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四方
《夜航船》卷八文学部之经史下,他列入「壁经」和「断书」二则名词释义。综合来历不明的说法,简言了一千八百年前在孔子故居发生的一件事:西汉鲁共王要拆孔子故宅以筑宫殿,听到墙壁中传来琴瑟丝竹声,破墙发现孔胜所藏的尚书五十九篇,后来汉武帝诏孔安国校定。向往琅嬛福地的张宗子,当他在曲阜孔庙缅怀漫游,壁经或断书没有闪过他的脑海,移动的注视从未停在任何一面墙。置身历史上唯一意外发现稀世古籍的真实藏书地,他竟然完全忘了好奇。
张宗子说木华在作〈海赋〉时,有个刻意写法:何不从海的上下四旁来说它?他记自己的泰山 之游效仿这个手法:余不能言岱,亦言岱之上下四旁已耳。一字不及岱,而岱之事亦缘是而尽。 (不能提到泰山,只说其的上下四旁。一字不提泰山,但泰山事也因此说尽。)
〈海赋〉漫天大水,种种陌生的水字边,数百年后的唐朝注解者全以「水深广状」诠释。在多词的时代,木华对水之为海的观察,比失语的我们更细致。彼时字体的演变尚在进行,奇异的 字意合并,能否铸出多重的新意,得出开次方的意象?那些让后代人发不出音的词组,是否精确描绘着作者心中特别的水文,水姿,水量,水势,水劲?木华真的从内陆的家乡来到最近的 海滨,让咸水淹没了自己,亲身感受海之震慑力量,还是,仅在词海中翻腾?
木华泛滥式的想像从海中心漫延出上下左右;张岱自订的规则必须对主题噤口。不是规避,是从它的各面来勾勒出核心轮廓。采取这个写法还另有原因;泰山已成文化里必须朝圣的第一神山,写过游记的人不可胜数,之前的佼佼者,他列出应劭写的封禅,王思任的游记,李士登 「登岱巅兮,色光莫纪,想太初兮,山生之始」十六字咏,都达到所代表文类之「尽」:极致, 穷尽,别人不可置一辞。
能穷尽的人必须有本领先看得到缺失,知道哪里空白还有可丰富处。轮到自己落笔崇祯二年的泰山游,他决定以非方志的「志」去「记」这趟经验,将目光从泰山的一石一木扩大,写出整座山里密密麻麻移动的人物,牙家、轿夫、香客、游人、道士、乞丐,而且由于是「志」所以深及背后运作的机置,因此道尽十七世纪上半叶泰山鼎盛的游览事业:一日一宿顶,平时每天入山七八千人,进香旺季每日二万人;彼时泰山换铸有「阿弥陀佛」的锡钱,薄如叶子,仅值铜钱之半,上山牙家付香客,山中香客布施乞丐,下山乞丐再付牙家,如此流通。留宿时声色娱乐之完善,登顶行程之紧凑,效率之精,没有宗子的〈岱志〉,根本无从惊叹,无从听到锣声节奏下一呼百和的「阿弥陀佛」,无从知道碧霞元君殿上信众堆垛数尺的银钱物件的处理办法。锺惺感泰山之伟大,最后以「呜呼岱哉」四字结束文章;张宗子计算出牙家进帐之大、山税之大,足证泰山之大,还没上山就已「呜呼泰山」。这泰山经济学,张宗子说,乞丐求利于泰山,进香者求名于泰山。红尘欲望不减反增,求名得名,求利得利,求嗣得嗣,下山后牙家备「朝山归」贺筵即预祝心想事成。晚明俗文化已彻底征服了这座圣山。
上泰山要付山税,谒孔庙也要付钱才能进去。入门触目第一件物是耸出宫墙的门楼,上头匾额写着「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他吓到了。晚明俗意识压上墙头,弥漫入孔庙。
高量的泰山游人总有部份转往曲阜一游。门楼上的梁祝读书处不正是为了他们的游兴?孔夫子殿堂以通俗故事迎宾,张宗子所骇异的必为普通百姓所惊喜,可见立匾者敏锐的旅游神经。然而张宗子那年的孔庙和孔林却静谧如太初史前,空无一人。书写这段回忆时,他可能采取相反于〈岱志〉的设计而将上下四周游览的俗人刻意剔尽,集中在亲眼和亲身在夫子之境的体察, 在我和夫子。
