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上)

前言:
去年一整年几乎没有动笔,又不太愿意继续整理高二高三时的存稿,因此实在是觉得亏欠且空度了一年。偶尔堆积了一些点子,但又由于七七八八的现实原因没能继续写下去,渐渐地记忆衰退了也就彻底无法完坑了。间或回看高一写下的剧情大纲(失落、溯流),总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有种掌控手中角色命运的自信,喜欢把他们肆意揉捏,然后用一种高高在上的上帝视角俯视他们的反应,并从中取乐。不过现在这种自信渐渐丧失了,又由于前半年经历的种种故事,我感到自己的灵魂逐渐被疯狂与空茫占据,已经渐渐地失去幻想的能力了。于是我只能打算稍加改编我所经历的故事,敲打填充成一篇无趣的短文,但又怕别人看穿我那颗猥匿的心中所想,故又竭尽所能给它披上无数重幻想的外衣 ,直到我自己都快看不明白方才了事。
目前为止只写下了大纲故事线的一半长度,但是忽而感觉后半部分故事可以有更好的、更贴合现实且更不符合逻辑的结尾,所以打算暂且搁笔想想后半该怎么改。我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心性评价是迟钝且幼稚,不过我倒是希望这种幼稚能保持下去,它是对抗不讲逻辑的现实的最后手段,也是我在半疯半痴之间坚守本心的最后真理。
另外,本篇中的世界观其实也是神想背后的大世界观,本来它后面(包括没上传的桜街、浮光、神庭三篇)是要对这个世界观作很多很多展开的,只可惜没写完(
以下正文。

西河
“哥,你看,今天星星好多哦。”
我循着流月的指引望向天际。那是一条璀璨的星河贯穿夜空,数不清的繁星编织着那一条横亘天顶的绸带,缓缓流淌着、闪烁着,给人以极大的震撼。身侧裹着黑袍的少女流月望着此景,明亮的眼睛里都被那星空占据,她兴奋地挽住我的右臂,呼吸急促,脸上也有了笑意。
“真好看,谢谢你提醒我。”我左手伸过去揉了揉流月的小脑袋,于是和她一起盘膝坐在草地上,就这么仰望着星空。今夜的星星多得真是不像话,之前的每一夜虽然也能看到很多星星以及那一条贯穿天际的雪白银河,但却远不如今夜来得绚烂,来得摄人心魄。我们正处于一片茫然无边的繁盛草甸中央,四野寂静无声,仿佛能听见星空在呼吸。我心中略微陷入回忆,依稀记得年少时在家乡就喜欢仰望星空,如今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还是会在那壮丽的景色和静默的美中陷入沉醉。
“怎么了?”我注意到流月那带着笑容的脸颊上又有泪水滑落,那一滴一滴的眼泪映着星光,好像也成为了那银河的一部分。少女精致的容颜,一半映着星光的明,一半隐于夜色的暗,泪光点点,隐含着忧思。
“没什么,只是觉得能有流云哥哥陪我一起看星空,是很奇妙很奇妙的缘分……”她喃喃说道,笑容依旧,双手撑起双颊,任由那泪水落下。星河倒映在她的眼眸中。
我轻叹一声,有些无言以对。实际上我与眼前这位据她所说名为流月的少女虽然以兄妹相称,但其实只是于这死寂的世界中萍水相逢,并非真的是一对亲兄妹。虽然我们刚认识还没几天,但有时却有种仿若亲兄妹一般的默契,仿佛只是这样坐着,某种奇妙的感觉就在我们彼此之间流通,很多事情都不言自明。但又有些时候,她在我的眼中像是笼罩着一层迷雾,神秘而又深邃,看似简单清纯,可又让人看不穿。
“是啊,是很奇妙……”短暂的沉默后,我再度轻叹一声,又抚了抚她柔顺的黑发。
不过或许是凭借着我们两人之间的那种奇妙感应,我知道流月的泪水另有来源。
“那里又开始痛了吗?”
“嗯,嘿嘿……瞒不住你。”少女脸颊微红,抹了抹眼泪。
“我就说你怎么忽然这么感伤……别硬撑着了,冰化了就早点告诉我啊。”我抽出被她抱着的右臂,敞开她那一袭宽大黑袍,显露出她原本穿着的破碎的长袖衬衫与短裙。我略带心疼的目光看向她的胸口,心脏的位置,那里她的衣衫已经被血水染黑,一个足有拳头大小的贯穿伤直直地穿过她的胸膛,透过这一侧甚至可以直接看到另一侧,即使只是透过上衣去看,也能给人以不小的震撼。
流月红着脸,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任凭我的时空灵力浸入她的外衣。直到我指尖的灵气给她胸前伤口的冰封又加厚了两层,她紧蹙的眉头才有了一丝丝的消解,嫩白葱指摆弄起了裙摆,又开始看着我傻笑起来了。
“这样真的能让你好受点吗……?”我看着她胸前那大片发黑的血迹,忍不住皱眉,即使被冰封了那么多层,创口的血色仍然触目惊心。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似仅有十来岁的柔弱少女是如何忍受这种心脏被贯穿的痛苦的,也很难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如此残忍地对待她,还以未知之法维持着她的生命。不过我对此确实无能为力,毕竟我完全没有修习过治愈系的魔法、灵术之类,只能将那淌血的伤口冰封,以此希冀能减弱一丝丝她那广阔无边的痛苦。
“谢谢哥哥!没关系的,一点都不痛啦!”少女开心地笑着,飞快地再次裹紧了黑袍,眼角还闪烁着方才没拭干的泪。
“不痛了就早点睡吧,明天早上咱们早起,继续赶路。”我没敢去对上她的目光,而是转头再去望向星空。她说不痛,我怎么会信呢?但见了她快活的样子,我又不忍心继续去揭她的伤疤。
“好——”流月甜甜地对我又笑了笑,而后合拢黑袍,便直接躺倒在了草坪上,双手枕着后脑,看着那银河垂落天际,闪烁的星光盈满了夜空。我也躺了下来,这个世界夜晚的荒郊野外本来就不会有什么危险,我们都习惯了风餐露宿。
“讲故事,讲故事——”她侧过身来看着我,一双晶亮的眼眸里闪烁着期待。
