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如果我真的自由

爬出地铁站口时,陈隅没留神被最后一级台阶绊倒,一脚踩空整个人往下滚了好几圈摔在地上,胳膊腿都跟散架似的生疼。他运气不错,身体没什么大碍,可刚刚手里的手机就没这么好命,一直摔到屏幕碎成雪花。手机没贴膜,用了三年多才两道划痕,这么一摔恐怕是报废了。陈隅脑子里嗡嗡的,怪响搅和着刚听的歌和刚回的消息,他捂着膝盖蜷缩在站厅冰冷的地砖上,咬着牙把眼泪憋回去,嘴唇抖个不停却没支吾一声疼。片刻后他用手撑着地板想爬起来,一用力骨头就跟劈折了一样溢满针扎的痛。他索性仰面躺在地上。
给你推荐首歌叫《真的自由》,我难受的时候老听,能给我不少勇气——他出站刷卡的时候给李金力发这了条消息,然后把没电的蓝牙耳机摘下来,和手机一起收进口袋,两节两节跨上楼梯。陈隅是个一米八的高个大学生,平时不爱走自动扶梯,就喜欢在楼梯上跑跑。眼看他就要出站台,手机震了一下,应该是李金力回他消息。这么点时间听不完这首歌,陈隅眉头一锁拉下脸,觉得李金力太敷衍,着急拿出手机看他究竟说了什么。
陈哥,我没会员。
陈隅一脚踩空从地铁站台口摔下去。摔的瞬间他伸手抓不住晚风,却瞥见月亮浑圆。此时此刻,他猛然发觉他和金力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又第一次觉得歌里的勇气竟如此廉价,不知为何还有点想家。他很想就这么躺平,却还是叹一声咬着牙爬起来,拍拍裤腿和后背的灰,捡起手机走两步站到自动扶梯上。大学晚上有门禁,陈隅向来是个守规矩的好学生。
李金力是他网友,他们才认识了不到两个月。
陈隅有赖床刷视频的坏毛病,每次起床睡觉总要过把瘾。即便如此,他还是全宿舍唯一坚持早起锻炼吃早饭的人。两人能认识纯属偶然,那天陈隅迷迷瞪瞪睁眼,随手点进一个游戏集锦醒神,看了十几秒就觉得他上他也行,心里暗自嘲弄主播的细节操作,拇指随手滑进评论区。“跟家里闹别扭出来7天了了。哪个好心人能请我吃顿饭啊等我有钱了肯定回报求求了真不是骗子”,这条与视频无关的评论划过他的视线,他没有丝毫逗留直接划走,跑步的时候也没想起这茬。
跑完步他去食堂打饭,汗水刷拉拉沾在头发上,把刘海黏在他脑门,见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大妈多给他舀了半勺小米粥,可当他把饭卡按在读卡器上,一声余额不足让两人都稍显尴尬。他用手机充值,汗珠子却把屏幕糊住死活点不开,好像在跟他对着干。他徘徊在窗口前等饭卡到账,可校园网的延迟出了名的长,网速慢,进账也慢。他只好点开背单词的应用掩饰烦躁,嘴里念念有词,其实没一个字母滚进他脑子里。肚子叫了好几声,他尴尬地苦笑着挠挠头,大妈手一挥让他吃完再来刷卡,他赶紧端起餐盘走。
这么一饿,陈隅想起那个网友来。在这个不知饥馑的时代,在这个难辨真假的时代,陈隅总是自豪于他内心的善良与共情。他爹是干公安的,这种乞讨式诈骗早就屡见不鲜,但陈隅总觉得心里有根刺,不挑了就不舒服。思来想去,他翻半天历史记录找到那个视频,那条求助评论还挂在那里,但多了条回复:在这伸手伸脚有意思吗?
