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散塚】2、流浪者
我原本以为自己就是这样了,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在失眠的深夜听见了很不切实的声音。
我听到一个女人在伴着一种奇怪的乐器声唱歌。她的声音很自信,明亮到让我甚至以为她的声音来自某一个寝室。我从用来睡觉的棺材中起身,刚开了一点点门就听见来自粉睡衣的咒骂:
哪来的流浪艺人!……
我站在门口,感觉声音似乎有一种魔力,催促着我走过去。我脱掉鞋子拎在手里,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跑下楼,然后在铁门的缝隙中,我朦胧地看见了一个人影。
流浪艺人坐在尸散冢高高的围墙上,怀抱着乐器边弹边唱,隐约可以看见她脸上流露出的令人向往的陶醉表情。
歌曲是尸散冢外被禁止的旋律,乐器的声音很像三味线,但是却明朗又充满力量。我趴在门缝那里,出神良久之后轻轻敲了敲面前的大铁门。
歌声停了,我猜那个流浪艺人一定是在找声音的来源。她好像从尸散冢的高墙上径直跳了下来,接着一步一步地向我的方向走着。
嗒。
嗒。
嗒……
我摒住了呼吸。
那个人走到了铁门前,用手指节敲了敲铁门。不回应似乎不是一种礼貌的行为,于是我也伸手敲了敲。
刚才是你在出声吗?那个人问我。
是的。我小声的回答。你的三味线声音很好听,谢谢你。
这是吉他。那个人弹了几声紧接着又开口说,我是小野艺子,刚流浪到这里,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你快走吧,这裡是尸散冢。
我在说完后就跑开了,一直跑到三楼自己的棺材中躺下。而不久,那个流浪艺人又唱了起来,唱了整整一个晚上。
次日招魂铃声响起时,血牲们又一如既往地从棺材中惺忪地坐起来,用手去揉眼睛。突然,睡在我棺材上面的东云涵子迷迷糊糊地说,她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中的我們跑出了尸散冢,把它烧掉了。
后来她又说,果然是做梦,我們怎么可能活着走出尸散冢。
我走出寝室门去抢水龙头洗脸,而水龙头又总是远远不够,最后每次都会等到水位之后又被不认识的血牲挤开,然后一脸泡沫地看着她们用我的水龙头。
我在穿好校服之后出了女室,却在草丛堆里看到了流浪艺人。
唱了一晚上的小野艺子枕着她的乐器,身上披着大衣睡在地上。室外的雾霾太浓了,早上的阳光竟是比灯还要暗上许多。
她看起来很累,流浪的生活似乎也很辛苦。
从小野艺子身边走过之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很久都没有用过自己的名字了。如果忘记了自己的名字的话,或许我以后会忘记更多的东西的。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为什么我可以记住别人的名字,却独独记不住自己的……
我失魂落魄地走着,然后感觉到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
兴子,你的眼睛掉了。
我匆忙低下头去找,却只在地上发现了一副眼睛,但是并不是我的。
我又摸了摸脸,眼睛依旧好好地在我的眼眶里。
什么啊……那个血牲在说什么啊……
……等一下!她叫我什么?!!
她刚刚叫了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我努力回想着,怎么也回想不起来自己刚刚还被叫过的名字。我沮丧地坐下来,却看见亡灵在我的面前飘过去——
她说我出门不洗脸。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上面的泡沫已经干了。于是我站起来,到了空无一人的水房把脸上的泡沫给冲掉。
血牲,不,或者说我們,都好纠结。
宿舍那么一点水龙头让我们那么多人打破脑袋地一样去争抢,而这裡的水龙头那麽多,却没有人去用。
我望着镜子中已经干净了的脸,伸手抹了抹镜子。
我在这个工厂的编号是W1010……那么自己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呢。
我向十号厂房走去,一路和遇到的血牲鞠躬问好。
早安,增代耀治先生。
早啊,兴子小姐。
早安,加阳朔人先生。
早,兴子。
早安,美芭尔小姐。
……
每一次回应时我都屏住呼吸地去听,但是又是一次一次地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我茫然地向前走去,内心不受控制地烦躁起来。
尸散冢为什么要给每个血牲编号呢?
