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留在这里
他只是一个农村的少年,高考考了一个不错的分数,却被父母强行报考离家最近的大学,而他一直想去大城市看看。然后他大学四年,除了春节,从来不回家。哪怕爷爷奶奶的葬礼他都没有回去。
直到研究生第二年,他接到了母亲意外过世的消息。那一天,他正在导师的办公室里修改论文。接到父亲电话,被骂得狗血淋头。他没有生气,只是很冷酷的挂断了电话。晚上和女朋友吃饭的时候,女友发现他心情不好。她问他怎么了,他避而不谈。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差一点吵架。他平时从来不会凶她,这次应该真的发生了什么。趁他洗澡冷静的时候,她打开了他的手机,正好看到了他父亲不断轰炸的短信。那一刻她好像懂了,为什么他说他家很近,但从来不见他回家,他说那个家不回也罢,那时她不懂,他又接着说,家很近,梦和远方很远。
第二天,她瞒着他去了他的老家,见到了他的父亲。满面风霜,虽然衣着得体,但依旧掩盖不了那一股泥土的气味。她很惊讶,也一度认为自己的男朋友,未来的丈夫是这样一个冷血、对自己亲人都如此残忍的人。当她看到老父亲拿着一家人的合照,泪流满面时,她忍不住问,为什么?
老父亲听到她是儿子的女朋友,不停往最近灌着丧宴剩下的酒,神神叨叨地说,他们毁了这个孩子,他们不会教育,不该当初悄悄的改掉孩子的志愿,本来孩子可以回家。但现在,明明这么近,却回不来了。
女友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醉着痛哭的老人,也不知道怎么去说服自己的男友回家看看。
她再见到他时,是他在那个讲台上,西装革履,表情冷淡的接过一个让全校学子都求之如狂的奖杯。
那天晚上,他很少见的喝了很多酒,他的朋友都以为是他太高兴了。直到回到家,他吐着,又哭着,说他不想出去了,他其实见过了繁华,也见到了他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骗局。他拉着她的手,说,大二的时候,他第一次出去旅游,被骗了上千块钱。那是他一个假期赚的钱,他说着,他要用这次钱好好见识一下大城市的风景。结果是,他因为身无分文,被人误以为是偷包子的贼抓进了派出所。
后来的一年,他再也没敢走出这座大山半步。但他也不愿回家,他恨家里那两个整天拖着锄头怨天怨地的爹娘,他要报复他们。大二以来,他没要过家里一分钱,他所有的生活费和学费都是自己挣来的,甚至每年还有一部分昂余寄回家里。他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没有你们这个家,他也能很好。
大四。他遇见了她,和她再一次走出了大山。
原来海是这么蓝,这么辽阔,原来草原是真的宽广,这么清爽,原来城市是真的忙碌,这么繁华,原来人间有那么多真善美,原来世间真的绚丽多彩。那年,他毕业,被招进了一个前景不错的公司。和她的感情也一直很稳定。见过了她的父母,虽然对他不是很满意,但女儿喜欢。他也决定继续努力工作。
一年后,他辞了工作,考上了研究生,还是在这座山里,却有了更好的平台。可他的心里一直有个心结 他没对任何人说。在所有人面前,他一直是一个优秀到让人无可挑剔的人,努力、坚持、专一、认真,虽然他不是那么聪明,虽然他是土生土长的、这座贫穷大山的孩子,但他用他的努力证明了他足够优秀,哪怕这很累。
她那天晚上听他讲了很久,喝醉的他一直不肯睡,她就这样陪他坐着,听他说话。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去安慰这个哭得像个孩子的男人。
后来,导师放了他一个小长假,他想带她出去旅游。她说,她想去他家看看。他愣了愣,想要拒绝。但还没开口,就被她打断。她说她想更了解他,了解他那天晚上酩酊大醉都没讲出的心结。
他没能拗得过她。其实六年没回来,这个村庄早就没了从前那丑陋的模样。时间很快,国家发展也很快,这个村庄甚至被评得了市级最美旅游乡村。家里的田也没有种了,父亲开起了农家乐。
他的母亲就是在农家乐开张那年,劳累过度,突发心脏病过世的。
他见了他的父亲。这次见面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怒发冲冠的愤怒,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泪流成河。父亲只是看了他良久,说了句回来就好。他也只是愣在原地,重重的点了点头。
那晚,父亲拿出藏了十多年的老酒,和儿子喝了一晚上。他们好像没有醉,又好像都醉了。他说,他早就放下了,没有走出大山就没有走出去吧,现在我们这座大山不比城市差,他只是不知道回来怎么面对,不知道怎么面对从小疼爱自己的爷爷奶奶的坟堆,怎么面对被他言语刺伤的妈妈,怎么面对这个永远不会对自己好好说话的爸爸。
父亲眼睛闪了闪,抬头望天,张了张嘴,却又没能说出半句话。
第二天早上,他起得很早。他想去坟上看一眼。一路走去,这个村子,和他记忆里大不同了,那颗村里最大的树也不知道被挪到了哪里,再也没了随处可见的牛粪,没了坑坑洼洼的泥路,没了乱飞的蚊蝇飞虫,没了乱丢的纸屑果核。
一切都一样,又都不一样。
他突然想起不知道在那本书上看过的一句话,家还是在那,可故乡却只能永远在记忆里了。他这次在这留了很久,仿佛想要把这些年亏欠的时间全部都补回来。她也一直陪着他,很享受。如果不是老师打电话催他回去,他要绕着这个村子转上几百圈。
后来毕业的他在老家买了套房子。他说等他们退休了,就回去养老。她很高兴的答应了。
“这座大山真的挺好。”他在日记里写到,“我这一辈子有三幸,一幸走遍了世间繁华,二幸一生在这大山里,三幸此生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