楼主没回这条质问。陈隅的眸子钻进那留言上,半张口默读那行不太顺的句子。他斟酌好一会儿,最后还是问出一句“怎么搞的兄弟”,然后关了应用吃完饭,补刷餐费放好碗筷回宿舍。他把这事忘在脑后开始工作。陈隅要到下半年才升大四,但这学期已几乎没课了。在大一的时候他就混修了大二大三的课,为的就是早早挤出一年时间创作。从小到大他就想当个作家,因此虽然是理科生,却在大学想方设法挤进文科专业,结果老师第一句话就是“中文系不培养作家”。梦碎了一半就咬牙靠自己。至少走什么路、怎么走路是他的自由。
等他看到消息已经是中午了。改完稿件校对保存好,发给委托人等回执的时候,他顺手打开视频应用,却看到右上角多了几个红点。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专栏终于有人赏识,心中窃喜又激动,点了两三下居然没把消息栏打开,赶紧把手往裤子上一抹,擦干汗深呼吸一次,把食指稳稳压在应用界面右上角的小信封上。他大失所望,所有未读消息都和他的回复有关。楼主说着“情况复杂”,然后把稍微详细的状况写在私信发给陈隅。
陈隅皱着眉读完那段消息。对方说他17岁,就要一顿饭钱,现在住网吧。陈隅轻蔑一笑,这漏洞百出的故事拿不了他心中的及格分。他随手摁下“我能帮你报警”发给对方,没想到对方还不死心,说“只要一顿饭钱就好”。委托人回消息了,陈隅赶紧关掉APP打开对话框,委托方的话他只觉得恶心:“我喜欢你第一版的风格,第二版的内容,第三版的设计,能不能综合一下?再就是这个参考资料你可以看看,不对的地方再改一改。”
他一下子火上头一拳砸在桌子上骂了好几句脏话,午休的舍友被他吓醒敢怒不敢言。陈隅摁着太阳穴回复“收到”,然后重重砸上电脑一拍门出去了。“神经病!”他在走廊大喊一声,几个哥们开门探头出来看热闹。他瞪着每个看向他的人握紧拳头,装着一肚子牢骚离开宿舍楼。年初的时候他还想考研,没想到分数线直接吓破他的胆:作为九八五的学生,他选的目标院校甚至不是九八五学校,可分数线却突破四百分,想去的看不上他,能去的他看不上。结果他是他们宿舍最早放弃升学,也是唯一放弃升学的人。所有人都劝他回头,于是他自封了一个文字工作室,把所有琐碎的杂活都视作上班,仿佛被神圣化的垃圾就不是垃圾了一样。成为垃圾也是一种自由。以有害垃圾自诩的他,常暗讽自己的选择,尽管他什么也改变不了。宿舍楼下有棵樱花树,花瓣纷飞樱落如雨。他偶尔会戴上蓝牙耳机坐在树下,边听歌边伸手去接花瓣,花瓣里有诗和梦徘徊,是他一辈子都想去抓却抓不住的东西。耳边随机播放的歌曲是他最爱的《真的自由》。他低声清唱:“如果我真的自由,我要立刻冲出火车站,背对旅行箱……”青年稍长的刘海落了一瓣樱花,微风也没能把它抚下,他修长纤细的手指在风中舞蹈,指挥着一场不存在的演出。
当他终于改好稿子发过去,食堂已经没晚饭了,饭不能不吃。陈隅穿上洞洞鞋跑到超市拿了两袋方便面,又站在火腿前犹豫片刻,最后捏两根一起买下来。回宿舍拿起饭缸泡好面,他可算有时间休息一下。舍友们陆陆续续回来,他们都背着三五本书,厚厚的笔记本写满名词和重点,思维导图画的精密详细。
“阿宅,又在泡面?”
