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黑 米粉 草灰饭 火挈 埠
张广天 著
夜路黑
在很长的时间里,通电前通电后,夜里屋外都漆黑一片。那种黑,真的就叫“伸手不见五指”。你怎么努力睁大眼睛,都一丝看不见自己,更何况前路。除非布满星星的日子,或者明月当空的夜晚。人们在以前是提着灯笼走夜路,山里人也有举着松明的;后来就用手电筒,那装满粗壮电池的长长的铝筒。那些功率大一点的手电筒,光柱可以照出去很远,几个人各持一具,在夜空里比划,像是电剑在搏击。
你看见远处有移动的光点,就知道有人行走。但是很难计量距离。有时候明明以为要过来了,却走远了。这样的夜晚,于人生是沉重的。无论商队、军旅,还是有更宏大心愿的行者,都难以撕开这无望的黑幕。上帝分别昼夜,原是让人作息。赐人以电火,是为了过渡白黑。但当电力发达之时,人们以夜为昼,其实是颠倒黑白,走向了更黑更深的黑暗。电影在昼之黑中造出了虚梦,娱乐在夜之亮中深陷浮华。无夜将无息,无息的生命挥霍无度。电火的降临,蕴涵着自由。让人自由选择人道或者天道。按人道的法则,建一座不夜城,斯为文明的象征,仿佛人的智慧挑战得起天的限定,渐近为所欲为的“解放”。更甚者,有一天干脆造一枚太阳,与白日分庭抗礼,彻底消灭黑夜。而自由的选择包藏着灾祸,千万年来多少人愿意分辨灾祸和限定的代价呢?限定是预先的支付,而灾祸是欠下的债务。
不知何日起,汤溪的夜越来越亮,汤溪的日越来越阴。月洒大地不再凝霜,星悬天空不见点雪,人以近处的电光遮蔽旷远的天光,傲慢而卑小的心竟窃喜不已。
为了长久的光明,欣然迎接长久的夜路吧!我这样感叹,也照样以为电筒要好过马灯。以电来摆脱野蛮,而并非仗以狂妄,这大概才是文明的真实意义吧!
米粉
乡人舂米,在一个石臼里放一些水浸过的米,人俯在架子上足踩一个大木锤,锤打不止,成为米糊。
用这米糊放进绞机里碾压,出口处堵上一片有密密麻麻孔眼的竹片,米糊自孔眼挤出,即成米粉。新鲜的米粉拌一些酱油吃,就是汤溪人的早餐。(那种味道,纯然丰雍,足以填满饥馋的种种欲壑。善食不加味,加味无善食。味以遮丑,遮败。)铺排在竹匾里晒干,即成粉干。粉干煮软后,过凉水,筛干,放肉丝炒一下,叫做炒粉干。汤溪人吃炒粉干,要就一盏米酒。下午三四点钟,歇会儿工,回来吃点心,那些壮劳力常坐在门槛上一口酒一口粉,吃得津津有味。
殷商西周,遍植粟。春秋以降,始有麦食。初不知碎为粉,蒸煮以食,谓麦饭。后北人入越楚,方知碎粒为面。故米粉在前,面条在后。中国以西至英伦,皆麦食;西人学北人,北人学南人,面条于是风行。
草灰饭
晨起,乡人用大锅盛米蒸煮,待七成熟,捞起部分干饭,置于瓮瓯中。将瓮瓯又放进灶下草灰里,靠草灰余热焖饭。剩余锅中的米,与水一起再烧,做成粥。
早餐吃粥,午间收工回来后,取瓮瓯中焖透的干饭吃。草灰为稻秸、果树或野荆燃余。用不同的柴禾,焖出来的饭滋味也不同。野荆炭灰焖的最好吃,有山野之气,有草木醇香。
当然,现在好的电饭锅焖煮的饭也不差,只是人道参与的总不比天道安排的。工业的东西,因效率而普及,是垂怜普通人的;传统农业,诚然辛苦,其成果当是为贵人预备的。试想,上山斫柴,就着炉台一把一把添火,从早到晚忙一坛草灰饭,什么代价?它需要整整几个世纪的生活方式来支持!其间的饥馑饱足、人上人下,洒满了斑斑血泪。不吃也罢。
火挈
到了隆冬,他们会用一种灰色的罐子装炭火。稀奇的是,这燃着的炭火罐又要装在一种竹编的篮子里,人提携着进进出出,遐迩行走。叫做“火挈”。
老嬷和孩童最爱用。提着火挈,这家走走,那家坐坐。一边玩耍,一边随身取暖。
竹篮子用竹篾编,就是那种编凉席的竹篾,是纯竹的,不像那些草秆做的篮子。用久了呈栗色,光可鉴人,爱不释手。我总担心炭火会烧坏竹篮子,可去过汤溪多次,没有一次看见有烧坏的。曾经埋过几个鞭炮在火挈里,炸飞了,篮子也破得不像样子。
老嬷身著一件青衣,端坐在隔屏前的木椅上,拿个铁钳子夹出一块炭点烟,长长的烟杆,缭绕的烟雾,阳光透过来,景象甚美,活似一幅古书中的插图。
有时她也放一两枚番薯在挈里,坐久了饿了,忘记又想起来,翻找出来当点心吃。或者故意多烤几个,分一点给孩子当零食。
埠
北边靠近陶家车站有洋埠、罗埠、游埠,都是古代的水运码头。在铁路和公路通进来以前的几千年,人们外出,总要靠这些埠头。山货田粮从这里运出去,金银玉器又从这里装回来。所以,称水路为财路。有水生财,无水贫瘠。
这水,原称谷水或瀔水,源自安徽休宁,今称衢江。从衢州、龙游那边过来,往西北走,汇入浙江,就是钱塘江,然后入海,通向世界。当地人又称此江为洋江,意思是可以通往大海大洋的。
陆路再长远,也是大地腹中的脉络,终有尽头,而水路却可以将大地连在一起,所向无阻。
从妹方埠头进出的人,有无去到耶路撒冷的?有无从摩尔曼斯克来的?
埠者,土阜是也。无石而隆起,松软而丰厚,富足的象征。“多情开此花,艳绝温柔乡。”
(摘自《妹方》卷二“成汤溪”第六章“补遗” 作者:张广天 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