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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越到奥斯维辛,把命运扔进大海 (下)| 科幻小说

2020-03-01 01:55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钟云的《暗杀马拉约纳》被读者选为2019年12月「不存在科幻」最受欢迎的小说,这周,我们为大家带来了他的一部中篇小说——依然是一个有关时间和命运的故事。

 

【前情提要】

 纳粹医生霍尔曼试图用自制的意识反应炉回到过去,改变战争的结果,他成功了吗?霍尔曼的女儿安雅,她和马科斯的感情纠葛又会有怎样的结局?

 

 

| 钟云 | 云南籍剧作家,鲁迅文学院学员,出版科幻代表作有长篇系列小说《灵海:黑镜危机》和《灵海:异类入侵》、中篇小说《命运之矛》《超凡国度》《无忧世界》等,同名剧本《无忧世界》获得2016年第五届「光年奖」最佳科幻剧本一等奖。

 

命运之矛

 

(全文约24000字,预计阅读时间49分钟。)


 

 

集中营的十号楼,1944年秋。

 

两间紧邻的手术室里摆放着妇产用床,各种医用器具都准备好了,门外一群波兰少女囚犯排队等着做绝育手术。她们被挑选,送到十号楼之后做过一次X光机照射卵巢部位的实验,现在得接受医生做切除卵巢的手术——这是一场因医生之间的争论引发的打赌,比赛谁能在三小时内做完更多人的绝育手术。

 

对占领区的犹太妇女实施强制性绝育——这是希特勒实施种族灭绝政策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样既可使她们做工,而又不致于繁殖,消除给帝国增添的无谓的负担。

 

纳粹医生桃选年轻少女作绝育手术实验,除了波兰人,还用荷兰和希腊犹太人。当然,今天主要是用这一批经过照射实验处理的波兰少女。

 

“开始吧。”霍尔曼医生与德林格医生分头行动,各自走进两间手术室。

 

“我会赢的。”德林格医生提醒霍尔曼,“别忘了你说的话,一瓶特级雷司令酒,今天请务必送到我的房间,我提前备好冰块和牛排。”

 

霍尔曼笑了笑,戴上口罩,挥手让助理赶紧动起来。

 

波兰少女被士兵押送着,逐一进入两间手术室,医生和助理专注忙碌起来。规定时间到了以后,清点人数,德林格医生果然略胜一筹,擦去脸上的汗水,清洗手上的血污,这家伙一副得意洋洋的嘴脸。

 

“你太草率了。”霍尔曼医生指出他的问题,“急于做完,而不顾手术造成的人体创伤,她们很快就会死于内出血。”

 

“总之,我赢了。”德林格医生耸耸肩,满不在乎的样子。

 

“好吧,我承认这是你最擅长的,尽管我不喜欢这样浪费材料。”霍尔曼医生检查了一个晕死在手术台上的少女,腹部上血迹斑斑,那条凌乱丑陋的缝合线让他不舒服,不是输掉一瓶酒的问题,任何不完美的处理都让他难于接受。医生匆忙离开这地方,返回自己的实验室。

 

十号楼有专为培养试验对象摆放的三层床,楼上还有放置着钢制解剖台的解剖室,四间放射室,化验室,陈列室,还有一间打通了墙壁的大厅,专门用于测试双胞胎心灵感应的试验场,安置着庞大复杂的实验设备——霍尔曼领导研究团队打造的意识反应炉。

 

霍尔曼医生钻研这种特异现象两年了,他曾获得过法兰克福大学和慕尼黑大学的两个博士学位,智力超人,做事专注而细致入微,他从挪威奥斯陆产院来到集中营,最初做试验的重点是研究孕育双胞胎的奥秘,目的是让每个雅利安母亲都生下优良品种的双胞胎。

 

火车每天源源不断地运送囚犯到集中营,霍尔曼医生亲自参与挑选实验对象,除了双胞胎,他一开始还选用了双胞胎的母亲做活体解剖,仔细观察她们的子宫构造,然后将器官处理好送到柏林作进一步研究。但后来,他发现这些女人没什么特殊的,研究兴趣点就转移到了双胞胎身上,在二十个月内,他对一千多组双胞胎进行了试验,各种方式的研究实验,有些孩子活了下来,养在房间里作为下一轮实验的备用品。

 

双胞胎的一些特征让霍尔曼着迷,无论是孩子们的内心同步反应,还是相似的外表,差不多的体格,肤色,头发的颜色,眼睛的颜色……他曾经发现一对双胞胎姐妹的眼睛有差异,一个是褐色的,而另一个却是蓝色的。霍尔曼注射彩色药水到褐色眼珠里,试图把那女孩的眼睛变成与姐姐相同的蓝色,实验失败了,眼球发炎溃烂,恶化快速,让他来不及摘取眼球浸泡做成样本。

 

大量实验让霍尔曼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获得一个实用性的结论,研究生物结构毫无意义,包括大脑的构造,单纯从生理切片样本上看,人与人之间根本没有区别,无论多么精密的测量都不能分辨出细胞个体的本质差异,就像人的灵魂,双胞胎之间的心灵感应是虚无缥缈的,无法用实验方式抓住某种存在的实质。医生的研究进入了更深的层次——抛开生理结构问题,转而发掘这种神秘感应的潜质,用各种设备以不同方式的刺激双胞胎,激发和强化感知能力。经过多轮筛选和调整实验方法,他发现,在特定条件下,一些实验对象表现出了超感反应——当中最让医生惊喜的是马克斯与丹尼尔这一组双胞胎。

 

马克斯的表现最为突出,对他的心灵感应实验成功率最高超过了70%,这绝非概率巧合,在这个瘦弱文静的小男孩身上似乎蕴含着挖掘不尽的特殊潜力,小脑袋里藏有破解超感现象的密钥,这是一个值得重点关注的小宝贝。

 

霍尔曼来到试验场,急于获知今天的实验成果,但实验助理告诉了他一件糟糕透顶的事儿——意识反应炉坏了。

 

“大约在11点22分,发生了异常情况的故障。”

 

助理员吞咽了口水,感觉头皮发麻,被霍尔曼的眼睛冷冷盯着的滋味相当难受,“没有先兆的……它突然震动起来,瞬间爆发,短促的一阵高振幅频率,整个设备光芒闪烁,像是通过了一股强大的脉冲电流,空气静电感强烈,现场我们所有人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直接说结果。”霍尔曼打断助理员的话,这群废物,啰里啰嗦的,医生看向沉寂了的反应炉,从外表看不出它有任何毛病。

 

“内部电路全坏。”助理员的话立马利索了,“核心电子元件全毁,不明缘故的,全都散落化成了粉末状的灰烬。”

 

“不明缘故?”

