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析《八声甘州·灵岩陪庾幕诸公游》
原文
《八声甘州·灵岩陪庾幕诸公游》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典故与化用注释
灵岩:灵岩山,在今苏州西部,是春秋时代吴王夫差馆娃宫的旧址,也是越国献西施的地方。 庾幕诸公:绍定年间,吴文英游幕于苏州转运使署,为常平司门客。庾意为仓库,即指常平司,吴同为幕下诸公一员。 名娃金屋:指馆娃宫,越国战败后勾践为了取信吴王,曾献上西施、郑旦等美人,馆娃宫就是吴王为西施修建的别宫,娃是当时吴国对美人的称呼。 残霸:指未能完成霸业的吴王。 箭径:即采香泾,传说夫差为了取悦西施,方便西施泛舟前往香山采集香草,用强弓射箭并令循箭行方向开掘河道,河道笔直,故又名箭径(泾),亦有传说此为西施范蠡出逃之路。 酸风射眼:语出李贺《金铜人辞汉歌》“东关酸风射眸子”之句,酸风指刺骨寒冷的秋风。 腻水:语出杜牧《阿房宫赋》“渭流涨腻,弃脂水也”之句,腻水即为脂粉之水。 时靸双鸳响:美人穿着双鸳屧在回廊踱步发出清响。用典响屧廊,传说吴王在宫里为美人铺设一回廊,其下凿空,上覆楩梓板为面,行走空灵有声。 五湖倦客:指范蠡。传说越王灭吴功成后,范蠡料定勾践可共苦而不可同甘,于是携西施泛舟五湖,留文与文种“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然而隐居期间文种仍然被杀。 琴台:位于灵岩山上。 赏析
古与今人评论家不喜梦窗词者,往往称其晦涩堆垛,怪之者三:一为其叙写状物往往时空错杂,笔下常无虚写实写时间空间之细分;二为其用典繁多僻怪,有时令人无法领会其意旨;三为其词风依托情感思绪,有时直觉感受过多,更显的晦涩难懂。然喜也罢恶也罢,于笔者而言此三者恰为吴文英词高邈幽邃、奇思壮采词风由来之特点,无怪乎其“词中李商隐”之号也。 此三特点常可见于吴文英词中,于此词体现亦淋漓尽致。此词总体结构为一般两阕词架构,上片描写叙事,下片议论抒情。首句“渺空烟”视线即往外四面高远处投射,心随目去,霎时壮思难平。面对此景,作者不由驰想慨问:“四远是何年?”(此处断句问题周汝昌先生已然讲清,笔者查询词牌名与其各体,盖认同此法。至于古诗文网竟将逗号置于“四远”二字后,笔者疑惑之至。)此地可见梦窗词特点一,“何年”者,时间也,“四远”者,空间也,问四远是何年,已然混迹交织,写出了历史的渺茫无际年事难觅,有沧桑变化的悲慨——亦唯有此写法可以有如此超然之思,此难名之荒古慨叹,唯有难名之写法可抒。遥想何年,发生何其奇事?曰:“青天坠长星”,此未描写景色客观雄奇,却将历史变幻之奇于此处展示彻底。词人想象此山为天降硕大之陨石,而后由之围绕此“奇迹”,“幻”化种种奇象,诸如深渊高崖、参天云树类类。 此处“幻”字为上阕词眼,盖万般景色种种幻境与追思慨叹皆出于此也。此字断不可轻易替换,更需深刻体悟其中涵义。若仅表抒写过去何不用“忆”?若仅表遥想情景何不用“想”?若仅表示奇迹蜕变何不用“化”?此一字有千般意境,境界奇高,奠定上阕雄奇文章之基础。由此引出,笔锋曲折,围绕之层层渲染,变幻无穷也。 后文则陈列幻化诸景:有当年吴王“藏娇”馆娃金屋,有当年霸业别宫种种遗迹。望此采香泾上秋风凛冽射入双眸,依稀当年溪水涨腻,宫女美人脂粉香草之味萦绕漫山遍水,或是脂水溅洒浸染,或是腻水脂粉浇灌之下,花儿生出别样异腥,奢靡之至。当年美人穿着双鸳屧在回廊踱步发出的吱吖清响,恍然化作了秋风扫叶无语空声,寂寥。观摩此段不难发现,作者将虚实反复交错杂糅,以幕为单位、以思绪变化为领旨迅速地不断交叠,可更觉前文一、三特点。可以开玩笑说:“此为更适合中国宝宝体质的意识流”,当然只是玩笑,梦窗词逻辑十分明晰,无一字没来由,也和意识流区别很大。回归正题,此处真真幻幻,真幻交融,变幻无穷,幻境交叠,让人眼花缭乱,何者为真?何者为幻?其实有如此混乱疑问正是作者目的,无论虚者实者真者幻者,此处不过前文一个“幻”字提纲挈领而出,不离其莫测玄妙之本。代入词人处境,历史沧桑变幻不可见,秋声茫茫余迹难觅,何其感慨出离?叶声也罢,鸳声也罢,幻迹处处,谁抽身此“四远何年”之外?笔者与诸位读此词时,又是近千年,亘古变幻无常是也。(此处有一些读者认为酸风腻水花腥语句不明,然此处各个化用来历分明,含义明晰,此言何处?惑矣。)至此上片结束,奇文幻境暂歇。 下阕入笔脱俗非凡,议论首先直言“宫里吴王沉醉”,是上文幻想莫测的总结。紧接下文“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此言范蠡,盖献西施此美人计出于其也。此处对比鲜明,一“醉”一“醒”,甚至为“沉醉”与“醒醒”。