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座的红美铃同学
一、
“这学期又是咱们在一起,请多关照啦。”
刚分好座位,红美铃就转过身,笑嘻嘻地向我这么打招呼。
我闭上眼睛,心脏似被一只手攥住,喘不过气来。
又是她!又是她!又是她!
自入学以来,每次分完座位,坐在我前面的都是红美铃。
我知道,我们学校的特殊班只有这么一个,全班学生加起来也就五十名,所以在三年合计六个学期六次分座位的机会上,和我身高相仿的红美铃坐在我身边的概率会超过30%,我抬头就看见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连续六次都排在我前座的事情会发生,就算不是老师的恶作剧,也肯定是命运的恶作剧了。
但我又不敢去质问,因为这就显得我是那么在意她,这只会降低我的身份和格调,破坏我处事从容不迫的形象。
是,我承认,我很讨厌她。
她红色的头发,她绿色的制服、她趴着睡觉时的鼻涕泡,她从头到尾的一切,我全部都讨厌。
除了身高,她没有一处和我相同。
我出身古老而荣耀的高贵世家,她只是个不知从哪钻出来的野姑娘。
我三年来都在成绩第一的前提下兼着班长职位,而她从来没出过倒数前三。
我对未来有着明确的规划,牢牢将成功的钥匙握在手里,而她上课只是在睡觉,浑浑噩噩度日。
我知道如今社会壁垒森严,这样的她能够和我坐在一个班级里,只能说是学生时代特有的鱼龙混杂。我们毕业后就会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再也不会相交,她一头坠入谷底,而我只会越飞越高,等到二十年后,她唯一能拿出来夸耀的只能是和我做过同学,还稳定地坐在我的座位前方,这也是她一生中唯一能居我之前的地方。
她能和我共处一室的时间,也就只剩下这最后一个学期了。
只要过了这最后的半年,后面有的是人生的苦头让她明白,她和我之间的鸿沟有多么巨大。
想到这,我在心中冷笑了一声,随即不失优雅地回以问候:
“请多关照,美铃同学。”
她只是憨憨地笑了起来,真可怜。
二、
“你要记住,凡事要做到第一,才有价值。”
自我记事开始,母亲就在给我灌输这句话。
所以,我比地球的圆方这种常识更早地记住了跟在这句话后面用来举例的一系列名词,比如阿姆斯特朗和奥尔德林,珠穆朗玛峰和乔格里峰。而这样的母亲也早早给我定下了人生中第一个目标:成为家族史上最年轻的接班人。
我们家是吸血鬼猎人世家,这就意味着我要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吸血鬼猎人。
潜行、战斗、鉴别、银器制作、历史、文化、礼仪……早在十岁之前这些课程就塞满了我的日常,我睡醒后睁眼看到的不是玩偶,而是大大小小的战斗武器,或者堆成小山的书籍,这都为我能从容跟上今后的课程,拿下每个阶段的第一奠定了基础。
学习就是要快,只有快人一步,才能成为第一。
这是母亲的教育理念,为了让我时刻牢记这条原则,她把家族代代相传的一块怀表给了我,提醒我做一切事情都要牢记时间紧迫,无论是战斗还是休息,无论是走路还是吃饭都要保证在时限以内。
当然,也不能忘记优雅。
我自然也曾在这种生活模式下喘不过气来,也曾想过逃避。
可有一天,我发现了自己的能力,那个能让我在短暂时限内完成任何任务的能力。
这能力让我狂喜不已,我把它当作我的杀手锏,当作最深的秘密,连对父母都没有讲过,它只有在我人生中最关键的战斗才能亮出来,让我成为传说。
自那天起,我就确信了。
我和世间凡人普罗大众不一样,我是为继承家族的神圣使命而诞生,必将成为历史上的传奇,而伴随在这样的我身边的,也只能是同样的精英群体,他们会成为我的陪衬,让我成为群星中最耀眼的那一颗。
所以,当红美铃闯入我的人生时,我第一次感到了沮丧。
她邋遢、不着边幅、上课总是在睡觉,还一直坐在我前面,实在太碍眼了。人们常告诉我,只有与优秀的人在一起,才能更优秀,可与她这种人待在一个空间,简直是对我的巨大侮辱。
不过很快我就领悟了,她一定也是我的试炼之一,用以考验我的耐心,培养对凡人的耐受性。
我知道的,一定是这样,我总是能快速领悟什么是上天给我的试炼。因为我明白,毕业后接任家主的那一刻,有一个最神圣最重大的任务在等着我。
我早就打听过了,历代吸血鬼猎人都要通过猎杀吸血鬼证明自己,而现在世界上最后的吸血鬼真祖是一对姐妹,都姓斯卡雷特,据说她们强到离谱。
可我不怕,我早就翻阅过关于她们姐妹的一切资料,样貌、住处、能力、缺点,甚至无数次在脑中模拟战斗,我设想过最不利的战况,最凶险的环境,但每次我都能绝处逢生……虽然都是在妄想中。
不管怎么说,战胜她们,我胸有成竹。
“你的刀停了。”
一声提醒打断了我对过去的沉思,我看着手里停下的刀具,想起来现在还在课堂中。
这提醒来自我身边课堂作业的同伴,一个淡紫色头发、平日散发着慵懒又神秘气质的女同学,她的名字是帕秋莉。
“在想什么?”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你很少在这堂课上跑神。”
这堂课是家政课,所以我手中握着的不是银质刃具而是普通菜刀,我身穿的也不是战斗服而是裹了条围裙。
家务工作并不在我自幼的英才教育范围内,可不得不承认,我只有在这堂课上才能完全放松自己,我觉得做出美食,把什么东西打扫干净心里还挺满足的,一种说不上来的、和获得第一时不同的满足。
“我猜猜吧,你是不是在想美铃?”
