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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兆

2022-09-26 10:00 作者:aruannn  | 我要投稿

我一看到天气预报讲傍晚,也就是三个小时后要下暴雨,就急忙从床上坐起来打电话给我的亲弟弟——叫他备好雨具再过来。只是我刚按下拨号按钮,门铃声也随之响了起来,接下来电话也接通了。

 

“下午好,老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倦怠的声音。

 

“下午好,汤姆。近况如何?”我走出卧室来到客厅,瞟了眼从南侧玻璃窗直射进来的灿烂阳光,这些光粒在大理石地板上划出一个不可侵犯的圣地,不由分说地连带着两张报纸切下了半张沙发。那无言的福音撩动灰尘,似要冲破边界,扩散到整个房间。整个客厅的摆设没有任何规则,全凭我个人的喜好。

 

“糟透了,老哥。你知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刚走到玄关,手指才搭在了金属门把手上。我噢了一声,迅速把门打开。亲爱的弟弟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短袖衫,他的脸白白净净,棱角分明;露出的双臂皮肤光滑,肌肉匀称。他微笑地站在门外,用温柔的眼神和我问好。活像一尊任由阳光在其表面流淌的雕像。

 

“何不进来说话?”我从鞋柜里找出唯一一双用于招待客人的拖鞋——是两年前我临时去超市里买的。自从我独自搬出去租了一套公寓后,会来拜访我的人三年里只有这一个。

 

“好主意。我又打破你的隐居生活了。”他客气地走进来。

 

“这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无意义地通着电话,表演了一阵行为艺术,在沙发上捧腹大笑,仿佛又回到小时候。

 

我从冰箱里拿了两听啤酒,摆在斜放在沙发前的亚力克板茶几上。这茶几摆得及妙,恰好落在那块圣地外面。我们在沙发上喝着啤酒,歇了一会。汤姆长长叹了口气,他那极具美感的眉头皱在一起,胸膛一起一伏,显然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要冲出喉咙。

 

他遇到事情向来不喜欢问父母,而是来找我。从小如此。我读大学期间有一次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你能看出那匹毛色乌黑的公马实则是一匹褐色母马。很显然,这是因为我走的路比起我的父辈们要少得多。

 

“我做了个噩梦,老哥。”他深呼吸三轮,调整了两次坐姿,把手从膝盖上放到头上再放到腿上,“严格来说,不是我做了噩梦,而是弗兰妮经历了这个噩梦。她告诉了我,迫使我也深陷其中。”

 

我放下喝了半罐的啤酒,把上身埋进沙发里,说:“弗兰妮就是你的那个德克萨斯州女朋友?她打算来我们这吗?”

 

汤姆点了点头,他的两手又十指交插地摆在腹部。“她和我说她的父母出了车祸,已经去世了。”

 

“真是可怜。”我盯着正前方的墙壁,上面天女散花般贴着老鹰乐队的海报。那块圣域依然沸腾着净化一切不洁之物,并努力地想向外扩张。

 

汤姆摇了摇头,再次叹气。“他们是被迫上了那辆车的。当地政府要把非法移民拉到加利福尼亚去。她的家人被误以为是非法移民,结果大巴士翻了车。”他像是浑身骨头散架了一样倒在沙发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弗兰妮当时住在我那里,我和你说过的,我们在外搞了个派对。等她回了家,才知道了这等噩耗。她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梦到公路上站着十几个人,里面有她的父母。他们满身是血,支离破碎,不停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接下来我他妈连续一周都梦到这个。”

 

他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他还有要说的。汤姆喜欢一口气把自己的观点说个完完整整,把逻辑列举清楚。“我是说,出车祸谁都无法预料。但是强行押送,这他妈的显然违反我们的立国之本。民有、民治、民享在哪里?难道人民授予政府这项权力了吗?”

 

“这就是为什么我当年在一期儿童节目上讲,《葛底斯堡演说》不适合放进中学生课本的原因。汤姆,我记得你也在现场。我说‘当今美国仍旧缺乏自由。坦率地讲,我认为现在的政府变得太大,我对此感到忧虑。’”我喝了口啤酒,让麦芽精在口腔里激荡。

 

“是的,然后他们争了起来。社会究竟有没有公平对待每一个人。”他又坐了起来,两手撑着下巴,变得像个思考者。“在这事告一段落后,那主持人像个低能儿一样问是桌上的旗子动了还是风动了。你告诉他是你的心动了。现场又炸裂了。有人大呼我们不欢迎主观唯心主义者。这期节目简直没法做了。”

 

“不管是自由还是旗子还是风,都不过是色相。汤姆。而先有识,才能认识相。先有心,才能产生识。因而万法变迁之根源在于心,心动而识起,识起而相生。”