“啊,中午不好意思。”陈隅把一根肠递给舍友。
“又遇上混蛋了?”舍友接过肠掰一节放进嘴里,把剩下的递回来,“要我说还是该考。”
陈隅没拿那半截肠,而是拿出另一根晃了晃说:“我还有。”
舍友比了个“OK”的手势,把书包一扔啃着火腿拿着平板电脑去学习区继续战斗。陈隅打开手机,准备找个轻松点的动漫下饭。刚打开软件他又看到新消息,忍不住咋舌。这次他心里没有对自己作品的期待,总算好受了一些。还是那个网络乞丐的私信,乞丐发了他的社交软件账号,让陈隅加他好友,细节之后去讲。陈隅感叹对方的执着,觉得反正也闲来无事,索性加了好友。过了一小会儿那边才说话,两人扯了几句有的没的,那边就发来几张长截图,大致内容是“乞丐”和他姐姐的谈话。一句话来说就是乞丐向他姐姐抱怨家人,然后汇报了自己离家出走的事。他和姐姐似乎也不算特别和睦,所以要钱的时候姐姐没答应。陈隅越看越觉得可笑,且不说截图随便就能伪造,这几张图也没显示出什么困境来啊?他不想和对方玩文字游戏,直接按下通话键。来,装不下去吧?让老子狠狠骂一顿!他吸了口面条,面还夹生,泡的时间有点短。
“喂?”乞丐的声音倒确实像17岁,这一手打的陈隅措手不及,好在陈隅演过话剧,会一点老腔。
“截图我看了。”陈隅压低嗓音,模拟出低沉沙哑的感觉。
“嗯。你能帮我吗?”
“你姐咋不借你?”
“借过一次了。”
此时陈隅有点问不下去了,他听出听筒那头人的畏缩沮丧。他这才想到如果对方是骗子,肯定不会准备这么差劲的图,也不会寄望于一个几小时不回消息的人身上。他面对的是一个叛逃社会的孩童,而他却用最辛辣冷峻的态度审度对方。陈隅记不起自己从何时开始怀疑别人了,从小到大父母就叫他做一个有爱心的孩子,告诉他吃亏是福,让他不要热衷于竞争而放弃团结,不要太尖锐而不够和善。他如此生活了二十二年,即将步入社会也依旧将善奉为圭臬。他扶过摔倒的老人,朋友圈看见筹款就助力,这么做是他的自由。
“你没上学吗?”
“高中读一半就不读了,学不下去。”
陈隅叹了口气走出宿舍。仅容两人并肩的走廊灯光晦暗,地上满是厕所的水渍和泥印,空气里弥散着一股闷臭味,隔壁宿舍门口堆着几个垃圾袋,还靠墙立着一双磨破头的鞋。他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楼梯井,在这里打电话不会打扰别人。
“那你以后怎么办?”陈隅看到不知谁在窗台养的一小盆花,里面的土块干裂了。
“不知道,先过着呗。”
以后怎么办,这是陈隅每天都问自己的问题。匍匐在希望渺茫的路上,他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直觉告诉他不能再掺和这个网友的生活,他们面对着相同的问题,但他们选择的都是死路。陈隅问对方要了支付二维码,扫给对方五十块钱,对方好像觉得说了很久才给这么点,不太高兴,连谢谢都没说就挂了电话。此刻陈隅觉得自己被骗了,可他居然在一瞬有些庆幸于世上少了一个可怜的孩童,而后才陷入懊恼和自责里。白白花掉十二天早饭钱,只为赌别人百分之一的真诚,太不划算了!他如此想到,可旋即拍拍自己的脸颊。他受了整整九年义务教育,而后又是三年高中,三年大学,倘若如此只将他培育成一个唯利是图、冷漠晦暗的人,那也太悲哀了些。此刻他突然想起之前课堂上,一位教授抨击通识道德教育课没有意义,占用学生学习时间,他起身反驳说自己学到很多,教授马上质问他学到了什么,陈隅回答教授:“不能闯红灯。”
电话突然响了,居然是那个网友打过来的。看着跃动的红绿色接听键,陈隅想起教授当时鄙夷的表情。教授高呼“这应该是幼儿园教你们的”,引得全班哄堂大笑,教室内外顿时充满快活的气氛。如此低级的问答能有如此“效果”,教授似乎非常满意,他不可能记得早上去学院楼时,陈隅就在红灯下瞪着斑马线外行走自如的他。绿灯亮了,陈隅接通电话。
“刚刚姐姐打电话了,不好意思。”网友说的很轻松,“我能回家了,明早坐班车。”
“那挺好的。”
“这钱……”
“吃顿饭吧。”陈隅坐在走廊的楼梯上,望着对面女生楼发呆。
“谢谢哥,哥怎么称呼?”
