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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毫无逻辑的世界生活,我太难了(下) | 科幻小说

2021-08-13 18:55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孔子有他的理想国,苏格拉底也有他的理想国,每个人都有他的理想国,于是我也有。”——今天小说的作者如是说。

这个故事中的虚幻世界就是作者的理想国。当短暂的虚幻和永恒的真实相遇,哪一边才有生存的意义?你又会如何选择?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 梦想之鱼 | 一条爱做梦的鱼,常常神游于现实之外,对文学一往情深,希望作为我作品的主题也是永恒不变。深信蒙田的名言:“轻视科学的人只能说明自己的愚蠢,但我也不会把科学的价值夸大到某些人所说的程度。”


(接上文)

三、倒霉事

我离开海滩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我不是很困。如果我现在想睡觉,肯定也能安然入睡。但如果真睡着了,那也只是普通的睡眠,不会找到那个湖的。

不知不觉我来到了国王大街。方心丈老师就住在这条街上。那是一幢老式公寓,临着街,里面的楼梯也是旋转的。

我也许该去他那儿转转。他丢了东西,心里肯定难受得要命,我可以告诉他东西找到了,也抓到了小偷。不过,说不定杜威早就告诉他了。另外,我还有些重生丸,可以卖给他一些。他并不富有,如果不想买,送给他也行。

他是我的初中地理老师,已经七十多岁了,因为身体的缘故(他有哮喘和糖尿病),前段时间刚刚退休。他个子很高,仪表堂堂,给我们上课永远都是一身得体的西装。不知什么原因,一直都是单身。他家面积不大,书非常多,我曾去过一次,是他叫我去的,原因是我在课堂上和他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争执。

那天他给我们讲课,顺便提到了一些曾经的人物,他这么说,“他们都是来自格斯玛星球的,贝克汉姆、猫王、爱因斯坦、歌德、蒲松龄还有皮特。那是位于赛加特星系中的一颗不起眼的行星,它绕着一颗名叫荣耀之光的恒星旋转。”他见我举起了手便问,“马文,有问题吗?”

“是的。据我所知,情况不是这样的。”我站起来,“这些人都诞生于地球,那也是宇宙中一颗不起眼的行星,它绕着一颗名叫太阳的恒星旋转。后来太阳变成了红巨星,地球上的生命逃离了那里,从此散布到宇宙的各个角落。”

“天哪,你是从哪儿看来的?”

“一本古老的地理书上。我在集市上买的。”

“你撒谎。”

“我没有。”

“那么,书呢?”

“哦……”

“根本没有,对吗?那我就不能说什么了。”他笑了,“这是无稽之谈。同学们,众所周知,上面提到的人物都来自格斯玛星球。”

“不,他们是地球人。”我说完,同学们都笑了,除了林诗丫和咕卡。“我真的在那本地理书上见过。”

“那么书呢?”

“我想我大概是放到我的湖边木屋里了。”

“哦,我还真不知道你有个湖边木屋。据我所知,玛斯城附近根本没有湖。”

“那是一个只属于我的湖!”

“一派胡言。”

“我没撒谎。我是有一个湖。我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能找到它,我会生活在那里,直到我醒来。”

“那是你的白日梦。”

“不是!”

“就是。”

“我跟你说了不是。我只有在那里才能专心写作,而且我的作品也发表了,这就说明那不是一个梦。”我大吼着,随后拂袖而去。

“放学后来找我,你听到了吗?”他冲着我的背影说。

那天我去找了他,在他家门口徘徊了好一阵,忐忑不安,不知是否该按下门铃。最后我也没按,打算转身离去,可刚要下楼,却听到了杜威父女的声音。真倒霉,我宁愿听方心丈的数落也不想和他们打招呼。所以我按下了门铃。

方心丈开了房门。他看上去和课堂上判若两人,真是可怜极了,穿着一件满是破洞的条纹睡衣,头发蓬乱,像老了一百岁。

“进来吧。”他说。我便进去了。他关好房门,“要喝点儿什么吗?”

“不用了。”我坐在沙发上,看到茶几上放着一摞《选中者》杂志,心想他也许读过我的作品。

他沏好茶,端给我的同时说,“普诺基茶,在集市上买的,很好喝,喝了能吹出很响的口哨。”

我接过来,“我喝过这种茶,可我不会吹口哨。”我喝了一口,看着他说,“您看上去和上课时不一样。”

他莞尔一笑,“哦,你说这个。在家的时候,我穿得要随便些。”

“可您的睡衣都破了。”

“反正也没人看。”他停顿了一下说,“你的《启德一号》写得非常棒,真是赏心悦目。”

“您看了?”

“对。若不是看到作者简介,我还以为是什么名家大作呢,可作者却是我们的马文。”

得到老师的认可让我喜形于色,他看上去更亲切了。

“关于上午的事,我想说我真的有本那样的地理书,在集市上买的,是个哈西奇人的旧书摊。”

“能让我看看吗?”

“这么说您相信我的话?”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如果看了那本书,也许就会相信你。你放在你的湖边木屋啦?”

“我记得放在那儿啦。下次去的时候,我找找吧。”

我一直没给他看那本地理书。我找不到啦。他恐怕觉得我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再没提过,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后来我上了高中就再没见过他。

在拐进方心丈住的那幢公寓大楼时,我没看到杜子琪,可她看到我了。她正在一个生物塑身衣店里选衣服呢。她见我拐进大楼,匆匆付了钱后就跟了出来。

门没锁,我推门而入,叫了两声方老师,可没人应。房间一如往常般整洁,不像刚被盗窃过。当我走进书房的时候,被眼前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书房窗帘紧闭,方老师穿着一身漂亮的西装,手里还拿着一把手枪,枪筒已经伸进了嘴巴。

他面无表情,打算自杀,而且去意已决。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大喊着,“不要,方老师。”他不为所动,扣动了扳机,奇怪的是手枪并没有射出子弹,恐怕是被卡住了。在他迟疑之际,我抓住他的双手想要夺下手枪,并说着,“您为什么要自杀?”他怒不可遏,一边推开我一边说,“放开,别管我!”我们你争我夺,相互撕扯,忽然间,枪响了。我看到方心丈的躯体猛烈地抖动了一下,他向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手枪却不知怎的跑到了我的手里。这个场面难免让人产生误会,好像我刚杀了人似的。

子弹正中他的心脏。他脸色惨白,身子不停抖动着,对我说,“不是你的错,我扣动了扳机。”说完就撒手人寰。

我呆若木鸡,刚才的一切恍然如梦,正在不知所措时,身后忽然响起了杜子琪的声音,是从她上面那张嘴上传出来的,那张嘴的声音更尖,像个女高音,“哦,天哪,马文,你打死了方心丈老师。”我回过神来,连忙跑上前去,捂住她的嘴巴,解释着,“不,别叫!他是自杀。”可声音却又从她下面那张嘴传了出来,这次变成了女低音,“我都看到了,就是你干的,我要告诉我爸爸。天哪,你杀了人,我要,我要昏过去了。”她说完眼睛一翻,昏了过去,里面的生物塑身衣也随之爆开,把外面的衣服撑得七零八碎。瞧,她又变小胖墩啦。

这事儿确实有些麻烦,加上杜子琪的两张嘴,我是百口莫辩了。

过了一阵子,她醒来了,身子虚弱得好似刚生了小孩儿。她说,“我渴。”我喂了她水。她又说,“我冷。”我又给她披上毯子。她还说,“我头疼。”我又给她额头敷上毛巾。可等我刚想跟她解释一切的时候,她一下就变得生龙活虎啦。她一跃而起,想要夺路而逃,大叫着,“杀人啦,马文杀人啦!”