“不是。”我刚才只有一刻想到了她,所以这不算。
“可你眉头皱了诶,家政课上你都很放松的。”
帕秋莉很聪明,只不过把自己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现在早已派不上用场的魔法学上,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魔法这种又麻烦又花哨的玩意儿只能拿到马戏团去表演。真遗憾,她要是肯在学习上下点劲儿,完全能挑战我第一的位置。
所以,她是我为数不多认可的人,只有她了解我外表下真实的一面。
“我在想毕业考试的事儿,不行吗?”
“你生气了呢,这就说明我猜对了。”帕秋莉狡黠地一笑:“我除了魔法也读过心理学,生气是人掩饰的下意识反应。”
“我哪用掩饰,对美铃又有什么气可生。”
“你也许是在嫉妒她。”
“别开玩笑了。”
我把脸扭过一边,看向窗外,操场上普通科的学生正在踢足球。说真的,他们动作笨拙,破绽百出,根本没个认真训练的样,他们这么踢下去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谁也不可能被选拔入职业足球队,完全就是在荒废自己的人生。
不过他们看上去确实挺快乐的。
“错开视线也是掩饰的下意识反应哦。”
“那你倒是说说,我嫉妒她什么?”
“比如……你也想像她一样在课上睡觉?”
“我才不会像她那样浪费自己的人生,就算老师不管我们,将来社会也会给她教训……毕业可只剩下几个月了。”
“好好好,那我就顺着你的话讨论毕业考试,这次毕业考试,场地是学校后的那片森林吧?”
“只有战斗科目是。”
特殊班专注于培养异能,考试自然不全是书面,实战也很重要。
历次毕业考试的战斗科目都要选一块场地,场地中有危险的妖怪,只有通过场地到达指定位置才能通过考试。
“其实,关于学校后的那片森林有个不好的传言。”
“什么传言?”
“据一些到森林中探险过的人称,那里时不时会留下什么东西肆虐过的痕迹,林木被摧毁,地上躺着大大小小的妖怪……总之可以确定的是,那里比过去多了一个巨大的威胁。人们把这个正体不明的怪物,称作‘大脚怪’。”
“噗!”
我忍不住笑出声。
“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
“……因为啊,战斗现场和妖怪身上都有深深的踏痕,从分析结果来看,这个怪物的主要武器,就是自己的脚。”
“那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机枪的扫射痕迹。”
就算是机枪扫射我也不怕,在我的能力面前,没有避不开的东西。
“别轻敌,要知道,傲慢才是失败最大的诱因。”
“好啊,那咱们就等着瞧……”
我随意开着玩笑,手里的刀也刷刷动了起来,把胡萝卜削成一片片漂亮的星形。
“……如果毕业考试那天我碰上了这个怪物,就把它抓了送足球队。”
说完我不经意地瞄了红美铃一眼,家政教室没有座位,她居然在站着睡觉。
哼,等着瞧。
三、
毕业考试那天很快就来了。
战斗类目的考试在最后一场,之前的书面考试自然不在话下。
只要通过这最后一场试验,我就能达成家族接班的全部条件。
考场果然是在学校后山的森林,形式是两人一组,在指定时间前通过森林抵达目标场地即算合格。
不按到达先后顺序排名次,这点让我有些不满。
“这次不按顺序排名是因为——”
糟糕,不会是我的心声被听到了吧。
“——我们在这座森林里准备了非同往常的大妖怪,这次战斗类考试通过率可能为零。当然,不会对同学们造成生命危险。”
看来关于大脚怪的传言是真的。
接着,老师面无表情地开始宣读分组名单。
我压根不在乎是谁跟我一组,我确信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能通过这片森林,万幸的是这次考试的合格条件不是同组两人必须都通过,我没有兴趣也没有义务对弱者伸手救援。
“……红美铃……”
老师念出这个名字时,我僵住了,因为同组的人就是我。
那么前言撤回,我并不是不在乎和谁一组。
为什么?!为什么到最后她还要来碍眼?
是老师安排的吗?是怕她毕不了业所以特意把她交给看上去好心的我吗?
可惜,算盘打错了——假如她遇到危险,我决不会对她施以援手。
下定了这决心,我冷冷地看着向我挥手走来的红美铃,她脸上依然笑嘻嘻的——真傻,傻透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漫不经心的……知道吗?跟我一组,你大祸临头了。
“一起加油吧,如果需要帮忙不用客气。”
她大咧咧地拍拍我的肩膀,我强忍下拍掉她手的冲动,和就要脱口而出的“怎么可能需要你帮助!”
