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生,干什么不好干护士?”


在中国,男护士一直是稀缺群体,截至2021年年底,全国500多万护士当中,男性护士的比例仅占到3%。
二十出头的小俞和李童童是3%中的一员,他们选择成为一名护士。这份职业面对的,不仅只有打针输液护理人那么简单,他们一路克服恐惧、见证生死,还有来自他人的审视和偏见:“一个男生,干什么不好干护士?”
“一个有价值、有存在感、被需要的人。”是他们的答案,也是他们理想中的自己。两个年轻人正在慢慢学着与疾病和死亡打交道,用行动回应那些偏见和质疑。
从死神手里夺命
7:45-11:30;14:00-17:00;17:00-24:00;24:00-8:00。
小俞的上班时间被分割成几段,他的工作值班表像是一张复杂的排列组合演算纸。他成为一名正式的护士已经快一年了,除了与生物钟相反的作息,还有随时高度紧绷的神经。如果赶上连班,对他来说就像是“开始了一场噩梦。”
凌晨的医院空荡荡的,冷白色灯光打在没有人排队的等候椅上,有一点吓人。换上工作服,在胸口别上一枚小小的红色国旗徽章,将头发细细地别进蓝色的护士帽中,整理交接表、清点物品、检查仪器,做完这一切后,小俞憋着气,小心翼翼地穿过紫外线消毒灯,开始了夜班的工作。
在医院里,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突发事件。“你需要保持高度警惕,时刻关注工作群里的人员动态,在需要的时候立马到岗。”排班随时有可能会被打乱,即使是下班后时间也并不是完全属于自己,“不像别人上完班之后,下班时间该干嘛干嘛。”疫情期间,小俞经常睡在医院的值班室,一张上下铺的床,一间小小的屋子里,随时准备起身工作。
小俞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从死神手里夺回了一条生命。
去年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小俞在医院值班,急诊室里突然送来一位脑出血的老人,“心脏骤停,胸部无起伏,几乎没有心跳了。”护士赶紧上去按压,小俞注意到女同事按压很久有些体力不支,就马上替换了过来。
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心脏骤停的病人,自己心里也没底。心肺复苏是护理专业必学的技能,但在此之前,他们都是用假人或者身边的同学演练。
小俞从未按压过一个真正的病人。“我当时在学校学习的时候,觉得心肺复苏也没啥,就是往下按就行了。但当你真正去抢救一个病人的时候,跟想象中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没按几分钟,小俞就感觉胳膊酸痛,强度是练习时的几倍之多,就像是经历了一场超负荷的长跑。但是他不敢放弃,也不能放弃。
的确,心肺复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它既要求速度,也要求深度。心肺复苏的速度是每分钟100-120次,不能低于100,也不能高于120。次数还算好掌握,更要命的是深度要求,按压的时候,胸壁要下陷5-6厘米,每一下按压,还要保证胸廓充分的回弹。这也就是说,按下去多深,抬起来还要多高。
“我根本顾不上去思考,脑子一片空白,只想着把这个病人救回来。”
按压了近半个小时,病人的心跳和生命体征终于慢慢恢复了,小俞和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手都在发抖”。
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他们所在的科室里——ICU、急诊科和手术室,危重病人占到大多数。他们的生命被短暂交付给这些医护人员,从死神手里抢夺生还的可能。