“我姓陈,你呢?”
“我叫李金力。”
“李经理?官不小啊。”
金力似乎常常被误会,已经习惯了,把自己的名字打在消息栏发给陈隅。解决了晚饭问题,他直接打开话匣子开始和陈隅说个不停。他说起没日没夜吵架的爸妈,说起关系不错的姐姐和关系差的姐姐,而后两人聊起动漫、电视剧。李金力说他很讨厌日剧,觉得里面的人动作太浮夸,但陈隅马上报了几个出名的剧目,李金力一个也没看过。陈隅觉得自己懂了,开始跟李金力科普什么“义理”,什么“语词尊卑”,什么“社会语境”之类,李金力听了半天自嘲说自己没文化,讲起他喜欢的国产剧。几个名字陈隅都很熟悉,其中两部他也在看,两人聊得很开心。说到动漫他们的共同语言更多了,可惜分歧也变得很大。陈隅向来喜欢与观点不同的人聊天,他热衷于辩论,也敢于聆听,就这么你来我往和金力聊得火。可就在这时,金力不小心问了一句:“陈哥,你闲时间这么多,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是开文字工作室的。”陈隅撒了谎。
“那我以后能去你那上班吗?”
“你得水平够。”
说到这里两人突然沉默,陈隅下意识哼起《真的自由》的调儿,看眼手机已过零点。他和金力道了晚安,挂掉电话站起来,做了两组扩胸运动回宿舍。宿舍十一点就断电了,但舍友们都没睡,每个床头手机屏幕都亮着,阴惨惨的光打在一张张疲倦亢奋的脸上。他摸黑找到灯的开关,这些家伙们果然没有关灯。明早六点来电,只有不爱戴眼罩的陈隅会倒霉,好在陈隅见怪不怪,事不关己就高高挂起,这是一代人的“行事”主义。关掉灯爬上床这才几分钟的空档,一个舍友就睡着了。他呼噜声奇大无比,哪怕陈隅戴上工业降噪耳罩还能听见,让他很是抓狂。睡不着,他脑子里各种事情开始打转,至少做梦是自由的。他想起给工作室取好名时的幸福感,想起一篇赚了两千三百块钱的稿子,想起李金力的话。他忽然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居然也能成为别人追求的目标,提振了不少勇气。此后几天陈隅一如既往工作生活,唯一不同就是多参加了一个征文活动,为此需要再挤时间写作。李金力偶尔会和他聊天,但通常等陈隅看到消息基本都到几小时后。李金力说他已经回家,最近在做兼职,等他把自己安顿好就把钱还上。陈隅心里觉得无所谓,但还是答应收下这份预定的好意。
谁也没料到变故这么快。那天早上陈隅刚跑完步,去校区南食堂买了个烧饼,然后回东食堂打了一碗豆浆。他早就发现南食堂的豆浆比东边贵四毛钱,为了省钱他每次想喝豆浆都会绕学校溜达一圈。所以当李金力来电话的时候,陈隅还在外面看着马路对面的技校发呆,那边的教学楼修的蛮漂亮,据说宿舍还有独立卫浴和空调。
“最近怎么样?”