只是为了管理它的工人吗?
还是说为了让血牲完全被它们掌控起来,变成任由尸散冢宰割的肉呢……
拜托,随便哪个谁,告诉我,我的名字是什么吧!
我看着面前走来的小岛乐晴子小姐,有些失控地冲过去抓住她的肩,急切地开口:「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
小岛乐晴子吓了一跳,半晌才迷惑地问我。
「对啊,我叫什么啊……」
「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欸?」小岛乐晴子似乎被我的反常弄蒙了,明显有些迟疑:「你、你是兴子啊,你之前还说你的名字很难听……」
啊!对了,我的名字确实是……
不对,我为什么又忘记了,我叫什么……
「抱歉,请在讲一次我的名字吧!」
「兴子。」
我有那麽一瞬间惊喜,然后就像突然被糊了一张白纸一样地忘记了名字。我用指甲死死地掐住自己的腿,然后告诉她,她的名字是小岛乐晴子。
小岛乐晴子的表情短短地明亮了一下,接着又立刻迷茫了下去。
果然,和我猜的一样,尸散冢不止我一个人失去自己的名字。
我們记得所有血牲的名字,却唯独忘记了自己的。
为什么……
我坐在工位上,上面是代替了名字的W1010编号。工作依然是相当枯燥,室内的温度那么高,手里的锤子还要并不停地一下一下用力敲击着烫得发红的铁块。
窗外仍旧是昏昏暗暗的白日,但是我却隐约听见了歌声和吉他声。血牲们向黑暗中望去,那个流浪艺人又坐在了尸散冢高高的围墙上唱着来自尸散冢外的文明。
小野艺子闭着眼睛,正在被雾霾深深笼罩的这裡歌唱晴天、自由与流浪。我想不明白流浪的生活因为什么让她会觉得浪漫,但是坐在窗边的加阳朔人打开了窗子。
在黑色的浓烟一下子呛到了我的嗓子时,小野艺子的自由唱到了最大声音。
自由?
我怔住了,工位上的锤子直直地落下来,砸碎了我的指甲。红色的血流下来,渗进尸散冢为尊贵的已逝的客人制作的棺材板中。
我失神地看着看着自己的血,鲜明的、茜色的、流动的血。良久,我抬起头来,向那个流浪艺人开口:「你有名字吗?」
吉他声停了下来。
「我是小野艺子,是德国人。」流浪艺人说,「我昨天不是已经说过一遍了吗?」
小野艺子知道自己的名字?