 

“检查没发现电磁热效应加热的迹象。”另一个物理专业的实验人员说,“像是触发了一种罕见的低温等离子电场造成的损毁。”

 

“请详细解释,赫克托博士。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们做绝育手术,一群没有卵巢的家伙,哈!”霍尔曼干笑一声,说了个无趣的笑话。

 

“当时现场所有的电器设备跳停,震动停止后,照明灯熄灭,然后就看见一片幽蓝色的火焰,到处都是,我们都看见了,火焰般的蓝白色的幽光一簇簇凝集在反应炉上,在一切物体的边缘上,看着像每一件东西都着了火,但没感到热量,幽幽闪亮的火没有温度,燃烧了一阵,可能过了一两分钟,消失了,然后照明灯亮了,我们检查了发现设备已毁坏。”

 

“幽蓝色的火,没有温度……这是什么现象?”

 

“估计是电激发光。强电场造成空气离子化,电位差巨大,致使空气中的介电质发生了剧变,导电发出的光。”

 

“哪来的强电场,你们干了些什么?”

 

“我们只是照常实验,真的,就跟之前的实验一样,不知道会出现反常。”

 

“意外事故,是吧,别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再找找原因。”霍尔曼医生坐下来,“我得喝点浓咖啡,提提神,长时间握手术刀,骨头关节僵硬了”

 

助理员松口气,缓和过来,他用讨好似的夸张语调说:“平生难得一见,幽灵的火光,我当时被吓坏了,眼睁睁瞧着一片地狱般的火海,灵魂在燃烧,肉体在颤抖,事后我只感觉浑身肌肉麻痹。”

 

“事发时,试验对象是谁?”霍尔曼问。

 

“YC组04号。”

 

“马克斯,小家伙没事吧。”

 

“身体状况还行,哈!我看见他的小脑袋上冒火,一团幽灵火焰,吓傻了,初步检查,科林医生诊断认为,他神经失常了。”

 

“带过来我看。”霍尔曼皱起眉。

 

助理员把小男孩从房间里的床铺上揪起来,软得就像病猫,没法走路,只能找了滑轮车装上拖过来。霍尔曼医生检查了一下,心跳有些微弱,血压偏低,勉强还行,翻看眼皮查看,照射收缩,瞳孔感光功能正常,眼珠麻木呆滞,观察了一阵不见转动。

 

“马克斯、马克斯……”医生用手指掐男孩的耳朵神经丛,没反应。

 

“痛觉麻木了。”助理员说,“即便刺激他的牙神经也没反应。”

 

“大脑如果也坏了,就可惜了。”

 

“不一定,待观察吧。”

 

“让他回房好好休息,可怜的小东西……实验对应体的情况怎么样,丹尼尔。”

 

“已经解剖了。”

 

“怎么回事,谁做的?”

 

“这次实验X光照射太久了,肌体失去活力,我们只有尽快处理,不单是我,科林医生也参与了,我们按照标准程序处理的,您放心,眼球已经浸泡,皮肤也为您备好了。”

 

“你们这种……以后注意点,控制实验程度,好材料现在可不多了。”

 

实验助理连忙点头,脊背冒汗了,仿佛被无形的幽灵之火灼烧。

 

 

 

在胞弟丹尼尔死亡后,马克斯像是变了一个人。

 

小男孩神思恍惚,成天缄默不言,再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即便是对他进行重度生理痛觉刺激,他也一声不吭,眼神呆滞麻木,蜷缩着瘦小的身体仿佛随时处在濒死的边缘。

 

霍尔曼医生感到惋惜,用尽了方法都没能让马克斯恢复正常神志。

 

“漫长的生物进化形成的应激反应机制。”科林医生认为,“受惊吓过度,会造成各种生理性的条件反射,或者,让脑神经信号传输过载,超过人体承受极限……你还记得去年那个女孩吗?眼睛漂亮的,有棕红色头发的。”他问霍尔曼。

 

“当然记得。”霍尔曼说,“希腊女孩,编号142863。”

 

“那女孩一看见手术刀就休克,肠胃激烈蠕动,然后不停地放屁,搞得手术室臭烘烘的。”

 

“马克斯不应该会这样,他温顺得像块石头,对生理刺激的耐受力很强。”

 

“可能这次过度反应了,被丹尼尔的死吓坏了吧。”

 

“奇怪,他没出现脑溢血,身体也没查出别的毛病。”

 

霍尔曼不得已最后用了一个方法,把马克斯扔到玻璃缸里浸水,让男孩溺水处于死亡的边缘——濒死体验可以激发人体产生特殊反应,体内自动释放一些化学物质,也许能治愈失常的神经。

 

这招也不管用,马克斯在水下瞪着麻木的眼睛,口鼻进水,像一块海绵很快吸饱了水分,捞起来急救,差不多吐出了半盆水。

 

马克斯躺在地板上整天一动不动,大小便失禁,生活完全无法自理。

 

霍尔曼医生失望了,打算放弃男孩,做了活体解剖的计划。

 

实验助理随后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情况——小男孩还会画画。

 

把一支笔塞到马克斯的手里,如同以前做的测试那样,男孩从地上慢吞吞爬了起来,像个木偶人,规规矩矩地坐在桌板前,拿了笔开始在纸上涂画——但他画的跟以前不一样,不是感知到丹尼尔的情况——毕竟已经死了。马克斯现在画出的场景有些怪异,笔法依然幼稚,凌乱,没什么技法,但他画出了正常人无法想象出来的东西——幽灵之火。

 

疯狂燃烧的火焰,吞噬一切物体那样,像在地狱里沉浮的亡魂,火焰中闪现人体扭曲的头颅,或一条手臂,一条胳膊,扭曲变形的,痛苦挣扎的样子。

 

助理员给了马克斯一盒彩色蜡笔。

 

男孩不假思索地用了蓝色的,重重地涂抹在画上,让蓝色线条密密麻麻覆盖了一切物体,支离破碎的人体,燃烧的火焰……男孩抽搐一样疯狂涂抹着,面无表情,双眼迟钝空洞若无物。

 

“肯定是幽灵之火。”助理员把男孩的画交给霍尔曼,“大脑里浮现这种意象,说明局部还有反应。”