听到李金力开口,陈隅就知道他不是来还钱的。陈隅把手机贴在脸上,不小心给汗珠挂了电话,他赶紧把手机往裤子上抹抹,没注意被拉锁环剐蹭到屏幕,结果爱惜三年的手机也有了划痕。陈隅咬着下唇对着太阳看了看那道细口子很是痛心,可还是赶紧把电话拨回去问情况,金力只说他打错了。整整一天陈隅都觉得这事儿很不是滋味,他坚信李金力遇到什么状况不好开口,心里越想越刺挠,好像有蚂蚁在爬。陈隅一整天都没写进几个字,给舍友带午饭的时候还打错了菜,幸好舍友宽宏大量没计较。直到晚上李金力来电话之前,陈隅都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什么。
“最近怎么样?”李金力的开篇和早上完全相同。
陈隅开始和金力瞎掰。他明明知道李金力是来借钱的,却故意扯其他的事。他讲起最近崩盘的股市,说到稿件糟糕的进度,抱怨起麻烦的委托人和工作。他跟李金力讲了半年前,他一个月内从写稿到排演一场话剧的壮举。那场戏的稿子写的很一般,演的更烂,可陈隅已经做得很好了。那是社团和别处的一次合作,从接到工作起,他就忍受着委托人三天两头的新奇点子,想方设法把各种无理要求塞进剧本里;而后担任导演更是痛苦,灯光、服装、道具、效果、舞台设计等工作全由他一人包办,而表演更是无理取闹般安排在考试周前。他被社团搅和得筋疲力尽,可最后表演却被指导老师骂了个狗血淋头。原来有演员跟老师反映他的种种不是,这或许是因为陈隅向来要求严格,总之,老师对他说:“幸好没人期待这台戏,也没人期待你。”
从那时起,陈隅就认定人要活一口气。他等着李金力自己开口说他的难处,以为这样能锻炼他的坚强。陈隅顺着楼梯从一楼走到五楼,然后又原路返回,一楼楼梯斜角有一张小桌子,围着四个学生打麻将。出乎意料的是,直到打麻将的人都散伙去睡了,李金力还是没谈借钱的事,最后还是陈隅开口。可他没想到李金力这么回答他:“本来是想借,结果看你也不容易,我再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陈隅喉咙哽住了。他直接问金力要了收款码,打开自己的支付软件。他检查了卡里的余额,大致估算除去生活费后的余裕,最后一咬牙给李金力打了四百块。他把钱打出去之后,李金力许久没有开口。顺着楼道窗户抬头,城市里看不见星星,当月亮也藏在云后的时候,唯有灯火是人间的光明。
“我妈都没给过这么多。”那个男孩带着点哭腔。
陈隅一开始以为李金力这话有些夸张。李金力讲了许多他们家的事。陈隅现在知道这世上有这样一个陌生人,他曾在一所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职业学校就读,上着毫无未来的专业,学习毫无兴趣的课程,父母对他爱答不理,他得过且过,对以后的日子没有任何遐想。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会做什么、想做什么,只是和身边的人一样,一起漫无目的的活。当李金力说至少他现在过得很自由的时候,陈隅突然感受到一股莫大的悲哀。陈隅身边的人都是另一幅样子。他们挤破头向着更好的学校进军,往就业前景良好的专业杀得头破血流,争夺一两个名额的尽是千军万马。他们中的很多不爱学习却不得不学习,逼迫自己参加各种讨厌的活动,参与没有多少兴趣和价值的项目,选择着与选择无关的路。陈隅觉得比起这些人,只有自己算得上自由。