“好好好,今天继续给你讲枫叶文明的故事……”我有点无奈,缓缓地给她讲起了有关那枫叶文明的一则则往事。与她相识的这些日子里,流月每天都会求着我给她讲睡前故事。作为一名时空旅人,我最不缺的就是文明的记忆,挑出几则小故事来哄这个天真而不谙世事的少女简直是易如反掌。而她也好像对这些文明的小故事很是感兴趣,静静地望着我,听得十分入神。
“……枫之国的公主双腿夹紧马肚,拈弓搭箭射向那位身着亮银色战甲、仪态雄伟的叶之国年轻战将——战将极力躲闪那一箭,但还是被射下了面罩,也就是这时枫之国的公主才认出,他就是当年那个边城小巷里的少年,那个古杨林里救了她的年轻的猎手,也是叶之国唯一的王子。公主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们的下一次相见居然会是在战场上成为了敌人。而且他们二人,还分别成为了战场上双方的最高领袖……”
我知道自己的叙述并不流畅,多年的孤行已经使我的叙事能力退化得不成样子了,但她还是很努力地在倾听,在微笑。渐渐地,不知道是我讲得太无聊还是她不忍心听下去后面的情节了,黑袍少女缓缓闭上了双眼,呼吸也渐渐地变得均匀而悠长,沉沉地睡去。我见她睡了,也就不再继续讲下去,或许让这个故事停留在它的最高潮处,才能最好地保留它的美吧。
我看着眼前熟睡的少女,思绪渐渐地回到我们相识的那天。

我是一名时空旅人,旅名是流云——也就是在遇到其他时空旅人时用以称呼自己的名字。当然这并不是我的真名,不过行走于这茫然无尽的混乱时空之中,名字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我从混乱时空中来到这片文明古陆,身披旅人斗篷——说白了就是块破布,腰间别着把残破的长剑,手里握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罗盘,走过许多地域,寻找着文明结晶的踪迹。我走过海滨,走过原野,穿过一座又一座城市、村落的废墟,凭借着对古陆世界的体量以及对一路上见闻的判断,我估计这个文明在覆灭前可能相当强盛,有过一段辉煌灿烂的历史,人民守土安邦、安居乐业的和谐场景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加快了探索的步伐,强盛的文明灭亡后留下的文明琉璃,对时空旅人来说是难得一遇的珍宝。
走过许多日夜,我走进了一片广阔的荒漠。这里的漠沙呈现出如同枯萎了一般的黄褐色,它们随着文明的消亡,也会一点一点地老去。实际上所有地表景观都是如此,只是这种现象在沙漠中表现得更明显一些罢了。荒漠的天空被尘霾遮蔽,看不见天穹上本应出现的混乱时空、尘海无尽,而是只剩下了这压抑的灰暗,让普通人忍不住望而却步。但是,这恶劣的条件并不能阻挡时空旅人的步伐,我一如平常闲庭信步走入沙海之中,手上的罗盘微微发光,那遮天盖地的风尘飞到我身侧便被镇压落地,再也飘不起来了。这小罗盘对四周时空有维稳之效,能护佑其主行走混乱时空而不至于迷失,是我这一路旅途上重要的一大助力。
我走进古漠腹地一座残破不堪的古城,风沙如蚁蝗般蚕食着这古城最后的残壁断垣。走进城池腹地,那狂风呼啸声竟渐渐地远去了,城池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是偶尔能听闻风吹过矮楼深巷时传出的如同亡魂呜咽似的鸣响。一如我见过的所有死去文明的城池废墟,这里高楼坍塌、街市尽没,道路上堆满了残垣断壁,落满了灰烬似的黄尘。
“好像也不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眯起眼睛,身为时空旅人,敏锐的时空感知使我察觉到了这座城市里的一些不寻常。那漫天的风沙之中,我的小罗盘维稳范围之外,也有一处时空趋向稳定的区域,像是风暴中的一处风眼,吸引着我的目光。
城池废墟的道路并不平坦,黄尘掩埋的道路上随处可见露出半截的枯骨,不过这对于时空旅人来说却是司空见惯。漠然是时空旅人的职业病,见过太多太多类似的情景了,旅人的心很难再泛起一点波澜。
但在看到那时空稳定区域的源头后,我的心海还是泛起了涟漪。那是一个全身笼罩在一袭宽大黑袍之中的少女,紧紧地抱着一只巴掌大的沙漏,在漫天风沙里无力地蜷缩着。那沙漏与我的小罗盘类似,也有维稳时空的能力,是它散出淡淡的光芒,保护了少女,使其没有被四周呼啸的沙尘吞噬。
我在离她五米处停下了脚步,静静地望着她。她低着头,似乎已经察觉到了我的到来,身躯微微颤抖着,微弱的啜泣声穿过风沙隐隐地传来。我注意到她的身下有一滩还未干透的暗红血迹,心中莫名一颤。
我放下了旅人本应有的戒备,走到她身前,俯下身去揉了揉她黑袍风帽中的脑袋,轻声说道:“你需要帮助。”
“……别碰我。”她咬着牙说,伸出手来用力拍掉了我的手。
她受伤了,而且是很重的伤。我环顾了一圈四周,并没有发现任何危险源,心中有些不解。
“你是怎么受伤的?”我站起身,警惕着周围,右手按在了腰间悬剑的剑柄之上。
“……不知道!”少女仍然紧咬着牙,但短暂的沉默后还是松了口,“……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不是外力伤害所致?我蹲下来,目光带着怜悯地扫过她黑袍里短衫下露出一角的胸口,一个足有拳头大小的空洞前后贯穿了她的身体,伤口处还在缓缓地渗出鲜血,胸前的黑袍早已被染得暗红。这种伤势,对于一般人来说已是致命,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仍支撑着她活着,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回答我的问题。哪有人能自己不小心把胸口弄出一个大洞的?
