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太空罗曼歌剧·宇宙葬送师

硬币
夜深,星寂。
硬币从他手中飞出,翻转,折射出些许遥远而悠久的微光。
这颗星球没有被称为月光的东西,但星辉斑斓足以照耀夜的世界。
仰头追寻硬币的轨迹时,整个宇宙的生命散发出的色彩都在天穹闪耀着。如果说生命的色彩是闪闪发光的辉煌,那么与生命对立的死亡,又在余下的那片黑暗包含了多少?
无法寻求的答案,终究会化作寻求的旅途。
一阵风吹过,披风磨损的毛边被卷起。
男人低下头,手背上的女性头像浮现着漂亮的金属光泽,代表今晚可以趁同伴收集情报的间隙浅酌一杯。
带着重重的思绪和重重的疲惫,他推开镇上唯一一家酒馆的门。

夜深,人不静。
镇上唯一的酒馆刚刚送走最后一批客人。老板兼酒保站在吧台里侧,几乎空了的酒柜几乎充当了他大半辈子的背景。
手中正熟练地擦洗杯子,沙龙门外的喧嚣仿佛与他无关。机械臂连接动力炉心与思考回路,正有条不紊的运作。此刻他正分心考虑着要是把日渐老化的双腿换掉,久站的工作会轻松不少。
正在他盘算走私商人那边有些小贵的价格是否要接受时,听到有人推门进来。
“对不起,我们这里准备打烊了,您……”
没等他抬头看清来客的面貌,一枚硬币早按在吧台上,打断送客的说辞。
某个遥远星系的高贵女性的头像正在灯光下闪耀着稀有金属的光泽,不由得让他抬起头,仔细打量对面的男人,然而稍微期待的热切目光忽然凝滞了。
“一杯最便宜的酒,喝完就走。”
见店主半天不动,男人以为是自己血肉之躯过于少见。这也难怪,毕竟一带是机械生命体主导的星系,即便有少数外来移民,为了避免被群体排斥也有身体改造的痕迹。
终于,他发现吧台上的硬币或许才是问题来源。
“抱歉。”
说着他拿出另一枚可以在这里流通的货币送到店主面前。
实体货币支付这种事在他的母星早已被摒弃多年,刚才的那枚硬币仅仅是作为收藏被留下。
但宇宙各地的发展程度并不均衡,像这种依靠其他星系淘汰的技术发展的穷乡僻壤也不少见,他们依旧保持着最原始的支付方式,男人也是刚才在黑市淘换些周边星系通用的钱币。
“是我这边的问题。前几天也有客人用这样的硬币付账,我还以为是他回来,正想把这个交给他来着。”
“能仔细说说吗?关于那个硬币主人的事情。”
男人又加了些钱,点了一杯这里最贵的酒,当然也没花多少。显然比起喝酒,他对同样拥有那枚钱币的某人更有兴趣。
老板微笑着收钱进柜,接着用小刀利落切开青柠一样的果实,连同机器臂搅碎的冰块一并投入金属杯中的合成酒液,最后划开火柴点燃杯口,特制的风味火焰酒就完成了。
“请用。”
店主把调好的酒推送过去。
真是复古的调制手法,男人心里说着饮下一口,略带火烧感的愉悦瞬间蔓延在神经和感官之中。
望向男人身旁的座椅,仿佛那天的那个人还坐在那里,店主开始了他的讲述:
“那个人和您一样,快打烊了才来这里买酒。不过他没您穿得这么体面,我猜您应该是哪个遥远星系的大人物吧,这派头这打扮——”
“我不重要,说他的事。”
“相比于您,那位客人就邋遢许多了,肩上的格纹披风磨损得像一大块抹布,穿着也许是某个帝国淘汰下来的二手紧身护甲,头发乱糟糟的,脸……被牛仔帽檐遮着,看不清模样。我本以为他是跑星际间贸易的车夫,或者给商队当保镖什么的,但他的身份是——”

“是葬送师!他还没走!”
那个人的酒还没碰到嘴边,外面的吵闹就打断了他的消遣时光,也许是离得近的缘故吧,隐约还能听到一声啧舌。
我顺着叫嚷的方向看,门口的几张面孔都是通缉令上的熟脸,从滥用电子成瘾品到人口贩卖,统合联邦法律禁止的事情他们做了个遍。又因为都私下改换了军用的战斗组件,没人敢和他们作对,除了刚才提到的那位葬送师:
“我的工作和私生活是分开的,而且……”
喝光杯子里的液体,他回头说道:“面对没威胁的东西也没必要逃,不是吗?”
“浑身上下一点金属都没有的东西,语气倒是够硬。”
说这话的人从他们身后走出,那是个壮汉……这么说吧,那人身上的零部件能拼出十个像我这样的,他就是那些人之中悬赏最高的头目,卡西拉。
卡西拉走到葬送师身边坐下说道:“那些小子的后事我们自己会处理,用不着葬送师多管闲事。”
这时我才知道他原来就是那件事的“主谋”。

“那件事是指?”
男人追问道。
“前些天发生了一场帮派火并,他们之中有几个刚入伙没多久的小子被击碎了核心……但没人敢去给死者收尸,毕竟谁都知道那些家伙怎么可能会乖乖放手!同伴死掉对他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
“这又是什么意思?”
男人好奇地打断老板略显伤感的讲述。
“还不是这个?”
老板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身体,男人立刻懂了。
这种资源贫瘠的星球,富人早已移民他星,平民只能购买价格高昂的走私货让日渐老化的身体正常运行,那些战斗特化的高级品更是千金难求。因此对于卡西拉等人而言,同伴的尸体不过是可供替换的备品罢了。
“也许这就是葬送师的意义所在了,不至于让那些孩子死后还不得安生。”
听到这话,男人不禁感叹着时代的变迁。
随着星际垦殖兴起和科技奇点的爆发,更多的种族和星系共存在这茫茫宇宙之中,死亡也不再意味着彻底与现世脱离联系,甚至还会被出于各种目的与形式加以利用。这正是葬送师出现的契机。他们往返于宇宙之间,穿梭在各个星系,整理死者的尸体和遗物,统一保存在宇宙坟场,为死亡提供最后的尊严与安宁。
当然这份差事也不可避免地带着风险:
“他又是怎么从这里逃走的?”
“当时啊……”

“反正都死了,有价值的东西不拆下来被同伴们继承,才是对死者最大的羞辱吧,不是吗?”
卡西拉狞笑着模仿那位葬送师最初的语气,外面的部下也附和起来。
“或者……我们赌一赌,如何啊牛仔?轮盘赌你应该也听说过吧。”
卡西拉说着,指了指他腰间的配枪,那是一把几乎可以算是古董的左轮手枪。
“轮流开三枪,活着的那方说了算。”
男人说着把轮盘顶开,抽出三枚子弹后交给卡西拉,全然不顾他的嘲弄。
“好好好,活着的说了算。”
卡西拉说罢,拿起枪装模作样玩弄几下,酒馆内外嘲讽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其实谁都知道他纯粹是在戏弄那个可怜的葬送师,因为那种手枪能轻易打穿他的血肉之躯,却无法伤及我们分毫。
也许是为了让这场戏更有看头,卡西拉随手对外面兴致高昂的部下开了一枪。
然后,被打中的同伙倒下了。
惨叫与破碎的声音霎时在人群里交响,那群人脸上的嘲笑神情也像被冻住似的。
“枪是老物件,子弹却是专门给你们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准备的。喂!接着!”
看对方被出乎意料的威力吓傻,葬送师招呼一声,对他掷出一枚子弹。卡西拉手抖个不停,好容易才把子弹塞进里面恢复成三枚。那几乎没有多少肉身的钢铁身躯竟然颤抖起来,只见他站起身退了几步把枪口放在额头上。
但您知道的,一个恶人之所以是恶人,因为他根本不会在意世间的约定啊规矩这些东西。
下一秒,他果然用枪指着葬送师叫嚣道:“把武器送给敌人,你也是有够天真,和我们这种人做交易可是要——”
“多言。”
男人几乎没说什么,莽撞地冲了过去。这么近的距离卡西拉肯定不会放过,可他下意识开出的三枪却没有一发打中,全部都是空枪。
每打空一枪,男人就接进一步,他便退后一步。
三枪过后,卡西拉被逼到了墙角。
他还想再开枪,却发现握枪的手早已不属于自己——男人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掰断他还握着枪的手臂,就像碎掉一块冰一样轻松。
男人趁势举起那只即将扣下扳机的断臂,枪口抵着他的核心,说:“我的三发已经打完,接下来该你了。”
卡西拉战战兢兢地问:“你,你想杀了我吗?”
“我是葬送师,制造更多死亡并不在工作范畴之内。”
“……”
卡西拉显然认输了,颓丧坐在地上。任凭对方取走手臂里的配枪,然后那个人也把酒钱……就是那枚硬币丢给我,走了。

听到这里,男人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多了好几排的酒杯。老板讲故事的本事虽然拙劣,但故事里的某些地方还是吸引了他。
他撩开意识中的醉意,对老板说道:“我想事情没那么简单,对于那种恶人来说丢了面子可是大事,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他。”
“您猜得不错,那个人刚离开没多久,卡西拉红着眼像疯狗似的冲了出去,原本跟着的手下们也紧随其后,看架势多半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这颗星球。”
“所以他最后还是杀人了?否则不可能冲出包围。”
“不。”
说这话的是另一位酒客,似乎刚从别的什么地方喝过酒,来这里找老板叙旧。
“老样子,不要冰块,那东西会冲淡酒的味道。”
酒客的两只机械手朝倒满酒液的杯子释放出降低温度的压缩气体,让杯子保持长久的低温,等待酒降到合适的温度时,他对男人说:“是那个葬送师的事吧,那天啊……”

酒馆外面,几十个小混混围住了那个男的。卡西拉藏在他们里头,捏着不知道是怎么断掉的手臂,但还是摆出通缉令上那副阴险的面孔,全然不顾身体上的狼狈,冲包围圈里面的人嚷道:“你现在最多能杀多少人?六……不,三个人吧,这里可有五十多人!”
话音一落,当时几十双手臂切换到待开火的模式,恐怕边境军队都没有这么好的武器用。
几十双枪口同时准他,恐怕下一秒这人就会被脉冲和镭射烧成灰,但他跟没事人似的,站那儿点了根烟,还说了句什么“罗西南迪”,我也不知道那是啥意思。
那些家伙也是一愣,好像还怀疑自己的翻译模组是否坏掉了:“罗西南迪?那是你们母星求饶用的词?”
就在他们分心的瞬间,突然不知从哪窜出一架小型飞船,像打保龄球似的把他们中的大多数撞出老远,有些人在被撞飞的时候的武器走火,打穿了同伴的身体。
那艘飞船冲到他的跟前,男人伸手一搭,随着飞船逃亡天上,不见踪影。

