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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头

2023-11-14 06:02 作者:奇妙物体收藏者  | 我要投稿


姥姥煎的蛋饼很好吃。我向她讨教过秘诀,她只让我多放点油。在上海、海德堡、北京和慕尼黑,我尝试过很多次,但总是不如她煎的香。是锅底的形状不对?鸡蛋的品种不对?油的种类和牌子不对?我只记得我夹起一块她煎的鸡蛋拌进米饭里,浇上一勺炒鸡块或者烧豆腐的酱汁。从初中到大学,一直如此。大学的时候我参加志愿者活动,接待一个英国青年政客。他的背包里放着一把尖头毛刷,在通过活动场馆安检的时候被拦了下来,我向保安解释了很久。他说他负责在性少数群体中争取选票。我们聊到了冰淇淋、领带或者其他。我提起我的姥姥,我说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但她理解不了同性恋。他点头表示同意,并说:是的,这需要一个过程。我第一次去德国的时候,在冰淇淋店里点了一个梨子味圆球,店员问:你要华夫饼(Waffel)吗?我把华夫饼错听成了武器(Waffe),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愣在原地。我自己做过华夫饼,用面粉、糖精和鸡蛋,并不好吃。我做白煮蛋也总是欠火候,一口咬下去,流淌的蛋液滴到领子上。店员指着一个甜筒,又问我一遍:你需要武器吗?我点点头。我握着一个鸡蛋上的梨子,推开店门,在时差中的正午阳光下朝天空开枪。

 

那天,我吃完梨子冰淇淋,走路去海德堡南郊的哲学家小径。所谓小径,因康德等人常来此散步而出名,其实只是半山腰一段小路。游人极多,亚洲面孔在合影,西班牙人大声呼唤朋友,美国人到哪儿都掏出棒棒糖、蛋糕一类甜食大吃。我顺小径走到尽头,沿路上山。我看到箭头形状的路标上写着“Weissenstein”。这是海德堡的一个地名,但我初到此地,并不熟悉,按字面(“白色石头”)理解,一厢情愿认为指的是某个著名景点,并且和一块白色石头的历史遗迹有关。我带着期待在山上走了三四个小时,没有找到白石头。我感觉自己像等待戈多的乞丐,误入桃花源的渔人,走向城堡的K。我身上没带水也没带食物,太阳渐渐下沉,手机在山上失去信号。我坐在地面上,身体的重量引起枯叶压缩的细簌之声。山谷间的风越来越冷。我知道自己没有危险,大不了原路返回就是,只因为没有找到白色石头而失落。山下的世界里,灯光一盏一盏亮起。人们在餐馆中举起杯,吃牛排和薯条。嫩黄色窗帘之后,男孩与女孩相拥。大桥中央,卖艺的孩子拉起手风琴,一个乞丐坐在旁边默默聆听。在两棵树之间,我听得到自己的呼吸,一些我以为已经忘却的信息突然闯入脑海,比如我想起康德的名字是伊玛努埃尔,拼写是Immanuel而不是Emmanuel,康德的一生就像一块石英钟绕着小城柯尼斯堡旋转,柯尼斯堡的拼写是Königsberg而不是Königsburg。这些我都在哪一本枯燥的哲学史教材中见到过。我以为我忘记了,其实没有。所有的忘却都仅仅是遮盖。我寻找白色石头,但终究不会找到。这像一个很常见的比喻,关于人生或者理想。我想写一首诗记录此刻的感受,但一个句子也写不出来。

 

在另一个梦里,我远远观望一群身上长着白色花纹的牛。它们让我想起层层冰川,或者风干剥落的岩石。我写过一首诗,大意是我们的世界是一个鸡蛋,上帝就像厨师一样,把鸡蛋磕开然后煎熟。如果我们正是生存在一片广茂无垠的牛背上呢?我读过一本哲学史,是邓晓芒和赵林写的,但现在只记得些许人名,哲学家们辉煌的思想就像石子在水面激起的涟漪,震荡后就被我忘却了。我记得一个希腊人说过,我们的世界被安置在一块乌龟驮着的巨大的青石板上。在某一个瞬间,我知道自己身处于世界的褶皱之间,前进或后退都只是歧路。那么强烈的震动,那么大的风,让我相信那个哲人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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