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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事

2021-01-13 09:53 作者:三风子改  | 我要投稿

人一辈子要做很多事,有无关紧要的,有重要的,还有更重要的。

我们只能选择其中的一种去做,偶尔也会有选择两种的可能,只是在这样的选择题里很少有人能一下子就选对。

我们往往在前两者里耗费大量的人生,穷尽一生也无法找到更重要,更值得自己去做的事。到人生最后才会醒悟,自己原来一直在前两者里打转,甚至为了无关紧要的事而付出终生,庸庸碌碌。

在无关紧要的事里穷尽一生,这正是大多数人的选择,偶尔有人知道了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他们也许会活得更幸福更快乐,但同样会因此忘记还有更重要的事正等待着自己。

或者是不愿意舍弃眼前的美好与安逸,让曾经可以不顾一切,舍弃所有的追求,变成大人口中的虚妄与不切实际。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这是一个关于失败者的家族的故事。寻寻觅觅当中,我一直迷路,然而最后等我找到比柴米油盐,比工资养老保险住房公积金,比爱情比家庭更重要的事时,等我开始为这件事投入身心时,又会有更多的阻碍等着我。

但越是被拦住,越是无法得到,我才明白这件事真的胜过了我所拥有的一切,我曾期望的一切。

在这样那样的阻碍里,我一步步地前进着,做出牺牲,付出努力,艰难前行。然而最终的结果也不一定会很好,或许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成,还是庸庸碌碌,还是失败并充满悔恨与羞耻。

可我知道,那是值得的,值得我不顾一切,舍弃所有去追求。

那是对我而言比任何东西都更重要的事。


一、殉情

得知那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处在一个迷惘,但顺从命运与现实就能一直幸福下去的境况中。

他曾痴迷过写作,只是因为种种现实原因不得不放弃。毕业以后留在了大学所在的城市,做自己不是太想做却能做到的工作。期间也和几个并不是特别喜欢,也并不是特别喜欢他的女孩子交往,做爱,却始终没能走到结婚那一步。

他并非不想安顿下来,但就是不愿让自己太早埋葬在婚姻与婚后生活的琐碎中,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当然绝对不是自己早就放弃的那个梦想,因为总有些东西比梦想更重要。

人总得长大,长大以后就必须放弃梦想,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只是他没有身边同事那样的“进取心”:从来没有热衷在工作和团建时拍领导马屁,疯狂加班晒朋友圈,和竞争对手勾心斗角……

数年以来同事们或升职或跳槽,他依旧默默无闻地做这些不是太想做却能做到的工作,并没有什么不满,只是在闲暇时会感到一些迷惘。因为自己所做的工作别人都可以做,甚至还会有比自己更好更优秀的成绩,那么这份工作对自己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是他又离不开这样的工作,因为这是他活着与吃饭的必需品。

这天,结束了赚钱养活自己吃饭的工作,回到租住的房子里发呆的时候,手机响了。屏幕上是一个许久不曾联络的号码,来自那个远隔了数千公里,十多个城市的家中。

父亲走了。

电话那头母亲早已止住了哭泣,只是平静地阐述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父亲说不上年迈,离世是因为交通意外,而对方态度诚恳又提供了大量的补偿,一切就这么结束了,等他回去只是想完成那个人生命尽头的仪式。

下了火车,他走出和自己记忆有所出入的车站。站前周围变化不小,儿时憧憬无比的百货商场关门大吉,大型超市与各类商铺林立,招牌时髦漂亮,不远处的儿童公园则显得十分破败,住宅区也老土而破旧,萧条的空气和其他东北小城市没什么区别。

车站前的广场上,他茫然四顾。这里虽然陌生却还是有着熟悉的空气,漫天寒尘飘洒,将眼前的世界变成了某种更为灵性的空间,让他感受着这座城市数十年间诞生与离去的生命。

就在这里,他出生长大,父亲长眠。

仰望晦暗的天空时,他第一次对这种事情产生了实感。

“趁天黑之前回去吧。”

开车来接他的舅舅摇下车窗,叫他上车回家。

回家后的第二天,葬礼如期举行。父亲的葬礼不寒酸也并不隆重,符合他在这小城里的身份与人际关系。父亲是市中学的老师,没什么特别的成就,但也从不做错事,一生平淡,无过无功,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人生的典范。