复盘时,小俞被护士长夸奖了,这是他感觉这份工作里最有成就感的时刻,他感到自己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成为一名护士,对小俞来说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小俞的姐姐是护理专业毕业,当时高考后自己成绩不好,家里人给了几个选项——厨师、城铁、航空、无人机、电脑等,但小俞想了想,还是选择了护理。“我性格是比较偏温柔类型的,不是一个很活泼的孩子,还是更喜欢这种行业。”如果今后有时间,小俞还决定去参加专升本考试。
在与小俞家乡江苏相距1700多公里的甘肃,护士实习生李童童却没有这么幸运。他甚至在最开始做选择的时候,就遭受过强烈的阻拦。
“初中的时候迷恋上网,把我给‘害了’。高中没去念几天觉得没意思,就不上了。”那一年,李童童17岁,他趁父母送姐姐去南方上大学的那几天,瞒着家里人从高中退了学,从亲戚手中借了几千块钱,报名了当地的一所职业卫校。辍学、借钱、报名,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直到父母回家后问起,他才说出了这个决定。
家人和亲戚指着他讲:“你一个男生,学个什么专业不好学护士?学这个出来就是伺候人的,你就是去后厨当个厨子也行啊。”李童童当时心里难受得很,但又没有办法,“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有学好了才能证明给他们看。”
当时,没有选择继续读高中的他感到有点自卑,“因为大家都认为,你没有上高中考大学,一辈子就完了。”李童童说,“如果没有学护理,我可能真的就废了,我现在说不定在后厨给别人炒菜,或者在电子厂里当流水工。我选择了这条路,我很喜欢。”
热爱同样回报给他一些成就。上学后,李童童的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二名,参加省市乃至全国的护士技能大赛并获奖,拿到国家励志奖学金,评上校三好学生。他把自己的获奖证书仔细地装裱起来,摆在自己的寝室书桌上。
如今,李童童在快手上拥有11万粉丝,他给全国各地想学护理专业的同学们分享自己的经验,也让更多的人了解男护士这个群体。

在医院看见人性的复杂
在医院,普通科室和病房里几乎没有男护士的身影,他们大多穿梭于ICU、急诊科和手术室里。在实习的时候护理部会安排轮转实习,一旦在正式工作后定科,基本不会有机会调任到其他的科室。人世间所有的苦难都浓缩于此,这些地方的患者们病情往往更加紧急和危重,工作强度更大,氛围紧张,充满了眼泪,痛苦和悲伤。
在小俞眼里,ICU(重症监护室)是沉默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病人们躺在床上,像一株濒临死亡的植物,靠令人眼花缭乱的仪器维持生命。“病人每天就躺在那里,除了用药物和仪器维持生命什么都做不了。”
小俞目睹过很多场死亡,生命在一瞬间枯萎,“有的人上午还好好的,一转眼下午人就没了。”家属们听到抢救无效的消息崩溃大哭。
一开始,自己“心里也很害怕很想哭,但见惯了生死,可能也就麻木了。”这让他更加尊重生命,“年轻时不好好爱惜身体,老了去花钱买命,这话一点也不假。”
针管、手术刀、鲜血、垂危的生命、紧绷的神经,成为他们经常需要面对的场景。护士也会感到害怕吗?“当然,人都是一样的。”他们说,恐惧是人的本能。
“你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躺在那边,旁边是一滩血。这边断了,那边断了。当然会觉得恐惧。”小俞第一次在急诊室里看到这种场景,「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反复给自己打气:“我是去救人的,我是去救人的,我肯定不能怕,我要是怕了别人怎么看你?”
