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延的火种【二】重制
时间仿佛回到了一年前，他那时还是个朝气蓬勃的孩子。
有一天，同为塔拉民族的历史老师法迩领他来到学校的角落，一间积满灰尘的残破木房静静地矗立。
法迩用满是老茧的手抚摸斑驳的木门，感慨道：“很久以前，这里就是我的办公室。嗯，它还是跟以前一样破。
“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几个出身塔拉的教师挤在这间破屋里，用激情装点环境。我们一直想着只要努力提升教学能力，一定可以改变校领导对塔拉的印象——
“从饱含热情，再到失望，最后麻木地接受一切。我们这群遭天谴的，不是离开学校去干其他卑微下贱的工作，就是像我一样加入维多利亚籍，放弃塔拉籍，成为奴才。
“小古，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法迩突然转过头来，目光炙热地盯着古吉尔，像是野兽在低吼，“我之所以留了下来，就是希望能教导出更多同时具备胆识和能力的深池人，一起推翻维多利亚的统治，让每个出身塔拉的人，提及家乡时洋溢着兴奋与自豪！
“你，能做到吗？”
古吉尔想都没想，立刻点头答应。他看到法迩脸上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眼中燃起熊熊之火。
法迩激动地道：“好！现在，我正式代表塔拉武装部队——深池，邀请你加入。等你们几个成年后，会是深池的强大力量。以后每天晚十一点，我都会在这间老屋前等你。”
他伸出了自己的手，“以后，我们就是同志了。”
……
那时，他和几个同族每天都去到老破屋，接受军事、政治、历史等方面的教导。很难想象，如此多的知识如何从一个老者口中流利地讲出。
不过，物是人非啊，他古吉尔早已不是什么塔拉的未来。但他已经逃避过一次了，不想再逃第二次。更何况……古吉尔看向弟弟，他正好奇地探头望向窗外。
他不会甘心弟弟被困在囚禁无数人的农村枷锁中，无趣地度过一生。
“我们走！”古吉尔拉起尚不知所措的弟弟，朝屋外走去。
客厅中，两碗米粥放在桌子上，表面上凝结了一层皮。兄弟二人吃完早饭后，古吉尔眼神有些暗淡，不过调整了过来，领弟弟出门去报名加入深池。
一座巨型战舰停靠在萍繁村边，村落与它相比如同蝼蚁对巨兽。光滑的铁皮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叫人不寒而栗。一条通道连通战舰的内部，旁边是登记加入的负责人。此时已日上三竿，大多农民早就下地干活去了，只有几位妇女和孩子在旁边好奇观望。有一位充满激情的年轻人正举着喇叭，高声宣传深池的事迹，期待人们的加入。他的手臂随演讲而飞舞，口中吐沫横飞，仿佛不知疲惫为何物。
“要登记是吧？萍繁村，男，古吉尔，19岁……尹如辰，15岁……登记完了，上舰吧。有人接待你们。”演讲的声音不知何时停止了，登记的人打了个哈欠，慵懒地说，“哎哎，这才对，总算清净了。迪沃特你等他们都回家了再演讲，现在根本就没人听嘛。”
迪沃特？叫这个名的可不多。古吉尔转头看向那位年轻人，却发现他早早就注视着自己。目光对撞的一瞬间，两人同时选择了回避。
古吉尔默不作声，拉着弟弟就往舰上走。尹如辰回头望向这生他养他的村子。看着自家尘土飞扬的小屋，栅栏里游走的香猪，草笼中扑腾的麻雀，门口的大槐树，温暖的阳光，摇摆的花儿……一切的一切都让他眷恋不已。但他不会反抗哥哥。温暖的事物消失在视线中，取而代之的是白色的灯光、金属底板、浑浊的空气。
一切都太顺利了，古吉尔觉得有些恍惚。无论是对父母和村民的复杂情感，还是日后生活要考虑的种种，他都不想再思考。跟随接待员熟悉了舰中设施后，他和弟弟来到宿舍，很快就睡着了。
