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兔子的故事

兔子是四年前来到这个村子的。 这里不是它的家。它的家有着草的芬芳，风的微寒，山的曲线。在它的家，苍绿的老树和嫩绿的藤萝，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一山。在家的时候，兔子时常趴在溪边那块凹凸不平的大石头上，嗅着风干的草木味的气息，看着明黄色的野菊和褐色的浅草交织在一起，向远方延伸。它总是在想，等它长大了，会是什么样的。 兔子经历过两任主人，兔贩子前一天抓着了它，第二天就卖了出去。那是一个年逾古稀的爷爷，头发雪白，满脸花白胡须又浓又密，额头上布满沟壑般纵横的皱纹。这样一个老人，眼睛却清澈有神，浑然不似已近耄耋。爷爷家里已经养了一只小兔子了，许是怕它孤单，便又上街买了一只。家里的“土著民”是只小灰兔，小灰兔是只社牛兔，对新来的兔子很是热情，有新鲜的萝卜青菜也总是分兔子一半，还经常拱着兔子一起去院子里晒太阳。家里有不少小朋友，许是兔子长得着实招人喜欢，没在这新家住几天呢，孩子们就已经天天都要跑来了，有时摸摸毛，有时候喂喂菜叶子。兔子也很喜欢这些小孩儿，它看着这些孩子青涩稚嫩的脸庞，用自己的头蹭了蹭孩子们的小手。孩子们兴奋极了，愈发喜欢来逗兔子了。家里还养了一只大黄狗，和兔子不对付。大黄狗和兔子同一天到这个家的，听说是原来的主人嫌它吃的多还总叫唤，养得实在是烦，就转手给了爷爷。兔子和大黄狗都喜欢那些孩子，大黄狗看不惯孩子们总是围着兔子转，经常和兔子过不去，大半夜冲着兔子窝叫唤，孩子们护着兔子，兔子看大黄狗憨憨的，除了蠢点儿也不坏，就随他去了。在这个大院里，兔子度过了一段闲暇惬意的时光。 年前，小灰兔被爷爷送给了其他大院，兔子没了玩伴，大院里的那些孩子们，成了兔子在异乡唯一的慰藉。大院里又陆陆续续来了几只兔子，其中有一只小黑兔，和兔子很投缘，兔子想起它刚来大院的时候，是小灰兔带着它适应了大院的生活，看着生涩的小黑兔，兔子好像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兔子开始像小灰兔一样，学着照顾小黑兔。小黑兔和兔子一样也很喜欢孩子们，同样不喜欢大黄狗。它们时常凑在一起看大黄狗闹笑话，看大黄狗被孩子们嫌弃时，气急败坏的样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大院里的孩子们长大了，和兔子最亲密的那些孩子们，也要离开大院了。兔子第一次那么难过，比被兔贩子抓到的那天还要难过。它想起燥热的夏天，孩子们大半夜到隔壁邻居的地里偷西瓜，回来的时候悄悄的喂给它吃；想起下雪天，孩子们在雪地里抓起一把雪就往同伴衣领里塞，却用棉花和麻布给它搭了一个暖和的窝，它就趴在那个窝里看着孩子们嬉闹；想起野花开的季节，孩子们去田埂上摘来大把的野花，塞满了它那个原本只有稻草和豆荚装饰的小窝；想起那个被浓绿鹅黄深棕填充的林间，孩子们一边摘果子一边吃，一边随手喂兔子，虽然带着篮子，可从来就没满过。兔子可愁，每年这时，它总是怕把肚皮给撑破了。 可是现在，这些陪伴兔子日日夜夜的孩子们要离开大院了，要离开兔子了。孩子们走的那天，爷爷抱着兔子，安静地顺着它的毛，看着孩子们越来越远的背影，兔子感觉到有什么落在了自己的头上。一颗一颗的，兔子知道，爷爷哭了。兔子难过得也想哭，可是它不会哭，因为兔子不知道怎么用眼泪来表达难过。 没有了孩子们的大院冷清了许多。兔子有些想小灰兔了，它不知道小灰兔过得怎么样，它很想去找它。任性的兔子于是跑出了大院，跑了不远，听到高高的围墙里传来热闹熟悉的嬉闹声。兔子一蹦一蹦地贴近围墙，在围墙根有个巴掌大小的洞，兔子好奇地往里张望，明晃晃的阳光正好照着它的眼睛，兔子在光影里看到了熟悉的一幕，一群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着嬉戏，兔子看得愣了，想起了从前那段快活的日子。不远的小门里有个灰影窜了出来，兔子的目光被吸引了，那不是小灰兔吗？原来它在这个大院里啊。兔子激动极了，它拼命地往那个巴掌大的洞里挤，虽然爷爷不曾亏待它，但它还是长不胖，它相信自己能挤进去，它使劲地往洞里钻，兔毛都被扯掉好几根，它总算是灰头土脸地钻进去了。 院子里多了一只兔子，孩子们都没发现，不远处的小灰兔却认出来了，它还是像初见时那样热情，两只兔子好久不见，小灰兔带着它参观了自己现在的家，小灰兔住得不太好，这窝比我们那个大院可差远了，兔子如是想。兔子跟着小灰兔一路四处张望，小灰兔告诉兔子，这个院子里还有只花兔子，是黄白相间，兔子可好奇了，那花兔子就住在房子的西面。刚打了个照面，兔子惊喜地发现，原来这只花兔子就是和自己一起被兔贩子抓来的那只，它们俩还在一个笼子里关了好久呢。 兔子不想走了，它想住在这个大院里，和小灰兔花兔子它们一起。晚饭的时候，爷爷找来了，爷爷看着三只窝在一起的兔子，笑着摇了摇头，和这个院子主人交代了两句就走了。兔子看着爷爷走出了门，它跟着蹦到了门口，爷爷挥了挥手，示意让它回去。