她现在在尸散冢里啊,为什么她还记得她的……
为什么……为什么……
突然间,我听见了小马豚与增代耀治的尖叫。
「她是尸散冢外的人!快把她赶走!」小马豚的尖叫混在增代耀治的发令中,「尸散冢外都是病毒的感染者,只有尸散冢内才是最安全的!!!」
小岛乐晴子与加阳美芭尔也尖叫起来,用蒙尸布捂住口鼻。
在一片慌乱中,加阳朔人关上了窗户,旁边的一条鳄太郎伸手拦住了小马豚要砸向小野艺子的棺材板。
「把窗户关上就够了。」一条鳄太郎坐回工位,「何必又要把她打下来。」
窗外的小野艺子依旧坐在高墙上,抱着吉他一脸投入地唱着歌,似乎毫不在意自己会被击打下来一样。尸散冢的墙足足13米高,掉下去的话脖子应该会在一瞬间断掉吧……然后会死在腐烂的菌土上,成为壳菌的养分。
我不明白那个衣着破烂却兴高采烈的流浪艺人怎么爬上去的,以及她爬上去想要做些什么。
救了小野艺子一命的一条鳄太郎面无表情地把钉子狠狠砸进棺材里:「小心一点,小马豚不见了。」
在他附近的人回过头,发现小马豚的位置真的是空的。
我把碎成一块一块的指甲从桌子上收起来丢入垃圾桶,然后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吸。即使明白我吮掉的是自己的血,但我却不受控制地对此感到兴奋。
我在吮吸血肉,虽然我的手指那么痛。
我想,如果我现在很清醒的话,那么我一定是坏掉了。
在我又拿起锤子没有多久后,三只小豚破门而入,身后是乖顺得颔首低眉的、唯唯诺诺的小马豚。
她又去反应了,又去找来了三只小豚。
然后我就听见肉豚对小野艺子的大声吼叫,命令着她放下吉他去九厂工作。小野艺子很明显地不愿意理会三只小豚,但是为了让豚闭嘴,她背上吉他从高高的尸散冢围墙上跳了下来。
小野艺子张开双臂,在浓重呛人的雾霾中用外衣像翅膀一样滑翔着落了地。她走到了三只小豚的面前,满不在乎地把吉他摔在了它们的脸上。
「我是不会签什么契约的,谁都别来管我。」
三只小豚的脸色很差,印度小豚气不过,刚开了口骂她却又看见老豚背着手向工厂的反方向走去。印度小豚愤怒地发出一两声的诅咒,跟在老豚的身后跑掉了。
窗外是个严格来说的晴白日。漆黑色的雾霾厚重地落下来,遮住了太阳。
在抬头时血牲们只看见了微红的黑天。
。
茜的歌声不知从哪日起扎根在了尸散冢。
而血牲们对着窗外找了无数次,却依旧找不到光芒的方向。
前路难行……
。
光黯淡地掉了下来,然后落在了远处的一个人影上。
近藤有柚。
我躲在工厂的后面,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被细菌感染得好像更严重了一点,甚至腿上都开始长起了蛇一样鳞片。近藤有柚就站在墓碑林的不远处,似乎正在用手里还没有熄灭的烟蒂去烫自己的腿。
我被吓坏了,一动不敢动;而在我旁边的齐木司仍然是平静地站在那里。
然后她一转头就看见了一点躲避意思都没有的齐木司。
近藤有柚看着她,像是因为烫伤才恢复理智一样冲我们微微鞠了鞠躬。我稍稍放下心来,也冲她回鞠了一躬:「近藤前辈。」
「你们……认识我吗?」近藤有柚的眼睛依旧像蛇一样发着绿色的光,但至少不在那么让人害怕了,「我似乎一点也不记得你们是谁啊。」
前辈不认识我们了吗……怎么会这样……
不,就在不久之前,近藤有柚的行为就很让人生疑吧,恐怕她那时就是失控或者是濒临失控的状态吧。
不过,如果她是失控着的话,那她用烟蒂烫自己的方式又怎么可能奏效呢……失控的血牲应该是失去一切意识,成为尸散冢的番犬才对。
这太奇怪了。
远方是被风声打碎了多次之后传进这个封闭的坟墓的火车汽笛。
近藤有柚转头望向尸散冢的高墙,在回过头时她的眼睛又变成了蛇一样的细瞳。我缩在工厂的墙边,发现她周身的气息又变得像是那种被感染了细菌的血牲才会发出的味道。
那是一种绝望的、濒临失控的气息。
近藤有柚挣扎着,手中的烟蒂一明一灭。然后那个人向齐木司冲了过来,在用力把她推到在地后转身跑进秃鹰盘旋的枯木林中没了踪迹。
她好像,在竭力地抑制她自己的细菌扩散出去。
「……要追上前辈看看吗?」
「不必了吧。」齐木司拍了拍身上的灰站起来,「去食堂吧,已经晚了。」
谁都知道,细菌这种东西就像吃桑叶的蚕一样,一旦感染上就再也治不好了。
我们向食部的方向走过去,在坐在十厂血牲分区的座位上时,小野艺子正在邻座讲她自己的光荣的流浪经历。
据她所言,她从距这裡十分遥远的德国出发,一边卖唱一边徒步旅行,既没有时间观念也不存在什么切实的目的地。有人愿意支付她的卖唱就心安理得地收下钱,有人愿意在她就拍拍衣角坐上一段顺风车。
然后她就到了尸散冢,决心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再继续流浪。
「那你又希望待多久呢?」小岛乐晴子问她。
「待腻了就走了。」
我看着小野艺子神采飞扬的样子,却又想到了饭包之前讲过的、有关于归宿与自由的问题。
我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不知哪日就死于街头的自由,还是一生被当作豚圈养囚禁的归宿?