“边打工边学东西很费劲,抓住机会学点技术。”陈隅鼓励他。
陈隅搞文字工作室也不是心血来潮,他从小学六年级就开始摸索着写作了,可惜他没有才华,父母也不是很支持,又缺少这方面的人脉。即便如此,他始终没有停过笔。最艰难的时候莫过于高三,四五十页的手稿一旦被父亲发现,顷刻间就会被撕成纸片。他能够理解兼顾两件劳神费力的事有多么不容易,此刻陈隅的共情战胜了他的理智,淹没了他的理性。沉重的话题结束,陈隅又和李金力聊起兴趣爱好,他们从影视聊到游戏,最后说起自己喜欢的选手。陈隅已经很久没玩那个游戏了,若是大一时的他,或许还有些水准,可现在他的手已经生的不行了。但就在这时,李金力邀请陈隅一起打两把。
本来陈隅没多想。他以为李金力又去网吧过夜,亦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可两人连上语音的时候,意外发生了。要怪就怪陈隅太聪明,太愚笨。他觉得李金力那边太安静,下意识问他是不是在宿舍,对方想都没想就说是。到此为止陈隅还能骗自己,说李金力编出辍学是危机情况博取同情,可陈隅偏偏又问李金力的年龄。李金力被那四百块冲昏了头,直说自己现在二十一岁,上的不是高职,而是大职,但他保证他说的其他话都是真的。此刻,陈隅已经有点难过了,他害怕自己帮错了人。他又一次麻痹自己说对方有客观条件的苦衷,而且他也在努力面对生活。但之后的游戏彻底击碎了陈隅。他们两人合作,可陈隅早就手生到技能乱扔的程度,即便如此,李金力居然能一人力挽狂澜,一打多轻轻松松。李金力玩上头,一边调侃嘲笑陈隅的操作,一边辱骂对手,这是陈隅最为不齿的行径。如果陈隅没有精通过这个游戏还好,可他毕竟也曾厉害过,有的操作他现在做不出却看得懂。陈隅甚至故意送头胡玩起来,可胜利天平依旧不停向他们倾斜,几波下来,陈隅也就知道李金力的时间精力究竟花在什么事上了。游戏结束,他质问起李金力为什么急缺钱。
“我刚刚被骗了。”李金力说的很小声,陈隅握紧拳头克制住愤怒继续听下去。
李金力遭遇了很单纯的诈骗。有人说买他的游戏账号,走一个专业平台,要求他支付两百元保障金,事后如数奉还。两百块给出去的瞬间,这伙人就都消失了。可让他头疼的不单单是两百元。好惨不惨,为凑保障金卖号,他偏偏去找姐姐要了两百,说只用一会儿就还上。这笔钱被骗走,他无颜面对姐姐,走投无路这才来找陈隅。但和陈隅聊天的时候,他觉得陈隅现在也这么困难,实在不好意思给他添麻烦,所以才放弃了。陈隅的火气一下子消了大半。不同于以往,陈隅不再和李金力瞎掰,而是给李金力介绍各种线上兼职。从公众号排版到剪辑抠图、从头像绘制到live2D设计,凡是他知道的他都吐出来了。他真的很想让自己相信,他帮了一个和他一样的,有目标有理想有信念的人。