李童童的性格是小俞的反面。“我比较活泼,性格还比较急躁,在实习分科室的时候就把我分到了手术室或者急诊科这种比较灵活的科室。”
他见过更令人怕到窒息的场景——他第一次参与的一台手术,患者股骨骨折,需要二次手术替换钢板。医生把病人大腿上的皮肤和肌肉用手术刀划开,气味涌上来,“打开之后里面的肉全都腐烂了,医生直接就挖出来这些坏死的肉,当时特别的害怕。”
医院里最能看到人性中复杂的一面,分诊台、手术室、诊疗室、病房区,每一个地方小俞和李童童都有此体会。

一些老人们被飞速前进的科技抛在身后。在分诊台值班的时候,小俞看到很多老人不会用智能手机和二维码,更不会用自助机挂号看病。有的老人耳朵不好,像孩子一样,需要别人大声地教。医务人员稍微表现得有些不耐烦,多重复了几遍,老人们马上就露出惭愧的,小心翼翼的神情。因为同样是护士,小俞能理解同事们的情绪,“但每次看到了还是觉得很心酸。”他想到自己的爷爷奶奶,希望这个世界能多一点耐心,等一等他们。
在挂号缴费处,一些人因为钱而陷入窘境。李童童在急诊科遇到一位大姐,第一天看病检查输液花了两千元,她交不出这笔钱。第二天、第三天,她仍旧没有钱交上医疗费。“医生也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把她的药停了。”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就这样,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又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
李童童实习轮转其他科室期间,一位七十几岁的老奶奶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来到他所在的医院住院,由他负责护理。他仔细地帮病人掖好被角,擦拭手心。奶奶说口渴了,想喝一口水,她的亲儿子和孙子坐在病房里,没有一个人愿意起身,兀自在一旁玩手机。
“她的孙子还在旁边说:奶奶,你现在真的要死了吗?你要走的话就快点走吧,东西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我听到给我气的,简直想把他们打一顿。”
亲情的浓度有时也在病房里被稀释——有的孩子在等待着失去母亲,有的母亲却为了孩子差点失去自己。
李童童参与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手术。一个患有心脏病的女孩在怀孕后突然病发,被紧急推到手术室里。“医生把她的心脏主动脉夹层打开,把心脏里面的血抽得干干的,用机器维持着来做手术。”他心里想,“这整个人都被打开了,这个人还能活吗?”
那一场手术持续了十多个小时,从早上七点一直到晚上八九点。女孩保住了生命,手术结束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累虚脱了。
“她知道自己有心脏病不能怀孕,但还是选择生小孩。”那是一个母亲铤而走险的决定,这让他感到有一点难过。
职业无性别,偏见有边界
像小俞和李童童一样,每天有无数医务工作者穿梭在医院的各个角落,见证着生死。生命像一根纤细的棉线,在这里显得异常脆弱和珍贵,随时都有崩断的可能。他们成为病人和死神之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不光是体力和精力上的劳动,情绪消耗的情况也时常会发生。这份职业要面对的质疑和压力,显然远远不止打针换药那么轻松。
在医院,争吵和冲突发生的原因五花八门。比如你讲话太大声了,服务时没有微笑,药水给得太多了,病人和家属随时会对护士们发脾气。李童童实习的时候,就遇到过导师和病人打起来的情况。家属凶神恶煞,自己也有点害怕,但作为一名男生,他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我赶紧一把将他们拉开了,医患冲突还是挺常见的。”
男护士的身份,的确也给他们带来过一些困扰。
李童童在泌尿科轮值实习的时候,遇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女性患者,需要帮助她放置导尿管,病人强烈要求换人。臀部注射时,很多女性患者都不愿让男护士来帮忙,露出尴尬的神情。还有手术前的备皮工作,因为要脱衣服,病人也不太乐意让他们来做。一些病人会直接说出口,“怎么是个男的啊?换一个女护士来吧。”“你个男生大手大脚的,能给我扎得准吗,手都被你扎肿了。”也有人小声议论,“一个男的干什么不好,来干伺候人的活儿。”
因为性别的刻板印象被否定掉之前的努力,他们也不愿意辩驳太多,“病人要换人就换,还是要尊重他们的意愿和隐私。”
除了在医院,来自四面八方他人的质疑也经常砸到眼前。“你在哪工作的?怎么就学了护理啊。”得知他们的职业属性后,一些偏见展开了,有人感到稀奇,有人觉得诧异,有人露出不屑。

