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闹的城市是哪一座?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城。它可能与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可能它和你只有过匆匆一面。
在你的一生中 ,有几个地方,甚至只有一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因此所有其他的地方都只是这里。”
对清华美院教授苏丹来说,“闹城”太原就是他心中的“这里”。今天和你分享一篇关于这个城市的文章。

城市的起源始于贸易和军事的目的,而城市的兴衰变化得益于“闹”。
“闹”是个中性词,褒贬各半,客观地表达着人类在生命和社会中的各种行动。
“闹”在山西方言之中是个宠儿,它的含义几乎涵盖了人类的一切行为,就像我们今天口语中已上位的“干”“抓”一般。和“干”“抓”堂而皇之在国家喉舌中反复吞吐相比较,我发现“闹”着实有点憋屈,它始终没有实现自我超越,一直步履蹒跚于乡党的口中,带着浓郁的黄土气味。
但若是表述和三晋大地有关的记忆,描述曾经发生在我视野中的各种人和事件,渲染早已逝去的时空氛围,还非“闹”不可。
除了其动词的词性,“闹”字还有形容词的词性,来比喻环境的热烈、喧嚣等感官刺激。记忆是一部压缩机、一套筛子,留下的都是大事、趣事、怪事,“闹”都是这些事的表象,要么惊世骇俗,要么震耳欲聋。

在龙城的现当代历史中,“闹”的景象此起彼伏,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烟尘滚滚的工业建设,六十年代汹涌的红色波涛,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流变不息的时尚大潮。“闹”既是一个城市发展变化的动因,还是一个城市生命的迹象,它形象、生动,深入人心。
太原人喜欢用“闹”来表达一切,“闹”是一个基本的字眼,每一天它都会汇聚在鼎沸的人声中, 合成这个庞大生命体的呼吸声;它亦如图像中的像素,永不停息地绘制着这个城市的历史肖像。
但是如果改变时间的参数放大来看,每一个像素又是历史上醒目的一瞬之间,夹杂着世事沧桑,交织着人间的喜怒哀怨。
如今的太原城:
城市形态方面:一座被闹成了一摊,郊区闹成了城市,公园闹成了盆景,工厂闹成了住宅,宿舍闹成了小区,大马路闹成了立交桥,由地面闹到了地上,由地上闹到了地下;
生活方面:面食闹成了米饭、比萨,白酒闹成了红酒、香槟,方言闹成了普通话,大浴池闹成了桑拿洗浴;
文化方面:书店闹成了网吧,俱乐部闹成了会所;
精神状态方面:闹革命变成闹钱。

《闹城》是一部图文对照的个人口述史,它的文化背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后的强国梦和工业化建设。
1949 年后,这个古老的城市被政权赋予了新的使命,在原有的基础上大力“闹”工业成了新时期的主要任务。
规划到1958 年66 万人,到1974 年80 万人;规划了北郊、城北、河西北部、河西中部、河西南部五个新工业区及相应的生活居住区;确定汾河和迎泽大街城市轴线,棋盘式路网。
很快,一条东西向的大街沿着旧南城墙根开拓了出来,这是一条新龙城的横向主轴,在景观上贯通了东山到西山的廊道,在交通上跨越了南北向的汾河。它和那条宽阔但断断续续的河床构成了新太原的架构,显然这是工业时代的气魄——天堑变通途,晋阳老城被甩在了一边。
汾河是龙城的南北向轴线,上游修了水库之后,它成了一条宽大的泄洪通道。
于是气象万新,一条色彩凝重的大河向南奔流而去,一如它焦灼的历史。

微观社会的形态以及人性是这个时代里社会景观中的一些凌乱的细节,它们和宏大的理想经常处于矛盾状况。人们一直在冲突中被和谐,在和谐中冲突着。
本书描述了很多这样的空间关系和生动的故事,还有许多人物的言语肖像。感恩上苍赐予我特别的记忆能力,能让我精准还原那些曾经发生过的场景,再现那些喧闹和悲鸣。
我希望自己的叙述表现这种矛盾性在生活中“闹”出来的荒诞,当我们嘲笑这些荒诞和错乱的时候,也会察觉这许多荒诞故事背后都渗透着的当事个体曾经经受的苦难。
我们习惯于用时间否认这种“曾经的苦难”,也擅于用集体记忆覆盖“个体记忆”,这是一种比较消极性的文化,不利于清醒地回顾历史、面对问题。

许多社区故事以邻里关系为线索,再现了一个没有隐私的时代家庭和家庭之间相处的方式。
社区的建设是全面的,从政治宣教到社区卫生的维护,还有精神食粮的生产,但歧视和冲突依然存在,并且那些辱骂和嘲弄经常紧紧伴随正面的赞美和讴歌,就像一枚硬币的两个面。
但这社区的确又是一个共同体,人们共同的情感依托于那些引以为豪的事物之上,比如球队,比如建筑,比如汽水……集体的荣耀如同一种文身,制造了精神图腾和识别,让社区中的每一个成员感到温暖和亲切。
那是一个已然消逝的社会存在,紧密的空间关系发酵了这种集体认同,到了1976 年唐山地震期间,社区中的自组织性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家长们轮流值班预报警情,关于地震的各种流言像闪电一般在集体中传递,我们变得像沙丁鱼和椋鸟一样敏捷。
最生动的故事是发生在邻里之间的,生动是因为具体,越具体就越发接近于人性。由于一个单元的人数和爱德华·奥斯本·威尔森所提到的“部落”规模相当接近,空间结构和社会结构就形成了高度重叠。记忆最连续和清晰的事件也多发生于此,它们甚至是连续的,像一部没完没了的电视连续剧。

《山河故人》剧照
经常梦回那个社区,重温旧梦的感觉五味杂陈。记忆是一部挖土机,挖得越深就会触及更加细密的记忆神经,人性的恶和善也就会在这些细节的触碰中得以重现。
我认为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在我的记忆中,善和恶一直都没有缺席,我一直在寻求一种超越了“爱”和“恨”的书写,在回忆中控制自己的情绪,把笔端变成镜头。
龙城旧忆就是这样一幅既气势恢宏又一地鸡毛的历史图景,它的碎片经常浮游在我的脑海之中,拼合这些碎片是出于一种责任,对自己在于重新认识,对历史则是避免它被掩盖或篡改。
在美术学院对壁画专业的认识,让我更擅于拼合这种杂七杂八的历史景观,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把分属于不同视距和时间下的图像按照一种结构去排布,让它们既整体又各自独立着……
本文选自苏丹《闹城》


本书是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苏丹教授撰写的回忆录式长篇叙事散文集。作者以重工业城市太原为背景,记录了其在6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生活经历,将个人成长、家庭发展与社会变迁融为一炉,具有深刻的文学性和重要的历史档案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