又或者……
就算是自己勇敢到可以放下自分的归宿去得到自由,如果小豚们不再我的条子上签字的话,那我也没有办法的啊。
没有「那张条子」,死死看守着尸散冢的番犬们是绝对不会放我出去的。
我与小野艺子不同,她没有签生死契,而我当时签了。
那么、这么处于劣势的我、应该怎么办?
当一生尸散冢的血牲吗?做最辛苦的工作,把自己的生杀大权交与别人?
不!我绝对做不到!不仅如此,任何一个血牲都做不到的吧?……
我绝对不要死在这裡,至少也要在被杀死的前一秒逃出囚禁了我数年的尸散冢。
未及我思考完,我就看见印度小豚径直地向我们这边走过来。似乎是为了报早上的仇,印度小豚大声地呵斥小野艺子,指责她扰乱了其他血牲的午食时间。
印度小豚要求所有人不准在食部讲话。
喂、喂……这也太荒谬了吧……
严格来讲,这种时间应该是血牲们的休息时间才对吧?
在工厂中不得讲话已经很辛苦了,就是在洗手间里梳个头发的短暂的时间陵踔们还要站在门口来以防血牲们互相说话。
这么禁止血牲间相互交流的行为,是为了要掩饰什么吗?
我感觉自己似乎是好久都没有讲过话了的样子了呢……‘
小野艺子一把将面前加了100日元才得到的拉面端起来,扬手泼在了豚的脸上。
豚被烫得尖叫,却依旧要呵斥小野艺子扰乱了血牲们安静吃饭的权力。
……真的吗?
那些血牲们在此之前一直很羡慕我們这些可以坐在她旁边的幸运儿呢,他们一直伸长脖子向这里看,生怕漏下什么细节。
我说你呀,如果是为了自己的话,就不要把话说得冠冕堂皇的像是为了所有人的样子啊。
如果你是为了自己或是那两只豚的名誉,直接说出来也是没问题的啊。
如果真的如你所言,是「为了血牲的话」——
那么应该把广播搬到小野艺子面前,让所有散落于尸散冢各处的血牲都听见才对啊。
既是为了你自己,又何必找上我們血牲做理由呢?
或者说,你不喜欢的话,自己一个人向后走开也好啊。
现在小野艺子被你气走了,你被她买来的拉面泼了脸——现在血牲们都没有听的东西了,他们有怎么不可能……
我看见,在雀色时下,长颐俊子的脸上闪过的憎恶的神情。
然后阳光的茜色极速地凋零下去,我甚至可以听见壳菌飞速生长的声音。黑色的壳菌在黑色的污染中疯长,高过一侧的、为客人而设立的花纹繁杂的墓碑。
湿润脆弱的壳菌在坚硬的石碑边被挤坏伞状的菌子帽,而菌子的腐坏的菌孢则将永久渗进墓碑的石刻花饰中。
如果墓碑是土做的——我是说「如果」,那么墓碑在明天的深夜来临时一定也会长出留壳菌子。
尽管每次看到留壳菌子都会让我生厌,但我依旧不明白它们活着的目的。在黑夜生长,在白昼死亡的留壳菌子、生命只有12个小时的留壳菌子,为什么还要活着不肯死亡,又为什么要出现在世上,尤其是尸散冢?