我拦住了她,“不,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不听不听……放开我,把你的手拿开。”

“好吧。可你得听我解释。”

她点头,于是我放开了她。

“是这样的,”我说,“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方老师想自杀,所以我想夺过那把手枪,可夺枪的时候枪响了。我真没杀人,我的手指头都没伸进扳机里,你说怎么可能是我开的枪?”

“这我怎么知道。”

“方老师最后还说是他自己开的枪。”

“我可没听见。”她想走,我用身子挡着她,“讨厌,让开!”

“你想干什么?”

“告诉我爸爸。”

“告诉什么?”

“你是杀人犯。”

“你就这么恨我?”

“不!你杀了人。我亲眼所见。”

“你胡说。”

“我什么都看到了。我刚才买生物塑身衣的时候,看到你鬼鬼祟祟进了公寓大楼,手还放在口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我跟上来,看到你走进方老师家,然后开枪打死了她。”

“没有的事儿。你这是血口喷人。”

“我没有。反正都看到了。你是杀人犯……”

她把我气得七窍生烟。我扇了她一个嘴巴。她回敬了我两个。这当儿,杜威进来了,问发生了什么,杜子琪用她那两张嘴,添枝加叶,无中生有,把她看到的和想象的都跟杜威说了。最后她说,“爸爸,人是他杀的。我听到方心丈呼救的声音,他还说,‘不不,马文,别开枪!’可马文还是开枪了,我都看到了。他真可怜。”她简直不可理喻!后来,杜威拉着女儿去了客厅,二者嘀咕了好一阵,我一句没听清。再后来,杜子琪一个人回家去了,临走时还朝我吐出了她的两条舌头。

杜威像只狐狸一样进了书房,关上房门,在我身边坐下,不停搓着手,好像这是件挺为难的事儿。

“马文,我刚才去了趟文莉太太家,的确像你说的那样。”

“哦,是的,我没撒谎,方老师的事儿也是一样。他是自杀,我没杀人。”

“我相信你。”

“真的吗?”

“当然。”

我受宠若惊。但不知道正有一场可耻的阴谋等着我。

“为什么?”我问。

“你知道时光偷了方心丈的东西吧。”他说。

“知道,您昨天告诉我啦。”

“里面包括一封遗书,是放在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的,看上去很值钱。可时光并不知道盒子里有这么一封信。这说明方心丈真的打算自杀,而且今天他也这么干了。”

“那是封遗书?”我如释重负,“哦,这下水落石出了。”

“对。如果我把这封遗书拿出来,那么一切就合情合理了。”

“信在哪儿?”我问。

“就在我身上。”他没有拿出来的意思。

“怎么,您不打算让我看看吗?”

“马文,”他忽然变得语重心长,“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不懂您的意思,杜威先生。”

“哦,是这样的。”他做出难以启齿的表情,“我有件东西在林德手上。你知道林德吧。”

“当然,他是林诗丫的父亲。”

“哦,对,她是你女朋友,我怎么能忘了呢。我希望你能帮我拿回来。”

“您是让我跟林诗丫要?”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直说吧。”他看着我,“我希望你能帮我偷回来。”

“偷?不,我可不干那事儿。那是什么东西?”

“几张照片,藏在他的保险柜里。”

“什么照片?”

“别问了,反正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东西,如今在林德手上,他拿这个威胁我。”

“对不起,杜威先生,我不能干这种事。您干嘛不让时光帮您偷?或者苗条帮的其他人。我不想干,也干不出。好了,杜威先生,我走了。事情已经弄清楚了,人不是我杀的,方老师是自杀,他还写了遗书呢。”我打算离开。

“哦,等等,马文,你刚才说什么遗书?”他明知故问。

“就是被时光顺手偷走的那封,藏在一个精美的小盒子里,您刚才说的,现在就在您身上。”

“如果你不帮我偷那些照片,那么我身上就没有那封遗书。”他板起脸来说。

“你说什么?你……威胁我?”

“算是吧。”他站起来,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你得帮我干这件事。我信不过苗条帮的人。但你就不同了,你是才华横溢的作家。如果你帮我拿到了,我就把这封信公开。如果拒绝,子琪的话你也听到了,那将对你非常不利。而且,说不定我也听到了方心丈呼救的声音。”他眯着眼笑了。

他和杜子琪是一丘之貉。

他没等我回答,又说,“东西很好偷。我可以告诉你保险箱的密码。”

“胡蝶告诉你的?”我问。

他点点头说,“今天是她生日,晚上家里将举行宴会,林德肯定不会在他的卧室,你可以趁着这个时间把那些照片偷出来。”

“到底什么照片?如果你不告诉我,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干的。”

“哦,其实是一些我和胡蝶的照片。”

“那昨天晚上就是她。”

“对。林德想要离婚,他手上有些我们在一起的照片,如果成为证据,那么胡蝶一分钱都得不到。你知道她嫁给林德就是为了钱。可林德却知道了我们的事儿。怎么样?成交吗?你帮我偷照片,我把遗书公之于众。”

“那杜子琪呢?”

“她会实话实说的。那么,成交吗?”他说了第二遍,并伸出手,我好像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利了。真倒霉!

我们的计划很简单。我需要在晚上11点准时到达林德庄园的后门,那时胡蝶已经把后门打开了。我知道一条小道可以躲过监视器。随后我会来到那幢气派的别墅后面,爬上二楼,翻窗而入,潜入林德的卧室。保险柜在浴室里,藏在一面镜子后面。我只需要输入密码,打开保险柜,偷走照片就行了。杜威会在前面等我。我常去林德家,对那里轻车熟路,所以这并非难事。

我从方心丈家出来了。我没拿那把枪。杜威让我放桌子上了。我看到他也没碰。另外,他还告诉了我保险柜上的密码。

实在无处可去,所以我又去了咕卡理发店。不消说,咕查立马来了句,“哦,又是你,我昨天晚上刚给你理了发。”

“对,老国王,帮我再换个发型吧。”我说。

“现在没空。你没看见这么多顾客?”咕查说。

“你先坐那儿吧。弄完这个我帮你弄。”咕卡说。她正给一个女顾客做头发呢。

半小时后,咕卡让我做到了她的椅子上,一边摆弄我的头发一边问,“想换个什么发型?”