 

“接着你把鞋子脱下来顶在头上,一边念着上帝怜悯我,我是个罪人,一边自顾自走出摄影棚去了。这场面我永世难忘,老哥。你他妈永远是我的偶像。”汤姆大饮啤酒,发出畅快的声音。事实上,正是这期节目让我和父母彻底决裂,他们要把我逐出自由的伊甸园,让我到炼狱里去受难。因为一个天主教家庭完全无法接受禅思。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或许是,我说我今年圣诞节最想要一只死猫。

 

“好了,我们先回忆到这。你希望我做什么来缓解你的痛苦?亲爱的汤姆,对于这场噩梦你一定不会束手待毙,任何痛苦都像是你的缪斯,准会让你的脑袋里沸腾起来的。”

 

“我写了篇小说,老哥。我不确定它怎么样,我是说,未必是质量上的。而是我该不该发表,又或者发表到哪里,我该不该做出更多的修改和隐藏,添加大量暗喻。让人根本读不懂我到底在写什么。但是我完全是希望别人能读懂的,我又为什么要矛盾地想要增加阅读门槛?”

 

“所以你来求助于我。”

 

“对。”汤姆点了点头,“我先把小说发你。”很快我的手机上就收到了他发来的邮件,他的最新作就在附件栏里。全文如下:

 

佐伊看了看表,电子屏上正显示出十三点十五分零四秒。他差不多是踩着点到的。这间老仓库年久失修,发着一股霉味。他脱掉雨衣,丢在门口的一排椅子上。那附近还歪歪斜斜倒着些雨伞。仓库被装饰成礼堂模样,一个讲台正对大门,中间摆了三排桌椅。讲台后头的墙壁上开了两扇窗,雨滴在上面汩汩滚动。

 

他在最末一排落座,手表上的摄像机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每个与会者的一举一动。在十三点二十分三十五秒的时候,一个卷头发的矮个老妇人走进来,她收起手里的透明雨伞,颤巍巍地把它挂在桌沿上。由于新客人的到访,原本略显干涸的小水塘又有了补充水源的生力军。

 

“大家都到了。”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站起来,顶着一肚子脂肪走到讲台后面,他脸颊滚圆,活似一堆行走的油脂混合物。鉴于他是第一个发言的,佐伊把他标记为A先生。A先生摸了摸眼镜框,咳嗽两声,说:“那我们就正式开始追悼会。我很荣幸主持这次秘密会议,很难想象在如今的美国,我们需要像二战期间的犹太人一样躲在仓库里。尽管当局严禁我们私下集会,但是自由的意志依然促使着我们行动,我们在脸书上,在推特上,在每一条互联网线路上,在政治力量触须所未及之处追求公理和正义。”他停止了演说,神情肃穆扫视场下。气氛异常凝重,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在雨声中间杂着细微的抽泣声。

 

A先生接着说:“我的兄弟,罗伯特,今年六十四岁了,他的年龄再也不会增长了。那天是他孙女的二十一岁生日,全家人准备了蛋糕,礼物,准备过一个温馨的周日。上帝见证,他一生从未有过犯罪行为,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每周都去社区教堂。但他在德州政府的暴虐下被赶上了那部运送非法移民的车!他是个地道的美国人,他只是为移民发过声。难道人们会自愿抛弃故乡,去异地讨生活吗?难道越南人,墨西哥人,叙利亚人就不配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吗?他爱着每一个人,但正因此,他居然也被列入了运输名单。就在深夜两点,家人们还在做梦的时候,他被从温暖的床被里拉出来,送上那辆驶往地狱的,该死的巴士上。而我们如今却不得接触他的遗体,不能为他下葬。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

 

这坨行走的油脂混合物讲完后,沉默地挪动到了台下,把他肥厚的臀部挪到椅子上。佐伊敲了敲手表,正等着听下一个人的发言。忽然他察觉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正是最后进场的那名老年女性。“哦抱歉,请问你是……”被佐伊标记为B女士的老妇仿佛说悄悄话一般开口问道,“我看这里就数你最年轻,你的哪位亲人遇难了?”