他们不会知道，萍繁村发生了从未有过的如此大规模的动荡。
……
临近傍晚，当村长和一众男女收完麦子，满载而归时，才发现有些孩子离开村落的事实。他们后悔于看到那庞然巨物出现时只是惊奇，没有掀起危机感。村长第一时间召集所有村民到大槐树下进行会议。
“经过调查，有差不多11个孩子都失踪了。”村长站在树根上高声道，“我家俩娃也都不见了……都出出主意！”众人七嘴八舌，有人吼道：“干脆，大家抄家伙跟他们干了！”角落传来一句：“要这么说，那些官老爷你怎么不敢干？”“你家没少娃吗？我家5个孩子，唯一一个男孩失踪了！”……
几个半步入土的老头子颤颤巍巍地发话了：“一定是庙堂多年未供香火，神灵降下了神罚……神啊，饶恕，饶恕……你们这帮不肖子孙，还不赶紧准备香火和祭品，去庙堂一齐下跪赔礼？”
眼见众人犹豫踟蹰，都没有要上供的意思，老人们愤怒不已，蹒跚地回家取了香火，宰了活猪，一点点挪到架上生尘的庙堂。不一会儿，澄澈的天空被烟雾笼罩，夕照越发朦胧，仿佛有得道仙人降下神意。老人们跪坐下，双手合十，嵌在凹陷眼眶里的眼珠直望着一尊尊仙人塑像，脸上干巴巴的皱纹挤在一块，为供奉这一举动感到宽心和快乐。他们满心认为，孩子们第二天就会在床上酣睡，如果没有实现，那就是人们还不够虔诚。
另一边，愤怒的村长最终决定用武力解决问题。人们扛起锄头，提起镰刀，向那巨型铁疙瘩进军。可双方的差距太过悬殊，再怎样用力地碰撞，也只能在舰身铁皮上激起几片绚烂的火花。
迪沃特和登记员早早躲上了舰，迪沃特强作镇定，通过喇叭喊道：“村民们，我们深池部队是为塔拉人民讨回公道的，我们希望各位能积极参与，一起打倒维多利亚的不平等统治，而不是把武器指向自己民族的人……！”
“讨回公道？不用！我们没啥可讨回的。很太平！可那是我儿子啊，我们要传宗接代啊！”村长扯着嗓子呼喊，声音不知不觉带上一丝恳求。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回头一看，发现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大多数人红了眼睛，把手中农具抡圆了往下砸，或为了发泄长久积累的怨气，或被众人的情绪感染，为这难得一见的“活动”而兴奋不已。冷静下来的村长刚刚发现，得了重病卧床的一位中年男人也在讨伐队伍中，他每挥一次镰刀，都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他的眼睛蕴含痛苦、快意和释然，或许在他心目中，攻击面前的铁疙瘩就是在反抗不公，是他一生干过最有价值的事。
这场讨伐一直持续到深夜，人们震天的吼声和钢铁碰撞声撕碎了夜空，他们展现出无论面对粮食歉收还是势利官人，都从未有过的团结性。然而，巨大的钢铁战舰就那样静止在原地，一动不动。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人被困倦缠上，回家休息。最终，讨伐声消失，这场浩大的闹剧落下帷幕，萍繁村又回归了往日的宁静。
舰内，迪沃特数次不忍心，想告诉登记的热情似火的孩子们，但被一只大手拉住了。“上校，我……”“不要这样，小迪。军队需要这一份力量。我们将干的事情超出他们的认知，不被这些贱民认可也是情理之中。不要打开舰门。明天一早就启程。”上校自始至终都很平静，迪沃特看着上校宽厚的背影，内心不免安心了许多。
“明白，维德上校……父亲。”
第二天，舰船朝着初升的朝阳驶去。村长与妻子彻夜无眠，他们的泪哭干了，不得不互相搀扶才能站立。做饭，劳动，活着，都不再有意义。二人的影子在朝阳下，向舰船渐行渐远的方向无限拉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