反正也是最后了,没必要再装下去了吧。
我不说不笑,背过脸去。
直到出发的号令打响,我也没和她说一句话。
四、
以枝干为跳跃的平台,树影在我背后穿梭。
步子比平时快了许多,红美铃老早之前就被我甩在了后面。
我紧握银刃,或刺或划,眼也不眨地处理掉路上遇到的小妖怪,没过多久就到了森林的中心。林木比刚才茂盛了许多,妖怪的攻势也越发密集,又解决掉一波来袭的敌人后,我发觉手中的银刃比平时握地更紧,呼吸也比平时要更加急促……大概,脸色也比平常战斗训练时红了几分吧。
“呼……”
我深呼吸,让心平静下来。
好吧,也许我确实是在生红美铃的气。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红美铃是第一学期开学才两个月时转到我们学校的,由于座位空缺,被老师指定坐在我的前排。靠着外表、成绩、家世……那时我已是班级的中心人物,不知沐浴过多少崇拜和艳羡的目光,不知多少人想和我拉近关系。听到老师的宣布,我本想对她的受宠若惊回以礼貌又不失矜持的微笑。
可她只是大踏步走来,身子往座位上一沉。
一声淡淡的“请多关照喽”和肩膀上轻轻的拍击,以及打完招呼扭头就睡的随性,成了她给我的最初印象。
大概那个时候起,我就看她不顺眼了。
但这不算什么,真正让我感到不爽的,是第一学期的那场实战小测验,我第一次与她交手。她毫无怯懦地站在我面前,赤手空拳,老师令她选一把武器,她却说不会用。出于贵族的骑士精神,我也收起了自己的刀刃,和她来一场公平的对决。
可我却没能公平地赢她。
她在我面前晃晃悠悠,连脚都站不稳,我慈悲为怀本打算用擒拿术尽量把她不受伤害地制服,可始终抓不到她,事后我才知道,这是她们家乡的拳术,叫做醉拳,看似破绽百出,实则攻守兼备,我几次近身反受重创,被逼到绝境之后万般无奈拉开距离,拿出飞刀击败了她。
她大方地祝贺我的胜利,我却无法接受,我赢得很不痛快,空手格斗也是我的训练项目,我忍受不了接受过训练却不敌她这样一个普通人的结果,在那之后我又找过她几次,可始终不能不靠武器赢她。
这让我感到屈辱,感到愤恨。
我开始注意她,注意她的言行,观察她的睡相。
除了战斗她其余的科目全都一塌糊涂,可我却不曾见她为成绩烦恼过,满是红叉的试卷不会影响她嘻嘻哈哈的聊天,落后的排名不能让她焦躁恐慌,为什么?为什么她就有这样的定力?我也留心她与其他人的往来,不管有谁向她求助,她都会施以援手,即使自己帮不了什么忙,在我看来,这不过是被人呼来喝去,为什么她就这么容易接受呢?是想卖人情给自己谋个好名声吗?可笑!学生时代的人际关系哪有什么用,反正一毕业就会分道扬镳。她有时还给大家分享家里寄来的零食,慢慢的,这让她和班级里的大家打成了一片,有的女生会亲昵地搂她肩膀,互开玩笑,甚至还有男生和她击掌。
这些动作没人会对我做,没人敢对我做。
越是观察,我对她的反感就越是蓄积起来,这样一个和我的生存之道完全相反的人,还能乐呵呵活在世上,简直是在否定我至今以来的一切。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需要成绩、不需要努力、不需要别人的羡慕也能这么快乐?
——你也许是在嫉妒她。
帕秋莉的话蓦地在我脑海响起。
我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看不见红美铃的身影。
我想等等她,看看她对这至关重要的毕业考试,是不是也能满不在乎。我想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傲然宣告她落后了我两个小时,看看她是不是还能全无焦虑之色。
等了一会儿,还是看不见她,是在哪里陷入苦战了吗?还是直接退出了?
那又如何呢?就算无法通过考试,无法毕业,大概也影响不了她今后的生活态度,她还是会嘻嘻哈哈和人聊天,漫不经心生活,一边虚度光阴一边帮助他人,最后毫无建树毫无价值地走完她平淡的一生……平淡而快乐的一生。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我开始焦躁起来,她是空手格斗能占我上风的人,不该拖这么久。
难道是,遇到了那个大脚怪?
我心猛然一沉,不自觉地往回走去。
这绝对不是要帮她……只是,我以前也吃过她从自己老家带来的糖酥丸子还有叫什么山药梅糕的点心,还吃了不止一个……我承认那是我迷上料理进而喜欢家政课的契机。
有恩就要报,这是我们家族传承至今的高尚精神。
所以,决不是帮她,更没有嫉妒她,只是贯彻我的处事原则而已。
我一边这么告诫自己,一边加快了速度。
五、
看到她的时候,我实在是傻眼了。
一大帮同学都在她的身旁,缓慢而紧凑地前行……有人背着人的,有人扶着人的,红美铃自己也搀着一个打绷带的女生。看见我以后,她兴奋地挥了挥手。
“你没事儿吧?”
我沉着脸,没回她话。
不用想了,她肯定把自己的前途放在一边不顾,到处帮助受伤滞后的同学,眼前这一切就是她的杰作。
看我没回话,她有点担心地跑到我面前,还拿起我的手想把我的脉象。
啪。
我毫不犹豫地挥开她的手。
“为什么?”我真的忍不住了。
“什么为什么?”她依旧是愣愣的表情。
“为什么你就这么不当回事!这可是毕业考试啊!难得我、我好心跑回来看你的情况,你这样对自己负责吗?啊?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我把积攒了三年的不快,都对她吼了出来。
不只是红美铃,所有同学都被我吓了一条,他们谁都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老好人?你明明……可以走的更远。
为什么,你就能这么心平气和,你就能这么甘于平庸,你就能这么善待他人,你就能……这么做你自己。
“可是,这场考试不分排名,也没有名额限制啊。”
红美铃指了指身后的同学们。
“并没有说只有先到的多少人能毕业,也没说最后到的多少人毕不了业,那肯定是大家一切通过考试都毕业更好喽。”
“啊……”
我一时失语,无言以对她的单纯。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实在无法把“帮了别人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问出口,当然,不问我也知道答案,反正肯定是“因为想这么做就做了”之类的大话。
