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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夏日漫谈

2022-06-29 13:17 作者:邕儁  | 我要投稿

       “怎样,窝在家里看不见这么灿烂的阳光吧!”
       他们懒散地摊在一条公园长椅上。世界的运动一直未曾停止,可他直到听见同伴说话才从恍惚中猛然惊醒,一瞬间蝉鸣、鸟啼、风拂的声音顺着意识再度敞开的豁口挤了进去,交融成温柔的夏日奏鸣曲在耳边响起。湖面星星点点的光雨在徐徐波涛的撩拨下颤抖着、舞蹈着,几乎闪得他睁不开眼睛。

       佟知夏并没有把脸转向对方,她眯着眼睛用余光瞥着湖对岸新建大楼顶端的太阳,仿佛打盹般一动不动。要不是她突然开口,孟秋晨还真准备同她一起酣醉在这微风中。

       孟秋晨伸了个懒腰。一旁的佟知夏还是如一尊大理石像般躺着,像要扎她那根本不存在的单马尾一样把双手交叉叠放在脑后,尽情地让树荫洒在脸上。半干的汗渍把鬓角的几绺发丝粘在她的侧脸。额前短发轻扬,时不时脱离树影的荫庇,缀染上阳光的金黄。
       孟秋晨没有回答,但他早已在心里默默想好了答案。阳光什么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他拥有了一整个夏天。
       “喂,光盯着我看干嘛?听到我说的话没,我的声音应该不算小吧?”
       “呃……没什么。天太热,刚才有点头晕,现在好多了。”
       “你没搞错吧,现在已经下午四点多了耶,已经过了最热的时候。另外,你不觉得这阵风很有感觉吗?我看,不是天热头昏 而是风太舒服,吹得你昏昏欲睡了吧!还有,说谎可不好哦,你刚才盯着我足足有二十秒之久吧,还说没什么。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她把跷着的左腿放下来,坐直身子,把脸转过来,露出一脸坏笑。就是这不带着任何恶意的亲和的笑脸,反倒让孟秋晨霎时间不知所措起来。他游移的目光闪躲着,不是闪躲她不痛不痒的问题或是戏谑调侃的坏笑,而是闪躲她那一双仿佛要发掘一切奥秘——一切她早已了然于胸却非听到别人亲口说出不可的奥秘——的眼睛。
       他骤然想起了两人第一次交谈的那个下午。暑假前的最后一天,一样是只有他们两人,一样是微风不燥的薄暮……那时她究竟同我说了些什么呢?他暗自思忖。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当时她也向自己露出了同样的眼神。她把脸转向你,直视着你的双眼,把一切秘密都隐藏在她长长的睫毛与周遭空气般稀薄的沉默里,把看似自由而令人窒息的选择权完全交付于你。那样子好像在说:“无论怎样都别试图对我说谎。”是的,正因为如此,当时他才在这种不容置疑的姿态下将所有秘密坦白。从这个角度出发,她的眼神倒的确有刺穿时间的魔力。
       “我盯着你是因为我觉得……”他刻意顿了一下,表情瞬间凝固住了。佟知夏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突然之间变得那么严肃,于是轻轻地咽了下口水。这一微小的细节不出所料的被孟秋晨把握到了,他心中泛起一丝莫名的胜利感。
       “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好像变胖了!”说完他便放肆地笑了起来。
       “我去,你胡说!我刻意抓住宝贵的暑假时间健身来着,每天早上起来慢跑,吃完晚饭后快走。我明显感觉身上的肌肉更紧实了好嘛,就连隔壁的几个邻居都说我更像男孩子了……当然这好像不是什么好事,咳咳,不管了。总之我肯定只会更瘦,怎么到你这就反过来啦?哦,我晓得了,一定是你刚才睡恍惚了还没恢复过来,眼睛看东西还有重影。来来来,我往你头上浇点冷水咱清醒清醒。”说着,她就要从脚边的背包里取水出来。孟秋晨见她跟自己来真的,立马制止说:
       “不不不,你错了。我不是说你本身变胖了,而是说你看起来变胖了。这得怪太阳。”孟秋晨试图让自己相信这番鬼话,强压着想笑的冲动不断按捺住因为想上扬而抽搐的嘴角。
       “啊?太阳?这关太阳什么事?”
       “正好,我顺便把第一个问题也回答了。你看啊,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过,拥挤的城市里,万事万物看起来比在空旷的公园、乡村里的都要小一点、细一点、窄一点。”
       她把略带凉意的手背轻轻地贴在自己的前额,然后又探出身子对孟秋晨如法炮制,然后做作出一副关心对方的怜悯模样,柔声说道:
       “坏了,看来不只是眼神不好,脑子也出问题了。好在体温正常,应该不是中暑,只是暂时的认知功能紊乱,降降温歇歇就好了。”说着,她又去找包。
       “喂喂喂,你倒是听我把话说完啊!”说着,他控制着手上的力道,握着佟知夏纤细的手腕,防止她手中的水不小心掉出瓶口。
       “说啥啊,明明就是不存在的事。咱们都要进入21世纪嘞,你是不是最近迷上什么灵修、玄学了?暑假作业写完了没,写完了借我参考一下好吧。”她拧上瓶盖,把水杯放回包里。
       “暑假作业?我和林冠雄携手,他写一半,我写一半,互相借鉴、互相帮助。老师把作业布置下来的第三天我们就配合写完了。咳咳,不说这个,咱们言归正传。我们都住在城市里,说说看你对南京的城市格局有什么印象?”