此后好几天李金力都没和陈隅联系过。这阵子陈隅过得很不顺,状态跟他投注的股票一样低迷。为了赶稿子的进度,他开始天天熬夜加班,作息被打乱,脸上开始冒油光,还长了几颗痘。他没力气去晨跑,早饭也懒得吃。就这样他可算赶出几篇觉得还不错的稿子,趁着征稿活动发了出去。这次征文他几乎搬空了家底,每篇文章都质量上乘风格迥异,都是他最有把握的文章。
可直到活动结束的那个早上,他的文章别说获奖无望,甚至没有一个读者。他清楚读什么是读者的自由,可他又该如何接受!他随便点进平台几篇优胜作品,看到的无非是厚重的细节、平凡复杂的生活和抽象化的命运,这些沉闷的文章哪里有趣!陈隅第一次在写文章前迷茫。他曾经觉得至少文章是自由的,至少创作是随心所欲的,可现在他根本不知道该写什么。商业杂志喜欢的作品市侩庸俗他看不上,传统文学领域没人把他领进门,和他在象牙塔的遭遇根本一模一样。他打开邮箱的退稿信收藏夹,一封封体味自己的失败。从字数超标到风格不同,从对话或多或少到内容不合时宜,他收到过各种批评。当然,更多的时候甚至没有退稿信,只是十几个工作日或是一两月过去渺无音讯石沉大海。
陈隅把自己和李金力的故事告诉了妈妈。他总不能说自己写文章受挫成傻子,想被母亲安慰,因此只好向她讲述自己的善举。他坚持了父母的指导,践行了人类最本真的良善,此刻他以为他理应得到一种超越世俗的褒扬。这无关优秀的学历,出众的工作亦或是傲人的财富。可随着陈隅的讲述,母亲愈发愤慨,她指明陈隅的幼稚天真,告诫他救急不救穷的古训,将他自满的良善与道德践踏了一地。
陈隅几乎崩溃了。他想要发疯,想要砸掉电脑,想要烧掉所有书,想要逃离学校。他顶着正午的阳光冲出宿舍狂奔,跑到两腿发软喉咙冒火,然后咚地跪在地上一拳拳砸在煤渣砖上。可就在这时,李金力打电话了。陈隅接通电话什么也没说,令他没想到的是李金力开口就说:“我也不卖关子了,能借钱吗?”
下个刹那,陈隅骂完了这辈子所有的脏话。他疯狗般狂吠,那些支撑他的脆弱骄傲在此刻轰然倒塌,变成利箭带着最恶毒的咒怨向李金力飞去,蚕食他的血肉,仿佛两人从未有过友谊,李金力就这么听。陈隅谴责金力的欺骗,痛斥金力的无为,仿佛他理应承担陈隅的一切不幸。而李金力一声不吭承受着一切,就像他一如既往的那样。一辆洒水车开过来,尖锐的笛声勉强盖过陈隅的嗓门,让两人得以片刻喘息。
此时,陈隅听到话筒中传来洒水车戏谑般的鸣笛。他浑身触电般弹起来,身子慢慢向路边偏过去,僵硬地把头支起来,目光无神涣散在围栏之外,马路对面的围栏里。他看到那里站着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向他招手。
“你是陈哥吗?”
“金力?”
“是不是不太好?”
“是。”
“我也不太好。”
陈隅躺在地上。他有权这么做,这是他的自由,是社会留给他的慈悲。他痛快的说完了想说的话,做够了不敢做的事,把自己珍视的规则全部踩碎,像野兽一样释放了欲望,然后被本能统治。他想起钦佩的老师讲的一句话:“至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
而后,他想起那首《真的自由》。青年躺在地上四肢伸展,黑衣裤都沾满土渍,头发夹杂着草丝。太阳晒得有些毒,逼得他闭上眼睛。
“你摔倒了?”
