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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炳哲:无所事事是一种独立的能力,能够创造真正的自由时间

2023-08-17 13:35 作者:瓶盖猫_诗人琉璃姬  | 我要投稿


韩炳哲(Byung-Chul Han)

 

德国新生代思想家。1959年生于韩国首尔,80年代在韩国学习冶金学,之后远渡重洋到德国学习哲学、文学和天主教神学。1994年,以研究海德格尔的论文获得弗莱堡大学博士学位。2000年任教于瑞士巴塞尔大学,2010年任教于卡尔斯鲁厄建筑与艺术大学,2012年任教于德国柏林艺术大学。西班牙《国家报》(El País)誉其为“德国哲学界的一颗新星”。作品被译成十几种语言,在世界范围内引起广泛关注。
 

本文节选自《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

 

(德)韩炳哲 著,陈曦 译

中信出版社 2023.7

 

 

无所事事的面向
 

 

“滚动着,像石头一样滚动着,按照愚蠢的机械定律。”——我们正在成为这样一群行动者。我们对生活的感知只剩工作和绩效,“无所事事”也就成了我们想尽快清除的赤字。人的存在被行动榨干,变成可以被剥削的对象。我们失去了对无所事事的感知。无所事事不是无力行动、拒绝行动,也不是简单地在行动中缺席,而是一种独立的能力。它有自身的逻辑和语言,有其自身的时间性,有自身的结构与气势,甚至有其自身的魔力。无所事事不是弱点和缺陷,而是一种强度,只不过在积极社会和绩效社会里,人既无法感觉到它,也不会认可它。面对无所事事的国度及其财富,我们不得其门而入。无所事事——人之生存的光辉形式,如今蜕化为行动的空洞形式。

 

作为一个被囊括进来的外在,无所事事重现于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人们称其为“休闲时间”。工作中消耗的精力在休闲时间得以恢复,因而休闲时间从属于工作的逻辑。它是工作的派生词,是生产内部的一个功能性元素;与此同时,人们清除了不属于工作和生产秩序的自由时间。我们不再熟悉那神圣的、节日般的安宁,“它将生命强度与沉思集于一身,即便生命的强度上升到恣意狂欢的状态,它仍可以将二者融为一体”。休闲时间既无生命强度,又无沉思。它是我们为避免无聊而消磨掉的时间,不是自由的、有生命力的时间,而是死的时间。如今,有强度的生命意味着更多绩效、更多消费。我们忘记了,不事生产的无所事事才是生命的强度形式和光辉形式。人有必要以无所事事的政治学对抗工作和绩效带来的强制。无所事事能够创造真正的自由时间

 

无所事事是人性的构成部分。它参与到“做”(Tun,作为)中来,让“做”实实在在具有了人性。倘若没有迟疑和中止,行动将沦为盲目的活动与反应。缺失了安宁,就会出现一种新的野蛮。沉默加深了言说的深度。没有寂静,则没有音乐,而只有噪声与音响。游戏是美的精髓。哪里只有刺激与反应、需求与满足、问题与解决、目标与行动,生命就在哪里萎缩成生存和赤裸的、动物般的生命。唯有无所事事让生命富有光辉。

 

假若失去无所事事的能力,我们就会像一部只会运转的机器。对生存的忧虑和纯然属于生命的困苦终止之处,便是真正生命的起点。无所事事是人努力的最终目标。

 

行动虽然构成历史,却不具有塑造文化的力量。文化的源头不是战争,而是节日;不是武器,而是装饰。历史与文化的边界并不重合。塑造文化的不是直抵目标的路,而是偏移、游荡和曲折的路。文化的本质核心是装饰性,它置身于功能性和实用性之外。装饰物摆脱了一切目标与实用价值的束缚。生命亦凭借装饰物证明自己大于生存。生命的神性光辉得自绝对的装饰,它不装点任何他物:“人们称巴洛克是装饰性的,这并非事实的全部。巴洛克是绝对的装饰,它似乎摆脱了所有目的,包括其戏剧功能,而发展出一套自身的形式法则。它不装饰他物。它就是装饰本身。”

 

人在安息日停工,不得做营生。安息日作为一个节日,其本质在于无所事事,在于搁置经济活动,但资本主义反而将这个节日本身变成商品。节日变成了事件和景观,丧失了沉思的安宁。事件和景观只是节日的消费形式,无法创造共同体。居伊·德波在其杂文集《景观社会》中称当下是没有节日的时间:“从本质上讲,这个时代各类周而复始的节日活动看似日益频繁,但它仍是一个没有节日的时代。一个共同体能够在循环往复的时间里恣意地享受生命,而一个缺乏共同体、缺乏奢侈的社会则不具有这样的可能。”

 

没有节日的时代,也是没有共同体的时代。今天的人无处不在呼唤社群,但那仅是共同体的一种商品形式,无法缔造一个“我们”。不受约束的消费将人孤立、隔离开来,消费者是孤独的。电子化的交往也是一种没有共同体的交往,社交媒体加速了共同体的瓦解。资本主义将时间本身变为商品,时间由此失去了节日感。德波就时间的商业化评论道:“对时间的广告取代了时间的现实性。”

 

除共同体外,奢侈是构成节日特征的另一个要素。奢侈扬弃了经济上的强制。它是升华的活力,是一种强度;是脱位,意即对纯粹生命的必要和必需的偏移和偏离。然而,资本主义让生存变得绝对化。当生命萎缩成生存,奢侈也随之消亡。最高的绩效也无法企及奢侈。工作与绩效从属于生存的秩序。行动无法以奢侈形式存在,因为必先有不足,而后才有行动。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奢侈本身沦为消费的对象,沦为商品的形式,并失去了节日感和光辉。

 

对阿多诺来说,奢侈象征着毫无杂质的幸福,而这样的幸福已被效率的逻辑摧毁。效率与功能性是生存的形式,是奢侈让它们失去效力:“不受约束的技术消灭了奢侈……用两天三夜的时间穿越大陆的快车是个奇迹,但搭乘快车的旅程丝毫无法分有蓝色列车逐渐暗淡的光辉。从敞开的窗户里挥手道别,收到小费的侍者友好的操心,用餐的仪式感,不断感受到他人给予的善意,而善意于他人也无损分毫—所有这些旅行的快感都已消逝,连同启程前在站台上散步的优雅的人们。此后的旅程中,即便在最昂贵酒店的大厅里也难觅如此优雅的身影。”真正的幸福得益于没有目的和实用价值的东西以及刻意的繁复,得益于不产出,得益于曲折的路、游荡和冗余,得益于不作用也不服务于任何事物的美好法则与姿态。相比朝着某个方向行走、奔跑甚至跋涉,从容的踱步是一种奢侈。无所事事的仪式感意味着:我们虽然做事,但不为任何事物。不为任何事物摆脱了目的与实用价值,是无所事事的本质核心,是幸福的基本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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