       很显然,佟知夏还没从孟、林二人瞒着她已经写完暑假作业的消息中回过神来,但她还是强忍着吐槽他们的冲动,回答他:
       “正在生长的钢铁森林,房屋鳞次栉比。整个城市都在建设中,一派勃勃生机。怎么又扯到这方面了,你的思维还真是跳跃。好了吧?”
       “我又不是老师,干嘛回答得上课回答问题一样。”他虽然这么想,但还是接着说下去:
       “还有呢?除了这些正面印象外,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不方便?”佟知夏像沉思者那样单手托着下巴。她不是苦恼于问题本身,而是觉得孟秋晨的问题有点莫名其妙——她想知道对方这么问的用意。“他刚才说顺便把第一个问题也回答了,如果刚才这个问题跟我一开始问的问题有关的话,那……阳光、家里、灿烂、城市、公园、小、细、窄……”佟知夏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仿佛在用着另一套属于自己时间体系。
       “我说你,不会想让我回答城市的房屋太多太高,挡着太阳的光线了吧?”从孟秋晨话音刚落到她开口,不过才大约五秒时间。
       “真是被你打败了。这你也能猜到?”
       “我可不是猜的啊。虽然带有一些直感的成分在,但我刚才可是在认认真真推理你问题的动机哦。可是我搞不懂,这跟我看起来胖有什么关系?”
       “你想啊,万事万物都是由阳光普照才得以显形。但是在城市里呢,高楼大厦多,可供阳光渗透的面积相对就少。而且有的新建大楼给楼体装了一整面的玻璃墙,地面上还有那么多眼镜、汽车后视镜、家里的镜子……或许还有电脑屏幕,总之城市里的反射面也很多。如果把每一缕阳光比作无数个上班族的话就更好理解了——城市建筑的布局就相当于一座三维的迷宫,每一个反射面就像跨栏比赛里的栏。他们要触碰到每一个具体的物体才能使它被照亮。你看,在这座公园里,如果要触碰一只猫,这些公务员要怎么办?”
        “既然他们是从空中跑过来的,湖面上空又那么空旷……那么,直接沿直线从空气跑道跑过去就好了。”佟知夏托着下巴,日有所思地配合他回答道。
        “That's correct.那么要想触碰到一条窄巷子里的猫又该如何呢?”
        “公务员们只能沿直线跑,首先会有好多公务员被高耸的大楼挡住,不得不被反弹走。只有少量没被挡住的公务员和侥幸通过漫反射恰好到那只猫身边的公务员能触碰到它。”
       “没错。每个公务员手里都拿着一个塞满了只有涂在物体身上才能照亮它们的‘光之涂料’的公文包。他们按照相同的速度跑啊跑。在空旷的公园里,他们无所阻拦,非常轻松地就能跑到目的地而包里的涂料一点不洒。他们看见了一只猫——‘来吧,猫猫,乖乖呆着别动哦。’随即一拥而上,很轻松就能完成任务,把涂料厚厚地涂满猫全身。这样猫就看起来光彩夺目、雍容华贵了。而在拥挤的城市里呢,公务员被挡住大多数不说,那些拦不住的也要走街串巷、穿越羊肠小道,每经过一道反射面都要跨一次栏,手里的公文包摇晃颠簸,涂料一路跑一路洒。到了猫身边累的呼哧喘气不说,包里的涂料都不剩多少了。所以呢,基本上起效果的只有那少部分幸运儿,猫看起来就影影绰绰,瘦骨嶙峋了……窝在家里看到的都是这些被困在钢铁森林里的迷途公务员,病怏怏的,当然不比在空旷的公园里灿烂咯!”
       “唉,得亏阳光不是真的公务员,要不然还要他们冲业绩、比薪水,那些不幸的家伙就不用卖命跑,在那儿玩跨栏游戏了,反正也冲不上业绩。”
       “说得是啊。”
       两人默契地一本正经,就像真的在讨论什么学术问题一样。诡异的沉默包拢着两人,一股戏谑的暗流蠢蠢欲动,似欲破壁而出。
       “哈哈哈哈哈……哎呦我去,你这人,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在班里总闷在那儿,还以为你一点幽默感没有呢。既然这样就多跟同学说实话嘛!真是笑死我了。按你的比喻,最后得出的结论不应该是公园里阳光充足,东西看得清楚而城市里光线昏暗,东西看不太清吗?怎么还扯上胖瘦了!明明不存在的事嘛!”