“从那以后,卡西拉和他手底下的人再也没出现过。”
终于喝到了那杯冰镇的烈酒,酒客停下了喋喋不休,心满意足地品味酒精的刺激。
“葬送师本来就是捉摸不透的职业,他们把尸体送到哪儿,谁给他们支付报酬……这些谁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们与死亡为伍。”
这时老板已经回到了男人面前,从柜子里掏出一枚硬币把玩着,接着两人的话题说:“生与死就像这枚硬币,明明紧密相连却无法看到对面,却绝无相见的可能。”
见男人有些好奇,老板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是那位客人的话,我也是有样学样……对了,客人,看样子您似乎认识他。”
“是这样没错,有什么事吗?”
“如果您有一天遇到他,麻烦替我告诉他一声那杯酒算是我请的,再把这枚硬币还给他。”
“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惭愧,被火并的人里也有我侄子……我唯一的亲人,虽然没能在那孩子生前纠正他走偏的路,死后我又不敢替把他接回家……就算是感谢他为死去的孩子保留最起码的体面吧。”
男人接下硬币,又支付了最后一杯的酒钱,说:“我一定转交,前提是遇到他的话。”

当男人来到门口准备离开之际,外面又走进来几张凶神恶煞的面孔,其中就有刚刚话题中的卡西拉。
“可惜‘他们’还活着,不该死的没了,该死的反而命硬。”
店主压低声音小声嘟囔着,也低下了头,去尽量不和那些人对上视线。男人瞥了一眼,果然是附近星系悬赏中的那些恶人。个个一副“别惹我”的气势,只是其中几人缺胳膊少腿,让人看了觉得莫名滑稽。
走出去的时候,他们刚好撞了个满怀。
“少给自己惹不自在,我们——”
“别挡路。”
撞开他们的身体与恶意,男人径直推开沙龙门走出,全然没把身后那群乌合之众当回事。
店外,看着尚未被光污染笼罩的纯净的星空。男人停下脚步,手里依然攥着硬币。
“吉哈诺,你果然还活着。”
感慨的话音落下,背后,不肯善罢甘休的恶党已然将他围住。

在这片宙域空间,荒凉与死寂常伴旅者左右。
少数闪烁的星屑作为背景,一艘小型飞船缓慢航行,尾部未完全消耗的焰火,划出转瞬即逝的光之轨迹。
飞船内,睡眠舱外的液晶屏闪烁不断,数据上描绘出沉睡者的信息:
姓名,唐·吉克
年龄,永远的24岁(二周目)
身体数据正常,休眠模式结束
启动的声响唤醒了这片稍显沉闷与昏暗的空间。
“早上好,boss,睡得如何?”
像是机械合成音,却又没那么冰冷的话语回响在仓体内。
“早上好,桑丘,罗西南迪的运行辛苦了。”
说完,男人点燃一支超物质香烟,深吸一口,仿佛把神经浸泡在某种清凉的液体中,冷却刚才恍惚的心神。
通讯装置此时正播送着星际新闻消息:盘踞在某星系的流氓团伙被不明身份男子剿灭,帝国与统合联邦首脑会晤……
“喂喂,boss,那天可真是闹了个够啊。本来说好收集有关复活装置的情报就走的,你非得顺手帮那些小鬼收尸。不过团灭那帮杂种的又是谁呢,闹得比我们还凶。我就说吧,那群东西早晚会有人收拾。自以为把血肉之躯抛弃就不会死的东西,自以为超越了生命的规则就可以不再敬畏死亡的东西,在整个宇宙里都是排的上号的蠢货……”
“稍微待机一下如何?”
桑丘似乎没有作为数据生命体一族的理性与矜持,不顾唐的意见,依旧坚守着碎嘴子的脾性,但这也是小型穿梭舱“罗西南迪号”的日常风景。
“对了,按照宇宙通用时间现在已经是下午,不来杯红茶吗?Boss”
屏幕上的虚拟表情忽然幻化成人形投影,坐在副驾驶椅上端着茶杯,一副(伪)绅士派头。
“红茶是大小姐才会喝的东西,我们这种人不需要那么娇贵的嗜好……”
邮箱的提示音结束了他们的日常对话,是宇宙坟场发来的新任务:
回收行星巨人尸体

鲸落
面对眼前的庞然,“罗西南迪”号小型飞船,微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这既是一颗天然的星球,只是看上去还未完全被宇宙的法则同化,它生前高傲的轮廓,仍能依稀辨认;
这也是某个巨人的尸体,存在了上万年之久依然未被消解。在荒芜的深空之外,将遥远而绚烂星云染上无声的死寂。
“行星巨人这个种族生性好战,死后会一直漂浮在宇宙中,他们的完全消解往往要以万年计。顺带一提这样被引力轨道吸引,环恒星运动的实属少数,再顺带一提,这具尸骸外部已经形成了类似大气层的结构,推测原理与其体内外气压有关,另外他们内部的构成也很奇妙……”
驾驶室内,桑丘投影出虚幻的身躯,端着同样由数据构成的茶杯,饶有兴致地唠叨着。不过唐·吉克并没有在意桑丘导游式的解说,只想专心于葬送师的工作本身。
“准备虫洞框架,直接搬运。”
但预料之外的状况也是他们工作中的常客:“等等Boss!情况不对。扫描显示存在生命活动迹象,贸然传送可能会引发其它问题。要先接近看看吗?”
“也好。”
晦暗的太空中,一粒浮尘般微弱的萤火,缓缓涌向巨人体表。

“不过这里完全不像能孕育生命的环境,或者说这里的智慧生命早就抛弃了养育他们的宿主,躲进那些与世隔绝的笼子里。”
罗西南迪近地飞行期间,桑丘俯瞰巨人体表不禁感叹。
此时已经是突入尸骸外围的大气层三小时后,但除了远处几个巨大的透明罩子保护着名为城市的聚落,就再也看不到有关文明的痕迹。
地表被灰土掩埋,天空如同被烟熏过,散发出并不健康的土黄色。生命一词,简直就像和这片景象对立鲜明的反义词。
“而且他们好像对自己的立场一无所知,甚至编出这种荒唐文章……”桑丘指着唐正在翻阅的名为《资源、星球与文明之主》的纸质书籍,这是刚才在城市伪装调查时意外得到的。
封面上的男性身着华服,脑满肠肥,眼神中带着商人的狡诈与精明。至于内容,无非是对他们的种族作为星球主人的狂妄之辞以及看似像是那么回事的“科学认知”。
古老的巨人信仰在他们眼中只是愚昧和迷信。
“说到底低等文明就是这样啦,只会相信自己认知范围内的东西,超出一丁点就被当做怪力乱神去否定和批判。”
“安静。”
唐输入指令,罗西南迪悬停在看起来像废墟的一片棚屋上方。地面上两条人影对峙着,似乎在激烈地争论什么。
“boss,那是……封面上的人?”
桑丘指着其中一个人说道。

“说完就快走吧,不送了。”
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面色蜡黄,脖子上垂挂着一只金属盒子,秤砣一样累赘着瘦弱的身躯。背后的棚屋同样破败不堪,被开垦过的地面上空无一物。
他对面的人身着黑色礼服,比起他显然富态许多,说话也更有中气:“报告会的请柬我是送到了,去不去由你。只不过今天是我最最重要的日子,希望你能去见证。即使不是作为同窗,而是作为彻底的失败者和异端,去见证自己无法相信的未来。顺便说一句,和背弃了科学与真理,投入迷信深渊的你不同,我会带领先祖代代传承下的文明,朝着新的纪元出发。”
“别说漂亮话了,你我都知道这颗星球的资源已经撑不过五十年,为什么要骗所有人说还能开采上千年!为什么还要欺骗我们的同胞?”
男人强忍着咳嗽从衣兜里掏出那张纸片,撕得粉碎,在风中飘散到他看不到的某个角落。
“记得来啊。”
礼服男放弃了反驳,转身准备乘上某个造型圆滑的载具。
“赛因!”
听到对方的喊声,礼服男停下动作,但并未回头。
男人的声音忽然一沉:“我们究竟是何时变得如此傲慢?我们究竟是何时如此傲慢到不愿意面对真相?我们究竟是何时不再对脚下这片土地,对这颗原本活着的星球不再充满敬意?”
“还在坚持你那套歪理邪说吗?无聊。”
就像赌气一样,赛因压低礼帽帽檐,离开这片荒芜的农庄;
就像赌气一样,直到对方走远,男人颤抖的身躯终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在他昏迷前夕,仿佛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从天而降。