 

“不错,恢复前的征兆。”霍尔曼取消了原计划,下了新的指令,“让他画,持续不断地画。”

 

马克斯什么事都不会做,基本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生活依然不能自理,麻木得像一截朽木——除了画画。只要手里有笔,面前的桌子上有纸张,他就画画,如同一台功能单一的绘画机器。

 

在握笔涂画时,马克斯的眼睛变得更加呆滞,迟钝空洞,仿佛映照着无形的光线,透过了时空迷雾,折射另一个世界的影像投影在脑海中那样,他的手僵硬机械地比划着,笔尖在纸上拉出乱麻般纠缠的线条,渐渐地,线条密集了,场景、人和物体的形态呈现出来了……绝大多数的画没实际意义,画的不再是幽灵之火,没人看得出来那是什么,是有人体,有物体,但画得太凌乱、太抽象,不知道男孩要表达什么意义。

 

他的大脑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异,让他感应到前所未有的意象,但影像不完整,只形成了一些零碎的局部。

 

画笔折断了,蜡笔磨秃了,他还在疯狂地画,手指似乎没有痛觉地摩擦桌板,皮肤破烂流血,他用自己的血涂抹在板子上,等助理员发现,他已经磨损掉了一个指甲。

 

实验室专门制作了一支粗大的钢笔,一次可以灌装半瓶墨水,还有质地较硬的一叠叠铜版纸,专供马克斯使用——不仅是霍尔曼医生,所有人都好奇,马克斯能画出什么东西?

 

经过两周时间的磨练,马克斯的笔法纯熟多了,笔锋渐显凌厉,画出的线条密集而有序,似乎慢慢呈现出了更具体的形态。有一整天,他都在不停地重复画一张画,更换了纸张,但能看出来,他画的是同一个场景,仔细观察,那线条表现的好像是一些人被倒吊着的场景……换了一张又一张纸,桌上丢满了画稿,画中人的形象看似越来越具象,甚至能看出,被倒吊的人的脚上捆绑着,倒挂在了铁架上……助理员尽力分辨,数了数倒吊的人,五个、六个,至少七个,当中一个是女人,穿了裙子,倒吊着裙子往下耷拉,露出了两条腿——但这张画表达了什么含义?六七个人被捆绑倒吊在铁架上,什么场景,男孩在臆想中看见的?

 

助理员从一堆画稿中挑选出一张笔法最成熟的“代表作”拿给霍尔曼医生。

 

“不是铁架。”霍尔曼打量了片刻说,“我看像似屋顶,框架似的屋顶。”

 

“一排人倒吊在屋顶上。”助理员笑说,“他感应到的场景,却不知时间和地点,发生了什么事件,他就那样,问他也不回答。”

 

“让他继续画。”霍尔曼简单处理了这件事。医生还有更重要的事忙活,如何修复意识反应炉,那设备损坏得就跟掏空内脏的人体差不多。

 

直到半年后,霍尔曼医生看到一条新闻报道才明白过来,马克斯当时画的这张画是什么意思——倒吊人的不是铁架,而是一个加油站的顶棚。

 

画上的事件发生在1945年的4月29日。墨索里尼和他的情妇克拉拉·贝塔西从意大利北部向瑞士逃亡时,被抵抗运动的游击队俘虏,并枪决,他们和随从的尸体被运到米兰,倒吊在洛雷托广场的加油站顶上示众,成千上万的人群拥来观看。

 

当霍尔曼从成堆的画稿档案里找出这一张画,与新闻照片对比时,感到了震惊,两者之间高度相似,各种细节完全吻合,只不过画笔线条密集,抽象而凌乱,但该呈现的场景细节全都写实呈现了,每一具尸体,每一个死亡状态,甚至包括墨索里尼的情妇那一条往下耷拉的裙子。

 

马克斯在半年前预感到了这一幕场景,画在了纸上。

 

当时无人知晓,这是一种超越时空的心灵感应现象。

 

 

 

 

马克斯在不停歇地画,除了吃喝拉撒睡和发呆,只要手中有笔,他就在画。

 

笔法越来越纯熟,密集线条运用得出神入化,像是极多主义的抽象画作,用密集凌厉的线条覆满画面,繁复交错堆砌铺陈,呈现出不完全抽象的意象绘画,表达了某种闪烁叠加的意念或幻觉似的,假如不知情的人看到会以为这是某个绘画艺术家的作品——1945年初,霍尔曼把马克斯的一幅画委托亲信转交给柏林的一位艺术品拍卖行的鉴定行家看过。那人一口断定这是赝品,认为弗朗兹·克兰的线描作品绝对不会用在铜版纸上,也不可能用这种低劣的墨水。但鉴定师表示可以考虑购买收藏这张简陋的画,只能出个低价。他最近在研究单一线条表现母题与空间的绘画作品,这玩意儿可以作鉴赏。

 

霍尔曼当然不卖马克斯的画作,一张都不会外泄,这事绝对保密。

 

在1944年的12月16日,霍尔曼医生发现了男孩的异常潜质。

 

随后,霍尔曼为马克斯配备了两名专业护理人员,轮流值守照顾他的生活,严格保管他画的每一张画,并将这些画列为机密文档,除了医生自己,谁都不准看,严禁对外透露关于此事的半点信息。

 

必须对此进行信息密封存档。

 

霍尔曼感到既恐惧又兴奋——医生看到了一张能看明白的画——苏联人的国旗插上了帝国国会大厦。

 

马克斯的大部分画作都让人费解,唯独这一张画表达的意象很明显:旗帜上赫然画有五星、锤子和镰刀,让人一看就明白这是苏联的国旗。马克斯还画出了国会大厦楼顶雕像上的王冠,旗帜就插在那儿——马克斯像是先知,预见了德意志帝国的灭亡。

 

不知道事件发生的准确时间,但它很可能会发生。霍尔曼对此有强烈的预感。实际上,在当时,战况已经很糟糕,苏联军队势如破竹,正在逼近奥斯维辛集中营,德意志第三帝国濒临崩溃。

 

霍尔曼指示实验人员拆解了意识反应炉,清理相关实验设备,销毁大量实验记录档案,随后带上马克斯前往柏林。医生把马克斯转移到军事基地附近的安全屋,囚禁他,但吩咐助理,做了些特别规定,不再伤害马克斯的身体,特供营养餐以增强他的体质,并对他进行心理测试和疏导。