孔庙里唯一能与夫子连上的,是仪门后的院子里孔子亲手植下的桧木。几千年荣枯数回,他来时,又值枯期。抚摩仅存的二丈树干,滑泽坚润,树纹朝左扭,轻扣发出金石声。离开枯桧, 走进一大亭,卧碑上有党英写的「杏坛」二字。亭临一桥,洙水泗水汇集于此。过桥入大殿, 端详孔圣与弟子头戴礼冠的塑像,案上三铜鼎步满翡翠古鏽,一纯色畜,一象,一有翅膀的狮子叫做辟邪,形制极古,用钉子固定。台阶下竖着历代帝王碑记,元代碑特别高大。左殿三楹, 规模较小,是孔氏家庙,东西两壁挂着写在小木匾上的历代帝王祭文,他发现明太祖的匾文被放在西壁一角殿后。明朝赐予的封号都不用,显示孔家地位在其上。
《梦忆》中他引孔家人的话作结:「天下只有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 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出曲阜北门他到五里外的孔林,紫金城围起,门上有城楼,他爬上去看到东南正向有小山一点,是峄山。转到西侧,在榛莽中看到三、四个石虎石羊。过泗水上的桥。享殿后有子贡亲手植下的楷木,现已繁衍成林。鲁人砍下大树做棋坪,小的做枴杖。享殿正对孔子之子伯鱼墓,从伯鱼墓右转是孔子墓,孔子墓数丈外有小山一,山南是子思墓。父子孙三墓在数百步范围之内。 孔子墓右边有小屋三间,上面的匾明示为「子贡庐墓处」。紫金城外,环绕的墓塚有数千家。
除了这几「处」,兖州到曲阜的路上,他注意到官家竖立木枋标明的景点有「齐人归讙处」, 「子在川上处」;泰山之巅勒石「孔子小天下处」,更让他忍不住失笑;不过,他在〈岱志〉 登上泰山巅时没提到这块好笑的碑,而写在了《梦忆》里。
崇祯八年轮到祁彪佳游泰山,问山上道士「金函」「玉简」在哪,对方都茫然不能对,于是丈 人峰,见驾石,处士松,仙人影诸「处」,「皆过而莫识其何在也」。他懊恼没随身带上「志」 做参考,使得此行像「梦中游」一般。(乙亥年 1635 崇祯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一定要来到历史发生的场景,与千古人物的位置重叠,向往的古风才能真实灌顶而下。泰山到曲阜是自古以来最发达的游览路线,这些官家立的木枋,标出明人普遍知道的历史故事;官方 民间忽略的过去,也随着这个区域游览路线的固定而从地表消失。
谒曲阜的回忆张岱至少写过三次;一次一次将前一次的心情隐去。三十二岁感动鲜明时以诗, 他摈弃帝王、孔氏后代、建筑器物、同时游人,目光里只有两棵古圣贤亲手种下的生命之物: 〈孔子手植桧〉和〈子贡手植楷〉。抚摩枯桧龙鳞,轻叩听它震动,触感和声音有如夫子传给他的启示;走入楷树林,他想着世人楷模的风骨。五言古诗中他「欲」驱除造成古桧枯败之因, 使圣人手植树再度长出新枝叶,象征新盛世的到来,但他还少了「击蛇笏」,让他施展长才的资格、位置、权力。十多年后家国倾覆,《梦忆》中的视野从两棵树放大,最初裁去的一一写回成文,满满添加在枯桧和楷林的上下四周,抚摩的手移开,跟着目光到了别处,一景接一景, 结束在孔家人自豪的玩笑话和「小天下」之碑。刻意引起的笑意里含着苦味,送给游走在记忆画面中还不知道未来的自己,那时的雄心壮志,他收在失焦的文中做为纪念。
最后一次在晚年的《夜航船》上,卷二地理部古蹟中孔林,他撤去梦忆中自己游走的路径,收 起泰山顶所失之笑,改从俯瞰的角度入手,地文,水文,城之正南,地上物,墓与树和碑,揉入原来引用书中语,变成语气统一的记述,完全察觉不出其中有亲身所见。孔庙桧植入卷十六植物部之草木中,泰山东岳庙东庑的汉柏跟在后面,当初观察树理的眼睛放起回忆细节,纯描述后加入与圣人降生对应的荣枯史;枯桧的上下四周又被裁去,一同彻底抹掉「我」。孔子桧,在那个地点,他留给未来的有志青年去想象下一个圣人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