“皮特在《七宗罪》里的那个吧。”

咕卡很快帮我弄好了。我不满意,又说,“不好,给我换成小李子在《泰坦尼克》里的发型吧。”她又毫无怨言地照做了。我还是不满意,“不好,给我换成美国队长的发型吧。”她连着给我换了七八个。但我还是不满意。

“老天爷,马文,你是真没事干对吧。”咕卡说。

“算了,还是帮我换成大前天那种卷发吧。”

“就是英国法官上庭时的那种发型?”

“对。咕卡,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央求着。

“这小子脑子有病。”咕查说。

她看看我的头发说,“头发太短了,得喝头发速生剂。可是头发速生剂很难喝,而且有副作用,你可能会感到头昏,就像高原反应。你吃早饭了吗?”

“我昨天的晚饭都没吃呢。”

我喝了头发速生剂,像中药一样难喝,三分钟后我就变得长发垂肩了。她开始给我烫头。烫的过程中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去过未来,曾问我是否想知道自己的未来。我说不想。原因显而易见。我的未来需要自己去探索、去体会、去领悟,但就是不需要知道它。可现在不同啦。我好歹得知道这件倒霉事对我的影响。我可不想干坏事。想到这里,我又来了精神,对咕卡说,“你能快点儿吗?我赶时间,我有件重要的事。”

“咕卡,他是来捣乱的。”咕查。

头发很快弄好了,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头,那是个满头卷发的大柠檬。

“怎么样,咕卡?”我问。

“嗯,是个漂亮的好心肠的小伙子。”

“你真好。”

我和咕卡道了别,刚出理发店,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好像后脑勺上挨了一棍子。随后我去找了那个人,他住在章鱼大街上。

他叫谦陆。实际上他叫陆谦,但大家都这么叫,我也就随波逐流了。我是在集市上认识他的。他是个医生,模样像个戴眼镜的超人。

那天我在集市上从苏默尔人那儿买了一件CT雨衣。雨衣是白色透明的,只要穿上它,可以从外面看到内脏,所以叫CT雨衣。我本想穿着吓唬林诗丫的,可谦陆希望我让给他,他是医生,需要这玩意儿,而我也痛痛快快地这么干了。所以我们成了朋友。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吃午餐,一瓶红酒外加一整块烤羊排。我说明来意后,他喝了一口酒,先赞美了我的发型,又优雅地擦擦嘴角说,“我在未来待不了多长时间,这你知道吧。”

“知道,你什么都告诉过我。如果你想到达未来,就必须开始奔跑。你会越跑越快,周围的一切也会变得模糊。当你停下来时,你就到达了未来。可并不能持续很长时间,事实上,大概只有那么几分钟。随后你会从未来缓缓消失,继而回到现在。”我接着说,“至于这个未来距离现在多久,取决于你什么时候停下来。停下的时间越早,你所到达的未来距离现在越近。也就是说,你并不知道到达了未来的哪一年。你见过我的未来,对吗?”

“见过,但只是碰巧,而且只有几分钟。”

“这就够啦,跟我说说吧。”

“你恐怕不爱听。”

“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吗?”

“那倒不是。”

“那是什么?别卖关子了,跟我说说,我现在真的很想听。”

“那好吧。不是可怕的事,而是悲伤的事。”他停顿了一下,又喝了口酒,“那天下着雨,我看到长满青草的斜坡上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穿着黑衣,打着黑伞,表情庄严肃穆,正在为某人举行葬礼。我向一个路人询问了情况。他告诉我那是你妻子的葬礼。原话是这么说的,‘哦,那是大作家马文,他的妻子今天下葬。随行的还有他的孩子们。他儿孙满堂。’我又问他,‘马文很出名吗?’他怪里怪气地说,‘人人都知道他,除非你是刚从娘胎里冒出来的。’随后我走上前去,看清你的模样。你年事已高,拄着拐杖,手里还拿着一捧鲜花。而你那棺木中妻子却仍是个红粉佳人。”

“她是谁?”

“你妻子吗?哦,是林诗丫。”

“真的吗?我后来真的娶了她,而且生活了一辈子。”我喜不自胜,“我看上去多大?”

“老态龙钟,大概八九十岁。”

“我后来真的当了作家。”

“的确如此。”他看着我高兴,自己也笑了。

“这么说……我后来没事儿。”

“什么没事儿?”

“哦,没什么。”我敷衍着,并改变了话题,“谦陆先生,您觉得这个世界奇怪吗?”

“是有那么点儿。”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真的吗?”我来了精神,问,“您觉得什么奇怪呢?”

“什么都很奇怪。这世界有来自科幻世界的人,也有来自奇幻世界的人,嗯……而且很多道理都说不通。”他顿了一下,“所以我觉得它更像是来自头脑,而不是真实所见。”

“老天爷,我也这么想。”

“你知道吗,我总是不觉得饿,我吃东西只是为了满足虚荣心,喝酒也是一样。”

“天哪!我也是,”我说,“我们根本不需要食物。您知道吗,谦陆先生,我曾经试过,整整半年,我一口东西没吃,可我照样长个儿。您能看到自己的脸吗?反正我看不到,我长了个柠檬脑袋。”

“是嘛,我是猕猴桃的。”

“真的吗?谦陆先生。”

“是的,当我照镜子,我看到我的头是一个巨大的猕猴桃,虽然上面也有五官,可那也太小啦。”

“看来我们是同一种人。这是个奇怪的世界。我找到知音啦,而且我有个幸福的未来。好了,我走啦,再见,谦陆先生。”

我兴奋地跑到街上,大呼小叫,一路狂奔,不知不觉跑过了几条街。当我停下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保险柜大街。苗条帮的人都住在这儿。那里住宅的模样都跟个保险柜似的。我忽然有了个主意,打算去时光那小子家看看。他肯定不在家,他在警察局的一个罐子里呢。

我走到他家门前,看到大门紧锁,敲打了几下房门后也没人应。所以我拿出弗拉明戈先生,就是那条金鱼,就在把它伸进锁孔的一瞬,它变成了一把钥匙,在轻微地转动了几下后,门瞬间开了。

我去了时光的房间,在那里找到了我弄丢的所有好东西,作弊金币、水晶球季节钟、一块倒着走的手表、一个可以存储叹息的海螺……老天爷,还有那本地理书。我把它们都装进一个双肩包里。后来我才发现,这个双肩包也是我的。

我兴冲冲地出了他家,看到马路中央正有一大群卡曼人围在那里,旁边还有辆汽车,好像出了车祸。我不想多事,打算离开,却听到一个卡曼人冲着我叫,“嗨,马文,快过来看看,这好像是你家的狗。”

什么?我家的狗?丁丁?

