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瞬间(上)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月,皓如白雪,冷光洒彻这片森林。我走到断崖上,望着崖下的林海。风一掠过,泛起绿色的波浪。抬头望月,月光扫过右眼上的伤疤——一道斜切过整只右眼的伤痕。这道伤疤,是子弹划过时留下的,拜他所赐;或者说,拜我自己所赐。
风似乎更大了,吹的我全身的毛都在翻动。对月长啸一声,任那声音向上传到月亮,向下传到林海深处——那里是他的家。
我是一只狼,一只全身雪白的狼。只有那道伤疤,红的刺眼,黑的可怖。
我只啸了一声,随即走到悬崖边上,双爪按着岸边有些松动的岩石,几粒小石子直滚落下去,沉没于黑色的海洋中。我面无表情的用仅完好的左眼探索着,我是独眼,可是这并不影响我在夜间的视力。绿光轻闪,和着月光,我发现了他。他在远处的一株大树下,也发现了我。他的手里握着一把砍山刀,背上挎着一杆猎抢。四目相对,没有仇恨,只有一种两年前的默契。时间逝过,我们又见面了。对视的默契,依然存在。他在问侯:“你,还好吗?”我也在回答,只不过,我用的是沉默。林中几只萤火虫飞起,从他身边绕过。我转身跑下断崖,没入森林之中。几只蝙蝠从身后的远处飞过林顶,我知道,他在追我,为了她。
当年,我作为一只白色的精灵,降临世间。我的母亲一共生下了兄弟六个,我是最小的一个。非常奇怪,六只小狼中,只有我是雪白色的,而五个哥哥则和母亲一样,是银灰色的。在森林中的长者口中得知,白色象征着不祥或王者;而我,看起来应该是是前者。我生来体弱,每次吃奶的时候,总是被哥哥们挤在最外面。母亲是爱我的,她总会给我留一个奶源。就因为母亲对我特殊照顾,所以五个哥哥常常欺负我。庆幸我们当时还小,没有利爪,否则我已经死了。
再长大一些,我们已经可以吃肉了。母亲每次出去打猎回来后,会将大部分食物分给我的五个哥哥,剩下的食物由我和母亲分享。那段时间里,我身上总是带着血痕。但由于母亲的悉心照顾,我全身现在依然雪白如常。我不想做一只懦弱的狼,在反抗哥哥们的过程中,我逐渐成长,逐渐强壮。
自从母亲同意我们在洞口活动后,我们便每天在草地上玩耍。我们一起奔跑,一起跳跃,一起学习母亲那慈爱又威严的啸声。那时的我,很快乐。尤其是在下雪的时候,只要我往雪里一趴,哥哥们只能根据气味找到我。
又过了一段时间,母亲说要教我们捕食的本领。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都很兴奋,因为我们终于可以自己捕食了,能亲自尝到猎物那火热的鲜血是我们一直以来所梦想的。就在母亲准备教我们捕食的那个清晨,母亲突然冲进了洞穴,将熟睡的我们一个个的从洞穴里叼出来。寒冷的西北风吹的我们瑟瑟发抖,不禁都低声抗议。突然一声巨响,惊起了林中一群过冬的鸟儿。母亲身边溅起了大量的雪,将我埋住了。
那是什么声音?好可怕!我呆滞了半天,心脏剧烈的跳动着。忽地我想起了母亲,忙从雪中钻出来。令我崩溃的是,母亲不见了,哥哥们也不见了!我发疯似地冲回洞穴,里面只有一层留有余温的干草。我又跑到洞穴上面,四下张望。到处都是白茫茫的,没有母亲和哥哥的身影,只有和我一样的白色。
那是不祥之色,而不是王者之色。
忽然,我发现了一串脚印,心中大喜,那是母亲留下的!我刚要去追,可身体突然腾空了,腰部被两只温热的东西夹住,一团热气喷在了我的脖子后面。“父亲,看我抓到了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洋溢着喜悦。我挣扎着,身子被翻了过来,我第一次和他见面了。他的眼睛像黑宝石一般,明亮深邃。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屁股一痛,逐渐失去了知觉。我似乎隐约听到他说:“父亲,我要养他。”
等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锁在一只铁笼里。四周很温暖,空气中飘着一股香味,这对于未知而又饥饿的我来说,勾起了一种莫名的兴奋。那是我从来都没有闻过的香味,十分诱人。饥肠辘辘的我猛地窜起来,可却撞在了冷冰冰的铁棍上。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本能的用爪子去挠,用牙齿狠咬,可只咬出了一嘴的血。嗜了自己的血,我变得更疯狂了,一个劲儿地咬,一个劲儿地挠,直到没有了力气,趴在笼里浅尝着自己的鲜血。抬眼观察四周,发现这是一间木屋,后来我听他说这叫做木屋。离我不远处有一团红红的东西,在不停地跳跃,似乎是它发出了温暖。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哥哥们,可是,你们在哪儿?滚烫的眼泪流下,我用爪背去擦,却印了一脸的血红。我无助地低声哀泣。我想我的母亲,我想我的哥哥们。