守灵,

火化,

下葬,

开席,

期间伴有触景生情的母亲的哭泣,亲属的劝解和背后不为人知的嚼舌根,以及他的茫然。

他并不觉得父亲的死有什么悲伤的地方,死亡是每个人注定都会走上的路。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都会平等地迎来这样的结局,面对这样的结局,无论是死者还是生者都不需要感到懊悔和悲伤。

这正是父亲告诉过他的,所以他也觉得父亲并不会希望自己那样痛哭流涕。

可是现在他就在父亲的墓碑旁边,对面一个生命失去了意识,在墓地里长眠,那是自己身体里一半遗传因子的赋予之人,他最后还是哭了。

但无论和今天是他陪父亲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要回去工作。

“这是你爸的遗物。你整理一下。有用的拿去,不需要的就扔了吧……”

临走前一天夜里,母亲把一只皮箱子还有一个大琴盒摆在他面前。

打开盒子,一本相册引起了他的注意。翻开来看,都是父母年轻时的照片,父亲温文尔雅,母亲大方爽朗,但看似幸福的二人之间总有什么无法言说的隔膜,也是他的错觉吧,父亲似乎并不开心。翻到相册最后一页,他发现了一张和整本相册格格不入的照片。

照片里的男人穿着怪异,也许这样的嬉皮士般的搭配在当时算是一种潮流,仔细看那个人的脸时,他认出了这就是父亲,是他比相册里结婚后更加年轻时的照片。

除了照片,盒子里还有不少磁带,都是当时知名乐手的作品,当然对不喜欢音乐的他来说都是些陌生的名字,除了一盘写着“我的歌”的磁带。

他有些好奇,从储物间招来播放磁带的录音机。针轴缓缓转动,歌声随着细微的噼啪电流声,伴随吉他琴弦的拨动传入耳中。这是自己录制的弹唱,而那个年轻的声音正是父亲:


我不想停在这里,

也不想在此空虚地度过,

被柴米油盐埋没,

我想要的生活……


歌好听与否,这并不是他评判的重点,关键是这歌声还有那照片展现出的一个不一样的父亲。

父亲念书时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学生。大学毕业回乡教书,认识了母亲,结婚生子以后安稳度日。

这来自他记忆中的形象。

母亲也听到了歌声,发现他正望着父亲的那张照片发愣,笑着说道:“这个你没见过吧,我也是听你爷爷说的,你爸以前不算什么好学生,成天带着把破琴和狐朋狗友组了个乐队,到处瞎混,还说要筹钱去南方演出,你爷爷一气之下把他打得半死,这才慢慢学好。”

母亲说完回了房间,只留他一个人在客厅继续整理,可他还是没能放下那张父亲的照片。

照片上父亲依旧年轻,依旧叛逆,打扮成“流里流气的模样”,憧憬那些舞台上光芒四射的歌手。

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仅仅是年轻人尚未舍弃的孟浪,或者是不合于时的叛逆,但对过去而言这是罪恶的愚蠢。

他忽然想起父亲时常对自己说的话:人总得做点和别人不一样的事,要不然就白活了。

说这话的时候,父亲总是在调这把吉他,把弦一根根调准,那时还有母亲叫他们吃饭的喊声,

喊声最后变成了叫骂,记得父亲的琴也在这叫骂声里坏过很多次。

他把琴袋子里把吉他取出,本想看一眼就收回去,却听到里面有东西在晃。父亲的吉他里竟然藏着一封信,是写给自己的。信很长,大多是些美好的向往,只有最后几句格外醒目:


过了这么久,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但不要放弃现在的梦想啊,哪怕拿起这封信的时候开始醒悟也不算晚。

平庸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甘于平庸,并且承认那个平庸的自己是幸福的。

这种幸福我宁愿死都不要。


父亲……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迎接死亡,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回忆起这封信呢?

因为此时的他已经成为了自己最害怕成为的那种人。

一生平淡,安稳度日,在生活的柴米油盐里随波逐流,这真的是父亲想要的,属于自己的幸福吗?