少女自然能发现我在看她的哪里,一只苍白的小手立刻抓起了黑袍的衣领,另一只手凝聚起一抹七彩时空灵力挡在我和她之间,泛红的脸颊上满是畏怯和羞赧。
我伸手挥散她那微弱的灵力,没有理会她无力的反抗,一缕时空灵力在小罗盘的帮助之下缓缓渗入她的黑袍之中,化为一道坚冰填补了她心口的空缺。也就是在这时我第一次对上了她的眼睛,那张清秀的脸庞底色苍白如纸,唯独双眼是清澈见底的透亮、黑白分明,算是这一方黄尘世界中我见过的唯一干净的东西了。
“疼么?”我站起身,拍了拍手。
“……好像不疼了。谢谢哥哥。”少女抬头看向我,忽然笑了。我俯视着她的笑容,猛然发现我的心底是如此渴望这种东西——近乎永恒的痛苦终于得到缓解时的那种解脱的笑容。那是贯穿心口的伤,鲜红的血液宛如喷泉,不知何种力量延续着她的生命,残忍地让她在这一生不如死的痛苦中长存。我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干涩的发丝和枯瘦的身躯,心忽然颤抖了起来,脑海中某些早已消散的情感似乎被她激活了,快速地复苏着。
“还好你遇到的是我,要是换个人来,估计你要被拿去做实验,怎么会有人心脏被刺穿还能活下来的……”我说着笑了笑,伸出手去,把蜷缩着的少女拉了起来。她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站起来过了,两条见骨的白腿微微颤抖,不过她运转着她那不多的时空灵力,硬是顽强地站稳在了枯黄的沙地上。我牵起她的手,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走过古城空寂的街道,走过路旁森森的白骨,向着沙漠的尽头,开始了我们的第一段旅程。
于是,我带上了她与我一起同行。她称呼我为哥哥,说她的名字叫作流月。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冲动使我带上了她,按理来说时空旅人应该是永远孤独、永远冰冷的,不该泛爱于文明的遗民,甚至不该显露过多的怜悯……

“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伤的。”我郑重地对流月说,“你要知道,我们时空旅人的日常就是去一个又一个文明世界旅行。在路上只要遇到有难的人,我们都会尽可能地帮助,就当是为这一趟旅游交了点门票钱咯。”
流月手抚着胸口前的衣领,抿嘴一笑,没有说话。
我们又一次上路了。由于我用冰块封住了她淌血的心脉,天天喂给她我用时空灵力创造的“营养大餐”,流月的脸色已经开始渐渐地有了红润,手臂也不再那么骨瘦如柴了。但是在长途跋涉之中,她的喘气声仍然时不时飘到我的耳边,那黑袍包裹的身躯仍然像是一只染血的布娃娃一般,脆弱且易碎。
迎着初晨的微光,我正了正身后破碎不堪的披风,与黑袍少女一前一后,踏着足有半人高的杂草踽踽而行。等待身后体弱少女跟上的时间间隙里,我望向东方的天际,那破碎崩坏的太阳正从东方的尽头缓缓升起,照亮整片天宇。
如果说正常文明世界的太阳形状是一颗湿润固化的沙球,那么这里的太阳就像是沙球烘干水分后坍塌的样子,像是一团发光的散沙,其光和热都大不如前。实际上这太阳的崩塌就是文明古陆走向衰亡崩溃的第一步,光与热散失使得世界自然环境改变,再加上文明之力对时空物理规律的维稳效果慢慢减少,这个世界便会变得越来越不适合人与动物等居住。人口与动物数量锐减,又反过来加剧了文明的崩塌和时空的混乱,最终在这个恶性循环下古陆彻底崩塌,整个曾经繁盛的文明终将化为时空尘海的一部分。过往无尽繁华,皆化为飞灰,无人再忆起。
但是少女流月知道这些吗?我转过头去,看着少女抓着黑袍,略显艰难地迈动着步伐,踏过一片又一片荒草。察觉到我在看她,她抬起头来对着我笑了笑,眼角还挂着一丝似乎永远擦不干的泪滴。那微笑正映着金色的晨光,泪滴在阳光下散射出一圈极淡的七彩光晕,似是一幅如梦似幻的光景,可我却不忍心打破这美好的一幕。
“哥哥,你说,你会尽可能去帮助你遇到的人?”流月小声问道,低着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嗯,是啊!”我笑了笑。
“那你……能帮我完成一个愿望吗?”她搓着黑袍的衣角,忽而坚定了决心似的抬起头来,目光在空中与我相碰,但马上又躲闪了起来。“啊,那个……愿望,可能会有点难,但是我真的非常希望它能实现……”
“说吧,什么愿望。”我努力做出一个和煦的微笑,“别紧张,说吧。”
“嗯……我想……我想回家。”
流月把“家”这个字咬得非常用力。我注意到她的双眼都攀上了少许血丝,心中一紧。想来她是很久很久没有回过家了,思乡心切吧。
“这有什么难的?”我微笑着安慰她,“这样,你如果愿意的话,让我看一看你的记忆,然后我们多走点路,多找一找,应该就能找到啦。”
“可是,我……”她又抿起了嘴。
“知道你身体虚弱,慢点走也没问题,我可以走快点帮你去找啊。”我走上前抱住了她柔软干薄的肩,发现她居然在微微颤抖着。
她沉默了许久,望着东方正奋力地从地平线上挣脱升起的破碎红日,我正要开口去问,她忽然说话了:
“哥,你看,那太阳,是不是碎了?”
“是啊……”
“但它本来不是这样的吧?我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我却清楚地记得这样一幅画面:以前我在家里隔着窗户去看日出,那太阳从地平线下跃起,灿烂的光芒把整座城市都染成了璀璨的金色,更重要的是,它——是圆的,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形。”她的声音轻柔,却又掷地有声,“那么,哥,你说你走过很多文明世界,那你能告诉我,太阳本来应该是这样破碎、黯淡的吗?”
“太阳是圆的……”话已出口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多轻。看着她黑白分明、隐隐含泪的纯净的双眸,我已经隐隐猜到她想要说什么了。
“我想,我的愿望是,我真的好想回到那个太阳还是圆的的时候,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很多亲人朋友都在那里。我好像睡了很久,记忆中有很大一片空白,醒来后身上就多了这么一个吓人的伤口,就有了这个小沙漏,但城市、人们、亲人朋友,都不见了,都消失了,只剩下我躺在废墟里,一个人想着他们,一个人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默默地揉了揉她黑衣兜帽下的小脑袋。
“哥,不用麻烦你去找了,刚才沙漠里的那座废墟,我家就是其中的一部分。”她咬着嘴唇,压抑着心中的思念与哀伤,“我想……我好想回到我睡着之前,我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了,就连爸爸妈妈的身影都已经模糊。我……我好想再看看他们,再看到城市人山人海的辉煌,再看到这个世界焕发生机……我不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我只知道我醒来后这个世界不知道为什么就变得死气沉沉的,城市倒塌了,沙漠覆盖了那里的一切;我们走了那么久了,别说人和动物了,连只蚊虫都没见到过……”
我陷入了深思。原来少女早就对文明的衰亡有所觉察——也很难不觉察,毕竟太阳的崩毁、蔚蓝天空的消散和地表植被的褪色,都尽在眼中,渲染成一幅暮气弥漫的光景。而她的愿望也很朴素,只是想要尽祛暮气、回返生机,恢复文明的盛况,重回当年的美好,和这文明灭亡危机下的所有普通人一样——但这谈何容易呢?
稍作休息后,平复了一下情绪,我带着流月继续上路了。我并没有急着去给她答复,毕竟想要复苏一个文明,实在是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外。
“哥哥的时空灵力那么强,什么都能创造出来,或许……有办法可以试试吧?”流月看着我,吃了一口我创造后递给她的糖葫芦,手中把玩着那只小沙漏,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我看着她的眼神,心里明白我已经是她于绝望之中燃起的唯一的希望了。拒绝的话来到了嘴边,却又一次说不出口。
“逆转时空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或许还真的有办法……让你们的文明重新产生一些生机。但是也只是有这些办法而已,至于它们能不能奏效,还得等我们先去多走走多看看,再下结论。不过无论如何,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得找到你们文明最后的遗族。” 我想了想,抬手创造了一支翠绿色的长笛,“你会吹笛子吗?”