 

任何心理疏导都不管用,马克斯依旧是那种痴呆麻木的样子,缄默不言,除了画画他什么事都不会做,男孩似乎彻底丧失了语言能力。

 

他在囚禁的房间里继续画——画技超凡脱俗,近乎绘画大师的水准。

 

每天研究琢磨马克斯的画,大概过了一个月,霍尔曼突然醒悟,这个小男孩的心灵感应现象在某一刻发生了突变,跨越时空,感知到了未来的某些重大事件——在一张张画稿上,大都反映了战场上的场景,而且还是未发生的战况:硝烟弥漫、枪弹呼啸,猛烈的爆炸,人的肢体四分五裂……一座座城市沦陷,一道道防御线被突破……医生依稀辨认出一些德国境内的城市,画上透露着某些著名战役的影子。当时看画稿,还仅仅是猜测,而当事件真实发生后再来看,基本就印证了,那画稿让人看得头皮发麻,不由震撼。

 

一个个事件被马克斯的画作证实了,苏联国旗插上国会大厦的事发生的可能性越来越大。霍尔曼医生嗅到了那可怕阴影的迫近,像死神的镰刀在黑暗中伸过来,就快要触及颤动的心脏。曾经宏伟的帝国大厦必将倾覆,战败的结局注定了,在命运齿轮精准的碾压下一切荣耀终将化为泡影,而他,作为战败国的战犯,连同集中营里的所有纳粹医生和党卫军必将遭到审判——马克斯的一张画上出现了法庭的场景。

 

马克斯画的是欧洲国际军事法庭对轴心国的军政高官进行的审判——纽伦堡大审判。

 

霍尔曼医生对此秘而不宣,暗中筹备,开始考虑逃亡计划。

 

医生守口如瓶,没跟任何人说马克斯有预知能力的情况。他不敢冒险,一旦被党卫军获知类似苏联国旗这种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而且,即便说了也没实际作用,马克斯的画,丝毫不影响盟军的行动,提前知道,也阻止不了苏联军队铜墙铁壁的步步推进,这让人每天醒来都很绝望。

 

霍尔曼与父亲及亲信密谋策划,将来如何潜伏,持续存活下去隐蔽地完成复兴帝国的使命。

 

但逃往哪里才算最安全?

 

霍尔曼急于知道自己未来的处境,多次审问马克斯,却一无所获,用尽各种方法都撬不开小男孩的嘴。有些手段非常毒辣,成年人未必能扛得住,也许就连哑巴都熬不过要开口求饶,别说一个孩子,但马克斯依然一声不吭,像屎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再次证明马克斯真的丧失了语言功能。

 

马克斯只会画画,每天都在画,中了魔障那样瞪着空洞的眼睛,面部表情呆滞,手握了笔不停地抖动……囚禁马克斯的房间里,纸张堆满了桌子,一张张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抽象画,依旧是大部分看不懂,画上凌乱的场景让霍尔曼不知所云,少数几张能猜透一点儿,但他搞不清楚画中的场景发生的具体时间,这未免有些荒诞,非要等到真实事件发生以后,霍尔曼才猛然想起来,曾经看过某张画有熟悉的感觉,拿出画作档案再来对比看,果然又是马克斯提前预见的事。

 

惊人的超感预见能力,却不能从中收获有实用价值的“未来信息”。

 

霍尔曼医生深感焦虑压抑困扰,手上明明掌握着一个巨大的思想财富宝藏,却无法解读,有种硬生生被拒之门外的绝望感受。

 

到了1945年的2月份,战况越发吃紧。美、英、苏三大盟国召开了雅尔塔会议,公报声称要在战后消除纳粹主义和军国主义势力,惩办所有的战争罪犯。这让霍尔曼越发惶恐不安,轰隆隆的炮火声近在耳畔,几乎可见死神散发臭烘烘的气味扑面笼罩而来。天杀的!就在这紧急关头,宝藏大门终于狭开了一条缝——马克斯画出了他的未来图景。

 

马克斯连续画了三张画,吊诡的是,画中的场景各不相同。

 

一张画上,霍尔曼身穿囚服被关在监狱里;而另一张画上,霍尔曼则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脑袋,头颅被子弹打爆了;还有一张画,却是画了霍尔曼站在房屋前,身旁有一位女士,怀抱一个三岁的孩童。

 

超高水准的画作,线条密集丝丝入扣,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画中三个不同的场景,像预示着霍尔曼的三种不同的人生结局。

 

狗娘养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呈现三种状态?霍尔曼拿着画稿暗暗咒骂,下意识地问马克斯,“我的未来还不确定,是不是?”他差点忘了男孩不会讲话,当然没有应答。

 

马克斯痴呆傻愣愣地看着他,视他为无物的傻样。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霍尔曼喃喃自语,只能独自思索。

 

他认识画上的房屋,尽管几乎想不起来了,这是远在挪威的奥斯陆产院,画上他身旁的女人倒是不难辨认,画得很像,几乎还原了真实模样——他的情妇玛莎,怀抱的是他的女儿。消息闭塞,霍尔曼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与玛莎联系了,快要忘记了这女人,想不到竟会在男孩的画上见到。超时空感应确实玄妙无比,马克斯的画犹如神来之笔。

 

霍尔曼惊疑不定,翻来覆去地思虑……不用再犹豫了,另外两个结局显然很糟,只有这一个预示我还活着,命运注定要让我去挪威,与玛莎和女儿在一起才能活下去。但这事很难办到,战线已收缩,苏联军队的前锋渡过了奥得河,距柏林东部只有60公里,而在欧洲西线,美英盟军突破了阿登地区,兵锋直抵莱茵河西岸。在这种时候,前往挪威非常危险,离开柏林的防御堡垒,随时可能被抓捕。

 

怎么办?霍尔曼不太愿意冒这个险,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两天后,他的想法被马克斯彻底改变了。

 

马克斯又画了两张更为离奇的画。

 

一张画上,玛莎抱着女儿站在一栋别墅的草坪上,身后远处是一座大桥。

 

另一张画上,霍尔曼与马克斯登上一艘货轮。

 

这两张画异常形象,人物和场景比以往的任何一张都要写实,霍尔曼一眼就辨识出来,画上的那座是举世闻名的悬索桥——坐落在美国旧金山海湾上的金门大桥。

 

这预示着,玛莎和他女儿将要去美国旧金山买一栋别墅定居。

 