我连忙跑上前去,看到丁丁倒在了血泊中,已经断了气。我差点儿哭出声来,眼中噙着泪水,抱着它说,“你怎么跑出来了,丁丁!该死的……”

我把它抱起来,失魂落魄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一个苗条帮的人拉着我说,“你发型不错,像个混蛋,在哪儿弄的?”我怒气冲天地说,“别碰我!”

我抱着丁丁回到家中,进门的时候看到门口停着辆独角仙汽车,恐怕家里来了什么大人物。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来买父亲的,可惜买不成了。他们正打算离开,母亲则竭力挽留,二者一前一后从我面前经过。

“哦,天哪,马文,丁丁怎么啦?”乌玛问我。

“被车撞死啦。”我悲伤地说,丁丁的尸体也从我的怀中滑落。

“哦,那意味着你妹妹永远都是个毛绒玩具。”乌玛。

“他们是谁?”我问那些离开的人。

“他们是来买你父亲的,不过已经买不成了。”

“怎么啦?”我心不在焉地问,随后朝楼上走。

“啊哈上吊自杀了。”乌玛说,“当他知道哈丽露要卖掉他的时候,就在《疯人院》里上吊了。如今这幅画已经一文不值了。”

“是嘛。”我看到了那幅画,它就在客厅里,父亲果然上吊自杀了。虽然看不到全景,你也知道那幅画有多小了,可你能看到他的两只脚已经悬空在那把椅子上了。至于他在上面干什么,哼,不用猜也知道了,肯定不是在上面换灯泡。接着我上了楼,来到妹妹的房间,她的样子可爱极了,但她是个毛绒玩具。我知道她将永远都是个毛绒玩具。我瘫坐在地,心如刀割,捂着脸失声痛哭。

我在她身边哭了好一阵,随后抱着妹妹下了楼,冲着母亲大吼,“你连个小孩儿都看不住。丁丁被车撞死啦。我妹妹再也变不回来啦。她那么可爱。你从来都不给她讲故事……”她好像看不到我,也听不见我的声音。她对乌玛说,“我要去趟博物馆。问问他们一双关于契科夫的破皮鞋的油画要不要。”

我离开了家。乌玛问我去哪儿。我说我再也不回来了。

我跑去了一座空屋,怀里抱着妹妹,我要给她讲故事,给她讲所有的好故事,好像哄她睡觉似的。讲着讲着我出现了幻觉,看到她复活了,离开我的怀抱,朝着一个隧道口走去。她赤着脚,穿着那身粉红色的睡衣,走到隧道口的时候,天堂的光把她照亮了,她还转身冲我挥手。我叫着,“不,别走,马雯。你叫马雯。你该有个自己的名字……”说完我就睡着了。


四、心中的湖泊

大约两年前,我对世界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它的种种新奇并不能带给我持久的喜悦,恰好相反,那些匪夷所思的事件常常让我感到厌烦,加之成长带给我的烦恼,我便愤然离家,四处闲逛。

那天我走累了,坐在一棵菩提树下休息,一个街头艺人走到我的面前,开始拉奏他的提琴。他衣衫褴褛,头发编成的诸多小辫也满是油污,但他的音乐却给我的内心带来了一种久违的平静。我甚至看到一些音符正伴随他的演奏从琴弦上飞舞起来,好似多彩的蝴蝶,在我的耳边盘旋萦绕。这是心灵之作,余音绕梁,感人肺腑。在享受了这段美妙的音乐后,我给了他几个小钱,他则冲我深鞠一躬,像个绅士般转身离去。随后我就在树下睡着了。这是几天以来的第一次睡眠。我感到一些令我躁动不安的情绪正飞出体外,好让好奇的心灵得到充分休息。可我忽然感到双脚一阵刺骨的寒冷,我便睁开双眼,惊奇地发现一些湖水正漫过我的脚面。我不由大惊失色,看到自己已经坐在一处湖边,而穿鞋的双脚也已探进湖里。我把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四周的小山多姿多彩,层峦叠嶂,形成一个秀美的山谷。山谷中心有一个宁静的湖泊,湖面波平如镜,一些水鸟正在上面嬉戏。周围还有茂盛的森林,高大挺拔的树木犹如放哨的士兵。近处的草地则开满鲜花,花香四溢,沁人心脾。我还看到一处漂亮的木屋,就在湖对面,若想到达那里需要绕过半个湖泊。我恍然如梦,站起身来,朝着那个木屋走去。途中我看到一块木头做成的界牌,插进松软的土中,上写“马文的湖”。

木屋门的中心挂着一个麋鹿头,长着令人生畏的大角,它对我说,“欢迎你,我的主人。”我问他,“你是谁?”“你可以叫我康兰先生。”

我推门而入,房子朴实无华,没有多余的家具,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写字台冲着窗户,桌面上已铺好纸张,一支笔平静地躺在一旁。我不由自主地坐上椅子,开始奋笔疾书,好似灵感不是出自我的头脑而是来自本能。

写累了我会吃些东西,木屋里的冰箱像被施了魔法,永远都是满满当当。我不停地写,直到不知不觉地睡去,并在那棵菩提树下惊醒。一切犹如一场梦境。

这就是我第一次找到那个湖的经历。我本以为在木屋里写好的文章只是我梦境中的秘密,可令人困惑的是,它第二天就发表在了《选中者》杂志上。这个消息竟然是林诗丫告诉我的。她身材高挑,端庄俏丽,可惜是个瘸子。她的右脚天生畸形,魔鬼见了也会眉头紧蹙。但我却毫不介意,世上没有完美之物,再说,她身体缺陷正是使她品性趋于完美的动力。她心地善良,乐善好施,性格沉静,加之出身豪门,使得她犹如公主般人见人爱。

两颗心灵的相遇不需要过多的语言。那天我回到教室,发现里面多了个女孩儿。她正沉静地望向教室门口,我们四目相对,我的心差点儿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羞怯地低下头来,而杜子琪则对她指指点点。我看到她那畸形的右脚上穿着一只同样难看的鞋。她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大概是同学们想用这种孤立表达对她的反感。我对她的事情略有耳闻,怜悯之情陡然升起,厌恶地瞪了杜子琪一眼,堂而皇之地坐在了她身边。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她的品性无可挑剔,接下来的日子,其他人也把和她的相处当成了人生乐事。徒有虚表的东西往往蒙蔽我们的双眼,那些事物绚丽、浮夸又短暂。而真正的美是不易发现的,因为她们更持久、更端庄、也更隐蔽。