“呀,你怎么知道我以前学过一点……”流月看着那长笛,心中的哀伤消散了些许,她抹了抹眼角,而后欢快地从我手中拿去了长笛,开始吹奏起来。
我带着她在幽静的荒野中继续前进,走走停停,而每当我们停下休息时,清脆悠远的笛声就会回荡在草甸的上空。这片草甸很大很大,而且很平坦,像是一条青绿色的巨大地毯铺向无穷远方,那笛声传不了多远,就会被无尽的寂静吞噬。
我教给了她我所擅长的一首笛曲,她学得很快。破碎的残阳升上高空,偶尔能看见一丝丝金色的流星从残阳碎片上滑落:那是太阳的眼泪,还远未坠入凡间,便已经燃烧殆尽,最后一丝光芒也陨落在不知何处。

起雾了。
在即将消逝的文明古陆之上,雾霾与沙尘会比正常情况下更频繁、更猛烈地发生。毕竟那是时空的混乱在人们眼中具象化的体现,没有了文明之力如水般的洗濯,混乱的时空就会如尘埃一般在空中积聚。
“哥,我……有点怕。”流月躲在我身后,抱着我的左臂,小声说道。
这雾确实不一般,能见度恐怕只有不到十米,弥漫四周,像是时空尘海的缩影,一样的混沌迷茫,一样的无路可出。
“没事,雾而已。”我右手一挥,两缕湛蓝色的灵力便飞掠而出,点缀在我与流月的双眼中,目光顿时穿透层层迷雾。虽然还是无法看清百米外的事物,但总之这雾没有那么使人压抑了。
我们正走入一座云雾缭绕的山谷。准确地说,这里是两座高山之间的鞍部,如果不从这里走,就要翻过一道道耸入云天的层峦叠嶂。考虑到流月的身体还是虚弱,我无视了她对那山谷迷雾的畏惧颤抖,带着她来到了此处山谷谷口。
我目光淡然地望着前方,右手按住腰间悬剑的剑柄,似乎一旦雾里出现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东西,我就会瞬间拔剑劈去。实际上我已经知晓,山谷内没有明显的生命气息,剩下的只有混乱的时空、不稳定的现实,以及某种弥散在雾中、挥之不散的淡淡哀伤。而按剑蓄势的动作,不过是为了安稳身畔少女悸动的心而已。
鞋底踏在青翠的草地上,足音回荡空谷之中。似乎因为山谷里持续的雾气滋润,这里的青草野花看起来远比外界富有生机。谷底的大部分都位于阳光的阴暗面,再加上雾气遮掩,颇显得清冷幽暗。于是我抬手一捏,创造出一朵金色的火焰浮于身前,用于取暖与照明。而那金灿灿跳动的焰火,也使得身旁的少女心跳,开始渐渐地趋于平稳。“走吧。”我说。
两人在山谷中缓步行进。雾中并不只有浓重压抑得使人近乎无法呼吸的灰白,也有点点或明或暗的尘埃,在雾中旋转着、摇动着,飘动不止。忽然,我注意到前方不远处可视区域的边缘出现了一个低矮的黑影,它静静地矗立着,与四周的幽暗几乎融为一体。少女流月看到后,吓得浑身发抖,裹紧了黑袍,更是死死地抱着我的左臂,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心跳飞速地跳动。
“别怕别怕,它不是活的。这里没有危险,别怕啊。”我轻声安抚着她,一步一步向着那黑影走去,空中跃动的金色焰火先行飞去,将那黑影照亮,清晰地映入我与流月的眼中。那是一块方形的石头,前面则隐约可见地表隆起一个矮小的土堆,这使得那方石头看起来,像是……一个墓碑。
“哥哥,你看,前面还有好多这种石头,它们好像墓碑……”流月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轻语。看得出来她的畏惧已经减少了很多,但还是不敢在这幽暗凄清的山谷里大声说话。前方视野范围之内,足足十数座相似的石方土堆映入眼帘,这些方形石块长宽厚度各异,打磨得也不甚细致,但都没有刻字,无法知晓这些仓促埋葬的土堆里埋着的都是些什么人物。
随着我们的深入,四周的雾竟然渐渐地淡了起来,仿佛方才那一层浓雾仅仅是这座山谷用来防止外界窥探的方式,只有进入了方能得窥真容。少女流月随着雾气的减淡,也恢复了一些平日的灵动,开始在金色火焰的陪伴下好奇地去看那一个个无字的墓碑,时而轻笑,时而沉思。随着前进,山谷深处的墓碑越来越密集,几乎到了每走几步路就有一个的程度,抬眼望去,密密麻麻的灰暗墓碑从大地中生长而出,整个山谷中的氛围都似被它们影响,变得沉重而肃然。我的脚步踏在柔软的草地上,心中越来越沉重,这山谷到底埋藏了什么样的秘密,竟然汇聚了如此多的墓碑?