他这句话既是问父亲,也许同样是在问自己。

睡前他遇到了去厨房倒水喝的母亲,母亲看着盘子里那只丈夫常用的杯子,说道:“我和你爸那天出门买东西,商场外面的电视里是他当初一起玩乐队的同学。刚才没和你说,他虽然没去,但是他同学去了,结果人家现在出名啦,经常在国外开演唱会。你爸看到以后就跟中了邪似的,两眼发楞往前赶,那时候正巧有辆车轮胎打滑……”

呷了一口白开水,母亲压抑着心头的情绪继续说道:

“当时我吓坏了,没抓住你爸的手,他……就像是自己跑过去撞到车上一样。”

父亲,也许是自杀的。

他得出了这样一个更令人心寒的结论。

父亲曾经想去南方,想带着早就不弹的吉他闯出一片天下起,最后还是停下了脚步,这辈子连省都没出过。

这样的悔恨与悲伤也许谁都会有,因为不是谁都能在梦想里生活的,梦想是神境,是雪白的空间,是甄选精英与庸人的考试,是所有美好的集合……

所以对落选的大多数人而言,只能选择生活,选择现实,选择在一日三餐,柴米油盐里被打磨;

所以我们会用其他的东西,如亲情、爱情、事业等等去冲淡它,欺骗自己,认为比起虚无缥缈的梦想,眼前的幸福才是更值得珍惜与追求的,更重要的事。

而他的父亲曾经也是如此,直到那一刻,直到他最怕的东西出现了:假如当初选择继续追梦,那样的自己如今的模样。

这时的他早已没有了追梦的资格。想追求,却不能继续追求。他已经为了家庭,为了妻子为了孩子,再也逃不出来了。

明知那是曾经对自己而言无比重要的东西,可没有珍惜,如今也无法将其拥抱,这样的痛苦让他只能选择结束生命来治愈。

说来也怪,父亲的死也让他看到了某些自己一直以来惧怕的东西。明明有着更重要的事,明明有自己曾经不顾一切都要完成的愿望,还是被现实和生活打败,趴在地面上仰望着群星。

这样的生活或许对自己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愚蠢的幸福呢?可一旦知道了还有更高贵更值得憧憬的生活方式,谁又会仅仅安于现状;当他见证了追求梦想者(父亲)堕落后绝望死去的悲惨与悔恨,心中的恐惧取代了迷惘,包围着他的心。

因为他不想像父亲一样,直到最后才醒悟自己已经习惯于平庸而无法逃离——这样一个讽刺的事实。

我们一生中要做很多的事,有无关紧要的,重要的,以及更重要的事。

前两者往往耽误了人生中的大半,可是当我们追寻后者时,却又出现了许多的阻碍。

这时很多人往往会以眼前的成就,美满的家庭或者徒增的年纪去当做借口,就算不做那些可有可无的事,自己也活得很好,很幸福,只是……


平庸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甘于平庸,并且承认那个平庸的自己是幸福的。

这种幸福我宁愿死都不要。


他躺在床上,开始回想自己从小到大,二十几年人生。

一直都在做那个随波逐流的自己,从来没有任何强烈的想法与主见,衣服是母亲挑选的,大学也只是报考了觉得一定能考上的学校,恋爱也不会找特别喜欢的,只是和差不多的一定能搞到手的女孩子在一起,同样的就算分开也不会觉得难过。

这样的他,又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才会比“像个大人一样生活”更有意义,更重要呢?


无论做什么都好,只要别像我一样一辈子庸庸碌碌,畏葸不前,最后只能在临死前悲伤与悔恨就够了。


心里忽然传来这样的声音,他并不迷信,却还是把这当做父亲给自己的最后的劝告。

他打开电脑,写下此时的感受。

“不在家多住几天了?”

“不了,我想直接辞职。”

第二天,母亲送他出门时,正在拆解行囊的他这样说道。

如果在烦闷的工作和休假的夹缝中挤出生存的余裕,然后被岁月,被工作,被公积金和渐渐消磨殆尽,那还不如一口气把一切都毁掉。

趁着还能反抗平庸,反抗千篇一律人生的时候,选择对自己来说更重要的事。

他不想让自己数十年后的死亡默默无闻,更不想在几十年以后无处可逃,选择与梦想殉情。


二、破碎的自己

墙上的挂钟指向了十二点,四周一片寂静,黑暗里亮着的灯犹如一片海中孤岛,他正是岛上苦苦求生之人。

已经来不及了!