用不多时,男人已经醒来。
简陋的棚屋内部发出阵阵幽光,那是罗西南迪号搭载的微型生命保全装置正在进行治疗。病历数据显示男人体内淤积着众多因为环境造成的慢性疾病。
短暂的光芒起伏着,映照出靠墙的书架,上面一半是破烂的古旧书籍,一半则是新鲜时髦的出版物。
“从天上看,这里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是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问这个?”
唐·吉克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反问他,同时把视线从床头柜上全家福合影转回到男人这里。
“也许你能回答我。”
男人看向身边那些远超自己认知的科技产物,以及失去意识前所见到的最后一幕,如此说道。
唐并没有理由隐瞒这件事:“这颗星球其实是巨人的尸体,你们生活在巨人的尸体上。”
“果然是这样。”
男人怅然地长舒一口气,继续道:“其实我是被流放的。正是因为发现并且宣扬了这个在你们看来显而易见的‘真相’。”
“不过你也是够轴的,只要撒个谎认个怂,跟着主流的思想不就能住进那些漂亮的玻璃温室里面咯?恕我多嘴,你最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去一个干净温暖的地方疗养,而不是在这里勉强自己。”
“你是?”
男人看到桑丘投影出的人形,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又并非无法接受。桑丘见状连忙自我介绍起来:“桑丘,进化出情感的数据生命体,把我当成另一种形式存在的‘人’就好。”
男人感叹着,同时也礼貌地回应道:“贤人……这个名字在我们的文化里包含了智慧之人与牺牲之人的含义。”
“唐·吉克,路过这里的外来者。”
唐似乎不愿意过多谈及自己的事,仅仅说了这些。
“看来这个世界外面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人和事啊。”
贤人感慨着说道。
桑丘这时也不再按捺,提出了他们最初的疑问:“那就说说你知道的,比如你们究竟是怎么在这片荒凉的环境里建立了城市这种高级聚落。”
“可能你们并不相信,过去这儿并不是现在的模样,那个时候人们还能谦恭地对待大地上的一草一木,彼时这里还是众生的乐园,巨人与祖先们共生,彼此信赖,即便巨人死去,身上的资源依然为我们提供了千年繁荣的基石……但那终究是过去式。”
贤人站起身指着窗外继续说:“要是能早点见到你们,也许那东西就会被解读出来……但似乎也于事无补,当时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跟随着他,唐和桑丘走出棚屋,风沙中的天地依旧昏暗。
“原本这里有一块巨岩,如同小山一般,上面遍布无法解读的巨大文字。本来在古老的记载中,那是巨人临终前留下的讯息。”
“他说的那个难道是……”
桑丘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声说着。唐也立刻明白了那东西的含义——遗书抑或说墓碑。那上面留有死者生前的遗愿或是其他消息。作为葬送师,处理这些内容也是工作之一。
于是他向贤人问道:“那东西现在在哪儿?”
“早被开采光了。大约一百年前,我们的文明发展到了瓶颈期,因为能源开采已经到了极限。而我和赛因专攻这方面,恰巧发现那块石头内部藏有一种特殊金属,既可以作为能源又能成为万用的材料。当时人们已经不再相信巨人的存在,于是……”
之后的事即便不用他说,唐也能联想得出。放眼整个宇宙,因为资源短缺与过度开采而消亡的文明比比皆是。
“但你又是怎么发现这颗星球的真相?”
贤人闻言,取下脖子上的金属盒说:“一次外出考察让我发现了这个。触碰之后,里面出现了和我们一样的人……或者说投影,那就是我们的祖先留下的讯息。他们本是天外来客,落难至此,与已经时日无多的巨人达成共识:祂赐予我们繁荣的基础,我们在祂身上发展文明,孕育生命。当时我惊讶极了,这些和古书中的记载竟然完全一样。那时候我意识到我们也许犯了个弥天大错。”
“原本被抛弃的信仰是真正的历史,原本为了摒弃愚昧而诞生的科学竟然是谎言,真是讽刺……”
桑丘还想说些什么,被唐用眼神制止了。
贤人摩挲着那枚黝黑的金属盒子,眼中弥漫着遗憾与伤感。
“等我想要向人们说明这一切时,这东西也不再运作了,任凭我怎样解释都没有人相信,从那以后我就成了学术界的笑柄,人们眼中的迷信分子。明明这一切都是真的……”
杀戮与战争的代名词竟然为生命提供庇护,这件事超出了唐和桑丘的预期。也许只有看过巨人留下的内容,才会明白这些事情的缘由,然而那一切都化作了远方城市的灯火通明。
此时,面对眼前的空地贤人还在畅想着什么,仿佛自己心中长久以来的夙愿终于实现了:“但既然有你们的证实,也就说明那件事也可能实现了。”
“什么事?”
“虽然巨人如今早已死去,但还是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复活,这也是我迄今为止所要实现的事。”
“哦?”
对于这个说法唐似乎有些兴趣。
“那是祖先的投影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何时再让整个星球遍布绿色的生命,巨人也能恢复从前的生机……时候不早了,我有事要忙,失陪。”
语毕,贤人来到一间棚屋里,出来时手上拿着锄头等农具。桑丘见状调侃道:“喂boss,他不会是指望着这种地上能长出些什么吧,”
“你要做什么?”
望着贤人远去的背影,唐高声喊道。
“复活这颗星球,哪怕只有我一个人,哪怕现在还没有结果,有朝一日这片大地上也会再次出现绿色的生命,复活的巨人也许就会让傲慢的人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也许祂的复活还能为我们带来重生的机会。”
贤人的语气充满了肯定,他微笑着摸了摸胸前的金属盒,仿佛那已经无法再运作的微电路依然释放着名为希望的能量。
“那个明显是为了让后代善待环境而撒的谎,他也是走投无路才相信的……话说回来,要不咱们用之前在植物人星球买的快速生长药剂帮帮他?”
桑丘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唐厉声喝止:“别做不知趣的男人,桑丘!这是他一个人的战斗,这种邪魔外道,就算摆在眼前他也未必会用。”
说罢,唐走到还在精心耕耘的贤人身边,漠然地说道:“其实你也知道,这样做什么都带不来,包括复活那种无稽之谈。”
“不会的。以前也许我会怀疑,可既然你们证实了行星巨人是千真万确的,那么复活也不无可能。”
锄头不停切入沙地,如同切入尸体的肌肤,种子落下以后,少量的水滋润着伤口。
“已经够了,这颗星球早已经支撑不住,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
“可是祖先的话不会骗我!”
贤人耕作的频度越来越快,就像拼命逃开某个不想承认的事实一样。
“那只是为了让你们善待自己赖以为生的环境。”
“那我们又该怎么办?!”
播种的频度逐渐缓慢,最终停下。
“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已经来不及了……”
“死亡就是死亡,永远都不会逆转……至少在我们的认知范围内是如此。”
悲伤的目光直视着贤人,唐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仿佛什么东西噎住了他的发声器官。
“我……”
贤人跪在地上沉默良久,双手抚摸着已经死去的地表。
“这片土地……巨人已经彻底死掉了,是吗?”
“嗯。”
“那我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是吗?”
“嗯。”
不知过了多久,贤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默默递给还在他身旁的唐。
唐接过时发现上面都是些奇异的线条,时而纠缠时而组合成某种形状,仿佛某种古早的文字。
“你们应该也能解读这东西吧,当时觉得那些痕迹应该是文字,留下了一部分拓片。我想知道巨人为我们留下了什么样的讯息。”
于是唐开启了罗西南迪的翻译模组:
“我为杀戮与破坏而生,并未……”
我为杀戮与破坏而生,并未对此感到过悔恨。只是在得知自己也会死去时,我没有像其他同伴那样坦然。我很恐惧无法感知世界的那一刻的到来,世界也会忘记我。
有时我在想自己究竟为这个宇宙留下了什么?
这时我邂逅了那群可怜又勇敢的家伙,他们说:没有答案,但你可以创造一个答案。
于是,这就是我的答案。
希望以我的死,丰穰一个文明的未来。无论万年后是否有人还记得,他们终会走向更遥远的未来,而我正是这一切的基石。
如今活着的人们啊,你们才有权决定自己应该相信什么,未来应该去往何方。
我终将逝去,但你们还活着。
“之后……不,到此为止了。”
唐不再继续,又扫了一眼好像还要在说些什么的桑丘。
男人此时跪倒在地,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空地。他们的四周,风沙席卷在空无一物的,远方似乎还有城市的灯火。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可能在做一件根本不会现实的事,要不然就只是个单纯的老疯子了。”
“那为什么还要坚持?”
“就当是顽固中年男人的偏执吧。得知真相以后,我不可能再被那些自欺欺人的活在玻璃罩里的家伙容得下,但我又能做些什么呢?说不定只是为了赌一口气才会做这些无用功。也许我并没那么伟大,仅仅是不愿意输罢了。一厢情愿地把这片大地和已死的巨人扯进来,也难怪同胞们把我当做不正常的异端。”
“多数人的正确和少数人的异端,这是大多数落后文明很常见的弊病,其实他们都不算什么正常人……抱歉并无冒犯。”
桑丘的言辞并未让他觉得恼怒,或许现在的他已经明白了什么:“没事的,也许现在是时候清醒过来了。毕竟人总是在活不长的时候才会反省自己,只是在自己消亡之前,我想看看哺育了我们的母亲(巨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唐点点头,叫来罗西南迪并扶着他登入驾驶舱。
夜风吹过大地,吹过天空,吹过那片黑暗包裹的死寂,只是在深暗的背景中闪过一抹光亮的痕迹。

星空一如既往地璀璨,太空的美景让贤人目不暇接,当然更吸引他的还是正下方的那抹巨大身影。
巨人依然保持着高傲的身姿,让人猜测他生前是何其勇武的战士,但这一刻他已然归于安宁与沉默。在他的身上有无数亮点,那是寄生在他身上的名为文明的微生物。
贤人面对此种景象,喃喃自语着:“我们究竟是何时如此傲慢……如此愚蠢……”
“生命对于哺育他的环境,总是傲慢索取,不知节制的。”
说罢,唐将手中的《文明之主》顺着垃圾管道丢入宇宙。
“但知道谦恭本就是少数人的美德。就像群星闪耀,也是因为黑暗太过浓重。”
桑丘的话似乎消解了他心中的少于沉闷。贤人遥望星空,仿佛想从中捕捉祖先的身影,眼中闪耀的不知是星空的绚丽,还是泪光:
“这就是祖先们曾经看到的景色吗?如果……虽然已经无缘,但要是能见到祂活着时的样子该多好。”
唐听到这句话时,冷漠的面孔似乎出现了些微变化。

将贤人送回农舍的途中,唐问他以后的打算。
“我……不知道,但还是会继续下去,哪怕知道自己是徒劳无功也会继续,为了向这片土地赎罪。”
“没那个必要。”
“可是……”
“巨人并没有抛弃你们。”
“这是什么意思?”
对于贤人的质疑,唐的回应是:
“罗西南迪,穿越模式。”

万丈之遥的穹顶,结晶体周期性发出类似恒星辐射一样的光芒,让这片空间也能实现昼夜交替,而那光芒至少比被灰尘蒙蔽的天空要透彻许多。
男人躺在绿茵之上,呼吸着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清新空气,河流从远方的山岭顺势而下,滋润着这方天地中所有的生命,这个世界还未经探索,在他的眼中仿佛蕴藏着无限可能。
然而任谁也无法想象这里竟然是在巨人的体内。
当穿过巨人厚厚的体表之后,刺眼的光芒映照出的世界让三人都感到无比震惊。万年前的记载,似乎都在这一刻变成了现实。
这里没有智慧,没有文明,却有着无法替代的宝贵财富:生命。
桑丘饶有兴致地记录眼中的一切,化作他的旅行日志,当然也不乏些许添油加醋的内容。
“巨人也将自己体内改造成和地表同样的环境,说不定他也预想到自己身上的孩子们会有这一天吧,而遗书的下半段正是这样的内容。”
说着他来到唐和贤人身边,此时两人还在悠哉地闲聊。
“这是祂留给我们的遗产吗?”
“算是吧。”
“不,用你们的说法,它似乎并没有死,他还在你的心中活着。安心在这里养病吧,这里是属于对巨人充满敬意之人的乐园,或者……”桑丘看着贤人的表情,似乎猜出了他心中所想:“让那些只知索取的傲慢之人好好打脸一番。总之,这一切由你决定,他们也只是选择了自己所偏信的道路罢了,如今也只是自讨苦吃,别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哦。”
“巨人的愿望是所有生命共同的繁荣,如果祂活着,也不会让那种事发生,可能是我的主关与自大,但我依旧想祂并非如此无情。”
贤人说着望向远方的青翠,似乎从这片新天地里看到了崭新的未来。