“哇!哥哥快看,有虫子!”耳边忽然传来流月的惊叫。我听闻此地居然有蚊虫出现,也是惊诧万分。快步来到她的身边,果然看到流月的身前,一只萤火虫正趴在一根高高伸出的青草上,尾部的一点灯火闪闪发亮,散发着黄澄澄的光,在淡淡迷雾中显得颇为显眼。那小虫的生命之火与青草的生命气息混在一起,我竟然几乎没有察觉。
我猛然抬头,忽然意识到这山谷究竟哪里不对劲了。这里时空竟然趋向稳定,有极淡的文明气息留存!之前在沙漠废墟中我能发现流月小沙漏的存在,是因为它的维稳范围在一整片混乱的时空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而这里的时空竟然随着深入山谷缓缓趋于稳定,趋向颇为缓慢,文明的气息也十分微弱,直到我看到了萤火虫的存在,才猛然惊觉此地的不同。正是由于这里的时空趋向稳定,萤火虫等细小的生灵仍然能够于此处繁衍生息。至于那混乱的雾气,显然也是被布置出来遮掩山谷中的一切,这些绝不可能是自然的巧夺天工,必定有人为的参与。可那人……现在应该已经不在了。
我以创造出的一根棒棒糖为条件,让流月继续跟在我的身边,防止她到处乱跑。“虽然这里没有危险,但这些坟墓里都埋着人骨,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太破坏这里的寂静,保持肃然,让他们安息。”我轻声对她说。流月吸吮着棒棒糖,点了点头。
“真的好多墓碑……这里埋了多少人呀……”流月含着棒棒糖,看着山谷里密密麻麻的方形石块,喃喃道。
“数不清了。”我摇了摇头,“正是因为死的人太多太多,所以墓碑都是无字的。历史记不住每一个人。”
“我睡着的时候,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流月揉了揉眼睛,目光有些茫然,连棒棒糖也顾不上去吃了。我看着她精致白皙的小脸渐渐地没有了表情,心底也不免一声叹息。
四周的墓碑密度已经达到了一个饱和。它们排列整齐,传达着说不出的庄严肃穆。渐渐地能看到一些萤火虫从草地中飞起,数量不多,但那些光点缭绕着墓碑群,还是使得这本来死寂的葬谷中升腾起了点点生命的星光。我心中震撼不已,这一幕情景在我以往的旅程中从未见过,在正在走向灭亡的文明古陆之中,竟然还有这样充满生机的一角!流月也已看呆了,澄澈的眼眸映着萤火虫的微光,红唇微张。
一处陡峭的石壁吸引了我的目光。一具骸骨散落在石壁前方,血肉衣物都已风干消散,看起来已经死去多年。我拉着流月走上前去,似乎是在沙漠废墟中见过了太多太多枯骨,她对眼前的遗骸并没有表现出惧怕。
石壁上刻着几行小字,在我俯下身去查看遗骸的同时,流月就已经把墙上的刻字读了出来:
“西河历3924年,东殷王朝向我西河宣战。
“适时东殷强盛,我西河衰弱,主力交战于白鹭河之野。老夫以毕生所修之灵,阵斩东殷国师,然而国力衰微,军势贫弱,惨遭摧枯。
“我军将士勇猛,纵使兵车倾颓,人马俱疲,仍战至最后一息;补给告罄,后路已断,仍浴血死战,破釜沉舟。此战我军四十余万,全军覆没,无一人逃兵,此旷世之功,天地可鉴!只叹国之将灭,无人再忆起,老夫虽哀怜,然力微弱且负伤,不足以灭东殷复仇。乃用尽余生移四十余万西河兵骨于此山谷中,立万余无字碑,以彰其功,以飨其魂。
“老夫并非显赫人物,仅是西河山野一村夫,欲穷己之力,葬西河勇士于此,于历史长河中作一见证。”
我没有贸然翻动地上散落的骨骸。在我的观察中,这具骨骸的主人虽然仅仅自称是“山野村夫”,但曾经拥有着对于一个文明寰宇之内来说水平极高的时空灵力,内蕴于骨,才可保持其骨多年不朽。而他在拥有如此灵力之后,并没有跳出文明寰宇、浪迹时空尘海任逍遥,而是留居于此,穷其一生葬下这西河王朝曾经的四十万兵勇,这份功德实在令人敬佩。
而他所葬下的这四十万兵骨,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保留了西河王朝最后的文明余晖。在文明灭亡、人迹绝灭后,最能够保存下一丝文明气息的方式,就是埋骨驻坟。
“你的国家就叫西河吧?”我叹道。她与我说过此事。
“对。”流月的声音很是微弱,“但是我的记忆里根本没有东殷这个名字,我猜这个国家应该是在我沉睡之后才出现的。”
“妹啊,你沉睡以后,这个叫东殷的王朝崛起了,然后还打败了曾经称霸一时的西河王朝?然后白鹭河之野的士兵就连尸骨都朽烂不存了,你才醒来,那你是真的很能睡啊,说不定年纪比我都大,只是睡过去了。”我打趣道。我对这个神秘黑袍少女的身世始终保持着好奇,她身上的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虽然理论上来说在浩瀚时空尘海中一切皆有可能,但我还是觉得她身上的诸多谜团必定是有答案的。白鹭河我们几天前就横渡过,而白鹭河之野想必指的就是那片广袤无际的草原。
“我也不明白啊……”少女低头,一副无辜的样子。
“好了,流月,和我一起向这位老人家鞠躬致礼。他为你们西河国四十万军人筑墓,把他们的丰功伟绩留在了历史长河中,值得我们这一礼。待会我们要赶紧走了,不打扰老人和将士们安息。”我一收笑意,郑重地说。
“好。”流月走来与我并肩而立,向着地面那散落的骸骨深深一鞠躬,又向着那万余无字碑深深一鞠躬。那些碑林中飞舞的萤火虫,似乎是感受到了我们的诚意,居然都在向着我们飞来,围绕在我们身周,组成了一条金色的绸带,美轮美奂。
我享受着这些萤火虫的善意,忽然心有所感,笑道:“流月,你说这些萤火虫,会不会就是那些死去的将士的灵魂化成的呢?”
“也许吧。”流月也笑了。
“对了,还记得我上次教你的那首《国殇》曲吗?来跟我一起吹,吹给它们听。”我从虚无中拿出一支长笛,递到流月手中,而后自己也取了一支,盘膝坐下,吹奏起来。
笛声悠远,情意绵长,回荡整座山谷。此曲曲调豪迈悲怆,听时宛如身处古战场中,望着浩浩黄沙无垠,满怀着对战败的哀悼以及对故国的思念。萤火虫们也似乎听懂了我们的笛声,围绕着我们跳起了它们传承久远的舞蹈,一圈又一圈,一轮又一轮,随着节奏起落,似在欢愉,似在作别……
我望着这一幕,心中感叹。那十万军士的怒吼、国破家亡的哀伤,几乎是每个覆灭的文明所必经的过程,在文明的记忆里屡见不鲜,我本来应该是一如既往地当一个冰冷的看客而已。然而当我亲身来到十万战士的坟前,亲身体会他们的愤怒与骁勇、痛苦与凄凉,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美。

我与流月为了找到拯救她的文明的方法,走过了西河与东殷王朝的许多地域。一路上,我们搜索了一座又一座城市废墟,想要找到遗民的痕迹,但始终没有找到一丝一毫,留下的只有腐烂得只剩空壳的枯骨;想要拼接历史的走向,但所有的书简记载都已经朽灭,难以辨识字迹。我们对于流月沉睡期间发生的故事的所有认知,始终就只有山谷石壁上的那一段刻字而已。
当然在这段旅行之中,我也在不断尝试用各种方法尝试治好她胸前的伤口。从过去的旅途中我知道将死的文明由于其物理时空规律的细微改变,往往能诞生出一些对人体疗伤有神效的变异药草来。在路上我们确实也找到了一些这类神药,但当我把它们的精粹提取出来,让她自己把它们涂抹在伤口上时,这些本应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精华,在她身上不知为何只产生了一些止血的效果,这让我们很是沮丧。
同时流月也终于发现了我的时空灵力造物的局限性。它看似万能,但实际上只能创造没有生命的物体。毕竟创造生灵,那是属于神的力量,我不是神,自然做不到。