我知道历史上不少伟人确实是有帮助弱者、扶危济困的胸怀,可那到底还是太少了,更多时候我们必须把别人挤下去才能赢,你的国家不也有一部叫“三个王国”的小说、里面不也有一句“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名言吗?怎么就不明白呢?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天真,善良是只属于强者的奢侈品,弱者只是在忍让而已。美铃,你在战斗上并不弱,但远没有强大到能这么无私助人的程度。这个现代社会远非包装上写的那么文明,弱肉强食的法则只不过是换了种形式存在,为什么你就能这么从容?为什么你还能够……
无数话语在我腹中翻涌,可终究没能吐出一个字,只是化作了长长的叹息。
到底不是同路人,不能再让她扰乱我的内心了。
我要贯彻我的原则,把能踩到脚下的人全都踩下去,让他们成为我的垫脚石,这就是我的选择,我的人生,谁对谁错,命运自会给以评判。
不再理会美铃,我转身离去。
大概,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她吐露心声。
我加快了脚步,似是要从她身边逃开。
可就在这时,惨叫声从身后传来。
六、
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妖怪。
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一颗会行走的大树。根须在大地上如章鱼的八足般盘行,树冠遮天蔽日,粗大的树干好似一张干枯的老脸——我之后才从帕秋莉那知道这叫大树妖,最高能达二十米。
眼前这个明显没那么高,可依然让我感到无比震撼。
第一次见到大树妖的当然不止我一个,不少学生脸色苍白,四下逃窜,完全没有与之一战的想法。
可他们打错了算盘,树妖虽然庞大,身手却很敏捷,无数枝干瞬间拉长,如鸟爪般把逃散的学生抓在手里,又迅速长出藤曼把学生们缠绕成一个个蓑虫扔在地上。
我下意识往红美铃的方向瞄去,果然,她正站在一群因受伤无法战斗的学生前方,看来是要把老好人当到底了,哼。
根据我和红美铃的战斗经验,只会近身格斗的她应该对付不了这样的妖怪。对于树形妖怪最有效的办法应该是用火攻,帕秋莉的火系魔法也许能派上用场,但我敢保证,在魔法吟唱的时间里这树妖足够把十个帕秋莉绑起来。
所以我才说,魔法这种既花哨又麻烦的玩意儿只能拿到马戏团去表演。
红美铃恐怕也一样,我冷冷地旁观红美铃凌厉地击落大树妖挥来的枝条,刚开始或许还能勉强相持,但后来明显是妖怪方占了上风,这也是明摆的事,几十只手臂对两只手,动作太快也难以对付,更何况树妖的速度也不慢。再加上树妖的攻击范围比人类要长了很多,红美铃只能片面防御,局面明显是一边倒。
我打算看看红美铃能撑到什么地步。
红美铃明显已经开始招架不住了,几条藤曼越过去把她身后的同学绑成一团,喘息渐渐急促,体力已经不支,她的失败已成定局。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想看看这家伙是不是真正无能为力的时候也放得下看得开,我要看看她的努力全部白费时脸上还能不能保持那乐天的傻样。
又是一次树枝的重击向红美铃挥去,她双手交叉防御,还是被击退了十几步,十几条藤蔓飞速扑去,织成密网向她罩去。
逃不掉了,我这么断定。
果然,红美铃没有脱开,藤曼把她牢牢绑在了一株大树上,整个上身都被缠住,双臂被捆在背后,没有发力的可能。
红美铃脸色涨的通红,使劲想挣脱束缚,可一切不过是徒劳,她张大嘴似乎想要喊什么但没出声,看上去是在发力——可最终,挣扎无果后,她闭上了眼睛,大概是接受了失败。
她也到此为止了啊。
要出手救她吗?
别开玩笑了。
考试通过的条件是准时通过森林抵达目标,不包括把队友同学也带出去,这些人和他们的前途都和我的人生使命毫无干系,干嘛要浪费我宝贵的时间。
在我的能力面前,妖怪再强再快也攻击不到我,它阻碍不了我走出森林。
等等……
我忽然想到,既然妖怪再强再快也攻击不到我,那我岂不是有打败这妖怪的可能吗?
诚然考试的通过条件只是到达目的地,并不要求打败路上遇见的所有妖怪。
但我要是能在被绑在树上无力挣扎的红美铃面前打败这个树妖,不就能彻底证明我的实力位于她之上吗?我相信,这一定能让她今后永远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她这三年来让我感受的不爽一定会在今天一扫而光——只要彻底证明她在我之下,我就能真正把她当作路边的石子毫不在意了。
我稳住了心神,进入备战态势。
没关系,再快也抓不住我,比速度比敏捷我稳操胜券,任何攻击都永远别想打到我。
但同时我也清楚,恐怕我的攻击对它也不奏效,吸血鬼猎人的战斗技能倾向于对单体敌人的暗杀,于黑暗中稳准狠地命中其要害,摸消敌人,对上这样的大块头实在不占优势。
帕秋莉以前好像和我讲过,任何妖怪都有核心,就像人类的心脏、机械的引擎,只要将其破坏就能终止其活动。
那么,只要能用飞刀击穿这个核心,大概就能赢。
“能赢”,想到这两个字,我就心潮澎湃。
树妖正在咆哮,伸出鞭一样的树干抽打,我拉开距离,大树妖大概是以为我要逃,几只长爪向我袭来,我以毫厘之差避过攻击,又向树妖那枯槁的大脸甩出飞刀,飞刀插在树干上,可树妖没什么反应,看来这家伙皮确实够厚,必须要以飞刀贯穿才行。
看抓不到我,树妖发出咆哮,随即十几道蔓藤织成网向我袭来了,这是擒住红美铃的那一招。
关键时刻,我发动了能力,藤蔓网在离我只有数米的位置静止了,我从旁穿了出去,轻轻松松躲过攻击。
没问题的,我信心十足。
红美铃失败的原因在于无法避开攻击,又无法攻击到对方,而我的能力和飞刀能完美克服这两点。
你就好好看着我怎么把这妖怪,还有被这妖怪打败的你踩在脚底下吧。这么想着,我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一连闪过了十几次攻击后,树妖发出震耳欲聋的长啸,大概是因无法触及到我而恼怒,妖怪大幅蓄力准备更密集的攻击。
我屏气凝神,专注五感,注意力集中到了可怕的地步。
下一秒,它所有的树枝都朝我的方向袭来。
机会来了!传授我的老师说过,敌人全力进攻的一刻也是防守最薄弱的一刻。我又一次发动能力,侧身躲过攻击,紧接着拿出最长的银刃直奔妖怪近前,只要在最近距离用这把刀将其贯穿,就算无法消灭也定能给以重创。
还有五米、三米、一米……妖怪的大脸近在眼前,得手了!
双手握紧银刃,就要全力刺击——
哐啷!