一点。

不行,这里还不行……

两点。

还差一些修饰,如果这样写……

三点。

……

他醒来的时候,漫长的噩梦已经散去,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

他发觉自己挣置身在一片白色之中。

“我还没死吧。”

病房,药水的味道加上某种接近死亡的直感令他如此猜测。

命运就像玩弄老鼠的猫,给他希望,可更多的却是绝望,在截稿的前一周,他病倒了。

当然他并不是什么名作家,写作也不是他的谋生手段,写出来的东西嘛……当做一部旷世神作有些不太够格,可就是没人能骂醒他,告诉他“你不是吃这碗饭的材料”、“谁做什么是老天注定的”、“人家写文章你也学,学一辈子也没出息”……

所以他还是选择了继续写下去。

没选择住院,他下午就带着电脑去了单位,像往常一样写起自己还没写完的小说,因为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无论是会扣工资的病假还是小说的截稿日期。

自从父亲离世以后他辞去了原本的工作,回到家里写作,期间找了份清闲的工作,在父亲原来的学校做老师,闲暇都拿来写文章投稿,只是这几年里一次都没有被选中。不过他还是有自己的打算,因为今年才二十几岁的他有大把的时间去做这件事。

直到昨天晕倒为止。在医院里他得到了很多东西,但都是关于自己逐渐损毁的各种器官的报告。

虽然体检的时候他已经收获类似的消息,比如饮食问题造成的糖尿病和胆囊炎,还有熬夜累积出的轻度肝硬化,以及身体素质恶化导致的心肺功能等种种问题……不过只要不在家,只要母亲不絮叨这些东西他还是可以安心写作的。

但单位里的气氛也变得奇怪起来。他来到办公室门口,发现自己的体检报告被拆开了放在桌面上,这一定是那些好管闲事的更年期女同事做得,她们最喜欢对年轻人摆出一副指导者的架子,卖弄自己的价值观,又会在背后对自己厌恶的人大嚼舌根。

果然,看他回来,那些同事们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凑到他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你得去治病。

赶快去医院看看吧,别耽搁了。

就是就是,年纪轻轻一身病,以后咋办啊。

别的事都先放放,赶紧的。

都是为了你好,你得领情啊。

以后结婚谁肯找个病秧子,我看你也别天天写那些东西了,有空出去活动活动……

……

你快死了,

你快死了

你快死了

……

哪怕没有直接说出来,可看到她们的那副嘴脸和语气,他还是感到一股不适。

为什么这些人都争着抢着说自己病得如何如何严重,仿佛下一秒就得进太平间?她们为什么盼着自己死,还打着为你好的借口?为了显示自己对“医道”的精通?

生病的人谁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可是他现在不想听这些比诅咒还恶毒的“关心”。

已经没有时间耽搁了!

“好,我这就去……”

他请了一周的假,躲在一间小旅馆里继续写下去。

他租住的房间隔壁是一个外地来玩音乐的青年,和他年纪相仿。起初他对这人没兴趣,只是专心于写作,但偶尔休息也会听到隔壁传来舒缓的吉他声。

青年偶尔也会碰到他,两人一来二去成了朋友,时常一起吃饭喝酒。

“还有四年我就三十了。”

“嗯,咱俩同岁。”

“不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奔三了,就得考虑很多了,对吧,能留给咱们玩的日子不多咯。”

“玩……要是这么轻松付就好了。我这么拼命写文章,有病能对付就对付一阵子,再难受就吃药顶着,为了什么?”

“为了不让自己变得平庸?我记得你说过,你爸爸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你看着他的背影,也害怕自己步他的后尘,你在害怕。”

“大概吧。”

“加油,兄弟,生命只有这一次,与其缩在墙角像老鼠一样度日,不如拼尽全力赌它一把!”