我们心心相印,无话不谈,常在一起嬉戏玩耍。要么观察集市的出现,追逐着清洁工露丝跑来跑去;要么走进漆黑一片的树林,吹出无数色彩斑斓的光泡泡,那是一种可以发光的泡泡,只要将它们吹出,便如灯泡般亮起,然而轻轻一碰,它又灰飞烟灭;要么躺在夜空下看星星。

有一次,她精神不济,我问她怎么啦。她说最近老是睡不好。我便从集市上买来一种药片,吃下这种药片,身体能变成人体床垫。我吃下了,尽管我还长着脑袋和四肢,可身体却变成了一张床垫的模样。我恳请她躺在我的身上,保证给她一个美妙又持久的睡眠。可她犹豫不决,生怕压疼了我。我说如果没有人躺在我身上睡觉,我将永远都是床垫的模样,她这才躺了上去。第二天醒来,她不仅发现我已恢复原貌,而且还躺在我的怀中,这让她羞愧不已,我则没羞没臊地说愿意做她一辈子的人体床垫。她总是问我为什么一天一个发型。我说我长了个柠檬脑袋。而我问她最多的问题是,“你是否觉得这个世界奇怪?”她则回答这个世界再也正常不过。我还带她看了《疯人院》,她看后惊叹不已,“这不是你父亲,这是契科夫。”后来我从她的口中得知,在湖边木屋中完成的作品已经发表。她问我这是否出自我手,我说确凿无疑。

我后来常去那个湖边木屋里写作,方法已经告诉你啦。作品接二连三地发表,可我从未见过编辑,不知他是从哪里得到的,也未收到过稿费。林诗丫是我忠实的读者,她尤为喜爱我的《启德一号》,那也是我的最爱。里面描述了一个机器人,他的行为举止受到大多数人的操纵。也就是说,他其实没有头脑,每个人都可以将自己想法传递给他,从而实现对他的操纵。然而人们的意见总是相左,所以他只听从人数较多的那一方的建议。后来他杀了人,被销毁了。他之所以杀人也是因为听从了绝大多数人的意见。这篇文章让她感动不已,她说,“启德真可怜,是那些人让他干的坏事。他杀了一个好人,一个正人君子。”我说,“是呀,可我们永远不知道是谁让他干的。因为那是大多数人。”

有一天,我想也许该带她去那个湖转转。我们手拉手,好似来了次穿越。当她到达那里的时候,一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她的右脚不再畸形,她激动万分,不停地跑呀跳呀唱呀,直到筋疲力尽。我后来也想继续带着她,可她说我需要安心写作,她来了我什么也干不成,再说她已经看到自己完美的样子啦。

当我抱着妹妹睡着的时候,我又回到了这里。一切照旧,冰冷的湖水让我惊醒,我绕过湖泊,走进木屋后便开始写作。康兰先生在我进门前还说茶已经沏好了。我猜,当我离开时,他会以一个管家的形象出现。

我不知道在湖边木屋里写了多久。当我从那座空屋中惊醒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差点儿误了大事!我连忙抱着妹妹出了空屋,一路狂奔来到了咕卡理发店。不消说,咕查还是那句话,“哦,又是你,你中午刚换了发型?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我不是来弄头发的,我是来借车的。”我心急如焚。

“那车谁也不借。”咕查说。

“哦,天哪,你妹妹怎么啦?”咕卡看到了我怀着的妹妹。

“丁丁被车撞死了。”我说。

“那意味着她永远都是个毛绒玩具。”咕卡说。

“快把车钥匙给我。”我说。

“好的,没问题。”咕卡说。

“咕卡,你不是说这车谁都不借吗?”咕查问。

“爸爸,他是我朋友,我就两个朋友,一个是林诗丫,另一个正希望我借给他车。再说,他刚失去了妹妹。”

“那好吧。开车小心点。”

“再见,老国王。”

咕卡给了我车钥匙,我则把妹妹交给她。

我开着瓢虫汽车离开了这里,临走时还撞到了电线杆子,保险杠都掉了,好像撞到了咕查自己,他大叫着,“你就不能小心点儿吗?”

它跑得追风逐电,六条长腿令人眩目,几分钟后我就来到了林德家附近。我将车子停在一个小坡上,下了车,因为没拉手刹,汽车顺坡而下,越来越快,直到撞上一辆逆向驶来的汽车。开车的是个哈西奇人,长着颗玉米般的脑袋,头发像菠菜,肚子像肥鹅一样鼓。他咒骂着下了车,我则连忙钻进了树林。

我穿过密林,趟过小溪,走过空旷的草地,来到庄园的后门。后门已经打开了,隐约能听到前方宴会发出的声音。

我走上一条枯藤遮蔽的小道,绕过一个废弃的喷泉,来到别墅后面。我看到旁边有个梯子,大概是摘樱桃用的。我将梯子搬到合适的位置,然后爬上了二层。

窗户是锁着的,根本进不去。所以我下了梯子,用弗拉明戈先生打开了别墅的后门。

我顺着楼梯上了二楼,来到林德的卧室前,宴会的声音更响。我推门而入,卧室大得吓人,还套着一个书房以及一间浴室。我径直走向浴室,果然在那里看到一面镜子。我拉开镜子,里面有个保险柜,输入杜威告诉我的密码,可仍旧打不开,因为还需要钥匙。我再次掏出了弗拉明戈先生打开了它。里面除了现金珠宝别无他物。我知道被骗了。当我后退的时候踩到了什么东西,身子不由一晃,手中的弗拉明戈先生也从手中滑落,碰巧掉进了一个鱼缸里。鱼缸里养满了水虎鱼,它们风卷残云般将弗拉明戈先生吃了个干净。我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低声说,“哦,对不起,弗拉明戈先生。”

我俯下身来,看到刚才踩到的东西原来是一把手枪。那正是方心丈自杀的手枪!这时,房间的灯光瞬间亮起,我听到一声尖叫,转头就看到了胡蝶。她身穿华服站在书房门口,满手鲜血,大喊着,“杀人啦,马文杀人啦……”

一切发生得太快啦。出于本能,我像头惊慌失措的野兽向外跑去。她扑过来将我摔倒,在我们扭打的过程中,她竟然从我手里得到了那把手枪。她朝我开了一枪,子弹正中我的肩头。我推开她,跑出了大门,本想原路返回,可听到有人上来了。我慌不择路,朝着相反的方向奔跑,穿过走廊,跑下楼梯,蝴蝶又朝我开了一枪,正中我的大腿,我失去重心,翻滚着从旋转的楼梯上滚落,直接滚到了舞池中央。

我周围站满了穿着盛装戴着假面的人,其中有很多是外星人,音乐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着我,这也包括林诗丫。她惊叫着,“马文,你怎么在这儿?”此刻胡蝶出现在楼梯上方,她朝着人群大喊着,“他杀了林德……”接着朝我开了第三枪,子弹打在了我身旁的地面上,溅起的碎石划破了我的脸庞。我翻身而起,继续朝着门外奔去,身后再次响起枪声,人群发出惊呼,我应声倒地。

这次是杜威开的枪,他吹着冒烟的枪筒,像个牛仔般神气。子弹击中我的肺部,我仰面躺在地上,林诗丫将我抱在怀里,杜威走上前来,胡蝶也匆匆下了楼。

林诗丫瞪着杜威,“你为什么要开枪?”