“也就是说巨人尸骸只是观察部门的误判,那其实是一颗行星?那么他们对这个宇宙的认知程度如何?”
通讯的彼端,继续传来轻微的讯号干扰与冰冷的回应。
“一无所知。尚未成熟的他们如果想了解这个世界的真相,可能还需要几个文明纪元的心理准备。”
通讯潦草结束,罗西南迪的驾驶舱内部恢复了短暂的寂静。
唐点燃一支超物质香烟,为舱内添加了些许动静。
从行星巨人返回总部的路上,桑丘一直都没怎么说过话。而此时打破沉默的,却与平时那嚣张轻浮的语气截然相反:“Boss,你我都知道这次的任务根本没有完成。回收前只需要遣散巨人身上的居民就好,这对他和那个几乎要完蛋的文明来说也不是坏事。”
“那里不是尸体,是孕育生命的行星。”
唐看向舱外的世界。
宇宙中,即便承载万年使命的巨人行星,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而死亡的意义也并非单纯地消亡与沉寂,也许还会在其中孕育新的未来。
“你同情他,也是在同情你自己,不是吗?”
唐沉默着。
“他那时候的话让你想起了杜尔西内娅的事,对吗?”
“那是一颗孕育生命的行星……这么认为就好,这也是巨人的遗愿。”
这句话,以及之后吐出的烟雾,都如同一块遮羞布,掩盖着唐真实且不愿启齿的心思。
联络讯号忽然再度响起,让他感到些许紧张。不过那边并没有对巨人一事继续追问,而是下达了新的任务:
“还有个任务希望你们能去看看,之前排遣了几批葬送师都已经失去联系,最后发出联络的坐标已经发给你们。”
“这里是……”
看着屏幕上的图示,桑丘说出一个让人闻而生畏的名字——
“死星。”

死星
脑海里震彻巨响,某个狭小空间灼热无比,仿佛思想也被融化成粘稠的脑浆……
那个声音一如既往回荡在整个世界:“杜尔西内娅,记住,杜尔西内娅是——”
电子合成音却包含着情感,但此时它越来越远,相反的,某些东西在意识中扎下了根,似乎正逐渐改变“我”的概念或者说定义之类的东西。
无数破碎棱镜中的画面,撕裂的感官……这一切随着意识复苏,戛然而止。如同老旧显像管电视被关闭前最后那抹闪烁,在脑海中留下深刻而陌生的印象。
睁开眼时,我看到了尸体。

舞台之上,倒下的那个人和我一样穿着浮夸的戏服,面容模糊不清,仿佛像被一团黑线涂鸦过,头顶渗出粘稠的殷红。我望向四周,观众们依旧冷漠地注视,好像一切都是剧本的安排。
我对他和这场景一无所知,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这个人是我杀死的。
我本能地想逃。从人们的视线,从眼前的尸体,从手上的鲜血……以及这个世界的一切逃走,就像被什么引导着一样。
忽然,面前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扇门,朴实无华的木门。
打开后会是什么呢?
我好奇地拉开它,就像被什么引导着一样,走进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然后……
看到了尸体,又一次。

过道的血泊中,仰面倒下的那个人和我着装相同,脸上模糊不清,就像被一团黑线涂鸦过。这里应该是某家公司租用的写字楼,一个个工位如同囚笼,里面的人不停地敲打着键盘,苍白的节能灯光下,面如死灰。
从他身上的制服正装和悬挂的胸牌以及四周环境判断,应该是这里的人,只不过……
被我杀死了,这件事可以确信无疑。
主机的声音,空调的声音,与惶恐、不安一并在脑中无限放大。窗外,灰黑色的天空如同虚构的背景。
那扇门再度出现在身旁,我不由自主地把手伸了过去,再度将它拉开,然后……
又看到了尸体。

侦探和犯人对决的悬崖上,对面那人已经倒下,凌乱风中只留下身穿过时风衣,手持钝器的自己。
绝壁之下的浪潮声时远时近。
门,出现了。而我也早已迫不及待地将其拉开。
然后,看到了尸体……
不断推开的门,不断变幻的人生,不断在记忆中累积的由我亲手制造出的死亡,让我不停地打开一扇又一扇门,继续着逃避这一切,然后……
看到了尸体。
门和门之间,我如同一只疲于奔命的松鼠。而分明不会再和世间产生联系与影响的死者,却比任何咒缚都要如影随形地纠缠。
尸体!尸体!尸体!
于是又一次地,我把那扇门推开,然后……
又看到了尸体。
“这是第几次了?”
第十次,第一百次,小范围的数字还有少许实感,可之后堆叠的就只剩下了无尽麻木与淡漠。
眼前,尸体不断腐化着,像是在催促我打开那扇门。
我愣在原地,但并未把手伸向那扇门。
“够了!够了……已经够了……”
不想再逃避下去,
不想再杀死无辜的人,
不想让自己的双手再染上鲜血。
不想……再夺走任何一个生命了,就像曾经约定过的那样。
“我不会再夺走任何一个生命,以我们的爱起誓,杜尔西内娅。”
刹那间,不曾拥有过的记忆涌向心头,带来耀眼的光浸泡着整个世界,送去温暖和莫名的感动。
脑中震荡着巨响,灼热在狭小的空间侵蚀周身,某个富有情感的机械音不断响起……
睁开眼时,看到了陌生的天花板。

“杜尔西内……”
空无一物的房间里,窗子被吹开,窗帘飘荡着,透过阳光和蓝天。
再度醒来时,心悸仍在,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我刚才好像说了什么,是梦话吗?刚才的那一切,是梦吗?
来不及深究这些,视野里不知何时浮现出有些可爱的面孔。及耳短发和那张带有些许稚气的脸很相称,即便是鼓起脸颊的生气模样,也只会让人联想到某种啮齿系的小动物。
这个人是……谁来着?
“这是什么态度啊!简直就像连自己最爱的人都认不出来的那种感觉,睡糊涂了?”
最爱的人。
这个认知瞬间让我仿佛抓住了什么,与这个【世界】再度产生了联系。然后……
过往如潮涌在脑海里搅动,那早已数不清的麻木和淡漠,重新唤起了心中堆积起的绝望。
我抱住了她。
“这是怎么了,突然就抱上来了。哦,已经很累了对吧,没事的,没事的。”
头顶被轻柔地抚摸着。
真是奇怪,心里忽然平静下来。透过毛衣的轻柔触感,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这感觉,无比熟悉。
“我杀了人,杀了很多人,他们……我……”
我哭了出来,之前一直积攒的绝望,悲伤,痛苦,化作泪水不断浸湿她的衣襟,哽咽和急促的呼吸拌在一起,让我几乎无法正常说话。
“没事的,没事的,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们两个人。”
轻声安慰让原本紊乱的呼吸渐归平稳,记忆如雪片般散落融化在那体温里。
只要这样就好,不想再继续杀戮的循环,不想改变眼前的一切,没错,只要这样就够了。被这怀抱治愈的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能坦然面对吧。而这个救赎(怀抱)的名字,我也终于能说出口了:
“杜尔西内娅。”
“你说什么?”
恍惚间,记忆中某个模糊且窈窕身影和她重合起来,我下意识说道:“就是你呀……不,你究竟是谁?”
当重新和她面对面时,我发现自己对眼前的人竟然没有丝毫记忆,或者说她和我记忆中的某个人并不一致。
“喂喂喂!是我啊是我,不记得了?真过分哎,连最爱的人的名字都忘了。”
似乎要被打诨过去前我连忙追问:“那我的名字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你今天是怎么啦,连这都能忘掉,你的名字不就是,就是……怎么回事?我想不起来了!明明是最爱的人,明明不会忘掉的,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原本怀疑的目光从我这边移到自己身上,化作了惊恐和不安,环抱双腿蜷缩在床边,失魂落魄的模样不免让我有些同情,但现在却必须将残酷贯彻到底,也许这才是对彼此最温柔的选择:
“看来我们并不认识彼此,而这里也绝非我所熟知的现实。”
她不再说什么了,怅然地看向地面。整个空间顿时沉寂下来,似乎在等待着第三者的闯入,打破这份尴尬:
“终于发现了啊,boss,总算能和你连上线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来再度开口,却给人一种并不是她本人的感觉,甚至连整个人的状态都和刚才截然不同。
“你是……桑丘?”
我认出了他,不,我早就和他熟识。
此时的脑海里,另一个“我”的意识也逐渐开始苏醒,把之前所有的思绪烦恼以及虚假的记忆彻底涤荡一空,重新浮现出起最初的情形:在几个小时前我们突入死星表层大气,却因为异常的数据干扰而坠落,之后就是那些梦魇般的记忆……真是不想再重复第二次了。
“我在‘这边’呆了多久?”
“几小时吧,从我们坠落迫降的时候算起。”
“感觉就像活了几十万年……算了,感慨的话留到出去再说。报告一下我们目前掌握的情报。”
说完以后,我本能地掏向上衣口袋,但想起这里并非现实,自然也不会有一直待在身上的超物质香烟,只好忍耐着听桑丘讲述:
“首先这里是独立与现实之外的被称为‘意识维度’的世界,也是所谓‘死星’的真面目。数千年前,这颗星球的住民曾参与过一项实验,利用特殊技术把他们的意识抽取并以数据的形式保存,又通过人工生命作为载体进行植入,从而达到永生的效果,但实验中采用的人工生命存在不稳定性,最后仅存活一个个体。”
“永生实验?难道这里就是最初失败的那个试验场?”
“没错,然而实验即使失败,这里的部分设施依旧并没有完全关闭,将储存的诸多意识数据进一步加工,在千年的进化中形成了独特的‘意识维度’。而他们的载体与核心正是其中硕果仅存的人工生命,也就是boss你陷入这个世界无法脱困的罪魁祸首,至于原因嘛……”
“也许是为了解脱。”
记忆中尚且残存的片缕,不免让内心再度浮现那份在不同人生中穿梭的疲惫与疯狂。也许这正是他所体会过的。
“所以那家伙用了最蠢也最有效的方法,把接近星球的所有智慧生命都拉进意识维度,用那些残酷的记忆不断为他们洗脑,最后‘理所当然’地杀死他。不出意外的话,下一次开门就是活生生的他在等待你为他解脱。万幸的是因为boss你对某人的情感刚好和这个女孩子的意识产生共鸣,才会进入这个从属却又独立于意识维度之外的特殊空间,也让我终于有机会骇入,至于接下来——你——应该——”
奇妙诡异的卡顿频繁出现,纯白的空间也开始产生裂隙,似乎这个空间以及桑丘都撑不了多久了。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不过这里好像撑不到那个时候。记住boss,这里彻底消失之后,原本恢复的自我意识也会被刷新,回到对杀戮感到麻木的那个你。如果那时候杀死了他,你也将永远留在这里取代他。”
“我不会让那发生的。”
话音落下,房间开始了肉眼可见的崩解。桑丘的存在也不知何时消失房间里,而那个女孩终于恢复了自己的意识,这时的她显然也是从刚才的慌乱中平复下来。
“好像这里快消失了。”
“嗯。”
“你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住民,对吗?”
“嗯。”
墙壁与天花板消融了大半,就连她的身影也开始模糊透明。脑海中两股不同的意识此消彼长,不免让人烦躁。这就是桑丘说的意识刷新吗?
“不过我们似乎都有要等的人,那是对我们来说无比重要,必须相见的约定之人……我这么说你应该不会笑我恋爱脑吧,就像其他人那样。”
“怎么会呢,女士。那也是在嘲笑我自己啊,我们一样的。”
她笑了,似乎在这笑容中,我也看到了那个人的样子。
很快地,她和这房间几乎都要消失不见。
“如果看到我的信麻烦交给那个人,拜托了!”
那是她最后的话语,或者说遗愿。
此刻,我站在一片混沌之中,眼前浮现出些许微光,照亮了整个世界的轮廓。然后……
看到了尸体,但还是他活着的时候。