“哥,前面是我们大陆上最高的一片高原。它叫……呀,我不记得它叫什么了……”流月尽着地主之谊为我作着介绍,只不过她的记忆实在太模糊,很多东西的名字都无法忆起,所以这导游的职责做得并不算好。
那座高原的庞大虚影遥遥在望,像是一方巨大的石印扣在大地之上,气势磅礴,镇压寰宇。高原边缘陡峭,背光面投下大片的阴影,一时间高原脚下的广阔地域,虽是白天,却也如黑夜一般阴暗。几抹淡淡的云彩围绕着石印的腰部,高原的顶端可以看到覆盖着皑皑白雪,在阳光照耀下散射出晃眼的苍白光辉。毫无疑问,这座高原的高度与规模,放眼我漫长的旅人生涯也算是少见,常人从高原下跨越那陡峭石壁走到高原上,怎么说也要数天时间。
“你过来。”我向她招了招手。
“怎么啦?”流月迈着轻快的步子跑着跳着来到我面前,显然她还不知道她将要面对什么——
“准备起飞!”我坏笑着,趁她毫无防备一把把她公主抱起来,全身时空灵力运转之下,身躯腾空而起,只用了几息时间就突破了层云。流月被我抱起时小声地尖叫了一声,明显有些慌乱,脸颊微红,但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开始欢快地回头去欣赏身下的景物飞速变小的过程,还时不时转回来冲着我傻笑。我没去理会她,只是专心控制着自己飞行的轨迹,很快就到了高原的顶端,尘海天空似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刺激吧?”我笑了笑,把流月轻巧地放在高原的地面上,站得稳稳当当。
“你……还会飞啊?”她睁大眼睛,惊喜地看着我。
“会是会,但是飞不远,很累的好吧。能飞的话谁还愿意走这么远的路?哦对了,你注意点高原反应,待会有不舒服马上跟我说。”我努力平复着体内翻江倒海的时空灵力,强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带着她走上了高原的旅途。
高原的顶部十分平坦,少有起伏,除了草地明显更为稀疏、枯黄,且地表覆盖着少许多年不化的积雪,几乎和下面的平原没有什么区别。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的是,我们已经走出去几里路了,身体虚弱的流月竟然没有出现一丝高原反应的症状。而她对此给出的解释是:
“哥,我的心都被你冰封了,还怎么高原反应呀?”
我挠了挠头,感觉很有道理,就不再问了。
在路上,我向她解释了我执意要来高原上寻觅一番的理由:
“虽然高原离天外的时空尘海更近,但这里的大地地层更厚重,反而对文明遗迹的留存更有帮助。我也确实有模糊的感应,远处有很淡很淡的文明气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也不管她裹着黑袍风帽的小脑袋听不听得懂,自顾自地讲解道,“而且,高原上的神药出产相对会比较多,或许就能找到一种对你有帮助的也说不定……”
“神药……”流月一听到这两个字,就愤愤地撅起了嘴唇。前几天我们就找到过一株所谓的“神药”,我还把自己划伤亲身试药,那其貌不扬的青色草汁滴到伤口上后,肉眼可见地修复着伤口,转眼间恢复如初。可当她把那药汁滴到自己的伤口上时,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似乎那些草药可医治天下恶疾,却独独拿她胸口的贯穿伤没什么办法,这让她很是苦恼。
我们走着走着,很快到了黄昏时分,我忽然发现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孤零零的石质建筑,这也是我们在高原上发现的第一座文明遗迹。来到近处,这赫然是一座庙宇,石壁青苔遍布、裂痕交错,房顶也已经坍了下来,房内随处可见碎落的石块。
“我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高原晚上冷,有个地方避风还是挺好的。”我说。流月似乎对这种神异的建筑充满了好奇和敬畏,自从进来以后就不停地左瞧瞧、右看看,听到我说要在这里过夜,她连连点头以表赞同。
神庙的入口正对面中央立着一尊石像,那石像历经岁月,早已斑驳不堪,但可以看出刻着的是一个女子,身着典雅的素衣长裙,面容端庄,长发绾起成髻,似是在吹奏手中早已断裂的石笛。流月拉着我的手来到石像前,仰望着这座足有两三米高的女神像,不得不说这石像雕刻得堪称传神,纵使石体细节在岁月流逝间风化消散,还是能够依稀感受到这座雕像所刻之人的神韵所在。
“这座神像,给我的感觉不像是一个虚构的神话,而是一位真实存在的神灵……”我看小导游流月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于是主动拉起话题。
“这是我们这边所崇拜的一位女神,我们叫她妤祖,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实存在的,我只知道我小时候听说过关于她的传说……”少女流月在一块断裂的石块上坐下,招呼我道,“哥你快来这边坐,这次轮到我来给你讲故事啦!”
我听话地来到她身边坐下,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雕像的底座,两个刻字至今还清晰可见:妤祖。怪不得流月会记得她的名字,原来是这里有提示啊……
“传说,一开始这个世界上的人族都是茹毛饮血、灵智未开,不会使用火,也不会制造工具,与野兽没有什么区别。直到妤祖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没有人知道她从何而来,也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她是一位美貌温婉的女子,身披素衣,风姿绝世,于旷野绝巅上吹响启蒙之笛,为人族启蒙灵智。
“人们把她尊为神明,称她为妤祖。后来的很多年里,人族开荒扩土,披荆斩棘,建立城市,安居乐业。但是有一天,吹笛的妤祖消失在了山之绝巅,那根翠绿的启蒙之笛掉在了山脚,不知被何人取走。
“没有了启蒙之音的指引,人们组建的几个城市之间掀起了战争,开始相互倾轧、攻城略地。在这乱世中出现了一位英雄,他是西河城的城主,他得到了女神的长笛,将之奉为圣物,统领西河城统一了各城邦,最终成立了西河王朝,这就是西河王朝的来源啦。”少女流月笑道。
我静静地听着,听得很专注。这是少女第一次主动给我讲起她记忆中西河文明的往事,以前我每次问她,她都以“记不清了”为由推脱,直到这一次才主动给我讲了第一个完整的故事。不过,我如此专心地倾听她所讲的故事,还有另外一层原因。我觉得这个故事……非常熟悉。
“然后呢,西河王在建立王朝以后,对那位妤祖的存在深信不疑,并且认为她是人民和谐安康的象征,是启蒙人族的神明。所以他下令,在全王朝各地建造起妤祖的神庙,以求王朝永固、人民幸福。
“那么,流云哥哥你是怎么认为的呢?你觉得那位妤祖真的存在过吗?”她甜笑着把这个最难的问题推给了我。我则拄着头陷入沉思,因为我在其他不少文明的记忆里……都看过类似的一幕,一位素衣女子山巅吹笛启蒙万灵,后面文明的火光燃起,才诞生出许许多多不一样的枝繁叶茂、气象万千……流月讲的传说可能是编撰出来的,但其他文明的记忆可是不能杜撰的啊!难道说,真有一位或是一群这样的吹笛女子,引导了诸多世界的人族建立文明,却又很快不知所踪,徒留后人遐想?