“他杀了你父亲。用的就是这把枪。哦,天哪!”胡蝶慌乱地将手中的枪扔在地上。

“你胡说!”林诗丫说。

“林德死啦,就在他的书房里。”胡蝶说。

“我不相信。”林诗丫说完向楼上跑去。

“他们陷害我。”我吐出含糊的字句。

“我们该叫救护车。”谦陆俯下身来,并摘掉了面具,抚摸着我的头说,“你不会有事的,孩子。”

我看着他,脸上露着凄惨的笑容,含糊不清地说,“你骗我。我们没有生活在一起,我们也没有那么多孩子,你根本没去过未来!”

“你想说什么?” 谦陆,“哦,别说话,我这就打电话叫救护车。”

“你罪有应得。”胡蝶幸灾乐祸,得意洋洋,与杜威相视一笑。

“我被你们骗了。你们才是凶手。你们利用了我。你们还想……”我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大吼着,“杀人灭口!”我昏了过去。

“他死了?”杜威问。

“不,我想没有。” 谦陆摸摸我的脉搏。

“这小子脑子有问题。他每天都换发型。你见过他的未来?”杜威有些好奇。

“是的,他有个美好的未来。” 谦陆站起身来。

“美好的未来?开什么玩笑。他是杀人犯,他杀了林德,他还杀了方心丈,我女儿都看到了。我一直在找他。”

“这我不关心。另外,我还见过你的未来。” 谦陆看了胡蝶一眼,“应该说你们的。”

“是嘛,我们有个什么样的未来?”胡蝶问。

“非常非常可悲的未来。” 谦陆慢条斯理地说。

他们说着的时候,林诗丫又跑下来了,泪流满面地冲我说,“你为什么要杀死我的父亲?他死了……我的父亲死了……马文,你为什么要这么干……你答应过我要陪我一辈子的……”谦陆将她揽在怀中,低声说道,“你会知道真相的。”。

我被一辆救护车送去了医院。他们在手术室里抢救了我整整三个钟头。林诗丫和咕卡透过一扇玻璃从外面看着我。咕卡怀里还抱着我妹妹。忽然间,咕卡看到医生们不再对我抢救了。我死了。

咕卡说,“天哪,马文死啦,他的脑袋变成了一颗巨大的柠檬。”

林诗丫失声痛哭,咕卡紧紧地抱着她,用她的四只手。


五、马文的决定

我乃这星辰的国王,

洞悉每个人的思想,

掌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只对德才兼备者网开一面。

——M

 

我被封闭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容器里,容器的形状类似蜜蜂的蜂房,即一个呈六角形的圆柱,里面充满不知名的液体,我像个子宫里熟睡的胎儿漂浮在里面,好像失重了似的。我没穿衣服,头发也被剃光,皮肤的颜色看上去挺吓人,像个福尔马林里浸泡的标本。我的腹部插着一根很粗的软管,这是我在此地生存的“脐带”,一方面给我提供营养,另一方面可带走我排出的废物。我的头部还戴着一个布满孔洞的头盔,类似滑板头盔,它是用数个吸盘吸在我头上的(吸得很紧,以致在我的头颅上形成了数个棋子大小的凹陷,形如弹坑),上面还闪烁着我大脑发出的电信号,此刻变得十分强烈,所以触发了外面的报警灯。头盔上还连着一根极其细微的光纤导线,大脑传出的电信号就是通过这里传输走的,但不知传到哪里。我周围还有很多这种蜂房结构的容器,密密麻麻,数不胜数,每一个容器里都禁锢着一个人类。他们同样赤身裸体,同样双眼紧闭,同样肤色吓人。

这里是一个类似于地铁隧道的通道,顶盖很高,巨大无比,可以穿过一条洋流。当你极目远望,感觉这通道似乎是环状的。

通道顶部是一长溜灯,明亮刺眼,把这里照得亮如白昼。当你走进这里,仿佛来到了空间站,宁静、安详、洁白一片、充满了令人震撼的科技感。通道的两侧布满那种蜂巢结构的密闭容器,层层叠叠,令人目眩。

通道下方的地面上,凸起着一条类似铁轨的东西,上面悬浮着一溜线条流畅、结构简单且呈乳白色的座椅。这些座椅循环反复,自行运动,绕着整个环形通道行驶,犹如自动扶梯一般。有时候,这种座椅也可以像飞行器那样飞翔起来,那是通过意念控制的。

远远看见,有几个人坐着这种飞椅过来了,与巨大的通道相比,他们小得跟个苍蝇似的。这些人包括两个机器人以及一个人类。他们很快来到那个关闭我的容器前,容器在很高的位置,在按下一个按钮后,那个关闭我的容器竟然旋转着来到下方。可以看到,关闭我的那个容器上,六角形的舱门外的报警灯不停闪烁。那两个机器人便打开了舱门,我几乎被里面的液体一下冲到了地上。我像头野兽那样剧烈挣扎,痛不欲生,这是本能反应。他们连忙拔掉连接在我腹部的软管以及我的头盔,其中还一个使劲拍打着我的后背。我开始剧烈咳嗽,在咳出一大滩液体后,我便醒来了。

我被眼前的场景惊得不知所措。我想我大概来到了天堂,或者某个外星人的飞船上。我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三个人。那个人类身材很高,看不出年纪,穿着一身古怪的紧身制服,冲我微笑着说,“欢迎你马文。欢迎来到现实世界。”

“什么?这是哪儿?”我艰难地吐出字句。

“现实世界。哦,你大概是问这里,这里是马太环,以圣马太的名字命名的。你刚从幻想舱里出来,幻想舱就是那些充满液体的蜂巢结构的小空间。”他指了一下,“你是被选中者,欢迎你,孩子。”他做出拥抱的姿势。

“被选中者?我没有死?”我问。

“当然。哦,别说话,你的舌头还不太习惯语言,这大概需要几天适应。你的身体也十分虚弱,等恢复好了,我会跟你解释一切的。而且,”他眨了一下眼睛,“你得回到地面上生活,就是我们下方的那颗行星。你在那里有个漂亮的木屋,也在湖边,可以在那里安心写作啦。”

回到地面上生活?这个马太环在宇宙里?