视野忽然翻转了过来,我感到地面的重击,手里的刀也摔在了一边。
跌倒了?!不可能,我怎么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跌倒?可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支撑着要站起来,可脚下使不出力气。这时才发现,从地面钻出的蔓藤已经缠住了我的腿。
失算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妖怪还能从地下攻击,看来刚才的全力进攻也是令我上钩的幌子,我被它原始的外表欺骗了,它不仅有强悍的实力,还有不低的智能。
我过分相信自己的能力足够避开所有攻击,可我忘了,并不是所有攻击都能被我察觉。
失去脚下立足点后,我也被拖起来绑到了树上,这种时候发动能力也没用了,眼前的一切再怎么静止,我也没有从这束缚中挣脱的力量。
心一下子坠到了谷底,我懊悔不已。
为什么自己没有撇下红美铃走?我就这么在意她吗?我就是想在她面前逞一次威风,好让她彻底认清她不如我,结果就是现在这个惨样,不但没能扬眉吐气,还把自己的前途搭上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如果不能通过这次考试,我就没办法继承家业,没办法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吸血鬼猎人,没办法按部就班达成我的人生目标,没办法再沐浴在人们的盛赞里,没办法回应母亲的期许。一瞬间我想到了死,对我来说无法保持头顶的光环和死无异,如果失去天才这个身份,不能过上理想中的人生,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全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因恐惧而不住颤抖,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别怕。”
扭头一看,绑在我旁边的红美铃还在笑嘻嘻地给我打气。
“咱们死不了,据我所知,这种大树模样的妖怪不吃人。”
我哭笑不得,命是死不了,可我的人生已经死了!
“够了!这考试对你我来说意义根本不一样!”
“不就是晚一年嘛……”
“对你这样的人怎么都无所谓,我的人生可是一刻都耽误不起,一步都没法走错!”
“走错了会怎样?”
“走错了会……没办法实现梦想。”
“你的梦想是什么来着?”
“我的梦想……”
我的……梦想?
一步一个脚印走向飞黄腾达?保持天才神童的优越光环?达成母亲对我的期许?传承家族使命把它发扬光大?向世界证明自己的优秀不凡?这些词我一个都说不出口,我也知道,有些话只能藏在心里,一说出来就俗了。
“嗯……好吧。”红美铃表情难得的认真起来,“既然对你来说这么重要,我就帮你一把吧。”
“胡扯什么,你现在自己都救不了。”
红美铃没说话,只是绷紧了身体,双脚牢牢踩实大地——她要干什么?两只手都被绑在背后,藤曼都是经年的老藤,就算拿刀去斩都要费一番功夫,根本不可能把它挣断。这时我听到,红美铃身后的大树正发出沉闷的击打声,声音仿如巨大的铁锤砸在木墩,浑厚结实。我仔细盯住红美铃的身姿,终于发现了名堂,虽因绑住身躯,动作微小,她还是用自己的背部一下一下撞击身后的大树,一下猛似一下,一声响似一声。再看而她的脚下,大地已经被踩出了裂纹。
我知道了,她正通过猛踩地下,把脚力传导至背后的树干。
在第四下时,清脆的咔嚓声音从树的中心传来。红美铃顿时露出喜色,更加猛烈地向后撞击,又反复击打了三次后,大树的中心断裂粉碎,倒了下去。趁身上藤曼松动的那一刻,红美铃迅速脱身而出。
我目瞪口呆。
“你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就能把背后的树干撞断?”
红美铃嘻嘻地笑了一下,扬了扬发红的掌心给我看。
“寸劲,我们老家的武术——虽然看上去是我用背撞断了树干,实际上是靠背后这双手击断的,靠脚下力的传导还有腰部的扭转,在极近的距离也能爆发出超强的破坏力,幸亏妖怪没把我手也绑住……话说你看过李小龙的寸拳表演没?手就停在胸口轻轻那么一捣,就能把人推在椅子上还往后退那么多哩!你想学吗?想学我可以教……”
“够了!看前面!”
我怒不可遏打断她,妖怪已经反应过来了!它那枯槁的老脸明显露出惊愕的表情,看来也是第一次看到挣脱它束缚的猎物,现在场上能活动的已经只有红美铃一人了,妖怪把它所有的蔓藤、大概有上百条吧,织成了一张更大更密集的巨网,这次如果再被捉住,就不可能有机会了。
红美铃右手前伸,弓身沉腰,摆出怪异的姿势。她打算再次单独迎战妖怪吗?那只会重蹈覆辙。
“美铃,先把我身上的蔓藤扯断,只要我出去了,就能带你避开它的攻击。”
“来不及了,这蔓藤比你想的要结实的多,等不及扯断就会被它抓住。而且……一直躲来躲去也不是办法,我打算正面迎接它的攻击。”
“别傻了,这种对手正面对抗没戏的,必须算好时机,一步一步把它……”
“好啦好啦,我不擅长计算,而且啊——”
红美铃的眼神突然锋利起来,给我的感觉和平时大不一样。
“——战斗也好,人生也好,哪是那么简单就能算好每一步的东西啊!”
这时,不可思议的场景出现了,五彩斑斓的光芒自红美铃脚底涌出,缠绕在她的周身,如同一团彩虹把她紧紧裹住,妖怪似乎感到了什么,上百条树枝和藤蔓瞬时向红美铃袭来。她没有动摇,不仅不躲,还大踏步向前跑去,这是疯了吗?攻击就要触身,我几乎惊喊出声时,红美铃腾空而起。
是飞踢!红美铃猛踩地面,下身回旋,踢断了要缠住她的树枝藤曼。不对,单靠踢打没法击断它们,是虹色的气场如火焰般把那些藤曼灼断了!