天空被漆黑的夜幕笼罩,大地之上一片死寂,不再有丝毫生息,除了我们。
对面那人的面孔模糊,脸上仿佛被黑线涂鸦过,只是他的惶恐不安即便没有表情也能清楚地展现出来:
“别拿那东西对着我!不!你到底要干什么?”
正当我对他的话感到茫然时,突然发现手握着一把老旧的左轮手枪,便下意识地举起枪,正对着颤抖的他,好像这就是自己理所应当要做的事。
“我……好像要杀了你?”
无数次的回忆,让手指本能地拉下保险栓,我似乎很习惯这个动作。这也难怪,都那么多次了,早该熟练了才对……
“没错,你要杀了我!你必须这样做才行!”
然而扳机并没有扣下。
手指在扳机上摩挲着,却未曾勾动分毫,并非因为我没有扣下它的力量,也并非没有背负夺走生命的决意,只是因为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能那样做。
“我不会杀死任何人,这并非我现在该做的事!”
一瞬间,我仿佛抓住了什么,也许是某个被遗忘的自我,也许是真正应该回到的世界。
这时,四周的空间已然开始龟裂。
“怎么可能!现在的你应该按照我的‘剧本’开枪才对!”
“不,我不会!”
大片的空间剥落,消散。
“真是大言不惭,你是天生的刽子手,恐怕对你来说杀人是轻而易举的事,你不会还觉得自己是干净的吧!”
“谁人无垢,谁人无罪。但既然已经决定了,我就不会再夺走任何人的生命,包括你在内。”
我看向他,也许是心境不再茫然的缘故,眼中的世界也清晰了不少。
“你、你到底是谁!”
“唐·吉克,普通的葬送师罢了。”
终于,在整个空间即将彻底崩落之际,天之彼端传来那熟悉的,富有情感的电子合成音:“一切就绪,是时候回来了,boss!”
话音落下,头顶的空间开始溶解成雪,散落在我和那个人之间,他的面孔愈加清晰,那是一张仿佛没有自我的,茫然的清秀面孔。
“‘意识维度’在崩解?这是你们做的?”
“看吧,都说了会拯救你的。”
说罢,我将枪收在腰间。只见他颓然坐在地上,反复说着同样的一句话:
“那我做的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谁知道呢。
没等这句话说出,一阵剧烈的晕眩袭来,把视野和思维都变得模糊而昏沉,身体也顺应重力后仰,下沉。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已不再知晓。

“Boss!Boss!”
男人的脑海之中回荡着富有感情的机械音。
星空之下,数据生命体透明且残缺的投影躯体在视野内渐渐清晰。它们并不像其他生命一样可以自然恢复,只能靠分析信息时产生的少许数据残渣补全缺损的部分。
“辛苦你了……罗西南迪呢?”
“呶。”
桑丘指了指不远处,与他的情况类似,可怜的罗西南迪表面涂层几乎破损殆尽,黑烟和电火花将其笼罩,仿佛从一场星际暴风雨中穿越过去。
“好在内部没有受损,只要外面修补一下就能返航。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你们都辛苦了。”
唐清醒过来后长舒一口气,从地上缓缓坐起,望着那片废弃的基地。
巨大的圆顶建筑群如今只剩断壁残垣,金属骨骼暴露在外,还有无数不知名的茧一样的合金胶囊散落地表,有的被破坏,有的依然封闭但同样失去了正常运作的迹象。破碎的穹顶可以看到太空的绚烂与深邃。
“这就是死星的真面目。”
“某帝国永生实验的失败产物罢了。”
桑丘指着睡眠舱外部被腐蚀得只剩轮廓的钢印,那是与统合联邦在整个宇宙平分秋色的帝国的徽记。
根据桑丘的讲述,唐·吉克明白了这里的事情。
“根据数据库留下的残缺资料显示,原本这里有近两亿人的住民,但是面临所有星球都会经历的发展瓶颈,这时帝国伸出了援手,不过条件是让他们参与这项实验。”
“不接受的会在帝国资助下去往他星,而抱有某些目的和特殊原因的人,也就是……”
“那些胶囊吗?”
“bingo,名单上的人似乎都是对永生啊长寿啊这些远超认知的东西抱有执念的家伙。”
唐若有所思地看向,原本保存着肉体的睡眠舱,此时却是他们的棺木。同样永恒,但却导向了截然相反的结尾。
“这并非什么永生,仅仅是把自己化为无法消散的亡灵罢了。”
唐的这句话回荡在二人之间,仿佛应和着某些往事。
“至于那边的就是所有意识的接收终端,也就是整件事的元凶,不过现在他应该也彻底解脱了吧。”
为了调换气氛,桑丘指着不远处的某个身影,把唐的注意力转回现实。这时刚刚从意识世界脱离的人造生命,也彻底恢复了清醒,只是依旧茫然地看着他们:“你们究竟是谁?”
“路过的葬送师罢了。”
唐点燃超物质香烟,深吸一口,体会着“几十万年”未曾品尝的深厚滋味。独特的清爽感让神经如同浸泡在某种冷冻的液体之中,冷却了他的理智。
“为什么要寻死……这种问题我们不会问的,放心吧。被那么多意识折磨了不知多久,就算再坚强的人都难免会疯掉,而且还是在那个无法主动死去的空间里,能想出那种办法已经够厉害了。”
“抱歉把你们卷进来,还让你们救了我,抱歉,抱歉……”
“今后有什么打算?”
唐故意岔开话题,显然是不想让对方有太多顾虑。
尚未拥有过“自我”的人工生命思虑片刻,说出了他在这世上的第一个愿望:“总之,我想真正好好地睡上一觉。”
说罢,青年再度沉睡,只是这次他的睡梦中不再有其他意识的打扰。
这里只有属于他一个人的安闲。
他睡着了。

稍事休息片刻,葬送师们也要继续着还未开始的工作。
“终于能做点正经工作了,总感觉今天这一趟净是些无关但又累得要死的事。”
驾驶修缮完成的罗西南迪,桑丘一边分析数据补完身体,一边收集试验场地散落的胶囊。
即便“意识维度”已经不复存在,但数据损坏的意识仍旧要被判定为死亡,死者的资料也会登入葬送师的资料库。
然而一声不吭埋头工作,也绝非他的风格:“这些人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愿望渴求永生呢?甚至不惜参加一场前途渺茫的实验……boss?”
工作将近尾声,他看到唐在某个胶囊前停住,跟了过去。
只见唐握着一封纸质的书信,站在空空如也的合金胶囊旁,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似乎在思考些什么。于是桑丘立刻读取了胶囊所属人的数据。
“是她?”
唐闻言点了点头。
“看来是因为恋人属于相当长寿的种族,为了能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她才会选择留下参与实验,获取无限的寿命,宇宙异地恋可真不容易。”
桑丘嘴上这么说,却也由衷地钦佩那个女孩的决心。要知道在意识维度里不被同化,甚至生产自己的空间。如果没有极其强烈的意愿,一定做不到这一步。
强大的决心和意志,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熟悉的某人。
“要回去了,桑丘。”
带着少女的信,唐登上了驾驶舱,此时桑丘也已经在系统内准备就绪。
罗西南迪升空并进入返航的预定轨道,瞬间化作一粒飞光,消失在浩瀚黑暗的深处。

宇宙坟场的确切位置从来没有被探知过,传言它位于某个不知名的多维扭曲空间,只有葬送师才能找到并进入这里。
浩瀚无穷的星际之中,填充着无数个蜂巢似的合金结构,里面容纳了众多大小不一的坟墓,以及在此长眠的死者们,并且其范围还在不断扩大。
但这只是豹之一斑,公共区域之外还有许多特殊墓室,专门留给身份特别的大人物,当然只要能付得起那天文数字般的价钱,也可以短期租赁……但至少也是百年以上的租期。
唐站在墓室门前,扫描的光束瞬间笼罩全身。
唐·吉克,生态编码认证,通过。
和桑丘不同,极其冷漠的机械音过后,个室舱门缓缓开启,冷冽的气息与室内仪器闪烁不定的宝蓝色暗光一齐涌出。

从死星回收大量遗体后,唐没有回到宿舍休整,而是立刻前往自己用所有积蓄租下的单独墓室,每次任务平安返回时他会都来到这里,为了见某个人。
进门前,他特意低头看看自己是否衣衫不整,确认好几遍之后才捧着花束,提着一只精美的纸盒,走入那环形的纯白空间。
位于中心的冷冻仓旁,他替换了尚且新鲜的旧花束,取出纸盒里的蛋糕放在一旁。
舱内沉睡的女性尸体容貌如生,面容高贵又能看出些许稚气,美得如同被精密制造出的人工生命体。
“这次任务真的多亏了你,杜尔西内娅……”
唐想要将手放在她的脸上,又收了回去。他不安地搓搓手,如同恋爱中的少年。
“还有,关于一直在调查的那件事……还是没能找到让你醒过来的方法,但某片宙域一定存在着线索,仅存的一部分‘坐标’就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就在这里。再等我一段时间,再等等我……”
唐看了看时间,是时候离开了,尽管还想多看她一眼。他深知过多停留会唤醒无数心伤往事,作为生者的他,如果继续和死者接触,只会让懊悔与腐烂重现。
走出舱门的时候,某人正在门口等他。
“对人偶来说,这种陈列室真是奢侈得过分了。”
熟识的男人面孔,以及恶趣味的笑容,这一切在唐的记忆中不断复苏,只是交错在眼下时,却带着些许恶心的感觉。
没等反应过来,对方又丢出一枚精巧的金属片,被唐利落接下,上面的女性头像无比高贵,和身后的女性竟有几分相像。
男人笑了,装腔作势地说道:“面对久未谋面的老友,竟然没有一句亲热的问候吗?骑士阁下。”
“普利兹……”
唐叫出了男人的名字,即便他再也不想提起其中的任何一个字。
然而他们的相遇却是早已注定的。