我与流月分享了我一路所见的文明记忆与我的猜测,她也表示相当惊讶。毕竟无尽时空尘海之中,几个文明古陆分散着相隔遥远,却拥有几乎一致的神话要素,实在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两个文明古陆之间相隔有多远呢?相比于我在古陆之间赶路的时间,我们在这里慢慢行走、踏遍整座大陆的旅程显得微不足道;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细致入微地看完一整个文明的记忆,像是看一幕幕真实发生过的电影一般,把自己寄身于那些改变了整个文明史的大人物身上,去体会他们的生活,去走过他们的旧路。可以这么直观地说,要是没有这些文明记忆供我观赏消磨时光的话,这漫长的旅途可以轻易地将我逼疯。
夜幕很快降临了,气温果然骤降,流月裹紧了黑袍,躲在神庙的角落里微微发抖。我则很是熟练地拿来一些枯草、树杈等引火物,创造打火石生起了火堆,火堆散射出的暖光与热量,让整个神庙弥漫在一种温暖的气氛中。
高原的大气比起平原上的要稀薄、透明得多,于是天穹上的那条星河便更加光芒璀璨了,照亮了整片夜空。更为神妙的是,高原顶端离天空穹顶很近很近,若是细心倾听,你可以几乎听到那百万星辰眨眼时发出的轻微呼吸声。星河闪烁,仿佛有了心跳的脉动,在如此近距离的观察下,你会感觉到你的灵魂都被那茫茫星海吸引,仿佛似要离体而去。
“哥,你说那些星星上面是什么?”流月仰头望天,口中喃喃。
“星星?我想想啊。”我想起了以前走过的那些文明所遗留的故事与传说,“有一种说法是,世界上的好人死了,就会成为天上的一颗星星。这样他们在离世之后,也可以微笑着在天上望着整个人间,成为星海中的一部分,不再孤单。”
“那世界上好人真多啊。”流月笑了,“好人的星星多到把黑暗的夜空都照亮了。”
“嗯……还有一种说法是,世界上的人们每许一个愿望,天上就会多出一颗愿望的星星。愿望实现的那一刻,星星就会永远明亮地挂在天上。但如果愿望最终没有实现,星星就会逐渐黯淡,直到消散。”
“看起来很多人的愿望都实现了。”流月痴痴地望着天空。她望向那星河的一角,似乎也有一颗星星从黑暗中浮现,她在期盼着它彻底亮起来的那一天。“可是这些都只是传说,我想……听真正的真相,我想知道那些星星到底是什么。哥你不是说你是从天外旅行而来的嘛,你肯定知道吧?”
“那我来做正经科普了哦,听好咯。我之前跟你说过苍穹之外的世界,叫做时空尘海。尘海之中有无数文明世界点缀其中,你看到的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世界闪耀的文明火光,隔着无尽混乱时空,映射到苍穹的顶端,才会表现为你所见到的浩瀚星海……”
“那时空尘海应该很热闹吧?这么多文明……”黑袍少女小声插了一嘴。
“你别看这星河之中光点之间距离很短,实际上它们在时空尘海中的距离远得难以想象哦。而且时空尘海本身……只有我们这些拥有时空圣物的旅人可以跨越,普通人走进去只会迷失在混乱时空之中,也就是说文明之间几乎不可能有交流的机会。”我耐心地解释着,“时空圣物就是一类能够稳定周围一定范围内的时空的小物件,像你的小沙漏,我的小罗盘,都属于时空圣物。”
“我的小沙漏这么厉害吗?”流月抓起她的巴掌大的金色小沙漏,来回晃动着,反复把玩,盯着里面金色的沙粒缓缓落下。那些沙粒落得极其缓慢,流速却十分平稳,似乎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落完。之前我与她聊起过这个小沙漏的来历,她只说她是捡到的,至于她是在哪捡到的、什么时候捡到的,她一概记不得了。
“能稳定时空尘海中的时空乱流,当然厉害了。”我话音刚落,忽然发现怀中自己的小罗盘有了异动。我将它取出仔细端详,发现那小罗盘的指针虽然依旧没有很明确的指向,但似乎隐约间出现了指向某一个方位的趋向性。
“文明的气息……还真出现了。”我讶然。这是小罗盘的一个特殊能力,能够帮助我寻找文明气息所在的方位。我顺着那方位看去,那里是高原的更深处,一眼望去只有荒草萋萋、乱石点缀,见不到任何人烟,想来距离很远。
“真的?!……那你是不是就有办法……帮我实现愿望了?”流月惊喜,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小脸上浮现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或许有可能,可以试试吧。不过很可能还是没法成功,毕竟文明的复苏是很难很难的,现在也只是有了一线希望而已。”我叹了口气,“就算有可能,也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
“只有一线希望,也要去试试!”少女流月站了起来,笑着给我打气:“流云哥哥加油!”
