢其时地化解了我的尴尬,好像他清晰地明白这一点一样。我继续说,怀着感恩和崇敬,“我们势不可挡地相爱了,任何人都阻挡不了,我刚画完这副画她的家人就来追她,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拍了拍掌,像是在唱一首动人的曲子,她把另一只鞋扔进河里,赤裸着胶,拽着我的手臂奔跑,我很害怕,也很兴奋,那幅画在我怀里揉皱了,边角破了,没干的颜料也蹭的到处都是阴影,但她还是很喜欢,没过多久我们就结婚了,她把那幅画挂进了我们的房子里,她垫付了钱,我拼尽所有力气画画,兼职写作,才买下了这间房子。”
“很美。”于特说,他缩回身子,没有问她的名字,婚姻之后的故事,他一直都喜欢用这个词,美,好像他是个天生的美学家,而我觉得于特的那种气质并不是美学家,他是个天生的诗人,还是那种极有才华的诗人,我相信只要他写,不会比兰波,狄金森差。
“然后就是贫穷,吵架,经历了几次吵架,最后我们选择离婚。”我说,草草结束这个虎头蛇尾的故事,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很难接受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埋怨自己,觉得羞愧又庆幸,红着脸,看着于特没有变化的脸色,我又在满溢的所有情绪里浮现出一种愤怒,我像头被愤怒和忧虑奴役的野兽。
“我的懦弱。”像是为了弥补过失,我匆匆加上这句话,咖啡已经喝完了,我依然端着杯子,“源于我的本心,和我的父母。”
“他们爱过我,但爱的和我想的不一样。”我放下杯子,不是放下,是宛如坠落一样甩下,抓着头发,痛苦熏烧着面庞,我像只临死的挣扎怪物,脸庞丑陋。
“这不能怪他们,怪我,他们爱的很好,很多,我应该好好感受,可能我应该多读点书,多读点哲学,你说对不对?”
“读书,这很好,你需要艺术。”于特说,他打了个响指叫来服务员,又给我上了一杯咖啡,我看见服务员端走我盘子时略带嫌恶的表情。
“艺术,哦,艺术!”我无力痛苦地抱着头,像是在对着艺术呼救,好像它是个人,像911,只要我拨打就会来救我,而我被卡在栅栏里,胳膊被锈铁划开。
“别,别,保罗先生,它并不万能,别这样叫它。”于特攥着我的手,我像被感召了一样安详下来了,内心渐渐平静,温驯,我不好意思地抬头,“对不起,我埋怨了父母,上帝是不会召唤我这样的子民的。”
“上帝原谅所有人,保罗先生。”
“所有人,所有人。”我喃喃自语,多有魅力的一个回答,不,应该怎么说来着,对了,是美丽。
“我要走了保罗先生,您等咖啡喝完再走吧,我的婚礼,我诚挚邀请您来参加。”于特站起身,看了眼表,咖啡刚好上来,我抬头看着他,“您应当永远幸福,愿上帝保佑你。”我说,他带着笑意。
他打了声招呼离开了,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大街尽头,所有人这三个字的魅力依然萦绕在我耳边,我听见服务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嘲笑声,看着咖啡里倒映出自己燃烧着愤怒和绝望的眼睛,一口喝光,烫的我面色狰狞,我狼狈离开,后面传来一阵阵的声音,“再见了,走好了,苦瓜脸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