 

佐伊沉稳地回答说:“我不怎么在群组里说话,您大概对我没有印象。我的母亲死在了那辆车上。”

 

“愿她安息。我们都经历了悲痛的一天。”B女士满脸慈祥,她看起来甚至不怎么悲痛。

 

“那您呢?”佐伊反问说。

 

“我的儿子,他是那辆巴士的司机。”B女士摸了摸自己额头,满是皱纹的手指搭上满是皱纹的额头,就像是一颗石子丢到奶池里,荡漾起了乳白色的涟漪。

 

“哦,那可真是……”佐伊思考着措辞,他本想说英勇殉职,但又觉得有些不妥。

 

“他说,今天开满十趟车就不开了。可是凌晨他还是被叫去开车,他和上级申诉无果,只能红着双眼走出家门。”B女士眯着眼,像是在讲述一段传说。

“疲劳驾驶。”佐伊补充说。他低头看了看手表,无机质的数字自顾自跳动着。

 

“他临出门前回头望着我,让我回去睡觉,他马上就回来。那时候我就有所预感,我感觉或许是上帝在召唤他了。那是我们最后一面,我从未有如此强烈的预感。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能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一丝一毫。他在门口踟蹰了一会,直到外头的男人大声叫他,他才关门离开。”

 

“他一定尽最大努力开车了。这是不可抗力。”佐伊说道。

 

“本来有很多事我都忘记了,但是这些天却越发清晰起来。这是什么征兆吗?或许我也很快就蒙上帝恩召,要见到我儿子了。”

 

“我以为不是,您只是受到了太大的刺激。”佐伊抚摸着自己的下巴,“很快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我记得他刚出生的时候,就像个天使,纯净无暇。我给他做第一顿饭,给他准备婴儿车,奶嘴,尿布。天啊,我真是手忙脚乱。”

 

他听着B女士絮絮叨叨地追忆遇难司机的一生,仿佛是在听一部纪录片——讲述一只大象,或者一头长颈鹿是如何从出生到死亡的。他发现B女士已经进入了一种和现实解离的状态,她神游在自己的回忆里,已经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了。此时一个黑人男性走到台上,他就算在这样的场合也还戴着金项链,彰显着自己两臂的纹身,摇动他那肥厚的双唇,发出令人不悦的声音。

 

“我父亲和母亲是墨西哥人。是的,他确实是非法移民,他翻墙进入美国,而我是非法移民二代。现在他们都被遣送去了天堂。”佐伊将他标记为黑人a,并且认为他的父母显然无法上天堂。

 

他讲述了一通老爸是怎么为了养活一家人累死累活,披星戴月地工作。在工地,在便利店,在垃圾场,在维修站,这个墨西哥佬为了赚钱豁出了一切。而他则活在白人的歧视下,活在帮派的威胁下,活在社会的不公下。

 

黑人a说:“显然是我们这些底层人,养活那些高高在上的白人精英们。他们都该去吃屎。”他比了个中指,以符合身份的方式走下了台。

 

佐伊听得昏昏欲睡,在那之后还有黑人b,C先生,D女士……一直到G先生,这场冗长,无意义,颇有反动意味的非法集会才宣告结束。

 

“为什么现在每个人都在攻击彼此?我真是不理解。过去的美国不是这样的。你记得吗?那是……”B女士摇了摇头,她讲完了儿子的一生,又开始追忆更久以前。但是佐伊没有心情再理会这个看上去马上就会得阿兹海默症的老妇人了。他像个英雄一样站起身来,直挺挺走到仓库门口,打开大门让光线照进来。

 

此时雨已经停了,泥土的芬香稍稍冲淡了老仓库的霉味。穿着制服的人早已经等候多时,他们像是正义的卫士一样屹立。佐伊加入那伟大的队列,朝着仓库里的人喊话:“你们都被捕了!马上放弃抵抗!”不出他所料,这些上一刻还在慷慨陈词,打算为自由而死,为正义而战的人们,此刻都像是稻草般柔弱。他们颤栗着,恐惧着,一个个抱着头,乖巧如兔子般走进警车里。直到B女士路过他身边时,她还抬头问道:“这是什么征兆吗?”

 

“这是被捕的预兆。非法集会,女士。”佐伊客客气气地回答,然后关上了大门。

 

我读完这篇文章,认为汤姆写得其实有失水准。但我想我知道他的烦恼是什么。我说:“汤姆,汤姆,你为许多的事,思虑烦忧。但是不可少的只有一件,这篇小说已经选了那福分,是不能夺去的。你既然已经明白征兆,又何必纠结呢?”

 

我那表弟早已把啤酒喝完,他掂量着空罐头,一语不发。此时天已黑沉,光明的圣域也早就消灭。忽然间雷鸣电闪,大雨倾盆。他站起身把易拉罐丢到一旁的垃圾桶里,向我道别离开。

 

“拿把伞吧,我本要打电话提醒你带伞却已经迟了。”

 

“不了,这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汤姆对我微笑,随后他就客气地走出了屋子。我看到窗外的树枝上挂着一只塑料袋,里面攒满了雨水,就快要压断树枝掉到地上。我想不止这里,在电线杆下,广告牌下,监控摄像头下,哪里都可能有一只装满水的塑料袋砸到某人头上。对汤姆而言,或许这塑料袋正能令他开窍。正如他文中所言,是某种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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