兔子又难过了，它舍不得爷爷和小黑兔，可是它也舍不得小灰兔和花兔子。 兔子还是留在了这个新的大院里。和花兔子住在了一个窝里。新的大院里有一群新的孩子们，这群孩子们比兔子以前认识的孩子们调皮，这群孩子们也同样很喜欢兔子，只是不像原来的那些孩子一样，事事想着兔子，常常黏着兔子了。兔子不难过，它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挺开心的。它同样喜欢这些孩子，也常常和这群孩子们待在一块儿，陪着他们玩，看着他们闹。这群孩子里有个小男孩，和其他孩子都不一样，他似乎格外喜欢兔子，他给兔子喂萝卜，其实兔子不爱吃萝卜，但看着小孩儿期待的眼神，兔子不忍心拒绝。小男孩会向兔子倾诉自己的心事，说到伤心处经常流泪，兔子不会说人话，它只能用自己又小又软的爪子，轻轻地搭在小男孩的手上，表示安慰。 小男孩越来越喜欢和兔子待在一起了，常常在兔子窝边坐着就是一天。多少个夜晚，兔子听着小男孩说着自己的理想，畅想着自己的未来，兔子看着小男孩清澈的双眸，看着天上闪烁的星星，它也默默地许下心愿，希望小男孩的愿望都能实现。 很快又是一年冬天，冬天带来的寒气遍布村子的每个角落，初雪下时，雪片并不大，也不密，随着风越吹越猛，雪越下越大，雪花也越来越密，像是织成了一面白网，丈把远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兔子感觉不太好，自它来到这个村子，就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这个院子里的孩子也长大了，也要离开院子了，也包括那个小男孩，冬天太冷了，小男孩舍不得兔子，想把兔子一起带走，可是兔子不想离开村子，也不想离开小灰兔和花兔子它们。小男孩临走前的那天晚上，抱着兔子顺了好久的毛，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话，说他一定会再回到这个大院里来，会再给兔子喂萝卜，兔子心想，其实它不爱吃萝卜。但它也期待着小男孩能再回来，哪怕只陪它再看一会儿星星。 小男孩走了。兔子抱着那份小小的期待，守着村子，守着大院。 灾难来得很突然。 村子里闹了饥荒，村子里没有粮食了，这些小动物就成了人人惦记的食物。兔子很慌，它不敢睡了，它怕前一天它还在窝里做着美梦，第二天就成了餐桌上的麻辣冷兔丁。不过兔子想多了，大院的主人似乎没有吃它们的想法，还把它们保护得很好。主人把兔子藏在了院子的墙洞里，叮嘱着它千万别出去。兔子只敢半夜跑出洞去，在院子里的草地上啃上两口，兔子嚼着草，心里惦记着，那些离开村子的孩子们，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小男孩还会不会回来，说好的萝卜，虽然自己不喜欢吃，但是说好的也不能反悔呀。 小男孩回来了，一家人都回来了，但是他没有带回来萝卜。兔子很理解，它知道村子里没有粮食了，它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过院子门了，院子的草皮已经被它啃秃了，它也饿，饥肠辘辘的感觉，如同大海的苦水，一直翻滚，没有停止的意向。但它不怪小男孩，只是觉得他还能回来就很好了。兔子甚至觉得开心，它终于见到了小男孩，小男孩瘦了，两颊都陷下去了，小男孩没有说话，只是用手顺了顺兔子的毛。兔子感到小男孩摸着它的手在微微发抖，它不知道小男孩在想什么，它还是像以前一样，把自己的爪子搭在了小男孩的手上。 小男孩抱着兔子出了大院门，展现在兔子眼前的，是它从来没有见过的村子。四野空旷，满目荒芜，遍地衰败枯黄的野草，在劲风里疯狂地摇曳，丛生的荆棘和野生的藤蔓相互盘结，碎石瓦砾散落满地，遍地的尸体，残缺不堪，连土地也有啃食过得痕迹。兔子被吓到了，不住得往小男孩怀里缩。小男孩抱着兔子迈进了另一个院子，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接过了兔子。兔子意识到了什么，它不可置信地看着小男孩，它突然觉得很愤怒，它试图在这个男孩的脸上看出一丝过往的温柔，可是没有。 男孩曾经清澈的眼眸如今是深不见底的黑，脸上是兔子从来没有见过的冷漠。当明晃晃的刀刃闪过兔子的眼睛时，它才惊觉，它蜷缩着自己的身体，喉咙底发出绝望的嘶吼，周身不住地颤抖。锋利的刀刃割开了兔子的喉咙，一股股鲜红的血沫染红了兔子雪白的毛发。它的那双红色双眼也像是被血液染红了一样，院子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 兔子死了。 小男孩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他正捧着碗，大快朵颐。 院子里那棵已经枯死的树，像是被砍了头，向天伸手，说不出话来。枯树下是一堆被吮吸得干干净净的骨头。 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