“你也是。”

于是从这以后,他更加奋不顾身,彻夜在电脑前敲击键盘,或者苦思冥想构思故事的时候,竟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壮。

只是他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英雄,而是匍匐在泥地与荆棘丛中,挣扎着和命运战斗的虫孑。

熬夜,通宵,困了,夜里笔耕……

终于他的作品写完了,也恰恰赶在投稿结束前一小时发出,他也终于能获得短暂地休养身体的时间了。

一个月后,他得到了自己日夜期盼的结果。

努力一定会成功,拼尽全力的一击一定能命中,努力友情胜利,只要付出足够多的心血就会成功,勤能补拙天道酬勤,老天爱笨小孩……

所以他——

他失败了。

哪怕忍着病痛熬夜赶稿投稿,哪怕忍受着人们不理解的目光,带着家人怀疑的质问以及朋友热切地期待。

他失败了。

结果没有任何一项荣誉是以他的名字,只有那些并不算太惊艳的上榜“大作”。

要知道现实不是什么王道漫画,只是操蛋的现实。

他舍弃一切追求的东西,那个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事,却是一个无情的婊子,无论怎样努力还是得不到,收获的只有嘲笑,轻慢以及冷漠。为什么有人可以一直顺顺利利的成功下去,而他连努力的资格,连这场游戏的入场券都被医生用诊断书给挡下来……

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

午夜的星空清澈无比,闪烁着的群星像是在裁定地面的人的命运,他记得自己看过的一些占卜书里这样写过,群星从前来自地上的许多事物,他们被命运选中成为点亮天空的星。

而他这样的人,哪怕在努力,也终究是地上匍匐,也终究只配仰望,天上的群星没有任何一颗属于他。

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没被眷顾过什么,当选择追梦,选择写作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正常生活的水面不断坠落下去,摔在名为现实的地面上,变得破碎。


所以说,代价呢?

所以说,你现在有什么呢?

一事无成,一切都以失败告终,

父亲的经历只会唤起更多伤痛,

你拥有的,只是一个破碎的自己罢了。

随时有可能彻底破碎,无法再度完整。


他在纸上写下这样的几句话,倒下睡去。

深夜辗转反复的梦魇里,又是他最难以接受的那个现实——

平庸地死去。

不过转机来得就是如此突然。几天后,他又看到了征稿启事,比之前他倾尽所有的比赛规模更为浩大,也让他再度燃起了希望。

哪怕再走一步就是深渊,再走一步自己会彻底破碎,直至毁灭。

失败还是毁灭,无论走向哪里都是一样。

于是他第一次去了医院,询问自己的身体状况,只不过他并不是为了延命,而是为了实现某些更重要的事。

“已经不能再耽搁了,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你最多活不过四十岁。”

“四十岁啊。”

“知道的话就赶快——”

“足够了。”

那就在毁灭前尽情失败吧!

他走出医院,看着自己的双手,眼中浮现出许久不曾展露过的,充满侵略性的,桀骜的目光。就算自身破碎也会用碎片划着鲜血写出他要写的文字。

远处,拂晓击碎了虚伪的梦境,残夜被摧枯拉朽般撕扯下来,只剩少许的碎屑散布漫天,

日出正要开始。

但他知道,自己想做的事从来不会顺利,未来也许还会有更多的阻碍,比如……

在他房间的日历上划着一个圈,那是自己的生日。


三、你多大了

人就像一棵树,总是要在适当的时候做出适当的变化。

成长之时心怀长成参天巨树的梦想,随着叶生叶落,渐渐明白樱树就是樱树,白杨就是白杨,然后安于现状,最后在开花结果,迎接着生命最后的几度春秋,几轮冬夏。

面对几十年重复的生命,我们都应该知道自己要做的事。

所以为什么要抗拒呢?

他的心里知道这个道理,可还是不愿意选择这种任谁都觉得正确的生存之道。

“你实际一点吧,都这么大了还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这是第几次被人说这样的话,他也快数不清了。

“上次你赵姨介绍的女孩子你加了微信没有?”

