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长生】【风尘杂记】二十 血河(三)
少年悠然在街道上闲逛,几缕日光从武陵城上斜照下来,覆在道旁的摊位上。
今天是武陵城凡人们的集会,周围尽是喧闹繁华的人声。每个摊位都挂着招客的旌旗,随着三月春风微微拂动着。旌旗下是各式各样的货物,有豆沙包,茶汤这等小吃,也有能工巧匠制作的巧妙器械。铁匠铸人所锻造的云纹武器。那些武器横在武器架上,在日光下反射着光芒,看上去就像是一件件艺术品。
少年呶呶嘴,他知道这种武器装饰大于实用。它们是一流的装饰品,却是三流的武器。他反而更对集会上的小吃感兴趣。只是每个小吃摊都排成了长长的队伍,令他有些意兴阑珊。他注意到茶摊旁的桌座也坐着一个负着锈剑的少年,望着一碗白色茶汤默不作声。就像是城北梨花苑里听戏的看客,与这个繁华的集会格格不入。
少年忍不住看了几眼锈剑,忽然感到一股寒意涌上后心。他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随着人潮急匆匆的往前走了走,直到看不见那个年龄相仿的少年,那股寒意才逐渐退去。他松了一口气,自从获得了那件法宝后,他就对即将到来的危机十分敏感,而那柄剑给他带来危险的感觉,就像是那件法宝中的魂灵给他的感觉一般。
他左顾右盼,发现已经离开了小吃区,内心不禁有些失落。但他很快就被摊位上的小木人所吸引,这种木人每个关节都可以活动,身后有一个小发条,只要拧动发条,木人就会摆出一副打拳的架势。
商贩将两个木人拧好发条放在摊上,两只小木人随即一左一右对练起来,引得一群孩童驻足围观。少年也停下脚步看着木人,脸上流露出温柔笑意,一些往事追着他,像是前生般混沌而不清明。
“小兄弟对这个感兴趣吗?”商贩看到少年停步驻足,微笑问到。
“嗯。”少年应了一声,指着旌旗下的小木人,“这只,多少钱?”
“一枚银元。”商贩伸出一根手指示意,“这是木工阁做的木人儿,这个价格公子不吃亏的。”
少年听说过木工阁,这是宁州的松散组织,其分布囊括五湖四海,成员遍及各个层次。木工阁制作也广,从凡人的钉耙农具,精致小人到化神以下的木人木械,傀儡守卫应有尽有。只是在大城市里并不常见他们的身影,这些追求精湛技术的匠人们更偏向于在荒野山村克己苦修,或是游历四方。
少年掏出一枚灵石放在桌上,石中湛蓝色的光华流转着。那名商贩低低惊呼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灵石,这种物品在凡人间并不常见。他忽然想起这种放出湛蓝光芒的石头若是换成金银珠宝,在凡世可供一户中产家庭整整五年的开销。无论如何也不是他这种商摊能够找的开的。
少年也看出了商贩的窘迫,但修士摒弃凡尘,哪里会有金银财物。他转头看到摊前围观的孩童,见到他们渴望的样子,心中忽然一亮:“不必找了,剩下的钱就给孩童们一人一只小木人吧。”
“真的吗?”
“谢谢哥哥!”
孩童们欢呼起来。其中有一个小女童看着少年,一双明亮眼睛忽闪忽闪的,似是有什么话想说。
少年注意到那个小女童的神情,温声问询道:“有什么话想说吗?”
“哥哥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
小女童声音糯糯的,目光中充满了期待。少年流露出一抹微笑,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好呀。”他说。
孩子们再次爆发出欢呼声,拥簇着他兴高采烈的走远了。
茶汤摊桌的人一直在注视着少年,直到少年从木人摊离去。他才将视线收回,看着那碗早已凉透的茶汤。
“他似乎在躲着我。”他低低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这种警觉从何而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好像在跟什么说话似的。摊前有人看到他背后的锈剑轻轻晃了晃,但那人又疑心自己看错了,因为那柄锈剑正紧紧的系在他身后,一动也不动。
“嗯,法宝中修为高深的魂体之间会互相吸引...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他的身上也有实力不亚于魏老的魂体,寄居在法宝上。”
“魏老说那些孩子会有危险吗?好,我们现在就去。”
他点点头,举起茶汤一饮而尽,随即将汤碗顿在桌上。
“结账。”
孩子们簇拥着少年,几个人沿途逛遍了集市。
少年一开始表现的兴致猎猎,可不久他就感到疲倦,像是冰雪被阳光消融般,提不起一丝气力。
这是个反常的现象。修士吐纳天地,淬体练身。纵使是体格最薄弱的气修,身体素质也远非凡人能及。可他体能表现的竟然比不上几个孩童。
“是升仙台那一战太费体能了吗?”少年皱起眉头,不禁去回想方才升仙台与李天的一战。但令他诧异的是,他竟想不起一丝半点关于方才战斗的记忆。那段记忆像是被什么笼住一般,令他回想不起来。
他只记得自己报名了升仙台的英杰会,然后他上了台,台下一片嘈杂。
再接着他就来到了集会。
断断续续的记忆像是别人的,体能也不像是练气修士,反倒像是耄耋老人。少年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异样,眉头越皱越深,很快在一旁簇拥的孩童们也注意到他的神情,纷纷停下步伐,不知所措的望着他。
“哥哥生病了吗?”糯糯的声音传来,从中包含着浓浓的关切之情。少年心中一动,向着女童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哥哥没事,只是忽然想起一些事情,很快就好了。”
他正这么说的时候,脑海里突然涌现出血海滔天的景象。少年眼中惊悚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响起一个苍老声音。
“嘿嘿,老夫完成约定,助你在那英杰会上获胜,可不是让小辈们在这里玩过家家的。”
那声音中带着森然寒气,少年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神色忽然恭敬起来,迟疑着道:“长凡真人海涵,晚辈并不记得与真人有什么约定。”
“哦?”那声音嘿嘿笑了起来,“我想你应当还记得在报名英杰会时,在台下曾说过的话。”
“报名?”少年不由得一愣。
两日前他刚踏入武陵城时,正巧遇上五年一届的英杰会,便不顾自己仅有练气初期的修为,跑去升仙台下报名。
他倒并非想要名扬武陵,只是武陵城乃散修汇聚之地,武陵英杰会闻名宁州。他又少年心性使然,令他想要去见识名闻宁州的英杰会。
但他甫一报名,便遭到多名散修诘难嘲笑。说他修为浅薄,第一轮都过不去,不如打道回府云云。直把少年气的脸色通红,忍不住握紧拳头高声喊道:“少瞧不起人了!不过是越级而已,我会越级给你们看的!”