我十分虚弱,根本无法站立,那两个机器人把我搀扶到一个椅子上,系上安全带,随后他们也坐了上去。于是我便随着那些座椅飘移起来。

周围的一切令人惊叹,可谓触目惊心,舱室里的人看上去既陌生又熟悉。忽然间,我好像看到了林诗丫。她也在一个幻想舱里,漂浮在里面,腹部插着一根软管,头上吸附着一个头盔。她像是睡着了,双眼紧闭,肤色吓人。我惊叫了几声,那男人便让运动的座椅停止下来。我盯着舱室里面的林诗丫看了好一阵。

“没错儿,是她,你的朋友林诗丫。哦,难以置信,你竟然可以从这么多人中看到她,而且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们看上去都差不多。”他又问,“她是不是和你在那个世界里看到的不一样?”我点头。他说,“没错儿,她生活在幻想舱室里,而且恐怕会永远都生活在那里。好了,我们走吧,我会跟你解释清楚的。”

我们坐在椅子上继续移动着。有时候,我可以透过太空舱上的玻璃看到外面的一切。它的整个结构是这样的:

马太环的形状有些像摩天轮,内侧有“辐条”,其实那是通道。马太轮本身就已经硕大无朋啦。可实际上,我看到马太轮还不止一个,而是数量众多。它们都被串在一个巨大的呈圆筒状的太空舱上,而那些马太轮上向内辐射的通道就通向太空舱。它们是一个整体,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整体叫马太星。它像一颗巨大的卫星,正围绕这一颗类地行星旋转。太空舱被分割成若干不同功能的空间,有实验室、休息室、健身房,可谓应有尽有。不过这里人不多,大多都是机器人,而且根本没有外星人。

几天后,我恢复过来,那个看不出年纪的男子将我带去了一个房间。我穿上了和他相同的衣服。

房间面积很大,模样像个会议室,里面洁白一片,但没多少家具,给人一种空旷荒凉之感。房间中心有个巨大的平台,平台下面插满了密密麻麻的光纤导线,非常细,约有头发的千分之一。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光纤导线就是连在我们头盔上的那根。原来这一头通向这里。

从光纤导线里向上发射出一些微弱的电信号。一个发出的十分微小,好似一道微弱的不停颤抖的光线。但光纤导线数量众多,发出的光线也就变得十分强烈了。这些扭动的光线,在上方大约两米的位置,形成了一个光彩夺目类似红宝石的东西,大概只有豌豆大小。它没有固定的形状,在轻微变幻着,好似一个活物。后来我才知道它就叫荣耀之光。

“你可以叫我M。我曾经也有过名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啦。”他看着我,随后又说,“你到最后也会忘记你的名字的。所以现在最好能给自己取一个,越简单越好。”他看了一眼那个发光的类似红宝石的东西,“你们的世界其实就这么一丁点儿,看上去和个豌豆差不多大。”

“那是什么?”我也盯着它看。

“它叫荣耀之光。从你们脑部发出的电信号在上面形成了一个世界,一个纯粹来自头脑的世界,也就是你们生活的世界。”M说。

“那不是真实的世界?”

“当然不是真实的,是你们幻想的。”他接着说,“你一定觉得那个世界稀奇古怪。原因就在于此,这个奇异世界纯粹是你们脑壳中的产物,所以难免有些匪夷所思。不过,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都安之若素。”

“我们为什么被关在幻想舱里?”我问。

“因为你们没有生存的权利,你们只有活着的权利。在我看来,生存的权利不仅包括对现实世界的真实体验,更重要的是对现实世界的理性改造。但你们没有,你们是被召唤者,只有被选中者才有生存的权利。生活在幻想舱里的人,绝大多数从生到死都在那个容器里。他们甚至不知道外面还有一个真实的世界。他们在培养皿里诞生,被培育成一个胎儿,随后被装进幻想舱里,腹部连接着脐带,头上戴着可以发出脑部活动信号的头盔。”

“这么说,我一直都生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我问。

“对,就生活在荣耀之光里,那是用你们的脑电波构建的,是你们创造的,所以不可思议,但也美不胜收,不是吗?”他顿了一下,“我也曾生活在那里,像你一样。”

“你也是被选中者?”

“是的。”

“你的意思是。人类绝大部分都是被召唤者,他们自出生之日起就生活在幻想舱里,在那里成长,在那里生活。他们用头脑构建了一个名叫荣耀之光的虚幻世界。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里,从生到死都生活在那里,只有少数被选中者才会离开幻想舱。”

“没错儿。”

“那些没有被选中的人,如果死在了幻想舱里会怎么样?”

“会被移出来。那时他们还是活着的,他们只是以为自己死了,但只是死在了荣耀之光里,可荣耀之光并不是真实的。我们会对他们进行安乐死,这当然是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根本没有机会看到马太星以及马太环。他们的躯体会作为肥料,投向我们下方的那颗行星。”

“为什么?”

“嗯……这说明他们被淘汰了,被荣耀之光淘汰了,他们是失败者,没有资格体验真实的世界。”

“你是说,他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那个幻想舱里活了一辈子?”

“对。其实,你就是把他们放进真正的世界,他们也会稀里糊涂的。因为他们只是被召唤者。”

“可我是被选中者。”

“对。”

“但我也在荣耀之光所代表的世界里死去了,杜威枪杀了我,可你们没有对我安乐死?”

“因为是你被选中者。用咕卡的话说,你是个漂亮的好心肠的小伙子。呵呵,我知道荣耀之光里每个人的思想。这么说吧,只有那些技艺超群、品德高尚、思想深邃的人才能成为被选中者。你是个出色的作家。这世界需要你这样的人。”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资源有限,一颗类地行星养活不了那么多的人类。在马太星上有整整一百亿人生活在幻想舱里。再说,我们也不想把所有的人都放出来,一方面是因为绝大多数人都不配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自私又懒惰,软弱又空虚,谎话连篇,装腔作势。他们会发动战争,或者进行犯罪,他们根本就是来糟蹋这个世界的。所以我们不允许这样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们想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一个只有品德高尚的人生活的世界,所以我们才精挑细选。而且我们也已经创造出了这个世界。请允许我对她进行一番描述——只有极少的人在这里生存,他们德才兼备,智力超群,不会发动战争,更不可能有什么暴力。大地是美的,植物是茂盛的,动物们则是自由自在。这世界犹如天堂。实际上,我们已经在宇宙中创造了无数个这样的世界。也就是说,我们在宇宙中已经找到并殖民了数百万个类地行星,每一个行星上都有一个马太星。地球已经成为历史,太阳早已熄灭,可人类却兴旺发达。不过我们现在遇到了一个新问题。” M说。

“什么?”