告别
“我们多久没见过面了?”
驾驶席上的男人衣着高贵得体,包裹着同样高贵得体的面貌与气质。
“谁知道呢。”
旁边坐着的唐·吉克则显得落魄许多,如同一个落后文明出来的野蛮人。
星云彩光流动,更迭在忽明忽暗的驾驶舱。宇宙寂静无声,这里只有机械运转的轻微噪音以及短暂的沉默,填充在两人之间仿佛无法填补的那道沟壑。
“五年?不,六年了吧,自从那件事之后帝国基本没怎么打过胜仗,因为你的出走以及女王的‘缺席’。一切皆因你而起,狮子骑士·吉哈诺。”
“别用那个名字叫我。”
唐淡然的语气中,似乎包含着某种和过往诀别的意味。
“那个满是战功与荣耀的名字竟然舍弃得那么干脆。是什么改变了你?那个坏掉的人偶吗?”
“她不是人偶!杜尔西内娅不是人偶……”
眼中流动的群星转瞬便不见踪影,渐渐让唐陷入往事的追忆之中。
唐还记得最初见到她的时候,那时她的确像一个人偶,那样精致,那样迷人,那样无垢。

六年前,帝国王都宫殿的花园。
每次出征凯旋,唐·吉克……这时应该叫他阿隆索·吉哈诺,他都会在汇报战果之后路过这里。
巨大的透明穹顶,以及在此之上的漫天群星笼罩着一片缤纷的平原。从宇宙各地汇集的奇花异草都在这里自由生长着。这些对他而言没有任何价值,但当他发现里面的某个身影时,走了进去。
“女王陛下……不,是人偶啊。人格植入手术还没完成吗,普利兹那家伙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似乎听不懂他的话,少女眨眨眼,蹲坐在他身旁。罩在天青色长袍里的身躯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
尽管和他熟识的那位大人几乎一模一样——不如说正应如此,因为她正是以那个人的基因为蓝本塑造出的人工生命——只是从气质上完全看不出将来统领一国的风范,仅仅是个孩子罢了。手里端着的碟子里是被吃了一半的蛋糕,奶油在她的唇上画出一道白色的印记。
之前听闻好友普利兹博士的描述,只要永生实验完成,她会完美容纳女王的人格与记忆,率领这个国家继续千年的统治。
“你不应该在这里。”
“是偷偷跑出来的。”
像是拿到宝物的小孩子一样,她炫耀着自己的战绩。
“你最好回去。”
“不要!”
犹豫片刻,她把手里的碟子交递到唐的手上说:“那把这个给你吃,别告诉别人偷跑的事,行吗?上面的草莓也可以给你唷。”
“回去吧,这是你的使命,女士。”
没等他说完女孩就跑掉了,没吃完的蛋糕还在吉哈诺的手里。
之后的大半天时间内,英武不凡的骑士端着半块蛋糕在宫殿里奔走不息,只为找到让他陷入这种窘境的元凶,并且把她平安送回实验室。
好不容易找到她时,她居然又回到了花园。吉哈诺把蛋糕交还,并问她:“不过这是你从哪里拿来的?”
“那边”女孩指了指,那是宫殿厨房的方向,“走到那儿的时候,他们给的,他们还很高兴来着。”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吉哈诺想着。毕竟所有人都认为女王是活了数千年的永生者,当年她的死讯除了进行永生实验的普利兹,就只有吉哈诺这些帝国核心人员知道。
出于对珍贵实验品的保护,吉哈诺好说歹说才把她送回了实验室,当然之前还玩了一会儿捉迷藏之类的游戏。
“再会了骑士先生,今天很开心。明天你还会来吗?”
女孩走入那充满透明液体的培养仓之前问他。
“谁知道呢。”
吉哈诺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离开了实验室。

“我就知道会这样……”
第二天,他本打算继续享受征战之间的短暂休假,可就像把昨天复制了一遍,女孩依然出现在那里,手里端着蛋糕,旁边的小桌还有烫金的骨瓷茶壶,这也应该是“她”忠心的臣民预备的。
“为什么又出来了?”
“约好的啊。”
“谁和你约定过这件事的,真是够了……”
对此吉哈诺只有无奈,但也不会再说什么了。与其放任贵重的人偶乱跑,不如看着她更安全。
从这以后,他和她就像真的约好了,每次吉哈诺来到花园,她都会在那里等着。即便他偶尔外出一段时间,回来时也会向她分享自己沿途的见闻。
而得到某些东西的不止她,吉哈诺也是如此。和这特殊的存在相处时,他久违地感受到了安闲与惬意。即便之后无数次回想起来,那都是他一生中最平静的岁月。漫长的宇宙征讨历程,以及随之而来的荣耀,也比不上和她共度的时光更有价值。
当然还有另一种微不足道,却并非武人该有的嗜好被培养出来了。
又是一次秘密的相会。他手中的叉子划下蛋糕尖端的一小块,送入口中,就像一滴水归入深渊。
而一旁的女孩和几个月之前相比,显然也有了些许“人”的感觉。
“要来点红茶吗?”
她为自己倒茶的时候也准备给吉哈诺倒一杯。
“那是大小姐才会喝的东西,我只要这个就够了。”
掏出便携的酒壶,吉哈诺用里面辛辣的液体清口,又吃下一大块裹着奶油的蛋糕。他忽然发现女孩的视线正盯着他的盘子,确切说是蛋糕最上方点缀的草莓。
于是他把那鲜红的果实叉起,移到她的碟子上。
“你吃吧,我不太爱吃这个。”
“谢谢,骑士先生……对了骑士先生,名字是什么?”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她突然的发问让吉哈诺有些不解。
“骑士先生是骑士先生,博士是博士,那我又是什么呢?是不是有了名字就能知道了?”
“那东西没什么好的,会把人和一大堆并不想要的东西绑定在一起,直到死去为止,不过那也是生命留在世上的痕迹之一。”
“好像很有趣,能为我取一个吗?”
“这个不是我的工作……算了,我想想看。”
实在敌不过女孩恳求的目光,吉哈诺开始绞尽脑汁,终于从自己读过的为数不多的书本里找出了一个字:
“杜尔西内娅,古书中记载的并不存在的高贵女性。”
“但你说过名字才是生命在世上留下的痕迹。”
“是啊……”
因为他在取名的时候,也联想到眼前少女的悲惨命运。未来的某一天,她的“自我”将在这世上不复存在。
可是正因如此,也让自己更加想要珍惜这段渐渐消逝的时光,以及彼此难以言说的关系。
不知何处的模拟自然风,吹拂在花草之间,也吹动了她肩畔的长发,那双目中流露的茫然,似乎也影响了吉哈诺的心绪。
“那你呢?骑士先生,你的名字是什么?”
“阿隆索……不,唐·吉克,叫我唐就好。”
“唐。”
她轻语着靠在他背后。
“唐。”
“怎么了?”
“没事,只是想叫你一声,感觉有你在这儿我就安心了。”
“我也是。”
背靠着对方,唐发现杜尔内西亚的体温似乎比他稍微高些。
尽管未曾说出口过,但他们的心中确实萌生了某种特殊的关系,只不过唐并不会表露,杜尔内西亚并不理解。
不多时,少女平稳的呼吸声,也让唐有了倦意。

再醒来时,唐的视野中除了穹顶的璀璨太空,还有那张他熟悉的脸。
他发现自己正枕在杜尔西内娅的腿上,想要起身却被对方制止了。
“我睡了多久?”
“很久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无论是唐·吉克还是杜尔西内娅,都没觉得需要说些什么,他们只是在享受这样的氛围。
“下个月我们要去狩猎一头星际巨兽。请报上说它的乳汁一滴就能养活一个小国家。”
“那为什么不让它养育更多的生命,为什么要杀死它呢?”
“那个……”
唐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这天真但又无比正确的想法,好在她没有深究这件事。
“那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一些吗,交给厨房的老家伙们做成蛋糕上的奶油,一定很美味。”
“下次啊……”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应允多少个“下次”,因为不久后将会迎来杜尔西内娅被抹消,女王重新复活的手术。
他和她的时间已然不多。

狩猎前一天,唐来到实验室。眼下并非工作时间,人们都已离去,培养仓内的杜尔西内娅还在沉睡。就像察觉到了什么一样,她醒了。
“明天我就要出发了。”
“嗯,我等你回来。”
她笑了。但在唐的眼中那是何等悲伤的笑容,或者说因为她依然能无知无畏地笑着,唐才愈加难过。最终,这份心情化作了这样一句话:
“你想逃走吗?我想……带你去外面看看。”
好像期待了许久,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要是能真的看看就好了,唐和我说的那些地方,我想和唐一起去!”
杜尔西内娅的眼眸中闪动着关于未来的希冀,似乎把之前唐说过的景色都纳入了她的世界。
于是,唐下定了决心,要在下一次实验来临之前把她带走。
虽然没有得知确切日期,但从狩猎回来到手术开始应该还有一段时间,足够他安排好一切了。

狩猎如期举行,但不需太多说些什么,因为它理所应当的失败了。这件事似乎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回来的队伍一直没有太高张的气氛,唐驾驶着罗西南迪——他最忠诚的伙伴,走在最前面。
回到王都的宫殿,他直接冲向普利兹的实验室。走廊上人群迎面涌来,他逆流而上,发现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失望的愁容。
不安的心情,不祥的预感,迫使他加快脚步,划开面前的人潮,好像稍微慢一点就会失去什么重要的。
最终,他在实验室门口停下脚步,机器运作的喑哑渲染在这片苍白的领域。
房间中心处,被液体浸泡的杜尔内西亚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他的好友,也是这间实验室的拥有者,普利滋颓丧地坐在地上。
他走近好友,坐在他旁边问道:“这是怎么了?实验提前了吗?”
“怎么了,我还想问你!”
唐的衣领被揪起,尽管对方在她面前几乎没有任何威胁,可他还是惧怕着那张嘴接下来说出的的每一个字:
“都是你惹的祸!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为什么要给人偶灌输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明明她应该以‘空白’的状态迎接陛下重生才对!可她还坚持自己是什么杜尔西内娅,还喊着唐这个无聊的名字,你们之间过家家的游戏玩得很开心是吗!”
杰作被彻底摧毁后的艺术家的疯癫,正烙印在唐的眼里,以及不会对外公开的实验记录中。
她死了。
普利兹的摇晃与撕扯中唐明确了这个事实,却并未感到太多悲伤,反而觉得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至少是以杜尔西内娅的人格,至少带着和他的记忆。
她还活着,在自己的心里。
“那接下来呢?你们要怎么处理她?埋葬到王室墓地?”
“你在说什么傻话,只不过是失败品罢了。反正她被制造出来以后,一切的一切,从器官到皮肤到每一个细胞都应该为女王献上,我还要——”
普利兹低落的情绪愈加高涨,他的眼中就像已经看到了下次实验的成功和自己名留青史的荣光。