而另一张画也不难解释,他带着马克斯乘坐越洋货轮,很可能是要去美国旧金山找玛莎,最终也是定居在那儿。

 

霍尔曼飞快盘算了这种逃亡方式的可行性,乍一想觉得不可思议得离奇,但仔细琢磨,却并非没有逻辑可言。他完全可以这样处理,先安排可靠的人去挪威奥斯陆产院,带走玛莎和女儿,送去美国旧金山,给玛莎一笔钱购置房产——这不难办到,玛莎是挪威人,过海关不会遇到麻烦。唯一的大问题是他,除非伪造身份证件,改名换姓,冒着被抓捕的风险前去美国……也许,可以用马克斯做掩护。霍尔曼想到了,为什么画上他和马克斯登船,因为这是必须条件,马克斯的犹太人身份,可以帮他化解逃亡风险——德国人收养了犹太男孩,离开战火蔓延的国土,前往一个安全的自由民主的国家,是正常而符合逻辑的行为。

 

反复思量,推敲细节,霍尔曼最终打定这个主意。其实,他没多大把握,更多的信心来自马克斯的神奇预言。

 

仿佛命运注定了。

 

事不宜迟,霍尔曼立即动手安排做相应准备。

 

 

 

 

安全屋的防卫在这天突然大幅度加强。

 

这地方毗邻军事基地,地面堡垒和屋顶覆盖了两米厚的水泥层,还有一米砂石覆盖的防弹、防瓦斯掩体,足以抵御炸弹的袭击,设施各处警卫森严,军事岗哨林立。而在这天晚上,周边地区增加了大批军警,空中防御则由两百架战机和部署在附近的高射炮阵地负责,时刻准备开火击落越过上空的飞机。随后,还有党卫队、帝国保安处和情报机构增派来的警卫,严密把守各处关卡,地下核心区域全是元首护卫队成员。

 

元首于当晚秘密进入这座安全屋防御工事,身穿黑色制服的元首护卫队保镖紧随其后,形影不离守着,挤满了安全屋的各处通道。

 

一场高级官员会谈过后,霍尔曼医生和父亲被护卫队带去见元首,短短五分钟的会见,元首同意了他们提交的“复兴计划报告书”,然后用命运之矛取了手臂上的血,当场转交给他们保管,并批准霍尔曼医生携带命运之矛离开柏林,领取一笔经费,用于以后潜伏进行秘密研究实验。

 

囚禁马克斯的房间门上有一道铁窗,他痴呆站在窗后看着过道,眼眸空洞麻木。元首离开之前巡视生化实验室,看望集中在这里研究生化武器的科学家和专家。路过这排房屋的通道时,元首的脚步没停,而转头看向这间房子,看见了马克斯。

 

隔了铁窗栏杆,马克斯与之对视了瞬间。双眼依旧空洞麻木,无任何变化。

 

片刻后,元首转身返回。护卫队保镖命令囚牢看守打开门,然后蜂拥进入,把马克斯按在墙壁上搜查全身,牢牢看管住。元首踱步进来,环视房间,目光落在桌子上的一张张画稿上,随手翻了翻。

 

霍尔曼医生被传唤过来。

 

“你在做什么?”帝国情报官问。

 

“研究人体特异功能。”霍尔曼压制紧张,临时编造了理由,“实验激发人的潜能,塑造超强体力,脑力,坚韧如刚的意志力。”

 

“他有什么能力,一个瘦小的男孩。”

 

“实验用了四个月的时间,他表现出超凡出众的绘画能力,不亚于欧洲的任何一位知名艺术家。”

 

“有什么军事用途?”

 

“暂时还不能实用,实验在探索阶段……”霍尔曼的声音低弱了。

 

“要尽快。”情报官看见元首关注桌上的画作,似乎还满意,微微点头。情报官也就没再过多追究了。

 

霍尔曼瞥眼过去,见元首盯着一张画,看了有些出神。

 

幽灵之火——男孩今天重新画的。与最早画的那一张笨拙的蜡笔画相比,这个真的像似出自大师手笔的杰作,疯狂燃烧的火焰吞噬一切物体,灵魂在地狱里挣扎沉浮,弥漫死亡的灰烬,狰狞显露头颅,燃烧扭曲变形了肢体……介于抽象与写实之间,燃烧的人体仿佛透过纸张传递着强烈的意象,冲击旁观者的心灵。霍尔曼忽然感觉头晕目眩,心头一跳,像被无形的东西震动了。

 

元首低垂目光,如有所思,过了会儿拿起搁在一旁的笔,在这张画的左下角写了一个单词——精妙。

 

笔锋流畅,顺势在下面签署了日期和名字:阿道夫·希特勒

 

元首把这张画递给霍尔曼,转身走了。

 

像是对他所做研究实验的鼓励。霍尔曼医生欣喜若狂,事后定制了名贵的黑檀红木画框装裱,精心珍藏这张画。

 

马克斯注视着这一切,双眼空洞若无物。他似乎知道,死亡就像骨灰的气味一样散发在空气里,这里所有人皆是如此。

 

 

 

 

意大利的商业港口城市,热那亚,1945年7月13日。

 

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在古典时代这里就是欧洲重要的口岸,从亚历山大港通往马格里布的船只必经之路。8世纪前,在经历了穆斯林大征服后,这一带还成为了海盗活动的主要基地,势力范围从马耳他、西西里、那不勒斯,一直延伸到法国的马赛。

 

黄昏,微风吹拂海面,浪花轻轻荡漾。

 

“马克斯,你不知道吧,在五百多年前,意大利和法兰西的联军舰队就是从这里起航远征。”霍尔曼划着双桨推动小船,对蜷缩在船头痴呆的男孩说,“越洋航行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他们看见了广袤而神秘的北非大陆。而我们,藏在货轮底仓,耗时差不多,抵达南美洲的巴西,稍作准备,北上去美国旧金山。妈的,我厌恶坐船,肮脏透了……”

 

换了身西西里岛印花衬衫的纳粹医生像似一个吝啬的皮货商贩,原本挺直的腰杆弓成了虾,像被开水烫熟了,干瘦的脸灰白透红满是热汗,油腻腻的,灰褐色眼珠充斥劳苦疲惫。他放下船桨,歇了口气,转头眺望海岸港口的地标建筑——灯笼塔。它屹立在圣贝尼尼奥山丘上,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灯塔之一,塔身上有基督教符号鱼和圣乔治十字架。霍尔曼根据灯塔的位置,划船调整前行的方向,去往那附近海边的礁石滩。