       佟知夏捂着肚子咯咯笑个不停,额前几缕不羁的发丝随着笑声的节奏上下颤动,就像在配合它们的主人一起嗤嗤地笑着一样。孟秋晨的笑容尴尬得僵住了,只好附和她一起傻笑。可是他心里偷着乐呢,他没想到自己这随口乱编的蹩脚笑话真能逗笑佟知夏,而且她那副前仰后合的模样完全不像装的。
       听着她充满感染力的笑声,看着她没有半点淑女般矜持的放肆笑脸,孟秋晨感觉自己的内心居然泛起了一股只属于春天的暖流——既不像由冬到春那样带有万物复苏的生命伟力,也不像由春到夏那样带有瓜熟蒂落的衰退预感——一切都恰到好处,若非此情此景不行。暖流瞬间涌上他的面颊,他慌忙地寻找热源是阳光还是空气或者说是身边人灼热的目光,可惜根本找不到。他默默地低下了头。
       见他一声不吭,像个黄花姑娘忸怩在那儿,佟知夏用手指轻轻隔着衬衫戳了戳他的胳膊:“怎么又不说话了?你是发条机器人吗,得拧一下发条才能挤一点话出来?哎呀,天色有点晚了,看来公务员们要回收我们身上的‘光之涂料’,下班回家了呢。”
       “可惜这是夏天,他们要天天加班。”孟秋晨摆起了佟知夏一开始的动作,又仰靠回椅背上了。
       “听说没有,高三晚自习要十点才放,想想就可怕!好在我们的公寓离学校近,要不然天天几点钟才睡得着?”
       “我去,高二还没开始你就想到高三的事了。那到高三你岂不是要考虑要在大学谈几个男朋友啦?”
       “净胡扯。放心吧,我到了大学肯定还是以学习为主,恋爱这种事,留到更以后再说吧。再说了,就我这种男人婆,也就你和林冠雄俩愣头青会接近咯。”
       在微妙的气氛发酵起来之前,佟知夏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丝预感。几乎是话音刚落,她就站起身子,拍拍身上的灰尘。孟秋晨的目光也顺着她的动作游走。这时,随着视角改变带来的视野扩张,他才突然发现随着天色渐晚、温度降低,公园的人也多了起来——是该回去了。
       “你说说看,本来就宝贵的暑假时间,出来玩一趟,没想到一个下午净用来打瞌睡和说笑话了!”她拧开瓶盖,豪饮了一口凉白开。
       “有什么不好,这样自然、安宁、和谐的氛围正是我一直以来向往的。而且你说说看,这夏天这么热,家里像蒸笼,出来吹吹风不也挺好的?”
       “对哦,这时间不浪费难道用来写作业?唱片店太闷了,无论是听歌还是看电影都挺煎熬,还是出来吹风聊天舒服。改天往小雄家里打个电话,去蹭他家空调,怎么样!”
       “得了吧,他家那氛围凝重得跟刑场似的。光是他那个照顾他衣食起居的大爷就能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用不同的眼神看着你,关键是你还总是能感觉到背后有一丝寒意。”
       “哈哈哈,真应该把这段话录下来给他听,让他看你这个好兄弟是怎么损自己的。”
       “把包挎起来干嘛,要走了吗?”
       “对。”
       “回家?”
       “No。”
       “去哪儿?”
       “跟我来你就知道了。”
       “哦,好。”
       孟秋晨自己都惊奇于自己竟然连问都不问就答应了她。他也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接着伸了个懒腰。
       “喏。”
       孟秋晨感到有个硬东西碰了一下自己的腰。他转头望去,看见佟知夏嘴里含着一口水,腮帮子鼓鼓的,额前的短发像水草一样紧紧贴敷在皮肤上,瞪着一双在背光处也看得一清二楚的大眼睛盯着自己,正侧着身子把水杯举到自己面前,小麦色的皮肤上覆着的不知是水还是汗在凄迷的灯光下闪射出夜的光泽。
       “别那么多讲究,我没口臭或是口腔疾病的,尽管喝吧。”
       驱走纷纭芜杂的思绪,只留一片空白的脑海。孟秋晨一句话也没说,默默接下了水杯,适当地抿了一小口。水的味道很纯粹,没有特别的异样芬芳。他阴沉着脸把杯子还给对方,松下一口气,却顿感心里空落落的,有种莫名的失落。
       “怎么了,嫌水味道太淡不好喝吗?”
       “不,没什么,水很好喝,比山泉水还好喝!”
       “你就唬我吧,这就是我拿家里的大壶烧的白开水,哪有那么好喝。”
       “我们去哪儿?”
       “不是说了跟我走就好嘛。”
       “一起吃晚饭?”
       “怎么,害羞了?在学校里一起吃的次数还少吗?”
       “不叫上冠雄一起?”
       “哈哈,你能立刻联系到他就行。”
       孟秋晨不再说什么,他看着湖面扭曲的灯光,幻想着城市里的万家灯火正用它温馨的光芒迎接每一个人,用笑脸、美食、欢声笑语来打动他们——这不正是我苦苦追寻的幸福之所在吗?为什么我自己始终身处其中而不知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眼前,这个梳着短发的女孩子正斜挎着布包,背着双手,一蹦一跳地往前走去。街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直到横亘在追随者身前的道路上,将路一分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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