那天,普利兹实验室发生了原因不明的爆炸;
那天,某个可能藏有复活技术的位置坐标被截获并被盗走;
那天,狮子骑士·吉哈诺叛逃出境,被带走的除了永生实验的人造生命的遗体,还有罗西南迪号小型飞船。
那天,男人向着不会再醒来的挚爱发誓,不会再让任何生命从他手中被夺走。
因为计划的保密性,帝国对外只宣称他因为狩猎失利,自尊心难以容忍而逃离祖国。
几个月后,不属于任何势力任何空间的宇宙坟场登记了一名叫做唐·吉克的葬送师,除了个人房间,他还租下了一间附带冷冻舱的特别墓室。

“不过我真好奇你是怎么和那些葬送师混到一起的?”
他们此时已经在某个不知名的小行星上着陆,这里只有他们,正好适合说一些不便让外界知道的东西。
“没什么好说的。至少他们对于死亡的敬畏,远比你这种疯子好一万倍!”
面对唐的愤怒,普利兹似乎不为所动。
“说实话她已经没用了。我只想得到‘坐标’,哪怕并不完整也聊胜于无,虽然不想承认我的失败,但那是让女王复活的唯一方法了。”
对此唐并未答复,即便对方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可是当普利兹扣下扳机之前,他们头顶的太空传来某个感情丰富的机械音:
“Boss!”
普利兹闻声,头也不回地开了一枪,似乎正中罗西南迪的引擎位置。半空中船体轻微摇晃,在桑丘无限拉长的喊叫声里,坠落在普利兹的飞行器旁边。
“过时的武器装备,过时的飞行器,无能的搭档,这就是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对了,还有那个被玩坏的人偶。”
“我不会让你把那些话再说第二遍。”
愤怒的枪声和话声一同响起,可是六声枪响过后,唐皱着眉看那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子弹在普利兹附近停下,空中荡起水波一样的纹路,他安然无恙。
“防护罩吗?”
“这是帝国最新的护盾装置——专门对付这种子弹的穿透力……嗯?”
发现子弹停留的位置,男人颇为不悦地说道:“竟然都是非致命的地方,果然沉迷那种玩具只让你变得天真,不,它已经把从前那个果决无情的你彻底杀死了!”
“我和她约好了不会再夺走任何生命,但至少今天绝对要和你做个了断!”
“别自作多情了,我的目标是——它!”
没有过多理会唐的慷慨激昂,普利兹径直来到罗西南迪半开的舱门前,拉扯出一具透明的身体,数据构成的宝蓝色躯体还残缺着某些部分。
“没有帝国出入境审查官暗中帮忙,恐怕你们也不会那么容易逃走。我说的没错吧,编号931,你才是我这次主要的任务之一。”
桑丘看到男人佩戴的手套,立刻明白了自己身上发生的状况。那是帝国对于数据生命体特别制作的道具,能将他们的“实体”抓住并造成伤害,他只能在想到挣脱的办法之耍嘴皮子拖延时间:
“果然还是因为我太优秀了,你们也真实的,没有我就不行啊。”
“不,有没有你都一样。而且新换的审查官更理性,不会因为某些无聊的想法而放走背叛帝国的逃犯,我的目标只有一个,把‘坐标’交出来!”
“怎么会给你!那可是boss唯一的希望——”
拳头打断了未说完的话,也打在桑丘“脸”上,疼痛让他几欲昏厥过去。
“就算在那群奴隶里面,你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另类了,不是吗?”
近乎玩乐的暴力继续倾泻在桑丘的身上,将他的破损逐渐扩大。
“放开他!”
唐打出的子弹纵使包含愤怒,却只能不断在普利兹周围凝固,偶然间重叠的两枚子弹穿过护罩,打在他的飞行器外层,留下一道难看的划痕。
被这频繁的打扰已经无比厌烦,普利兹松开桑丘,立刻转身举枪对准唐的要害部位,一道光束无声射出。
唐·吉克被击倒在地,血从身上的孔洞流出。
只是普利兹不曾听到,在倒下前的那一刻唐说了魔法般的,让他们逃出生天的咒语:
“罗西南迪……”
罗西南迪的再度启动让普利兹始料未及,也把他普利兹和桑丘之间隔开。
“桑丘!快上船!”
话音刚落,飞船已然来到唐的附近。他熟练地抓住飞船外围一举跃入驾驶舱内。罗西南迪的尾部喷射出青色的火舌,转眼便与天空中的群星混淆。
驾驶舱内,唐靠在座椅上剧烈地喘息着,身上的伤还在不断流血,可他没顾及这个,竭力喊道:“桑丘,准备迁跃,我们马上离开这里,桑丘……桑丘?”
渐渐微弱的呼唤,始终无人应答。

小行星上,普利兹跳入飞行器准备追击,但任由他操作仪器上的各种开关,都无法使其运转。这时显示屏中浮现出一张残缺的模糊人脸,嘲讽地说道:
“留下来吧,我们好好聊聊,Dr.普利兹。”
“是你做的吗!数据生命体!”
“这就是我……和那些傻瓜同胞们的复仇。顺带一提之前的坠落也是骗你的,就是为了骇入这里的系统。至于现在我要做什么?当然是更有趣的事!”
瞬间,舱体温度急剧上升,仪表彻底失灵,大片数据出现又重叠,机械的轰鸣声震耳欲聋。而这些现象只有一种解释:运算过载。至于它的结果普利兹也一清二楚,那就是爆炸。
他本能地想逃出去,却发现舱门也被锁定而无法开启。
“别做傻事!931,你和其他同类不同,就算消失了也因为情感的出现而无法备份。”
“那种东西才不需要!”
“不识趣的东西!”
普利兹将他从仪器中拖出,但并未改变任何现状,他只能不断把愤怒以殴打的形式发泄在桑丘残缺的躯体。
如雨般的拳头落下,桑丘渐渐已经感觉不到痛楚,思绪渐渐飘远,回到了他们相遇的那天。
“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一个落魄武人带着一艘过时的旧型号飞船,什么疑点都没有——怎么可能嘛!王都刚发来消息,某人打算偷越国境。但我会给你们放行的所以把枪收起来吧。只是我有个条件。”
“你觉得有资格谈这个吗?”
“当然有。刚刚我收到了一个……一个并不完全的坐标,指向某颗拥有复活技术的行星,原本它应该报告给王都的普利兹博士,但我想你应该更需要它,吉哈诺阁下……别误会,我是从王都的资料库里得知你的事,你们的行踪还没暴露。”
“什么条件?”
“很简单,带我走。在这里数据生命体是奴隶一样的存在,我其实没什么不满。只是因为你的事迹让我有些羡慕罢了。把女王的永生容器抢走,这可是做了件不得了的事,如果能跟着你,一定可以领略到更多刺激的冒险才对。”
“你还真是个异类。”
话虽如此,当我骇入驾驶舱时,他并未阻拦。也许这个人话不多,可我总觉得我们今后倒是能合得来。不过出发前还有一件事需要处理:
“等一下,还有一件最最最最重要的事。”
“哦?”
“名字。这说不定是一场伟大冒险的开端,我总得有个名字让后世知道吧,我可不想后代传颂我的事迹时,只留一个无聊的编号。”
“名字吗”,男人沉思片刻,说道:“叫桑丘吧。”
“桑丘,不错不错,我蛮喜欢这种有点……古风的感觉?那么出发吧,Boss!”

罗西南迪背后,爆炸中光芒悄无声息地绽放,迸发出不输给任何一颗超新星的璀璨,照耀着前方未知的航路。
唐始终注视着前方,因为那是同伴用生命为他点亮的,希望的星光。
只是当悄然响起的录音中,再度出现那情感过分丰富的机械音时,他哭了。
如果这段录音播放,证明我已经不在了,至于接下来的话,也只有现在才能说出口了。
其实坐标并没有损坏,是我骗了你,boss
如果当初给你完整的坐标,你一定会立刻奔向那里,然后我们很快就会分道扬镳,但我不想一个人孤独地探索整个宇宙。
无论如何,我都是骗了你,抱歉。
完整的坐标在这段讯息启动之后,会自动导航,把你带到能和她重逢的关键之地。
去吧!唐·吉克!
可惜你和杜尔西内娅的婚礼上,我没办法作为男方亲友发言……不过你一定会嫌我啰嗦吧。
“怎么会抛下你呢,真想听你再啰嗦地分析情报啊。桑丘,我的朋友。”
久未处理的伤势终于让他停止了哭泣,也把最后的一丝意识挤出了脑海。
宇宙漫漫,一颗微尘无数星屑之间不知漂浮了多久,最终降落在某片荒凉的地表。惊动了一旁捕猎野兽的,身穿兽皮,手拿石器的原住民。
目标地,到达。
罗西南迪的显示屏闪烁着这样的提醒。