我看着她欢快的笑颜,心中忽然有些后悔答应她这件事了。复苏一个文明实在太难太难,花费的时间又太长太长,而我又没有相关方面的经验,只能是硬着头皮上了。但为了我与她的约定,为了她绝望之中重燃希望的笑容,我终于再度定下决心,愿意去拼一把。旅人的岁月如此悠长,这点时间,就当是帮她补偿她这么多年经历的苦痛吧。
想到这里,我坚定了信念。为她加固了冰封后,一日旅行的疲惫涌上心来,我与流月在这座星河垂落的破庙中,枕着冰冷的石块,静待入眠。入睡的前一刻,我看到流月仍睁着明亮的双眼,望着天穹闪烁的星芒。她眼中燃烧着某种光芒,正和天上的星芒遥相辉映。那是希望。

这天流月醒得比往常都要早。正在我美梦正酣之时,忽然被她奋力拉起了手臂,猛然惊醒。“懒猪起床!太阳晒屁股了!”她笑骂道,神态甚是可爱。
“你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啊?有这么激动吗?”我揉了揉眼睛,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迎着朝阳的微光,带着流月上路了。今天我们前进的方向,正是我的小罗盘所大致指引的方向。流月不断地旋转着手中的小沙漏,一路蹦蹦跳跳,显得前所未有地开心。
“今天再给你补充一点背景知识。我之前也碰到过一些在文明衰亡时逃出寰宇寻找拯救方法的时空旅人,给你讲一下他们的经历。”流月听了,便乖乖地回到我身边,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时空旅人并不是从混乱时空中忽然走出的,每一位旅人的出现都有其原因。这原因多种多样,不过就从我曾经见过的旅人来说,确实有很大一部分,是承载着拯救其文明的执念而上路的。他们和你一样,出生于一个临近毁灭的文明,想要重现昔日的美好、拯救家园,又凭着机缘巧合得到了时空圣物,便怀着这样的愿望与执念上了路,走向无垠寂静的时空尘海。
“而我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拯救衰落文明的方法……有两种。第一种,也就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是去寻找文明最后的遗族,并通过强大的时空灵力稳定即将破碎的世界,使得世界环境再度适宜人类生存,以此帮助他们缓慢地成长、繁衍,使得文明复苏。别看我说着简单,实际上这个过程极为缓慢与复杂,而且需要相当数量的文明遗族才可以开始。如果文明遗族数量太少,我们恐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少女流月听得非常认真,陷入沉思。
“而第二种方法,就比较玄学了,只在理论上存在可能,那就是……回到过去。你要知道,时空尘海的本质就是完全混乱无序的时空,那么只要我们来到尘海中,放弃圣物的时空维稳,我们就会在混乱的时空中迷失……在彻底迷失、被混乱时空撕碎的前一刻,我们再恢复圣物维稳,就有一丝丝的可能性回到文明仍然昌盛的那个年代。当然这个可能性太低了,没人愿意去尝试。”我叹道,“而且这么做……死亡率很高,毕竟没人知道迷失之后能不能再回来……”
“所以说我们这一趟过去,是去尝试第一种方案。而我们现在面临的风险主要有两个,一是那里遗留的文明遗族数量不足,二是我所掌控的时空灵力不足以帮助他们重建文明。”我仔细地分析道。
“哥哥的时空灵力,不会不够的,对吗?”流月怯怯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里实际上没底,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给出一个比较肯定的答复:“如果我的估计没错的话,应该是完全足够的。”黑袍少女闻言,放心地笑了。
这一趟路程很长很长,长到超出了流月的想象,足足五天过去了,我们路过了一座又一座村庄、神庙遗迹,除了我的小罗盘指针越来越稳定之外,实际上没有什么比较实质性的进展。
这一路走来,流月一直很是欢愉,一会把她那可怜的小沙漏抛来抛去,一会拿出她的长笛开始小吹一曲。而我却没有她那样的放松与欢快,甚至心中还有些淡淡的焦虑。我看得出来,一路上虽然流月始终表现出对我完全的信任与强烈的亲近,始终愿意相信我有拯救她的文明的能力,但我觉得,那些只是她为了留住我这位时空旅人而刻意表现出来的罢了。她的眼中虽然燃起了希望,但是绝望还是占据了压倒性的多数,为了让我帮她拯救文明、得到一个美好的未来,她不得不将这种浓郁的绝望埋藏在心底的最深处。这种举世皆亡我独存的绝望与痛苦,在如此长久的岁月中已经几乎将她压垮,她唯有将自己的一切压注在那一丝丝的希望上,才可以免于在绝望中彻底崩溃。
至于她的绝望来源于何处?据我偶然的观察,这位黑袍少女并没有表面上的那样单纯、懵懂,她的心思比她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要深沉许多。相反作为一位文明的遗民,她对周遭一切环境细节的变化与判断,一定是比我这个走过许多衰亡文明、已经见怪不怪的时空旅人,要来得细腻、敏感得多的。这里的野外太寂静了,没有动物,也没有蚁虫,走在其中,会产生一种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错觉。昔日绿草红花,皆腐朽枯黄;亭台楼榭,只剩丘墟残垣。世界还是同一个世界,自己也还是同一个自己,但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已被悄然无声地埋葬在往昔岁月中,她的孤苦与哀伤可想而知。
自从那天她向我表明了她的心愿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显露过一丝一毫的哀伤与凄然,而是转为了一种近乎刻意的乐观与信任。但心底最深处情感的自然流露,是很难完美藏住的:我的目光曾偶然间瞥见她望着浑浊死寂的西河水发呆,似是在怀念往昔河水的清澈与灵动;她随着我走入一座座坍塌的古城时,也曾在我转身翻找文明的遗物时偷偷拭泪;走过山林在林间憩息的时候,我也瞥见她无助地望着树梢,想要在那里找到一丝鸟鸣的痕迹;几天前在那座破碎的古庙里,我看着她望向星空的眼眸,那微弱的希望之光被浓浓的悲戚包围。我看在眼里,实在是心疼不已却又无能为力。无论我如何去安慰,只要故国不能复苏重现,她的哀伤就永远不会停止。
随着我们一路走去,跨过了数道险峻的峡谷,绕过了几座崛起的奇峰,小罗盘的指针指向越来越明晰了。流月开心地享用着我创造的糖果,步履轻快地走在高原破碎的乱石之上,走向高原的最深处。
高原历来神秘,其上高山峡谷分割着各个人族聚落,在未得到西河王朝开化之前,这里的人们极其擅长为那些云雾缭绕的群山赋予各种各样的神话印记。这极大地丰富了高原文明的丰度,我们走过的每一个村镇废墟,除了之前见过的那位素衣神女之外,其中的神庙供奉的神明两两都不相同。我对这些坍塌破损的神像背后的神话故事非常好奇,但流月并没有这些方面的记忆,往日的竹简书帛记载也已经枯朽,根本无从得见,这无疑是一桩憾事。
“无妨,等到找到了文明浮光,一切都能知晓了……”我在心底对自己说。时空旅人走过一个个将死的文明,所图之物即是其中诞生的精华之物——浮光,我脑海中那数不清的文明的记忆,便是从浮光中取得。
翻过一座山岭,前方目光极尽处一条巨大裂谷横亘,那裂谷之下竟隐约可见点点火光,时空尘埃也在那里凝结、坠落,那便是小罗盘指引的目标——文明遗脉。
“我们到了。”我手搭凉棚,望着那裂谷。
“到了?!”流月惊喜,循着我的目光望向远方的那裂谷,小脸激动得通红,那清澈的双眼里几乎要泛起泪花,呼吸急促起来。“哥你快带我飞过去,我不想走路了,我好激动……”
我深吸一口气,背起瘦弱的黑袍少女,身形随着灵力涌动腾空而起,飞向那文明的遗脉。这一趟旅行终于要走到终点了吗?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底似乎有些不期待这样的结局,不希望两人同行的旅途结束。或许是因为,我自己当年可是再也没有找到过我出身的那个文明的遗脉,它就像是被岁月遗忘的乐曲残章,仅能飘渺地存在于我记忆的一隅。眼见少女找到了,我的心里难免还是会有些艳羡的,要是我当年也能找到,我还会像现在这样,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于时空尘海之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