 

等待着,当听到停泊在港口码头的货轮鸣笛时,从隐蔽的礁石滩划船过去,悄悄登上货轮。霍尔曼买通了管事的船员,傍晚时分可以带上他和马克斯,起航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这趟出行安排可不容易,期间颇为波折惊险,几乎耗光了霍尔曼的精力和耐性,到今天终于解脱了,但愿如马克斯预见的那样,顺利登船,熬上一段时间,顺利抵达美国的旧金山,最终与玛莎汇合。

 

马克斯感知的从未出错,两个多月前,墨索里尼的尸体被吊挂示众,而差不多的时候,红旗插上了帝国国会大厦,希特勒在总理府的地堡自杀,贴身侍卫焚烧了尸体——马克斯之前画的幽灵之火昭示了这个场景。

 

“命运造化弄人。”霍尔曼看着马克斯,唉声叹气,“为什么不是我有超感预知能力,而是你,狗娘养的!”

 

医生冲着这个痴呆傻子说话,以排遣用力划船的劳累与苦闷。

 

“冥冥中凡事皆有因果,我得深入探究这事。等生活平静下来,我们密切合作,继续研究实验,我确信会有新的发现。”

 

霍尔曼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精疲力竭导致产生一种醉醺醺的迷幻感。

 

“热那亚这座城市在中世纪那时叫作Janua、Janua……”霍尔曼拗口地念了几遍发音,“拉丁语Janua的含义是‘门’,也是守护大门的神灵,在古老文献的插页画像上,它是对称形的模样,同一个头颅上有两张脸,一张脸向前,一张脸向后,两个面孔上的眼睛分别凝视着未来和过去。古文记录,这表达了‘门’的深刻寓意——人之住宅的门户是入口,也是出口,人们可以从过去走向未来,也可以从未来走向过去,经过这道门通往新世界。

 

“古人具有超前意识,似乎预见了后事。哥伦布的家乡在热那亚,哥伦布曾经试图关上旧世界的大门,打开通向新世界的出口,但最后做的不算成功,我的毕生追求就是承上启下,打开这道门……马克斯,你是我的门钥匙。”

 

男孩对医生喋喋不休的话语毫无反应,脑袋随着海浪晃荡摇动,看上去有点儿像在摇头,一副不以为然的傻样。

 

霍尔曼打量着,忽而觉得不对劲,男孩比以前强壮多了,十三岁到了发育的年龄,短短几个月时间里个头猛地蹿起来,肌肉长结实了,身体看似蕴藏力量,不再像以前那个温顺瘦弱的小男孩。医生不由心生顾虑,当即做好打算,到了美国马上给男孩做个手术,切除部分关节和筋骨,防止在做实验时被这傻子爆发蛮力给弄伤了。

 

小船划到礁石滩,霍尔曼操作着把船藏在石崖凹洞里,让船头搁在沙滩上,拉缆绳拴在竖立的石头上,这里一片阴凉,让他舒服多了,可以休歇一阵等着再次出发登上货轮。

 

一股海风吹拂而来,感觉毛骨悚然,霍尔曼转过身,看到马克斯近在眼前。

 

马克斯的一条手臂垂下来,手里握着一把短小而锋利的刀。

 

目光盯着他,男孩原本呆滞空洞的那双眼睛变得锐利无比,仿佛能看透人的灵魂。

 

霍尔曼不由低下头,他的脖子喷出了血,嘶嘶流淌,随风飘荡溅洒在沙地上。马克斯挥刀的动作极快,霍尔曼没看清楚刀子是怎么划过他的脖子,难以置信,仿佛幻觉一样让他迷惑,但肉体的刺痛,喷溅的血,迅速流逝而丧失的精力,让他反应过来这是真实的……霍尔曼想说话但说不出来,身体缓慢下坠,无法抗拒地跪在地上,摇晃了几下,身子往后跌倒,垂死挣扎抽搐着,仰面躺在沙地上,血流泊泊,浸湿沙子,染红了潮涌的海浪。

 

马克斯站立不动,稍微等了一会儿,然后走过来,抬手把刀子插在霍尔曼的左侧胸口上,准确地顺着胸骨之间的缝隙刺下去。马克斯不浪费臂力和腕力,他向前倾斜,用身体的重量压着刀子,缓缓地,将刀尖推入霍尔曼的心脏。

 

嘴巴凑近霍尔曼的耳畔。

 

“我以幸存者的名义,追杀纳粹余党,使命至死方休。”马克斯说。

 

霍尔曼的灰褐色眼瞳扩散,已经死透了,但仿佛死人的灵魂犹存,还能听到他的话。

 

手法利索,一击毙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马克斯本来有个念头,在杀霍尔曼之前画一幅画,画上这个纳粹医生的死状给他看,然后在医生震惊的时候动手。尽管马克斯自信有把握不会失手,尽管这样做复仇更痛快,但没多大实际意义——马克斯绝不想再次错失机会。

 

用最高效的手法杀死霍尔曼就行了。

 

马克斯拔出刀子,用刀切割霍尔曼的脖颈,割断皮肉、喉管和筋膜,刀子灵巧准确地顺着骨缝脆弱之处切割,很快就将霍尔曼身首分离开。他提了头颅,坐在水边,用刀剥了头皮,削除脸上的皮肉和软骨,挖出眼珠,像处理一颗新鲜核桃。最后剥光,只剩下骷髅头。

 

用沙子打磨,用海水洗干净。马克斯把霍尔曼的骷髅头晾晒在太阳下,让它风干一阵。无头尸体挖沙坑就地埋了。

 

做完这些事,时间也差不多了,马克斯打包带走骷髅头,他解开缆绳,跳上小船,划船离开礁石滩,不一会儿,他就听到了货轮发出的汽笛声,他加快速度,赶到了货轮那儿。

 

接应的船员放下软梯,马克斯上下几趟,把小船上装载的行李箱和大小包裹带到货仓底层。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沃利斯先生呢?”船员疑惑问。

 

“临时有事待在城里,他坐下一趟船。”马克斯摊了摊手,“我先到巴西等他,真麻烦。”

 

“不管人来不来,这份钱不能退。”

 

“嗯,这也没办法。”

 

“航行中别乱跑,好好待在舱里,我会按时送食物来。事先警告你,出了什么麻烦,你自己扛,别牵扯我。”