2003年,国内有了第一个获得国际护理界的最高荣誉——南丁格尔奖章的男护士,名叫巴桑邓珠,藏族人。此时很多人才意识到,男性做护士也可以做得很出色。
因为解释的成本太高,遇到不熟悉的人询问,小俞索性就会说在医院工作,再追问下去,他才会说出自己的身份。李童童不一样,“我会直接很自豪地告诉他们,我是学护理的,将来会成为一名护士。”
“很多人对男生做护士这件事有很多的不理解和偏见,我拍视频也是想让男护士这个群体更多地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让大家正确地看待我们。”小俞在快手上记录和分享自己的日常。
他想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这个愿望在进医院工作后变得更加清晰。

“没进医院之前,可能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选择这个行业。但当我真正能帮助到别人的时候,能帮助病人解决病人,他们对我表示感谢,还是挺自豪的。”
李童童的成就感同样也来源于此。“给别人做护理的时候,特别是骨科的病人,前两天病人来的时候,直接动都动不了,我做过几天护理之后,他可以自己慢慢动了。我就感觉到很有成就感。”还有一次在泌尿科,他照顾的病人正好是自己同村的老乡。“我感觉自己学的东西是有用的,特别开心,特别好。我们男生也不比女生差嘛。”
医护人员的职业认同感,来源于看得见的效果和真切地反馈,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职业比此更能让人体会到被他人依赖的感觉。慢慢好转的各项健康指标,一句小声说出口的谢谢,一个感谢的眼神,让他们感觉到自己被需要,这成为一种动力。
百分之三中的一员
5月11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召开新闻发布会。根据国家卫生健康委医政医管局监察专员郭燕红介绍,近十年来我国护士数量每年以平均8%的增幅逐年增加,截至2021年年底,我国护士队伍人数已经超过500万,达到501.8万人。在整个护士队伍发展过程中,男性护士的比例也在不断提升。截至2021年年底,全国500多万护士当中,男性护士的比例占到了3%。
但是,这仍意味着男护士是一个相对稀缺的群体。而且,男护士这个职业的流动性,比我们想象中的要更大一些。
相对于女生来说,男护士的确更“吃香”,他们天然拥有绝对的体力优势。尤其是急诊科、ICU、手术室,这些需要高强度高体力劳动的地方,男护士的缺口还很大。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散落在各地的男护士,像漂游的浮萍,难以找到同路人。
在医院里,有一句不那么好听的行话用来形容护士们,“女生当男生用,男生当畜牲用”。从选择医学作为自己的事业那一刻起,已经身不由己。这意味着你基本不会有朝九晚五的作息,与双休告别,与节假日无缘,难以在重要的日子里与家人朋友团聚。这组成了他们今后的生活常态,日复一日,每天如此。
工作强度大、休息时间少、性别的偏见,每一个因素都使得男护士成为一个稀缺且不稳定的群体。
小俞和李童童身边的同学们,毕业后还在真正从事护士这一职业的,是极少数,“因为确实太累了。”勉强干下去的,可能也会在几年后转行。李童童在医院认识的一个人,在医院干了几年之后,最后去了药店当经理,“后来也不再干了,这两年在家里面养兔子。”坚持下来的人,是少数中的更少数。
如果不出意外,李童童会在毕业后成为一名护士,开启与家乡同龄人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他反复强调,“如果不是学了护理,我真的就废了。”

小俞成为护士已经快一年了,他在快手上用视频细细碎碎地记录下自己每天的日常——在医院的餐厅里,他会把吃完的餐盘收拾干净后再递给回收的阿姨;他和别的男孩子一样在意发型,抱怨护士帽压塌了新吹好的头发;他与同事的互相祝福是“祝你今晚无人光顾急诊室”“希望你再也不用穿防护服”。
回到一开始的那个问题,“一个男生,干什么不好干护士?”
小俞和李童童给到近乎一样的答案,“成为一个有价值、有存在感、被需要的人。”这份工作无关性别,只关乎救死扶伤。这些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们正在做着一份伟大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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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不知
编辑:裴大哥 | 丑橘
图片:小俞爱喝豆浆🥛(快手ID:yu1429693638)
李 童 童 🏅️(快手ID:LTT12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