既然这种没用的菌子注定要在短暂地生长后死亡,又为什么要选择活着让更多人因为它而痛苦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次的日落之后,是尸散冢的极夜。
而极夜,则是留壳菌子的狂欢。
我出了食部,极小心地绕开生长得密密麻麻的留壳菌子。就在我将要进入尸散冢的工厂时,我听见了一个人绝望的哭声。
一名血牲被孢子侵占了身体,然后在绝望地呼喊中眼睁睁地看着身上的留壳菌子越长越大,侵占他的血肉。而拼命攫取营养的留壳菌子的伞帽上出现了色彩,开出了一朵茜色的花。
那个血牲痛苦得几乎就要死掉了,用双手捂住眼睛,趴了下来。他尖叫着,声音痛苦而凄惨,一边抽搐一边不自由地蹦跳起来,接着像一棵被砍到了的枯树一样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血牲最后的声音,是一声模糊了的悲鸣。
一條生命就那样地死在了我的面前。我望着仍旧在不断长大的留壳菌子被吓得失语,却因为愧疚而始终无法移开视线。
刚才那个血牲叫了我的名字,一直在向我呼救。
可是那个人一定不知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一个胆小怯懦,畏手畏脚的血牲。
我站在那里,看着留壳菌子的根茎穿过牺牲品的血肉扎入尸散冢腐烂的土里,看着腐烂掉的土一点点地吞噬掉那个人。
直到血牲的尸体被土壤完全吞噬,甚至在之后这块地平整到连我都不会知道这裡曾经埋葬了一个人。
我站在刚刚吃过一个人的土地上,感觉自己的腿都在颤抖。
我太可耻了吧……不、应该说,这裡太可怕了才对……
不过,如果我可以去帮他一下的话,也许……
不!不要这样……如果我帮了他,说不定连我也要一起死掉吧!!!
……
嗒。
一滴水掉在了我的鞋尖前。
……下雨了吗?
我抬起头去,却只在头的上方看见了足有两个自己高的;留壳菌子,而像贪婪的口水一样的液体,正从留壳菌子的伞沿滴下来、滴下来……
我尖叫一声,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工厂。
可恶,明明是这么叫我厌烦的地方,却逼得我不得不去依赖它的庇佑才能活下去。如果我现在思维还算得上是敏捷的话,那么做出这个选择的我其实已经坏掉了才对吧。
我慌不择路地冲进了9厂,在推开门时看见被收走了吉他的小野艺子正在用一把贴了两片纸的木梳吹曲子。我因为惊恐而头脑发热,双腿在紧张过后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虽然早就听说日本人很喜欢跪着,但是——」小野艺子有些诧异地看着我,似乎看出来了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提,「听我吹口琴吗?这些是德国士兵常会在战场上唱到军歌。那年,我的哥哥就唱着这些歌为上级奔赴了海战。」
小野艺子半仰着头,脸上是回忆过往生活的幸福神色。也许由于多年颠沛流离的流浪生活,小野艺子很消瘦,四肢纤细,看起来像是一摸就可以摸到骨头的样子。尽管如此,小野艺子的脸却永远洗得很干净,衣服破烂却找不到污渍。
如果一个人在生活窘迫的时候依旧不忘收拾自己的话,那么那个人在未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极其强悍的人。
我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听说过的这句话,但是我却很清楚地记得,绝对有人这样告诉过我。
面前的小野艺子太神秘了,似乎她一被碰到就会消失一样。
那天我們说了许多话,她说她从德国出来一路向东走,越过沙漠、地中海和几处小海洋。虽然漫无目的,但是听说向东走到太平洋就可以遇见最大的一片海。
末了,小野艺子问我要不要在夜晚去她的寝室听完她没有讲完的故事。
我一向不是个勇敢的人,但我太想听完她的故事了。于是,我犹豫了半晌,还是同意了小野艺子约好在午夜去她的寝室听完她的故事。
在我迈向10厂继续晚班的工作时,我听见了身后的、小野艺子又响起来的口琴声,悠长而悲伤。
。
晚班的工作是极其枯燥的「制花圈」。我看向花圃中那些丑陋却努力生长着的花,然后将它们一朵朵地掐下来安在花圈的骨架上。
花没有做错过什么,虽然丑陋却仍然为自己的未来努力地生长。而客人们则为了自己长眠的光彩照人,要求它们为自己陪葬。
正常的死亡,难道不应该是躺回土里成为万物生长的动力吗?