 

“我懂,你放心。”

 

船员其实不太放心,之前在城里与沃利斯先生接洽交易,见过这大男孩,傻愣愣的一声不吭,但现在像变了个人样,目光沉稳,话语应对如流,不得而知怎么会发生这种变化……当然,收钱办事就行,不用操心多管闲事,现在少一人至少有个好处,可以省下一份开支不小的饭菜。

 

夕阳沉落海平线,天光映照晚霞,壮阔的大海像一块冰蓝色的琥珀镀上了一层暖黄的光。货轮起航,划破海面翻涌粉白色的浪花,一群鸥鸟追逐而来,俯冲啄食冲浪跳跃的鱼儿,叽叽喳喳的鸟儿,欢畅鸣叫。

 

在舱里,马克斯查看了霍尔曼的行李箱和包裹,里面的东西相当不错,该有的必需品基本都齐了,备用的衣物鞋袜,各种证件,几本书籍,一扎扎厚实的霍尔曼的工作笔记——这些物品后来统统被扔到锅炉里烧成了灰烬,在马克斯收买了更多的船员并与之熟识后,他无论要做什么事都轻而易举。从此以后,除了一个白骨森森的骷髅头,霍尔曼没在世上遗留下能证明医生存在的任何东西。当然也不是绝对的,马克斯收下了霍尔曼为逃亡生活而筹备的一些东西——捆扎整齐的一沓沓钞票,美钞、英镑、法郎,还有为这趟出行准备的巴币,另外还有装满一盒子的金条,赤金足重十公斤——钱财这种身外之物不属于死人,马克斯以后自会妥善保管使用。

 

行李箱里还有医生珍藏的一张杰作——幽灵之火。

 

马克斯拿出黑檀红木框装裱的画,看了一阵收起来,然后从箱底的夹层里找到命运之矛,取出来搁在地板上,他冲着血迹斑斑的陈旧金属片,拉开裤子浇了一泡尿,然后拿到舱门外,随手扔了出去。

 

命运之矛落入大海,黑夜里无人知晓,也没溅起多大的水花,很快沉落深海。

 

 

 

 

1946年的圣诞节,玛莎的生活到了最艰难时刻,困扰她的烦心事一桩桩接踵而至,感觉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濒临崩溃的地步。玛莎在厨房里煎炸着喷香扑鼻的牛肉饼,但她很想手拎锅铲把烦死人的女儿狂揍一气,劈头盖脸几铲子抽个稀啪烂,然后把自己闷死在锅里——世上没有哪家的小孩,且是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女孩,把自家厨房当做化学实验室,往锅碗瓢盆里混合药剂搞出五颜六色的榴莲味的人造果汁,然后拿给自己的妈妈品尝。

 

在没被她毒死前,最合情合理的做法是先打死她,除非是看到她那双楚楚动人的碧蓝大眼睛下不了手。

 

黛西老师肯定也有过类似的念头,虽然在幼儿园接女儿那时,黛西老师保持着日常礼貌微笑,平淡而简单地说:“她有些与众不同啊!”玛莎深感羞愧,明白“与众不同”是贬义且略带嘲讽之意。女孩们通常喜欢玩贝蒂妙厨的厨具套装,或温柔可爱的露丝布娃娃,要不就是迷人的黛儿·埃文斯模型,可自家女儿索要的圣诞节礼物是原野铁汉的牛仔、侠盗飞车和兵人,还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造型奇怪的超级英雄的武器和面具,手里挥舞着罗杰·罗伊斯的左轮枪恐吓小伙伴,趁老师不注意,不到一分钟时间,她有本事把七八个孩子打劫一空,当中还有两个比她高半个头的男孩,在她凶狠的目光、武器和利爪的威胁下,男孩瑟瑟发抖眼泪鼻涕冒泡——有这种女儿算是在旧金山海湾渔人码头这片区出名了,家长们无不在传颂玛莎家培养出了一个狂野彪悍的女杀手。

 

玛莎手攥锅铲瞪着女儿——小奶猫似的眨巴眼睛,一脸无辜委屈样。“妈妈……”她嘟着粉糯糯草莓样的小嘴巴拖长了声调,“牛肉饼好香,我饿了。”

 

“好吧好吧!折磨人的小魔王。”玛莎铲了一块煎炸好的还未浇汁的牛肉饼给她,“小心烫,你先上楼玩会儿,晚餐马上就好……求求你别烧了圣诞树,要烧的话至少等过了节日。”

 

“谁来我们家了?”女儿没接肉饼,看向窗户外。

 

玛莎透窗看去,见到一个大男孩走进院子,正在跟一条凶猛的流浪狗对峙。

 

“是太空海盗。”女儿转身跑开,“我去拿枪……妈妈,我保护你,打死入侵的坏蛋。”

 

“该死!”玛莎不由担心,如果那男孩在自家院子里被狗咬伤了肯定得赔偿不少钱。钱、钱、钱……她现在最缺的就是钱,积蓄已经掏空见底了,家里一贫如洗,没半点儿收入的她终日惶恐快要疯了。她紧张地盯着那条狗,不敢去驱赶,只能在心里不停地祈祷但愿平安无事。

 

流浪狗是惯犯,经常咧着尖牙利齿,隔三差五地流窜到家里觅食,就像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来欺负她,在楼上楼下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搞得家里乱七八糟,翻箱倒柜饱餐一顿才离开,有时还赖着不肯走,趴在院子草坪上惬意小憩,偶尔目露凶光吓唬玛莎。

 

一个独自带小孩的单身母亲,很容易招惹狂蜂浪蝶,精力过剩的雄性总想占她便宜,尤其被视为金发碧眼的尤物之时,他们那种完全不假遮掩的贪婪嘴脸堪比这条恶心无耻的罗威纳犬。

 

玛莎从不化妆,脸色苍白憔悴,蓬松的金发几天才洗一次,规规矩矩刻意收敛了胸和臀部,仍然止不住那些混蛋蠢蠢欲动的猎食欲望。推销员上门来,转眼就忘了本职工作,死皮赖脸地纠缠她,翘腿窝在客厅磨蹭整个下午,口舌戏弄她,用放肆的举动羞辱她,而她还不得不强颜欢笑应付。即便外出去一趟超市,她也得打起万分精神来应付各种人形公狗,小心翼翼就像上战场趟过雷区。收银员、送货工人、花匠、巡警、鱼贩子、街头游手好闲的地痞……有些男人一触即炸,爆发出近乎要强暴她的失控行为。玛莎战战兢兢,成天愁眉苦脸,活像遇险蜷缩成一团的刺猬。