袭来、腾空、飞踢、落地,再次加速奔跑,一连串电影特技般的动作令我瞠目结舌,甚至怀疑下一秒就会有导演神情激动地喊cut,她的武技就是这么精彩,行云流水目不暇接,眼看突破一道道攻击,红美铃已经攻到了妖怪的近前,这次她没有跃起,只是单脚猛踩地面,一个转身回旋带动一道美丽的虹色弧线,弧线划过妖怪的老脸,把树干踢了个粉碎。
张牙舞爪的树枝藤曼如断线木偶,纷纷无力倒下,胜负已定。
她微笑着走来,一记缠绕彩虹的掌刀劈断了绑缚我的树藤,我依靠背后的大树,无力瘫坐在地。
是妖怪的完败,也是我的完败。
七、
“谢谢……”
我的声音细如蚊鸣,安心感、羞耻感、无力感交织全身,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你……到底……”
“抱歉抱歉,吓到你了?我今天也是第一次用,没想到意外的好使耶。”
“为什么之前从来没见你用过。”
如果她从入学那天就在隐瞒实力,那我跟她之间的较劲又算什么?我不就彻底成了个小丑吗?
“哎,我也直到前天才学会的嘛!而且用过一次就要攒好久的,当然得留到这种关键时刻了。”
原来这家伙也有在努力啊……
我不禁松了口气,可旋而又不禁自问,我到底是为美铃松了一口气,还是为自己松了一口气?如果是前者,我是为美铃没有荒废时间而欣慰,还是觉得美铃和我是一类人而放心?如果是后者,我是为隐藏了自己的秘技而庆幸,还是相信自己天赋并没差她太远而安心?
纷乱的心绪交织如麻,当下也没时间理清什么是什么了。
“可惜了,现在还不是关键时候,那个大脚怪还不知道在哪晃悠呢。”
抛出这句话,我斜眼一瞥。
哪怕一刻也好,让我也看看你慌乱的模样吧。
“什么大脚怪?”
红美铃不可思议地眨眨眼。
“你不知道吗?据说这片森林里有个强的不得了的妖怪,把什么都破坏的乱七八糟的。”
“奇怪了……”
她似乎还不肯相信,我心里浮起一丝得意,如果大脚怪来了,我自己依靠能力逃走绝对没有问题……美铃也带上吧,有恩就要报,最后让她欠我一份人情,也算扳回一分。
“那个大脚怪是什么样子?”
“没人见过,但据说它只在深夜活动,早上留下肆虐过的痕迹,所过之处大地龟裂,巨树倒地,妖怪横尸遍野,简直像天灾一样……”我把从帕秋莉那里听来的传言添油加醋说给她,“……现场到处都是脚印,这妖怪只用自己的脚就能把一切破坏成这样,所以……”
“啊,不好意思,那个大概是我。”
“……危机还远远没……你说什么?”
红美铃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你说的那个大脚怪,大概就是我啦。”
“……”
我思路一时空白,可下一秒又如触电般领悟——为什么平时看到她总是睡觉,看不到她努力的样子,为什么还能有这样的实力,一瞬间,什么都联系上了!
“因为这一带没什么人来,我就把它当成练习场了,差多每周都会来这里训练三四次吧,从深夜练到早上。”
“……从什么开始的?”
“就在刚来这儿的时候啊,我听说这所学校能让自己变得更强,可到了这才知道除了战斗还有一大堆东西要学,好在这片森林是天然的训练场,所以从转学没多久我就经常来这里了。”
“真傻,现在早就不是只靠打打杀杀能往上爬的时代了,只有什么都领先、步步都领先才能站在顶点。”
“……我并不想站在顶点啊。”
“那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你的生存意义是什么?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我在心中忍不住对她质询。
红美铃看向远方,似乎是在回忆过去。
“很久以前,我遇到了一个小女孩,虽说是个小女孩,不过可比我强多了。那是一个雷雨夜,我在遥远的国度修行,迷失在起了大雾的山林里,是她从野兽和妖怪的围攻中救了我……在这之后又经过这样那样的事情,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
她的眼神露出几分温情,想必那对她来说是相当美好的时光吧。
“……后来,我知道了那个小女孩的秘密,她虽然没做过坏事,可因为出身还是被世人视为禁忌,不少人盯上了她的性命……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只是因为传言、因为种族这些虚幻的玩意儿,就能对毫不相识的人出手呢?更糟糕的是,她身上还有无法治愈的疾病,虽然不会危及生命,却给谋害她的人留下了可乘之机……所以——”
美铃握紧了拳头。
“——我发誓要变强,强到足够能保护她,除此之外的一切我都不在乎。”
真傻,我在心里暗暗地说。
“你这还算是为自己而活吗?”
“怎么不算?这就是我最想干的事啊。”
“你最想干的事就是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别人,这样的人生,哪里有什么自我?”
“真要说起来,人类这种生物本来就没什么自我啊。”
“什么意思?”
“你看这世上,有的人是为了武道而活,有的人是为了画画而活,有的人是为了完成事业而活……不管是什么追求,都是为了自身以外的东西啊,而更多的人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家人而活罢了,有谁能算是单纯为自我而活呢?而且我觉得,人为他人而活的时候,才更会拼上自己的全力。”
“你这只是诡辩,放眼望去,世上满是残酷的竞争,多的是为了自己的欲望不择手段的人,这些人难道不是为了自己?”
“我不觉得。”
“……就说你是诡辩了!”
“不是啊,他们正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才这么拼命去追求能让别人都承认自己的东西,我知道的,没有追求的人最想让别人承认自己了,只有靠别人的肯定他们才能排解空虚。”
“……”
“我的国家有很多很多这样的人,他们与其说是为自己而活,不如说是为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而活,他们的幸福完全依赖别人的评价,所以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提心吊胆,我觉得这样很累,忙忙碌碌了一生,最后连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就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也太可惜了。”
“不对!”