仿佛陶朱公的大智慧、吴国覆灭的原因,就在其中隐藏。关于此段历史,文人骚客不约而同把眼神放在了传说中的绝代美人西施上,譬如当年皮日休“越王大有堪羞处,只把西施赚得吴”之语,然何惟“美人祸水”可至此?无论吴文英还是皮日休,难道不知夫差杀伍子胥,用太宰嚭?不知越王卧薪尝胆,日日亲耕,十年磨兵?灭吴大业,难道都能是一杯酒、一个女人的功绩?非也,不过是指桑骂槐耳——指无言之西施,骂缅于酒色的吴王;指无言之吴王,骂乐得自然的当权者。对于吴文英南宋政权,何其不似酒香灯影里不知越兵夜袭的灵岩山别宫,何其不似乐不思蜀刘阿斗?于此,我们除了前文读出的历史的沧桑感慨,隐隐读出了此词第二个也是最隐秘的意思,即对当权者沉迷酒色的警醒。 这层意思很快隐去,接下来回到了作者心中的疑问——醉醒之间,成败之间,甚至天地无言无常的历史变幻之间,有太多作者想感慨、想问的了。可惜,“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苍波无言,青山无语,只是华发空长,岁月的变幻无穷一去四远无迹,人生却是转瞬须臾,词人心里,也许作为文人,有“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叹然,也许作为官员,有“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鬓毛不觉白毵毵,一事无成百不堪”悲哀。常言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正是“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人事如何不归于须臾的平淡,苍波如何给出答案?只是自也世世代代不变罢了。悲哉,慨哉,久望哉!无言哉! 如果上阕看的是渺空烟的四处高空,下阕的想象自然跟着泛舟五湖的范蠡对着苍波发出疑问了。词人凭栏倚望,所见“水涵空”“阑干高处”,是碧水清澈无垠,包涵无尽长空,仿佛一切一切的变幻都在这“苍波无语”里凝聚着,随着水浪涛涛泛起岁月的圈圈涟漪,这也许就是词人等待的无语的回应吧。“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若是解表面词意,显然是在此处,作者目送乱鸦与斜日西落入寂寞廖廖渔汀,跟随着词人视角,我们回顾了全词由天空入水四远渺茫的视角思绪变化;若是深层思考,这是作者思绪彻底回到现实的分割点,不容我们恍惚,词人一个“送”字就把一切真幻虚实古往今来融入了“乱鸦斜日”中,随之消逝。极快,极全,所有景色全部快速一起跟随乱鸦斜日进入了历史的滚滚波涛里。悟此句此字,仿佛提领全词,归中思绪,零散归于完整,是核心中的核心,神笔中的神笔。 毕竟收起了思绪如潮,作者重整精神,登上了琴台。这里要注重作者用词节奏变幻,“送”字后词节奏最后迅速走快,情感迅速走高,“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读者不由跟着精神一振。此处气象非凡甚至脱于婉转,读“连呼酒”自有豪气,而“秋与云平”甚至有杜牧“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的神韵。这里的旷达高远让全文情绪高低错落,可谓气势奇崛,如万岭不平之山也。而正是文章反复的情感冥迷变化,为此文添彩非常,文未的走高并没有让我们放弃对前文问题的思考,变幻无穷的文风还在我们心头勾引思绪。何人能解梦窗如此奇境乎?难言也! 同时,知人论世,联系其时其人,我们也可以看到吴文英作为文人士大夫的家国关怀和历史思索。和基本同时期的姜夔一样,两人都走的不是常规仕途,多居幕僚,都似乎单纯有极高的艺术成就而难言政治建树。但其实细细研读二人诗词,一方面没有脱离封建时代文人的儒家文化深刻影响,有士大夫精神;另一方面都有时代和家国关怀,对南宋政权有自己的思考与期盼。这是中国古代文人难以脱离的大框架,也是今人解读的必经,理解这一层后,本词的三层情感体悟便会更加轻易,该法也可以投射到其他一些梦窗词之中(但不能是全部)。 最后我们回到对此篇的总评与对梦窗词的总评。梦窗之词,自为大家。其实不难发现,在看似堆垛的“杂乱”里,吴文英词自有一股灵气提起全文骨架,行文之间有其逻辑与体悟非常也。而这篇文章的奇、妙、幻、深,自也在这股灵气的作用下贯穿了真与假、恨与平、哀与歌、历史的繁重与梦幻的轻灵、亘古的繁华与无常的悲凉,最后在词人大家之笔下,烩于一炉,秩序巍然而回环无穷,怎可仅以“堆垛辞藻”四字而言哉?读完何不禁感叹,这是一种怎样的奇思壮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