可是,尸散冢的殡葬服务又是在做什么呢?但是——
遗体不腐烂、陪葬更丰富几乎是每个人都会暗自希望着的啊。之前不解着、不解着,但是在死亡真正到来的那一刻就又反悔了的啊。
我拿过一只寿花插在花圈上,然后听见了身边的轻轻的叹息声。
是年轻的耶格尔夫人,仅仅16岁的耶格尔久依。
耶格尔久依是两年前被拐卖进尸散冢做女工的。据说,久依小姐只是进了试衣间试衣服,再睁开眼睛就在尸散冢之中了。
耶格尔久依看了看扎好的花圈和纸人,然后小心地摸了摸:
「艾伦不会一直在试衣间门口的条椅上等我出来吧?」
「不管如何,」我对她说,「请您坚强地活下去吧。」
耶格尔久依不做声了,在良久之后,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了的时候,我又听见了她的声音:「是啊……我该努力地活下去呢。」
只是、这样也太不公平了些。
我們如果选择活下去,那么收益的是囚禁我們的尸散冢。
我們如果选择死掉,那么受损失的却是我們和一切在乎我們的人。
但是,就是因为拥有最高权力的是尸散冢,我们才一点办法都没有啊。番犬、陵踔、部分焦尸……甚至包括留壳菌子在内,它们都是与小豚是一个方向的存在。
怪只能怪我們太单薄。
远处是一只乌鸦在黑夜中的呐喊。远处的远处,则是火车汽笛的声音,是工业文明的破晓。
光太淡了,照不到我們这片早已被厚厚的雾霾占领了的尸散冢。而我們这些血牲能做的,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身边的朋友被这裡吞噬掉吗?
我又想起自己的家,那个记忆很模糊、永远回不去了的家,莫名地想不明白这个世界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生活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冷漠的样子。
还有、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喜欢欺负人的三只小豚,它们也有妈妈吗?
……
我胡乱地想着,手中的剪刀不小心挑到了之前被锤子砸碎的指甲。手指在神经的牵引下不受控制的抖了一下,比心里的难过还要疼。我把手指含在嘴里慢慢吮着,而缓过神时,10厂中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收工的号角早已响过了,血牲们都走掉了。
我独自走出工厂,在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一边躲开留壳菌子的吞噬一边摸索着向女室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往常5分钟的路我用了半个小时才走完。在我走进大门不到10公分后,掌管女室的番犬砰地一声关上门,哗啦哗啦地拧了数圈钥匙把我們这些血牲锁进这间监狱。
粉睡衣怕血牲在半夜逃走而无法向三只小豚交差,因为每一个血牲都是尸散冢不值钱的财产。
我走上拥挤的楼内,洗漱用的水龙头前已经人满为患了。
万幸,我在工厂时就已经独享水龙头洗过漱了,不必再驱使自己的身体同她们争抢水龙头。我脱下了孝服,在血牲名单上点了卯,爬进自己的棺材里把枕头和被子堆成鼓包样,然后在一片枯死中等待午夜的来临。
窗外传来雷声,黑色的天开始下雨。
To be continu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