就在这时,屋门开了,他伴着一束光走了进来,穿着一件绿色的毛衣,手里托着一个不太大的盘子。我警觉地爬起来,向后退缩着,缩到冰冷的牢笼角落。他看到我满脸鲜血,便急忙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我无法回答他,眼睛中充满着复杂的情绪,看着他走近我。他俯下身子,犹豫了一下,打开了笼子的门,将盘子推到笼子门口。那上面放着一块肉,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那味道有些像野兔肉,与母亲叼回的野兔的味道极其相似。可我的心思不在肉上,而在于屋门口处那道光。那是一条通向自由的光明之路,没有阻碍。踏出铁笼,踏上那条路,我就可以去找母亲,去找哥哥们!母亲说过,人类比我们狼还要令野兔害怕,尤其是猎人。
“你可以出来吃,吃完也可以在屋里玩。但,请你不要跑好吗?”他说。
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四条腿上,完全没听清他说什么。我卯足了力气,撒腿冲出了铁笼,踩飞了那块肉,踉跄着冲到了门口。前爪的疼痛让我停顿了一下,但我却全然不顾,跃过了门槛,身后他在大叫:“回来!”
我窜出屋门,刚跑到院子中央,便一头栽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饿得没力气,实在是力不从心,前爪又在隐隐作痛,冰凉的雪不断刺激着我的神经。雪地上拖了一道长长的红痕,那是我的杰作,空气中弥漫着我的鲜血与冰雪交织的味道。院中什么也没有,只有白雪,和躺在雪中的我。犹如一块洁白有瑕的玉,我就是那块瑕。我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孩子,睡吧。你若是累,就睡吧。”我听话地闭上了眼,任泪结成冰挂在脸上。
一片黑暗中,我隐约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升起,落到柔软的云彩上,飞向天堂,好温暖的感觉。瞬间,一道红光在黑暗中闪现,“哔哔剥剥”的声音传来,我缓缓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活着,不过回到了木屋中。后背热乎乎的,我扭头去看,看到了那团跳跃的红色。数股温暖的气流,包围着我,让我感到异常的舒服。我尝试着站起来,却感觉前爪不对劲。低头一看,两只爪子上缠了好几层纱布,很紧。我用牙去咬,却只咬下了几缕线条。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了,便打量起周围来。屋里摆挂着许多东西,他坐在靠近铁笼的一张椅子上,安静地睡着了。我又看向门口,大门紧紧地关闭着。看来,暂时我是跑不出去了。目光一瞟,我发现了那块滚落在地上的肉,便急忙扑过去,大嚼起来。
或许是声音大了些,他醒了过来。见到我先是一喜,眼里随后流露出忧虑之情。“喂,”他说,“你还跑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不说话。他叹了口气,走到门口,一只手扶在门把手上。
“父亲说的对,狼就是狼,不是可以像狗一样养起来的。”他一把拽开了门,冷风夹杂着雪花吹进来。我即刻冲了出去,跑到院子里。我却不再奔跑,回头张望。他一手扶着门框,脸埋在臂弯里。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此时东方已经泛白,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想了很多很多。或许,有些简单的事情,对于当年的我来说,实在是太难了。我低头看着缠在前爪上的纱布,它们包住了我的爪,很厚,一点儿感觉不到冰雪的寒冷。就这样,我们两个保持着各自的姿势。良久,我抬起头,东方一轮红日升起,淡淡的光映着林中雪。当那束光落到我身上的时候,我在那一刻忘记了我的狼性。我转身,朝他跑去。
当年,他十六岁;当年,他成了他们村子中唯一养狼的人;当年,我甘心被他养起来,而没有去找母亲;当年,有他那双明亮的如黑宝石舨的大眼睛;当年,有着温暖的炉火,香喷喷的烤肉;当年,雪景很美,很白,像我;当年,他也夸赞过我的雪白,但他不知道,这是不祥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