心中的刺痛让我不禁喊了出来。
“他们才是正确的,这世界还没单纯到能让大家只为了梦想活下去,如果不在年轻时候争取到更优先的生存权,站在更高的位置,早晚会迎来悲惨的人生。人生没这么简单,如果不算好每一步走在别人前面,后面的人会撕咬着把我们推下桥!美铃,大多数人的理想都会迎来破灭,到那个时候就算醒悟也已经晚了,追求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才是最稳妥的!”
“可世俗的成功也不是那么容易追求吧?你也说过人生没那么简单,那谁又能算好每一步呢?我们国家有句话是‘人算不如天算’,一旦算歪了,还可能‘误了卿卿性命’,未来充满了变数,看看历史就知道了,拿现在的经验去预测未来,又有多少准头呢?成功这件事,比起计算恐怕运气才更重要吧。”
“这只是怠惰者的推辞,把什么都说成是靠运气来逃避思考、逃避努力!”
“哎,我也没说努力不重要啊。”
“那你还浪费——”
话说了一半,我想到美铃夜晚训练的模样,又止住了。
“我只是觉得,与其为了别人的承认努力,不如为了自己喜欢的事而努力。你说人要站在更高的位置,可到底高到什么地步才算结束?就算获得了成功,可那之后呢?还一直争下去吗?没有人能一直站在顶点的。我见过很多人发了大财后无所事事,整天自我探索,想弄清楚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可过去的梦想早就模糊不清了。这让我想到了——很少有人一辈子能顺风顺水,一点时间也不‘浪费’,总是担心浪费时间的人,最后总会以另一种方式,浪费掉这些本就该浪费的时间。有的人浪费了前半生,有的人浪费了后半生。我想,既然总是要浪费,那就把时间浪费在自己最想做的事和最想陪伴的人身上好了。”
是这样吗?
我闭上眼睛,想象实现了一切后的样子,等我如愿成为传奇的吸血鬼猎人后,又该去做什么呢?
做蛋糕?做料理?把什么都打扫的漂漂亮亮的?我感到一丝羞愧,自己能想到的,居然只是这种没出息的活计。但到了那个时候,我的身份也不会允许自己做这些了,那我又该去追求什么呢?把自己的子女也培养成接班人?就像母亲做的那样?母亲的母亲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吗?这么一想,顿时有些消沉,原来的我的人生追求也不是那么独一无二啊。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出生在这个家族,我的一生只能这么走下去,这就是我要背负的宿命。
原来如此,帕秋莉说的没错,我确实是在嫉妒她。
我嫉妒她虽然出身平凡,却能决定自己的人生,而我金光闪闪的一切,不过是别无选择。
实话说,我心里还是有点不服气,就算别无选择,那还是金光闪闪——别在这个话题和她纠缠下去了。
“这次是你赢了,就算你说的对吧。”
没什么可辨驳的,本想救她一次证明自己,结果反被她救了,是她的大胜利。
“赢?”红美铃愣了愣,“我们有比赛什么吗?”
“哈啊……”
这家伙果然还是傻的可以。
“没什么,总之这次谢谢你了,你的话,我作为参考记在心里了。”
不光是你的话,你这个人我也记下了。美铃,你并不如我想的那样是个对人生毫不负责的人,尽管方向不同,我还是认可你的追求和努力。
“哎,我也只是个光会说漂亮话的毛头小鬼罢了。”
红美铃两手一摊,大大叹了口气。
“其实不瞒你说,我现在腿疼的要命,根本走不了路,大概到太阳落山也走不出森林了,虽然我是个过程主义者,可一想到考试不及格果然还是会伤心啊。”
“无妨,我带你出去,有恩就要报,这是我们家族的信条。”
“你的时间够吗?”
“担心什么,时间是我最不缺的东西。”
“……太谢谢你了!”
忽然,美铃抱住我的脖子,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
“你、你、你做什么!”
我一把推开了她,赶忙手捂住脸,遮掩逐渐开始变得滚烫的部分。
“你们西方不都是这么表示感谢的吗?”
“我才不是西方人,你看名字就该知道吧!”
“啊,也是哦……等等,那你接下来该不会要我负责什么吧?比方说马上就要把我带回你家向你父母……”
“住口!才没那回事!”
不知道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来捉弄我,总之,又和美铃为这样那样的事拌了一会儿嘴后,我耐不住她的死缠烂打,最后和她一起把全班同学都带出了这片森林。
路上,我听着美铃还有其他人吐露自己的过去,讲述他们曾见过的人和事,观摩彼此的人生轨迹……这让我惊奇地发现,看似平凡无奇的人,背后也可能有曲折离奇甚至波澜壮阔的人生,也许确实不能把别人随便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评判。
把所有人都带到目的地后,一大堆同学围着我和美铃表示感谢。我忽然想到,也许三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和红美铃真正交流彼此,也是同学们第一次真正把我当成了朋友。
令人意外的是,第一个走出森林的是帕秋莉,我们抵达终点时,她已经在那里等了我们许久了。
“怎么样?”
帕秋莉略显得意的神色,指尖缠绕着一小团急速旋转的气流。
“操纵空气的风魔法也可以用来折射光线隐形哦,我就这么一路走过来了。”
“尽耍些小聪明。”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魔法过时了,不过是拿到马戏团表演的玩意儿,可关键时刻还挺有用的吧。”
“魔法也不是万能的,帕秋莉,你也该钻研点更能被这个时代接受的东西了。”
“不劳你费心,如果这个世界上魔法真行不通了,我还能靠配置药剂去当个医生。”
“医生?”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招呼美铃过来。
“美铃,你刚才和我说的那个小女孩,是得了什么病?”
“这个啊。”
美铃手捏下巴苦恼了一会儿。
“该说是疾病还是体质呢?总之很不好办呐。”
“你只管说说嘛,现在正好有个宣称毕了业能当医生的病弱女学生在这儿呢。”
“那个小女孩——”
红美铃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见不了阳光啊,她只有太阳落山后才能行动,所以我才在夜里训练来着……”
这小声的一句,在我耳畔听来却如惊雷。
一股寒意从头延到了脚,心狂跳不止。
不会这么巧吧,不会这么巧吧!我才刚刚认可她这个人,就不得不和她决裂了吗?
