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克萨斯:放逐于你]第十三章 梦觉(三)

“那你怎么办?”
“我?什么意思?如果你们能开心一些的话,我也会很开心。不是吗?”博士的表情有些茫然。
“……不。没什么。”
“还是别聊我了。谈谈你接下来能做的事吧。这也是……必须由我来告诉你的事。”
“……拉维妮娅?”
“死了。按照目前的调查结果来说,是一场由于错误安排的施工事故波及到了她。但是,有人做了会造成这个‘事故’的决定和安排。同样的意外在那一天上演过很多次。”
“……死了。还是死了。”
“嗯,还是死了。”
尽管早就知道了结果,可如今要和眼前的女孩说出这样的事实,赫伯特还是感觉有些不忍。
说是“你们做出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可如果任务的目标失败,想要保护的朋友没能保护好,原先心里抱有的简单理想毁灭在自己的无能为力中,这种话还是……
果然,有些残酷。
他看着德克萨斯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眼睛也失去神采。
有什么东西试图缠上她的灵魂。
他不知道德克萨斯会怎么看待这样的事。
如果作为罗德岛的博士和干员斥罪的好友,他可以为她付出一些眼泪和伤感。
但作为赫伯特本人,这样的伤感实在有些虚无。
更真实的感受,恐怕是对自己失去价值的惶恐。
那天晚上他向莫斯提马告解之后,终于可以正面承认自己的无能与虚伪。
但德克萨斯知道这些吗?
赫伯特不敢保证。
他甚至感觉像是欺骗了一直信任自己的德克萨斯。
“我本来还很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你这件事。拉维妮娅和几名法官的葬礼安排在四天以后。如果我的话让你感到有些无法承受,见谅。”
“不,不是……没有。赫伯特,谢谢你,我只是有些……有些……”
她咳嗽了一声,但这样想要掩饰自己声音变化的努力并没有获得成效。
她当然早就做好了一些心理准备,只是现在看来,所有的准备都抵不过真实发生时那种事情给自己带来的剧烈冲击。
就像把悲伤提前收集一些后放到一个带锁的箱子里,等到事情发生时,锁被打开,然后放出里面的东西,和没能察觉的悔恨混在一起变成新的东西。痛苦不是不会发生,而是在想象过那样的悲痛会如何发生之后,能稍微保留一些触之即碎的理智和体面。
不只是为拉维妮娅的死而痛心。
还是替她未能完成的理想而愤怒。
赫伯特看着她有些颤抖的身体,再次伸长了脖子,凑到她眼前,语气冷静甚至有些无情。
“我本来是希望你完全回避之后要发生的事。毕竟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都与你,与我,没有直接的关联。但我说过,会给你做选择的权利,而不是替你做决定。综合考虑,我想到三个你比较容易接受的选择。”
“……你说吧。”
“第一个,连葬礼都不参加,我们直接离开。之后叙拉古发生什么都和你无关。当时把你叫来的人现在恐怕自顾不暇。这里离罗德岛本舰不远,路上不会有什么差池。而西西里夫人怎么看我,也没什么关系。我该做的都做完了,她无话可说。况且,她和我道路相左,本就不配和我说什么。”
“另一个呢?”
“参加完葬礼,把那些害死拉维妮娅的人一个一个找出来,恩仇了了,然后离开。大致就是比前面那个耗时间长一些。”
“说第三个。”
她抬起头,看着博士那双洞穿人心的异色眼眸,橙色双瞳中逐渐浮现出和博士一样的情绪。
赫伯特的微笑变得有些困扰,眉头微皱:“你真的不打算在前两个里面比一比吗?直接做出选择?”
“嗯。如果第三个也不能令我满意,那就再说吧。”
“第三个选项,耗时间最长、费力最多,并且最后可能一无所获。留在叙拉古,然后一切如常。只是要做的事情不再局限于个人或者某个时间。替拉维妮娅复仇,然后完成她的愿望,见证这个名为叙拉古的贫瘠之地焕发出新的生机。但我极不赞成这样。因此,你最好从前两个计划中选择……”
“我选第三个。”
“……何必呢?你不是一直只想做一个普通人吗?选了这条路,你就和普通人的生活彻底绝缘了。”
“如果不这么选,我就连人都做不成了。”
“……原来如此。”
赫伯特闭上眼睛。
他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他在她的眼里看到绝不会动摇的决心。
看到博士脸上出现的犹豫之意,德克萨斯问出一个自己困扰已久的问题:“博士,理想也好,人生的意义也罢。是一件可以欲求的事吗?”