“我不需要这些的,我……还不是那个时候,我还有其他事。”

“你哪有什么别的事,单位也不忙,就好好搞个对象结个婚,像你这么大的谁不考虑这些。也就你不正常,你二姑都说了——”

他借口单位有事,推开家门走了出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非得结婚才算是人生的圆满,为什么自己必须去和别人一样做这个做那个,就像一棵只能按规律生长的树。

“人和树都一样,啥时候干啥心里有点数,自己不是那块料就早点放弃,也不是说你什么用都没有,可一直强求自己没有的东西就是你的不对了,我跟你说啊你……你听到了吗?你这孩子——”

“都听到了就别磨叽啦,孩子过生日,吃饭吃饭。”

“爸你别宠着他,有些话我不和他说他哪知道改,您说都二十好几了还整天不务实,他以为他是什么大作家啊……”

这天在他二十五岁生日的饭桌上,母亲还在絮叨着那些他早就听厌了的东西。最后只能是不欢而散。

可是母亲的话虽然他不认同,却还是在一片恍惚中审视着自己写的“不受欢迎”的文字。

以及那些若隐若现的词:

二十好几了

不务实

不是那块料

像你这么大的……

原来自己二十多岁了啊。

他苦笑着。

原来自己对追梦这件事来说,已经“超龄”太多了,至少在旁人看来是这样。

曾经对平庸和死亡的惶恐令他疯狂而又偏执,可谁知岁月的蹉跎竟让令他再度“清醒”。二十五岁,有的人结了婚,有的人事业有成身居海外,有的人早就成名成家……

他只是个写作数年仍旧在门外,无人提携无人发现的孤魂野鬼。

就像流浪汉,明明通向成功的门口就在前面,可他却只因为衣衫褴褛而被阻拦,这身破烂的衣衫,是运气,是名声,是地位,更是他不断增长的年龄……

快要撑不下去了。

他多想时间可以倒流,让他在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写作,可有的人就是会在特定的时候“开窍”,只是创作之神对他那微不足道的眷顾,或者说戏弄,来得太晚了。而且人不可能永远把梦想当做,如果有一天对梦想厌倦了,也就完蛋了。

有人想成为英雄,但长大之后就会害羞得闭口不谈;

有人想在黑暗中维护正义保护城市,也许会以某个正当体面的身份工作一生;

有人想把名字留在历史上,不让世人遗忘,不让自己再“死”第二次,这又会持续到几岁呢?

十多岁,还可以继续追下去,他正对此毫不自知,二十岁,正是取得一定成果的时候,他依旧一事无成,但依旧有希望,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

越是离谱的,不合实际的梦想,保质期也越短,继续下去只会徒添羞耻,而且在生活中变得越发力不从心。

他渐渐害怕这样的未来,因为那极有可能是将出现在自己身上的现实。

自己也会和父亲一样,放弃那比生活,比家庭爱情事业“更重要的事”,选择在生活里打转,最后与梦想“殉情”吗?

他渐渐害怕这样的未来。

生日过后差不多一个月,暑假快到了。

他替陪祖母看病的母亲去照顾年迈的祖父,并且在那儿住一段日子。但这天还有晚自习,只能八九点钟到老人那边。

刚一进门,他闻到厨房有煮粥的味道。

“还没吃吧,小子。”

“嗯……”

果然,一只小小的砂锅摆在桌上,掀开盖子,里面是介乎稠稀之间的白粥,旁边还有几只味碟,里面是家里腌制的小咸菜。

“您吃了吗?”

“我下午五点多吃了,这是给你准备的。怕你晚上吃多了不好消化,做了粥。”

他把粥盛在小碗里,一口一口吃下,祖父坐在厨房的窗边摆弄刚给他买的智能手机。

“最近怎么样?”

祖父头也不抬地问道。

“还、还好吧……”

“我是说写文章的事,怎么样了?”

“嗯?”

他忽然停下了勺子,刚要凑到嘴边的粥也掉回碗里。也许和母亲一样,祖父也是来劝他“走正道”的,就像几十年前劝父亲一样。

可是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

“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得坚持住。”

“您……不觉得我是不务正业?我爸他……”

“唉,我也后悔啊,自己是不是真让他选对了路。其实选的路对不对不要紧,只要他觉得那是值得的就好了。孩子,人这一辈子做的事太多了,小时候得上学得享受童年,长大了要工作要结婚生子,但也有些事比这些都重要,重要到让你能不顾一切地去做,在那件事里得到比谈恋爱赚大钱还要满足的感受,这就够了。”