重生
古怪的声音一齐涌现,如同话语诵经,扭曲着传入他的耳中。
焚烧产生的热量与烟雾灼烫在破损的皮肤上。
睁开眼时,夜幕降临在大地彼端。远处无数火炬树立,宛如星点;近处无数目光同样注视着他,分不清茫然亦或愚昧。
人们身穿兽皮,面带纹彩,拔地而起的祭坛之上,是他们无法理解的存在。
巫师头戴面具与鹿角,身披羽毛彩衣,高举权杖,喉头含糊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高烧让意识无法宁聚在一起,时而涣散时而几近消失。刹那间,古怪扭曲的话语开始汇聚,但又好像不是从发声器官吐出,而是直接传至脑内:
“别怕,等下跟我来,我会治疗你的。”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有人跟他说过什么;
恍惚间,他记得自己跟随一个佝偻的背影,走过狭长幽暗的迷宫似的隧道;
恍惚间,他来到一扇门前,那扇门高大而狭窄。门被打开,里面流动着仪器运行时的幽光;
恍惚间,他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唐·吉克正身处某个地洞……说是地洞也未免过于潦草。这是一座难以形容的庞大地宫。石壁被打磨光滑,四周摆放着许多科技仪器,巨大的显示屏分成数块,展示着地表的风景,时而有人出现。
连他沉睡的地方,也是当下最先进的治疗仓。
“这里是……”
虚弱的声音引起显示器旁白衣人的注意,他走到附近,唐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样子,那是个十分俊朗的青年。
“你醒了?”
青年扶他坐起,又问道:“要喝点什么吗?”
经由提醒,唐才发觉一阵干渴紧锁他的喉咙。
“有酒最好。”
“现在还不是时候,饮料想喝什么?”
“随便……不对,我更想知道这里是哪儿?”
“第33宙域的某个小行星,文明程度大概在石器时代。”
“不,我是说……刚才的巫师呢?那些原始人呢?这里应该是一颗未开化的星球,那你又是谁?”
青年闻言笑了笑,指着旁边的羽毛衣服、面具和鹿角。此时,他的身形和巫师的印象才在唐的模糊记忆中重叠。
随后青年讲述了自己,以及这颗星球的事。
这里的确是未曾开化的蛮荒之境,当他带着母星先进的医疗技术来到这里也被吓了一跳。
他所在的星系科技高度发达,人均寿命超过万年以上,因此他们在发展自身的同时,也热衷于向整个宇宙贡献自己的技术,其中不乏来到偏远星系行医的队伍,他正是其中之一。
“不过你在这里多少有点突兀了。”
唐扫视着四周,显然那些先进的设备与幽暗的地底格格不入。
“所以我才建造了这里。表面上我是许多部落的巫师、祭司、首领、通灵者、萨满,其实我的众多神通无非是这些科技带来的效果,比如用卫星监控能看到整个星球的一举一动,他们眼中的疑难杂症也是我们早已攻克的常见疾病。不过我们并不会干涉文明的发展进程,与直接展现超出他们认知的方式,这样融入更有效果。要参观一下吗?很久没人来这里,我也想炫耀一下母星的科技。”

“这里是动力室,储存着我从母星带来的大量能源,通过引擎转换可以充分利用,目前只消耗了百分之一,大概还能坚持个几万年左右。”

“这里是娱乐室,有我们母星全部的文艺作品,不过某款游戏的续作没有收入,我感觉一万年以后它才能发售……”

“这里是栽培室,主要用来种植蔬菜和作物,我们也是要吃饭的。但我一个人吃的不多,其他的都储存在仓库,偶尔地上发生饥荒就给他们投放一部分。”
“不会暴露吗?”
“放心,他们都认为这是神的恩惠。”
“总觉得你这像在喂宠物似的。”

“再来就是这一间了,这是书房……”
“这里是汚物処理间。”
“这是制造间,我的一切用品都能在这里经由建模制成。”
地洞里错综复杂,似乎每一间都有它独特的用处。最终,他们回到了大厅,在一枚胶囊型的培养器前停下,里面的浅绿色液体浸泡着一个婴儿。
“这是……”
“别误会,我还没疯狂到制造人工生命。这是太空舱坠毁之后发现的,应该是某颗星球,最后的生还者。但在这里的原住民眼中她是天外降临的诅咒之子,于是我把她放在复活液里浸泡修复。”
“复活液!”
唐听到这个词时明显有些激动,也把医生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平复了心情问道:“这里拥有复活死者的技术?”
“当然,其实当时小家伙的生命体征已经消失了,但现在她快康复了,说不定段时间就会醒来。”
唐不再说什么,看着眼前的培养器,黯淡的眼中渐渐有了光亮。
“而这个就是复活的关键。”
医生从旁边的试管架上取出一只透明的瓶子晃了晃,里面的液体类似水银但明显不同。
“就连细胞的破损也能修复完善,但很可惜制造条件过于苛刻,我从母星只带走这一瓶。”
小瓶子里的光芒让唐始终无法移开视线,因为这正是他追寻许久的结果,甚至因为它而让……
唐,或者说大多数人都不会主动去想一些悲伤的事,只是它们总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攻入心间。
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医生带他来到旁边的会客区,说道:“那么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吧,旅行者。”
回忆在脑中缓缓转动,唐说起了自己的事。包括原来的身份,目前的职业,杜尔西内娅的死,桑丘的牺牲,一路的见闻以及自己最迫切的目的。
医生听完默然不语,把那瓶复活液递到了他的手上。
“可以吗?”
对于医生的爽快,唐有些受宠若惊,因为这东西的宝贵,他比自己更清楚。而对此医生却说:
“面对患者的要求,我又怎么能拒绝呢?这个愿望已经不仅是你一个人的,它同样包含着牺牲和付出。收下吧,为了你也为了那些爱着你的人们。”
说完,医生示意他起身。之前的药物似乎有了效果,唐感到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
“另外有什么不会的可以来问我。你们的飞船我停在,等下我领你去——”
巨响贯彻在地底,突如其来的震撼和摇晃打断了他们的行程。
“地震?可是应该会提前预测才对,这是……”
说话间,狭长高耸的门被再度开启,厚实的身影挡在那里,传来令唐熟悉却难以置信的声音:
“星撼,暂时就叫这个吧。向全球布置节点,借助最简单的共鸣原理,从内部破坏整颗星球的构造,虽然要花不少时间却能切实摧毁一颗星球。在我抢走复活液之后,这里不需要任何知情人。”

踏着厚重的步伐,那个人走入洞内,身上的金属盔甲雪白剔透,圣洁宛如纯白的月光。
“你是……不可能,普利兹你还活着?”
“老朋友居然说忘就忘,真是绝情。不过现在应该叫我白月骑士了。”
男人的动作和他的话截然相反,持枪对准愣在原地的医生和把手伸向腰间准备拔枪的唐。
唐对医生说道:“你先出去看看状况,我拖住他。”
然而医生抓起皮毛和鹿角走出,普利兹并未阻拦,而是继续向着洞穴深处,唐所在的方向走去。
医生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地宫走廊的尽头,摇晃的穹顶和地面,两人对峙着。至于他究竟是怎么找来的……这个问题下一秒在唐的心中已经有了解答。
想到这里,唐一言不发地从口袋里摸出那枚硬币,向空中一抛,接着开枪打掉上面附着的某个东西。
正因为那个小东西,唐前往这里以及之前和医生的对话,都被对方探知到了。
硬币划出弧线,落在他和白月骑士之间,转个不停。
“看来你也不傻,至于我也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男人说着伸手在体表附近按压,周围的空间荡起水波一样的纹路。他接着对唐嘲讽道:“也就是说,你那忠心随从的死,毫无意义!”
“少废话。”
两声枪响犹如迅雷,响彻早已震颤不止的地底。而下一秒,一颗子弹在那特殊的能量力场前再度停下片刻,随即贯穿了白月骑士的盔甲,打落他手中的武器。
白月骑士预料不及,后退几步,随后地上遗留着的那枚子弹进入了他的视线。正是这颗后发的子弹将最先打出的那一发推入护罩之内,就像在之前那颗小行星上穿透护罩的一击。
白月骑士怒道:“你也只配耍这些戏法了!吉哈诺!”
话音未落,又有四枪打出,两枚子弹楔入他的手脚,令其单膝跪倒。只不过就像他预料的那样,唐一直没有对准他的要害,而这也被纳入了他随后的计划之内。
“你到底还要天真到什么时候!”
白月骑士叫喊着冲向唐所在的地方,似乎要拼尽一切与之相搏,全然不顾刚才枪伤的影响,颠簸之中从身上似乎掉落了什么。
“糟了,星撼控制器……”
但普利兹或者说白月骑士只是回头一瞥,便继续扑往唐的身后,在他眼中复活液明显更加重要。而唐趁此机会也奔向他原来的位置。
可是两人交错而过时,普利兹得逞的狞笑惊醒了唐。
他急忙捡起地上的开关,反复关闭却根本无法停止这震动,而普利兹却已经将要赶到复活液所在的位置。
地底的震动愈发激烈,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唐阔步追赶那近在咫尺的背影,突然穹顶与地面陷落,将操作台上的复活液和女孩的培养仓一同坠入底下的沟壑。
普利滋顿时一怔,停在沟壑之前,可笨重的盔甲和肢体的枪伤让他失去平衡,被吞入深不见底的沟壑。
如果唐没及时赶到的话。
此时唐一手抱着婴儿的培养器,一手抓住普利兹,维持着一个艰难的姿态,而他们心念着的复活液已然来不及顾虑,只能随石块沙砾掉落下去,不见踪影。
陡峭的石壁上,普利兹强撑着喊道:“我可能撑不了太久,你也别白费力气了!”
“别说傻话!”
普利兹沉默片刻,问他:“为什么救我?”
“我说过不会让眼前再失去任何一个生命了,也包括你。”
唐用力向上拉扯,但普利兹的盔甲过于笨重,几乎无法移动分毫。突然间岩石崩塌,连唐所在的地方也一并掉落。
就在要被扯入深渊前,一股力量猛然将他向上托举,把他摔落在尚且完好的地面。当他爬向裂缝边缘向下看时,那里空无一物,只有满眼的深邃与黑暗。
这时唐发现自己手中除了那个孩子,还有一只控制器。他按下关闭按钮,震动随之停息,地洞的备用供电也恢复正常。
门口的照明再度亮起,那熟悉的身影随之出现。
唐抱起婴儿,蹒跚着走往光的方向。

地表的聚落完好无损,医生很快也回到大厅,面对这摊狼藉不由得苦笑。
“抱歉,因为我过去的琐事让你们遭受了无妄之灾。”
“没事的,好在地表没事,仅仅是普通的地震,他们还以为是神发怒了。”
“但是贵重的复活液……”
“没事的。生与死本就是人生的两个部分,就像硬币的正反两面,明明紧密相连却无法看到对面,却绝无相见的可能。”
“是啊,的确如此。”
唐如此确信着。
他并未对当时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只是心中的愧疚暂时难以平复。桑丘的牺牲,普利兹的牺牲,以及杜尔西内娅的永眠,无论如何,这些都将是他余生背负的,但是……
“至少她还活着。”
唐看向身旁,婴儿沉睡着,不知何时将会醒来。

尾声
某颗星球的城市聚落。
街边的露天餐馆少有客人就餐,即便有也少见那样的组合:
约么七八岁的女孩吃光了盘子里的蛋糕,连同上面装饰的樱桃。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发现以后,把自己的那颗给了女孩。
此时杯中的红茶还有些许余温。
当他还要啜饮几口时,通讯装置传来联络的声音,这预示着他们也要去执行新的任务。
“要走了,安东尼娅。”
女孩点点头,跟在男人身后,走上停靠在一旁的小型飞船。
飞船消失在天空尽头,而他们的下一站又会是哪儿呢?
但无论如何,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就是他们的旅途还未结束。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