“宇宙正在坍塌。我们打算创造一个全新的宇宙。”

“这么说根本没有外星人?”

“对。人类或者说地球上的生命是孤独的。”

 “那么荣耀之光里的外星人呢?”

“那是你们的幻想。芭比人只是吃苦耐劳的人类,他们长着四只手。双嘴人代表巧舌如簧喜欢说三道四的人。卡曼人代表劣迹斑斑的人。重影人其实都是酒鬼。”

“那么我的父母也是我的想象?他们并不是我真实的父母?”

“对。家庭是随机组合的。每一个被召唤者,都是优生优育的产儿,是我们在器皿里培养的,所以你们没有亲缘关系。”

“林诗丫和林德也没有?”

“都没有,咕查和咕卡也没有。你的父亲之所以会生活在一幅画里,是因为他早已死去,你的妹妹也是如此。你的父亲为了救人而献出生命,在你五岁那年。你的妹妹出了车祸,所以你看到丁丁被撞死。知道吗,荣耀之光这个世界非常神奇,那里不仅有活着的人,也有已经死去的人。我想这也是因为,荣耀之光纯粹是脑中的产物吧。不过,不要以为它完全是虚幻的,你们的智力就不会得到发展。你们照样成长,从幻想舱外面看,你们的躯体会长大,会衰老,就像在外面一样。你的智力不是得到了很好的发展吗?你被教育得很好。你是个天才。”

接下来,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么在荣耀之光中的我呢?我被打死了。”

“他们会埋葬你,就像你真的死了一样。” M说。

“我想看看他们。”我说。

我又回到了那个巨大无比的通道。我看到了母亲,看到了咕卡,看到了林诗丫,看到了我周围生活中的每个人。他们被封闭在一个充满液体的舱体里,双眼紧闭,赤身裸体,头发被剃光,而且肤色难看。我真如冷水浇背,内心感到一阵让人颤栗的凄凉。我想到了死去的方心丈。其实他并没有真正死去,那只是我们的幻觉。他会被拖出幻想舱,进行安乐死,他甚至来不及看上马太环一眼就匆匆死去了。绝大多数人都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们甚至都没有亲眼见过这个真实的世界,从生到死都只在一个冰箱大小的舱体里生存。

“林诗丫呢?她最后会怎么样?”我问M。

“嗯……她是被召唤者。”

“这么说,总有那么一天,她也会在荣耀之光里死去,然后被拖出幻想舱进行安乐死?”

“对。”

“我的父亲呢?还有我妹妹马雯?难道他们在荣耀之光里死去后,也被进行了安乐死。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还有个真实的世界?”

“是的,恐怕是这样的,非常遗憾。其实你们并没有什么亲缘关系。”M做出无能为力的表情,“这是世界发展的趋势。人类已经进入一个空前的文明。我们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一切,飞船一个小时后起飞,你会到达下面的那颗美丽的行星。你将永远地生活在那里。你是永生的。我们已经解决了DNA上的端粒问题,端粒已经被一种蛋白取代,那蛋白的形状像个头戴光环的天使,你的细胞将永远地分裂下去。你还可以交到很多朋友,像你一样,他们也都是被选中者,德才兼备,智力超群,永远都不会相互伤害。你也可以结婚生子,但孩子必须要放进幻想舱,只有被选中者才会从展开真正的生活。如果你对下面这个星球不满意,我们甚至能把你送去其他星球。怎么样?”M问。

“我永远都见不到林诗丫啦?”我热泪盈眶。

“恐怕是的。”

“林德被他们谋杀啦。他们接下来也会对林诗丫动手。国王死了,继母篡得了王位,公主会安然无恙吗?”我声泪俱下,“你们这么做不公平。林诗丫是个好孩子,咕卡也是好孩子,我周围有很多很多善良的人。为什么他们没有生存的权利?这不公平。我爱他们。我还答应要照顾林诗丫一辈子呢。我要看着她变老,我要陪在她的身边……真倒霉,我怎么就这么在那个世界里死了呢?都怪我不小心,让他们钻了空子。我爱她。你们懂什么是爱吗?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M沉默了一会儿,扶着我的肩膀说,“也许有那么一个。但最好不要尝试。”

“什么?”

“你还可以回去,回到幻想舱里,像个标本一样泡在里面。不过你是被选中者,如果回去,那意味着你放弃了这个权利。你将不能得到永生,你终将会死在荣耀之光里,你的躯体会被从幻想舱里移出,像其他人一样进行安乐死。孩子,好好想想,这多么不值得。为了一个虚幻的爱情,就舍弃了永生的权利。你需要慎重考虑。而在我看来,这根本不用考虑。”

“我在那里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们会救活你的。怎么样?还需要考虑吗?”

“我想……我已经考虑好了。”

我下了一个决定,马文的决定。我并不觉得那个虚幻的世界有什么不好,她光怪陆离,美不胜收,甚至可以和死去的亲人生活在一起,我爱他们,我爱所有善良的人。

谦陆没撒谎,他的确看到了那个葬礼。我忠诚地守候了我那可爱的妻子一生。对于我曾在外面世界的这段经历,我对她只字未提。杜威和胡蝶当然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谦陆也没说错。但那不是最终的惩罚,我希望M先生在把他们移出幻想舱的时候,让他们睁开眼睛看看漂亮的马太星,让他们感受一下这个真实的让人震撼的世界,让他们明白,他们那不择手段争名夺利的短暂一生原来只是个泡影,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枉费心机。

你当然知道了我的决定,所以当我再次死去,将是一次真正的死亡。那时,我的脑袋将不会变成一个巨大的柠檬。

故事发生在一个光怪陆离、美不胜收的虚幻世界。这个世界疯狂又浪漫,充斥着各种反逻辑的设计,你以为你看到了爱丽丝的仙境,可也许它是另一个黑客帝国。作者说:“孔子有他的理想国,苏格拉底也有他的理想国,每个人都有他的理想国,于是我也有。”——故事中这个虚幻世界就是作者的理想国。当短暂的虚幻和永恒的真实相遇,哪一边才有生存的意义?你会如何选择?
这是一篇暗黑童话风格的科幻小说,它荒诞、诙谐、可爱,令人同时感到美好和忧伤。

—— 责编 | 东方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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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电影《 Love death and robots》(2019)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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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毫无逻辑的世界生活,我太难了(下) | 科幻小说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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