祖父把手机放在一旁,给他添了碗粥,微笑地看着他。

他的心底似乎被这锅粥浸泡着,从僵硬与冰冷回到了原来的火热。

其实他想要的只是最简单的东西,认可,支持,不分立场不论善恶都站在自己这边的人。

因为大道理谁都懂,不需要装模作样的说教,甚至这些真的只是为了他好吗,他并不这样觉得。

“爷爷……我……我都这么大了,也能接着做那些孩子才有资格做的事吗?我妈那天说我都二十好几,像我这个年纪也该踏踏实实了才对,人家都事业有成,家庭美满,我是不是野应该……”

“‘都多大了’,我最烦这样的话。因为我以前也是这么跟你爸说的,现在想想,错的应该是我们。做长辈的谁都喜欢拿年纪说事,束缚身边的人,但是却没想过对年龄的执著可能毁掉一个人坚持的一切啊。”

祖父站起身来,环顾着他和妻子用退休金买下的这间楼房,对他说道:

“以后这房子就是你的,要是有谁再说你闲话,用它们堵住那些人的嘴。”

“但是我……我要是再这么下去,最后也一事无成怎么办?”

“重要的不是能做成什么事业,而是你想不想去做。成功了是好事,失败了就继续,到最后也别留悔恨就够了。”

“对大人来说这事真的没关系吗?”

“怕人说就别想啊,再说你也不是大人。不管你多大,爷爷奶奶眼里还是孩子。所以啊……追梦这样的事,什么时候都不会过时。最怕的是自己先醒。”

尽管外面还是深夜,但他看见祖父的背后,那片清澈的星空划过一道流星。

追梦这样的事,什么时候都不会过时。最怕的是自己先醒。

祖父去世了三年,他也快到而立之年,但当初的这句话他一直都记得。无论是快要放弃的时候,还是初获成功沾沾自喜的时候,他都会想起那天在父亲遗物中看到的磁带、信和照片;在祖父家里听到的话,吃过的粥。

想起这些,他的心底又有了继续写下去的勇气。

因为他在追寻的,既不是无关紧要的事,也不是重要的事,而是比那两者更为重要,更值得他付出所有去追求的事。

如果能再让我选择的话,我一定会抓住那支吉他,而不是粉笔。

十岁那年,路过街边乐器店的时候,父亲惋惜地说道。

你看到了吗?爸,我正在做你当初想做而没有勇气去选择的事情。

偶然搁笔时,他望着窗外的夜色,这样想着。

这不仅是我的故事,也是我对那些嘲笑我,质疑我,给出的回答。

我不知道写作对你们来说是什么?是玩?是抒发情怀的渠道?是社交的手段?

对我来说,写作没那么轻松,更不存在着崇高的信念,我没有荣誉可言,也时常与失败这个丑女同行。

但我还是会写,这只是对我而言无比重要的事,比人生比工作比恋爱比一切都重要。

最艰难的时候,笑出声的时候,被人嘲笑的时候,浑身病痛的时候,那些连自己怎么活都不知道的时候,那些活着却走不动的时候,我总是在写。

因为不想重复故事中“父亲”的悲剧,不想让自己没办法追求梦想的时候再醒悟再觉得后悔。

以我的运气和水平,这辈子多半是难以有什么成就的,我时常期待谁能骂我一句“你就不该干这个”“和人家那些有天赋的人比,你不配”“谁都有该干的事,写作这碗饭你就不该吃”“早点清醒过来,结个婚生个孩子,当个普普通通的人得了,别做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当个锤子作家当作家,早晚工作得丢,吃不上饭,那时候你就坐家里了”

但车轱辘话又说回来,我也是真脑子有病,做的事费力不讨好,还指不定有多少人表面上三老师三老师的叫,背地里觉得我可笑。

但你说人贱起来真就没道理,我还是想给愿意听故事的人写几段,说几场。

至于那些不愿意听,或者指望我出丑跌份的,就这么着吧。

本来我也不是什么体面干净的人,有些人光鲜亮丽就能走上成功的大道,到了我这儿就成了荆棘烂泥地,非得满身是伤,浑身脏污才能走到他们的起点。

那我也会走下去,走给热心期待的读者看,也给一些狗东西看看,比起搭理他们的嘲弄和轻蔑,我已经有了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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