“哎呀,这个问题属实是有些超纲……作为一个失败者,我大概没有什么资格说回答这样的问题……”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看着德克萨斯的脸,露出她始终牵念的伤感微笑:“但是,如果作为一个曾经被给予价值和梦想的人,我想说,是。无论理想的结果如何,也无论人生要如何展开,都和人没有关系。理想、人生意义,这些不是可以追求的事物本身,但却得以成为挣扎的合理性所在。所以,我的想法和你家大帝其实也没什么两样。无论如何,人只要忙起来,哪怕像野狗一样在泥泞中打滚,也自然有它的美妙在其中留存。”
“所以,我只能选择一条看不到头的救赎之道。”
“这条路就意味着你要丢掉原有的生活,重新投身于黑暗。你会成为新人生的奴隶,被生与死的矛盾逼入绝境,其中的抉择的痛苦、迷惘的伤悲不亚于粉身碎骨后再将自己拼凑成新的自我。你也会是自己人生的主人。尽管手中空无一物,但终于不必再担心失去什么,面对命运、苦难、绝望也决不会屈服。”
“博士,我选第三个。”
“好,我明白了。那么……我先送你个礼物。请保留一些神秘感,然后张开手。”
德克萨斯按照博士的要求把双手摊开,闭上了眼睛。
她感觉到自己的掌心落上一个冰凉的金属质感的东西。
她睁开眼睛,发现博士的惊喜是一枚镶着蓝色蔷薇宝石的银色指环。
“博士……”
“这是一颗真正的宝石。那个胸针,我目前的确修不好了。就用这个作为代替吧。”
赫伯特单膝跪地,将她的双手合上,把那枚指环埋在她的掌心之间。
他捧起她的双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上,闭上眼睛。
“小姐(Lady)——
我愿为您献上自己的全部生命与灵魂,完全效忠于您。
我将守护您不惜此身也要完成的心愿。
我身无长物,所余者仅智谋、冷血与微不足道的法术。
我会成为您最趁手的双剑,斩杀您的仇敌。
我会作为您的谋臣,上上之策必全部进献。
阻拦在我们道路上的一切罪孽都会被天衣无缝的计谋粉碎,
敢于挑战我等尊严的狂徒都在我的残忍冷血面前万劫不复。
命运、苦难、绝望、痛苦,以及所有横在吾等剩余人生之行的阻碍,都将被魔剑的重压与时间的洪流彻底击溃。
我将陪侍左右,见证您的一切,直到我们的前路完全终结。”
他抬起头,看到德克萨斯面无表情,却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落面颊。
暗红色回路浮现而出,黑色轻甲覆映在身。
“所以,你觉得自己懂得了我的几分想法?”白色的人附在他耳边。
“特蕾西娅,我只知道。给予别人希望与价值竟然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
他言语中罕见的耐心让白色的人露出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
“你这家伙,真恶心啊。”
“你当时也是这样怀抱着迷惘,鼓起勇气捡回那个浑身泥泞的我吗。”
赫伯特“哼”地轻笑一声。
轻拥无法言语的孤狼,感受着自己的衣襟被她的泪水逐渐打湿。
他轻声立誓。
“德克萨斯小姐,现在,我们是共犯了。”
…………
看到赫伯特单膝跪地,抓起德克萨斯的双手,莫斯提马这次用相机拍下珍贵一幕。
隔着这么远,只能拍下两个小小的人影。
心中有什么东西彻底安定下来。
这样就行了。
管它结果如何,至少这两个人能短暂地相互坦诚一些。
“那两个人……难怪你要把我拉走。”菲亚梅塔放下望远镜,啧啧赞叹。
她也是第一次看到博士这么真实的样子。
“你在那里只会变成他们的玩具而已。”
“这话我可不能当没听到。”
“我说的是事实。”
“真没想到这两个人能走到一起。我还以为他们很合不来呢。”
莫斯提马直接坐在草地上,双手浅浅陷入泥土中:“所以就说,你太纯情了,‘黎明破坏者’。他们两个怎么可能走到一起呢。那只是对彼此的忠诚与指引而已。”
“你不说我还忘了。你和博士不是有那种关系嘛。该不会吃醋了吧。真神奇。”
“不会吧,你还真的相信我和博士有什么啊。只是单纯骗你玩玩而已。倒是你要当心,别跟他待太久,要不然过去一两年你们恐怕至少能弄出两个孩子。铳骑候选人在叙拉古意外产子,啧啧。”
“你其实真的有些好感吧。对博士。面对那人的时候,你好像意外的会变成另一个人。”
堕天使摆了摆手,像是赶走恼人的苍蝇:“都是不值得在意的感情,仅此而已。对我而言没什么例外,你不是也知道吗?”
“……确实。”
“而且,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思想要让他们相互扶持。只是觉得这样就好了,这就行了。在这一点上,我和博士或许才是真的有共同语言呢。”
看到莫斯提马有些空洞的笑容,菲亚梅塔感觉自己后心一凉:“欸……”
“但是,虽然很迟钝,我最近却在想,我是不是想要这样一个人陪在我身边,直到我彻底被岁月磨损殆尽呢。我好像见证了很多人的始终,但又有谁能来见证我的人生?”
“你想什么呢?陪在你身边的人只可能是我。这可是蕾缪安安排的,难道还有别人能天天盯着你还不会被气跑吗?”菲亚梅塔狠狠拍了她一下。
莫斯提马一吃痛,皱起眉头盯着黎博利人:“……你这家伙,有时候意外地粗犷又狂野呢。”
“哈?”
“所以就说,你真的很纯情啊。”
“你这家伙!”

流浪的野狗看着萨卡兹女人果决的粉色眼眸,却感受到其中的犹疑和悲凉。
“博士”嘴角浮现出夹杂着少许癫狂的冷静微笑,那双浑浊的眼睛也渐渐焕发神采。
他单膝跪地,将她赠予的一枚黑色指环穿在绳子上挂在胸前,轻吻她的手背。
——如此美丽,在她身上出现的“人”之光辉。
原来这就是……我如今存活于世的意义所在。
“殿下。
我将在此立誓。
您的愿望将成为吾之道标。
我的生命与智识,您可一丝不留全部取用。
我是您最忠实的死士,最锋利的长剑,最可靠的骑士。
我是您的奴隶,您的看门牙兽。
您的所有敌人都将倒在我的智计面前。
任何冒犯特蕾西娅殿下威名之人都将屈服于绝对的谋略、仁爱与残暴之下。
我将成为见证一切之人,直到您命运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