众散修一怔,随后大笑而去,没有人会将一个练气初期少年的话放在心上。甚至连少年自己都没有放在心上。他也知道自己出涉仙途,修为低微,方才所说的不过是气话,来得快去的也快,转瞬就抛之脑后。
此刻长凡真人再度提起少年升仙台下说过的话,见少年神色逐渐难看,忍不住大笑起来。
“真人...”少年面色有些发白,“晚辈并没有请真人出手,真人这是...”
他话未说完,长凡真人已冷哼一声,令少年神识震荡,脑海眩晕起来。
少年知道这是来自长凡真人的警告,但他与真人之间的修为云泥之别。纵使是魂体也能轻松压制。他也自知今日不能善了,暗想不该贪图机缘,早就应当远离这魂体的。
这魂体一路上没向他提出过什么要求,还传授了血炼之术给他。少年虽然知道他不似好人,没有认真修行他的血炼之术。但却还是利令智昏,被魂体许诺的一场机缘所吸引。
此刻长凡真人骤起发难,他也只好接住,苦笑着出声道:“真人要晚辈做什么。”
长凡真人轻哼道:“你小子倒也识相,省去我很多功夫。老夫修炼的是血法,需要通过鲜血恢复神识修为。尤其是童子的先天之气,那可是难得的上等补品。”
他随后邪邪笑了几声:“眼前正是大好时机,运用老夫所传授于你的血练之术,将这些童子尽数吸去吧。”
“真人?”少年脸上骤然变色,“这些孩童...”
长凡真人淡然道:“你在想老夫吸食孩童,是邪道的行径,对吗?但你若是活到老夫这个年龄,就会发现根本不必拘束于正邪之分,那只能拘束你的行为,令你修行之路如陷泥泞。”
“这天下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成仙飞升之路。为了这条路我可以是正道,也可以是邪道。在我手中正邪并不是阵营,它也并不能拘束我行径。”
他语气一顿,忽又低低叹了口气,似是回想起什么:“老夫也曾自诩正派人士,拘泥于世俗成见。但直到那件事发生,九州四十五派在那小小的宫中自相残杀,只为了夺一件小小的事物。从那时起我就已经看清人心,从一切伦理公义中超脱出来。这世间唯有化神飞升,其余一切都是虚妄。”
长凡真人声音飘忽不定,宛如超然物外的仙人。但他将一切公理正义,人命伦理嗤之以鼻。将天下人视作刍狗。少年心里咚的一声,仿佛已经看到了一片血海汪洋滚滚而来,无数尸骸在血海中浮沉,灵魂在血色中不得安息。
他心里一震,迟疑道:“真人可还有更好的恢复办法,若能放过这几个孩童,晚辈自当竭尽全力...”
长凡真人冷哼一声,这后辈从一开始就在推三阻四。他本有心引诱这后生小辈。让他施展血炼之术逐渐提升修为,再以血法夺舍。但这后辈竟拒绝了他。让他逐渐恼怒起来,不由得连连冷笑道:“小辈不识相,这血炼之术便是昔年四十五派争夺之物。多少人求而不得,你却弃之如遗,白白错过了一场大机缘还不自知。”
“晚辈...晚辈不需要这种机缘!”少年看了一眼孩童,深深的吸了口气,又将气一口吐出,像是下定决定般喊道:“真人...你让我去杀人,无非是想要我给你恢复神识,再找机会将我夺舍。我不愿再受你摆布,哪怕是死!我也要与你拼一拼!”
“那你就去死吧。”长凡真人幽幽道。
少年感到胸膛里有什么在翻涌着,带着森冷寒意。他的心也忽然恐惧起来。像是坠入九幽冰狱。但在那极度的恐惧中又忽然平添了几分胆气,令他恨声嘶吼道:“老匹夫!我既然能将你放出来,也能将你再抛回去,令你万劫不复,永无出头之地!”
长凡真人并不答话,只是嘿嘿冷笑,轻而易举撕破了少年识海中的防御。
少年的神识被绞碎万段,长凡真人眼中迸发出血红的光,从中投射出贪婪渴望的神色,就像是一头饿了许久的妖兽。
他带着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将手掌按在孩童的头颅,掌心已起了红光。
“好一个长凡真人。”有人忽然拊掌笑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