不会的,不会的,也许只是对光敏感的普通人,天下体质敏感的人那么多,就算有几个晒不了太阳的家伙也不足为奇吧!
我小心翼翼地开口试问:
“能和我说一下,那个女孩的名字吗?”
红美铃点点头,她嘴唇微微动了四下,道出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让我的心彻底凉透。
八、
今天,要举办我继承家业的仪式。
我将接过家族传承至今的一套银刃,正式成为吸血鬼猎人。
——我知道,我就要踏上猎杀那对吸血鬼姐妹的旅程。
——我也知道,谁将拦在我的面前。
自毕业回到家中已经一个星期,报告结业的那天,母亲也许察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她听完我的报告后没有多问,只嘱咐了几句就匆匆出门,神色紧张,看来这几天她也有事要忙。
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有时间来整理自己的心情了。
三年来的学园生活,我曾将之视为踏向目标的阶梯,学校内的一切人和事,都不过是我走向今天的垫脚石。
她自然也不例外,我曾视她为所有踏板中最难踩的一个,也是能把我垫的最高的那一个。
可自从那天和美铃谈过后,我发现一切都变了。
再次回想与美铃度过的这三年,她的形象忽然鲜活起来,过去的回忆夜夜如旧版电影播放在脑海,我发现灰色的胶片上,只有美铃的身影变成了彩色。
从认识她第一天的不快,到第一次输给她的耿耿于怀,再到发现她对任何人都毫无介怀的坦诚,留意她的一言一行,开始慢慢为她的前途忧心,又看到别人与她热情聊天而酸涩,发誓绝对要赢她的不甘,再到……毕业的那天,她向我坦白自己的秘密,还在我的脸上吻过,而听到那个女孩的名字时,内心的痛楚终于让我确信了。
原来,我比谁都要关注她的身影。
原来,我比谁都要在意她。
——为什么人们只是因为传言、因为种族这些虚幻的玩意儿,就能对毫不相识的人出手呢?
想起那天美铃的话,我不禁苦笑,这句话阻止不了我,更不可能说服我的母亲。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怎样才能让我逃离这一使命!
我曾把这一切看的比生命更重要,可现在我竟然会想逃,该死的红美铃,都是因为你占据了我的心!好吧,算你说得对,人类这种生物还真是没有自我啊,我算是彻底栽到你手里了!
双腿像灌了铅般沉重,我挪着步子,推开家里圣堂的大门。
母亲已经在那里等了我许久,神色凝重,又显几分疲惫,我听说她今天早上才从总教会那里赶回来,想必又有什么重大的使命交了过来。
圣台上摆放的银刃闪着寒光,我马上就要拿着它们在圣像下宣一大堆誓词,什么为了正义为了守护人类为了教会尊严为了神明这样那样冠冕堂皇的玩意儿,我心里清楚,一切都只是为了家族的名誉,为了自己的前途,为了回应母亲的期盼。
一步,又一步,从门口到圣台这短短的路程,我像是走了半个世纪。
母亲离我不到一米了,我低头不敢看她。
用尽全身力气,我努动嘴唇:
“妈妈,我……”
“哇啊啊啊啊啊啊————!!”
怎么了!
我心里一惊,抬头一看。
母亲正揪着自己的头发,发出嘶哑的悲鸣。
我彻底懵了。
“母亲、母亲,您怎么了?”
“——教会的那帮婊子!”
她一拳砸在圣台上,巨大的声响把我唬跑了半个魂儿,我只感到天晕地眩。一向教导我保持优雅的母亲嘴里竟然吐出这个词,结结实实把我世界观打了个粉碎。
“那帮婊子说如今这个时代,神父都知道用刻纹枪了!耍飞刀的吸血鬼猎人只能拿到马戏团去表演!再也不需要我们了!她们忘记我们一家为教会服务多少年了吗!从六百年前的德古拉时代开始……”
母亲嚎啕大哭,嘴里不住地咒骂,而我傻站在原地,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也许该笑,我不用踏上几千里去杀和我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就不必和她为敌了。
也许该哭,成为吸血鬼猎人的第一天,我就失业了。
鼻子一抽,我也不禁淌出泪来。
这么多年来的努力,这么多年的心血,全都付诸流水!行业被淘汰,理想化泡影,那个日思夜想的传奇形象灰飞烟灭。我精心谋划的人生路线,我忍受焦虑和不安的那些日子,又到底算是什么啊!
历史课上曾经学过的几个名词浮现在脑海——纺织女工、哥萨克骑兵、战列舰、柯达……那些人当年也是这种感受吗?
我不知道,可我蓦地想起红美铃和树妖战斗时说的那句话。
——战斗也好,人生也好,哪是那么简单就能算好每一步的东西啊!
九、
穿过森林,来到湖畔,精美的洋馆矗立我面前。
“……终于到了啊。”
真是让我好找,藏在这种地方,哪怕是天上的间谍卫星也照不到。
深呼吸了一口气,我定下心神,敲响了洋馆巨大的铜门。
——稍等,这就来。
门后传来了回应,听这散漫的声音我就知道,她一定还是那副傻样。
你曾说过,追名逐利只是在排解空虚。
你曾说过,人生总有要浪费掉的时间。
你曾说过,要为了喜欢的人和事而活。
那就让我见识见识吧,我要跟你待在一起,近距离观察你的一切,看看你能不能把这些大话贯彻到底。
这里将成为我新的起点,学校里未完的比赛,我要在这里继续,看你还能不能一直走在我前面。
要是你敢怠慢自己的人生,又在我眼前睡大觉的话,我可不会客气。
门打开了,我抢先一步弯腰,深深鞠了一躬。
“我的名字是十六夜咲夜,专为应聘贵处的女仆一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