“是。”陈隅懒得解释。
“那就躺平吧,歇一会儿。”
“不了。”
李金力看着陈隅爬起来。那个黑影伸手抓住栏杆,把身体拉起来摇摇晃晃站在地上,拍拍裤子的土挠挠头,冲李金力挥挥手走了。他挂掉电话没再交代什么,也没有转账。李金力饿着肚子回到宿舍,软磨硬泡跟舍友要了半截烟,点着猛吸了一口,过肺从鼻子喷出来。
他不敢再联系陈隅了,换下一个。打开小号被他钓到的资助者还有很多,看着这些熟悉而陌生的名字,他的心情却不如往日那般平和。他的“姐姐”,也就是给他烟抽的舍友还在睡觉,昨晚他们打游戏打了个通宵。李金力把和陈隅说的话复制在一块,准备发给下一个网友。可他都把文字铺在消息栏里,却怎么也按不到发送键上。他此前一直觉得从生活好的人那里拿钱很爽,就好比钱掉在地上被他捡走一样。他从不觉得自己是被施舍了,而是运用他的能力榨取别人的同情,满足了别人施助的冲动。可现在看着这些对话框,他居然觉得有点不自由。他又吸了口烟,抬手抽出刚开学买的笔记本。这本子写了撕撕了写一直用到现在,也还剩下一半。他开始一行行写下陌生人的名字和捐款,写了几行就写不下去了。他想起陈隅骂他的话。那些当时无所谓的句子,居然这么刺痛。他想起另外几个人,想起他们的声音、工作和生活,恍惚间觉得每个人都在骂他,都变成陈隅那样的傻子疯子。
他忍着这些咒骂,写下一行行苦涩的字,然后记下他们的账号,最后删除这些好友。直到他删到陈隅的时候,发现陈隅给他留了消息,邀请他过会儿一起吃个晚饭再去看看海。不知为何,此刻他觉得只有答应这一种选择,仿佛有什么剥夺了他的自由。
李金力穿戴好出发。他头回提前十几分钟到地铁站站厅,口罩揣着惴惴不安。他把两手插在上衣兜里,反复摩挲手心的汗。他期待陈隅放他鸽子与准时到达的心情各占一半,让他左右为难。直到那个身影从楼梯上蹦下来,有什么堵着李金力的东西突然消失。陈隅没他想象的那么老,也没他想象的那么胖,最关键的是没他想象的那么笨。他幽默开朗,而且健谈还爱运动。一路上他总能讲几个笑话,逗得李金力笑个不停。李金力甚至没来得及犯烟瘾,就跟陈隅坐着地铁到了海边。日落时分海面金灿灿一片,强风吹乱陈隅的刘海,也吹动李金力麻顿的心。
陈隅请他吃海鲜排挡。两人狠狠整了几扎啤酒,干掉了几大盘海鲜。借着酒劲,李金力终于问出他一直想问的话:“陈哥,怎么感觉你不堵得慌了?”
“我之前堵着吗?”
“嗯,特别扭。”
陈隅猛喝一口啤酒,没想到一口气翻上来直接把他顶吐了。可他吐完居然又拿起酒杯,李金力实在是看不下去,伸手将他拦住:“你究竟怎么了?”
“我自由了。”陈隅的话让他摸不着头脑。
“究竟怎么了?”
“我不当作家了。”
“啊?你不写作了?”
“没,只是不当作家了。写作还是要写的,我爱写作。”
李金力理解不了,或许陈隅的话他永远也理解不了。
“你知道吗,行文载道,字如其人,作品就是作者的生命。所以我不当一个好作家了,我要做一个自由的自己。”
“那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是不想干什么,就能不干什么。”
陈隅的话李金力越来越听不懂。他们搂着脖子唱着歌,沿着海岸在海风中散步。他们一起上地铁,一起下车。李金力有些反胃,估计也要小吐一下,但他觉得在陈隅面前吐太逊,撒谎说想再溜达溜达,提前一个站下车。等他从洗手间爬出来,终于下定决心要从好友栏删了陈隅。他掏出手机,却看到对方给他推荐了一首歌。
“陈哥,我没会员。”
他写下来发给对方,然后将陈隅从好友栏移除。等他颤颤巍巍回学校的时候,舍友已经开始了新一天的征战。他花了点时间适应宿舍的怪味,一头栽倒在床上。思来想去,他嚷嚷着正在打团的舍友的名字,死缠烂打借了个音乐会员。他把耳机戴好插进耳朵里,伴随着《真的自由》婉转悲戚的淡淡旋律睡着了。
火车晚点了。
我有点窃喜,有些焦躁。
如果我真的自由,
我要立刻冲出火车站,
背对旅行箱,
沿着雪迹,
一路狂奔,一路狂奔。
跑回就要卖掉的老房子,
跑回睡了几十年的床,
跑回童年,
跑回妈妈身旁。
但火车开始检票了,
擦干泪,我要走了。
自由地去往远方。
——《真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