 

也许,她该找个安稳如山的依靠,一个强壮有力的、有点钱、不是那么讨厌的、足于保护她的男人,立马能解决大部分麻烦,摆脱独身寡居穷得要死的困境,但她没法这样做,她也不敢——如果霍尔曼突然而至,肯定会眼睛不眨地宰了她。失联已久,不知那该死的老家伙躲在哪里鬼混,或许早就忘了她,存心遗弃她了。玛莎在漫长的等待中渐渐死心,但万一呢?就在她打定主意重新找个男人开始新生活,霍尔曼冷不防蹦出来,灰褐色的眼睛盯着她,嘴角挂着冷笑,好吧!也许不用他动手,她就当场吓死了。

 

玛莎想到这些糟心事,气苦得浑身发抖。

 

奇怪!那条凶猛的罗威纳犬也颤抖起来,在大男孩的注视下,似乎嗅到某种潜在的巨大危险逼近那样,罗威纳犬一步步往后退缩,低声嘶吼着,溜边退到栅栏那儿立刻夹着尾巴逃窜而去。

 

男孩转身走向玛莎。

 

十四五岁长得蛮壮实的样子,黑头发黑眼睛,深眼窝,鼻子比较挺直,皮肤嗮得有些接近深色小麦,全身焕发着烈日炎炎的健康朝气……玛莎注意到了男孩的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目光平和稳重、成熟而内敛,只看他的眼睛会觉得他像个饱经风霜的成年人,而异于他青春朝气蓬勃的样子。

 

“圣诞快乐!玛莎。”

 

他站在厨房外,隔窗与玛莎打招呼,“很抱歉,我来晚了,有些必须处理的事耽误了行程。”

 

“请问,你是……”玛莎完全想不起来以前见过他。

 

“我叫马克斯·伯恩。不妨直说,我与霍尔曼医生有特殊关系。”

 

“啊!他在哪儿,什么时候来?”

 

“他不来了,以后不会再来这里。别担心,玛莎,我来照顾你和你的女儿,尽力而为解决一切麻烦事儿,让你们生活无忧。”

 

玛莎的心一下沉落,分不清是难过还是绝望。“好吧好吧……不管怎么样,感谢你的好意。”玛莎低声说着,在大男孩面前极力维持形象,至少别当场哭泣。

 

他没好言安慰玛莎,而是从兜里掏出一叠大面额的美钞从窗外递进来,毫不避讳地说:“每个月我会给你一笔生活费,足够维持中等家庭的生活水准。”

 

钱比任何安慰的话都管用。玛莎接过钱仿佛在做梦,但它是实在的,沉甸甸颇具分量的钞票就攥在她手中,刺激得她血液奔流如火烧火燎,头脑里乱哄哄的,身子轻飘飘的像锅里的肉汁一样泊泊沸腾。

 

“牛肉浇汁要炖干了。”他提醒。

 

玛莎连忙关了火,只觉心跳如鼓,手脚发软。

 

“为什么?”玛莎还是不敢相信。

 

“一个承诺。”他微微一笑,“尽管没签什么协议,但同样的承诺,以后要照顾好你们,呵护你们一辈子,至死方休。”

 

“承诺……”

 

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由心而生化解了玛莎的疑虑,竟然确信了这个年仅十多岁的大男孩有能力做到这种匪夷所思的承诺。

 

“请开门让我进家,我们商量今后的生活安排。”

 

“好好好……”玛莎连连点头,喜极而泣,如果此刻要她跪拜这位上帝派来的使者她都乐意,真能兑现承诺,往后随便他想干嘛都行。

 

“不许动,大坏蛋。”小女孩蹑手蹑脚地从背后走来,拿枪对准他,高度不够,枪口戳到了他的屁股上。

 

他转头看见了女孩,整个人僵住,就直愣愣地看着女孩。

 

“安雅,别闹了。”玛莎急忙呵斥。

 

“我可抓到你了,哼!老实点儿,把手放在头上,蹲下来。”安雅发出命令,手指扣在左轮枪的扳机上,像是随时准备开火。“谁派你来的,邪神洛基,还是克鲁斯阿卡星球人?快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放弃抵抗吧,你完蛋了。”

 

他的表情怪异而复杂,万般滋味无以言说。

 

“你看……”他失去了之前那种成熟内敛的镇定,抬手无力地摆了摆,对玛莎说,“无论什么事,稍后再说吧,我想……我得先陪她一会儿。”

 

“嗯!我做饭快好了,等会儿我们一块吃。”玛莎有些担心,“小心她,太顽劣了,简直是无法无天,搞不好你会被她枪杀。”

 

“非常乐意!”他说着蹲下身,双头抱头,一副认怂了的老实样。

 

“磨磨蹭蹭的,打什么鬼主意。”安雅不乐意了,抬腿一脚踹到他背上。

 

玛莎吓懵了。

 

只见他哎呦叫唤起来,扑倒在草地上,痛苦呻吟:“饶命,求你放过我吧,我招供,幕后之人是克鲁斯阿卡星的巴依老爷,哎呦呦……”

 

他在草地上翻滚,滑稽的样子逗乐了安雅,小女孩兴奋地跳上去骑坐他,一手挥舞着枪,一手抓住他的头发。“我是警长,你是我的大马,快跑起来,我们去西部小镇抓坏蛋。”

 

他动作麻利,立马驮着安雅在草地上蹦跶起来,后腿哐哐捣腾,嘴巴里咴咴咴叫唤,摇头摆尾的还真像一匹马。

 

一人一马在院子里兜圈溜达起来。安雅杨鞭策马,玩耍得很是尽兴。

 

玛莎惊诧无语,但不知为何,当看着这一幕场景时更加确信了他的承诺。

 

不惜一切代价的照顾呵护,至死方休。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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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粹德国在二战时的研究,这个话题似乎距离我们今天的生活很远,然而它却是一大批科幻作品的灵感来源。本篇作品借助一个时空穿越的主题,让在纳粹试验中饱受折磨,被复仇愿望所困的男主重现选择了自己的人生。如果让命运之轮重新运转一次,能够让我们真正放下一些东西,那么这种代价也许是值得的。

 

                                                                                       ——责编 |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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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越到奥斯维辛,把命运扔进大海 (下)| 科幻小说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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