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垩|赞美太阳(1)
*奇幻架空,与还魂篇同一世界观,但非还魂续篇 *含宗教魔改 *第一人称、第三人称夹杂 *结局OE 0、灾前往事 “我有三个母亲,母亲!”妹妹拉着我的手看落日下沉入奈拉河,用当时还未变声的嗓音唱,“长着长辫、拖着像稻穗的长辫的母亲,她的胸脯是温暖的,她的双脚是宽阔坚实的……” “我有三个母亲,母亲!”我把圆圆的鹅卵石扔入宽阔的水面,它咚地一声沉不见底,“穿着长裙、穿着水草味道长裙的母亲,她的胸脯是深不见底的,她的双脚是柔软无骨的……” 阿贝多在我们旁边坐下,他用手挡住眼睛看着天空,那里有一轮巨阳,他接着唱了下去:“我有三个母亲——” 我有三个母亲,母亲!脚踩烈焰、脚踩像火轮一样烈焰的母亲,她的胸脯是灼烫滚热的,她的双脚是权威无匹的。 母亲,母亲,母亲! 赞美太阳。 我们面前的奈拉河宽阔、安静,至少她表面上是静谧的。奈拉河的流速缓慢,清澈的水面下是丛生的纸草。我把她想象成闭着眼睛缓缓淌过的少妇,上面的白沫是她的花冠,飞来飞去的白色水鸟是她的仆从,岸边厚密的锦葵是她的裙摆。妈妈不让我们到水边找她玩,怕我们落入奈拉永恒的怀抱。 “你又去河边了!”妈妈把我的藏在兜里的螺壳扯出来,“还带着你妹妹!空!我说了多少次河边很危险,你怎么就是不听呢?”妹妹在我旁边低着头,嘴不服气地扁着,我偷偷地、也带着反抗意味地捏了捏她的手,我们两个在妈妈看不见的地方挤眉弄眼。 要说天底下的母亲们呀,哪个不会生气呢?据传在几十年一遇的暴雨中,奈拉河不再是闭眼沉睡的花冠女人,她在愤怒中睁开眼睛,提着黑色的裙摆越过堤坝,在几个呼吸内迅捷地迈过田野耕地,把犯了过错的子女和牲畜们揽入怀抱。在她发怒时候,只有天上的飞轮可以幸免。 不管妈妈怎么生气,我们还是照来不误。带着水腥气的奈拉妈妈总在变着花样给我们新鲜的东西——从上流飘来的浮木、一团团沉沉浮浮的水草,还有在水底若隐若现的鱼群,诱着我和妹妹拿芦苇做鱼竿鱼网去逮它们,有时候我们拿着大口袋捡一堆宝贝回家——尽管被妈妈骂做是破烂。实在没有做这些的兴致,我们就干脆跳下去游泳,奈拉河看着深,但哪里水流快、哪里水流慢我们摸得一清二楚。这些可都比捧着石板学算术有意思多了。 阿贝多在这一点和我们意见相左。往往这时候他只是在旁边拿芦苇和锦葵编小青蛙、编草环,最后对着石板上写写画画,彻底无视我俩的玩闹声。 阿贝多在他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沉思的。他的头发是浅金色,是晒得过度的稻穗色,他的肤色比我们白皙,烈日当空的时候白晃晃的、衬着眼睛也亮亮的,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如果他坐在你旁边叼着草茎久久不出声,就说明他跑到自己的小“房子”乘凉了。 阿贝多认为每个人的脑袋里都有一个房子,一个无穷大的房子。有的房间存放着文字,有的房间用来娱乐,有的房间是一片空旷的沙地。据他说,他能在沙地上面飞起来,那个房间没有界限,他可以想飞多高飞多高。 “我怀疑你说的不是库马特语,要么就是'每个人'实际上是一个多义词。” “你嘴里的每个人是不是指的你自己?” “嗯?” “没有房子,没有草帘……我脑袋里什么都没有。”我努力闭眼去想象他嘴里的房子,最后只感觉太阳穴那里在突突乱跳。 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他的回答,显然这人又回到那个房间去耍了——如果我也有这个小房间,肯定也愿意呆在里面一天不出来。如果我能畅快地飞来飞去,就不用想着去坐那些价格昂贵的飞轮,即便是攒够钱,我们的身份也不允许。 阿贝多听着我的嘀咕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他背过身子,调整成舒服的角度靠在我的胳膊上,他慢吞吞地打着哈欠,草茎从嘴里掉下去都不知道。 “我睡一会。”他瓮声说。在人后他就是这样慢半拍,一旦放松下来就彻底断了和外界的联系。 他睡着的时候像迈涅加城橱窗里的布娃娃,我和妹妹趁他睡着的时候揪过他的睫毛,软而翘。 我的妹妹是一个非典型的库尔特小姑娘,大家说她这样那样的行为不成样子,我从没觉得她哪里需要改。 “哇呀!荧啊!你怎么又把头发剪得那么短!”阿格切菈奶奶抓住她的胳膊,脸萎缩成一团,“丑死了,你是奴隶吗?哎呀呀,短成这个样子,太阳都羞得要下山了……” 荧做了一个鬼脸跑掉了,晾下阿格切菈独自在原地跺脚。 “你们管管她,”阿格切菈又盯上我和阿贝多,“长辫子才能勾到好夫婿嘛。我们年轻的时候可是要长到膝盖那里才有资格结婚的哟,你看看她……” 阿格切菈的肺活量惊人,我和阿贝多被她训得一愣愣的,最后灰溜溜地摸着鼻子去河边找她(“青蛙都会叼纸草扮美!”阿格切菈在后面撵着我们喊),发现她正挽上裤脚在水边趟来趟去。 “我觉得荧短头发不难看。”我犹豫了一下,踩塌一块草丛拉着阿贝多坐下来。 “嗯,你不是也留着长发吗,”阿贝多没头没尾地说,他的眼神顺着我的发辫一路看下去,“所以阿格切菈那边怎么办? “是啊……可别再被她逮住了……”我挠了挠被草叶刮花的手心,“你遇到对手了阿贝多,我从没见过比她能说的人,以前我怎么没发现她一口气能说十句话。” “我很能说吗?”阿贝多的眼神从我的发尾抬起来。 “不不,你是阿格切菈的反面,你说得精简,但你噎人很强。”我诚恳回答。 荧的脸骤然放大,吓得我们两个往后一缩。 “你们嘀嘀咕咕什么呢?”她跟着踩塌一块草丛,在我旁边重重地躺下,还故意把湿乎乎的半截腿压上来。而后我又压上她的,她又压上我的,两个人把腿叠来叠去,玩得不亦乐乎。 “我们没说什么。”我说。 “嗯,没什么。我们之间没有秘密。”妹妹一个词一个词地慢慢说。 “好吧,我确实有话想说。让我先问问你,”我跟着躺下,“你喜欢你的头发吗?”阿贝多没有参与对话,他折了几根芦苇往我的发辫上绑,缓慢愉悦地眨着眼。 “非、常、喜、欢,反正我不会改的。那个老……老奶奶说什么了?”直觉告诉我荧把某些不适合公开说的词汇咳了下去。 “她说女孩要留长辫子。”我含混地说。 “哈!”荧收了她的腿规规矩矩躺好,她把手枕在脑后看着天空,“我知道了,你是来跟着阿格切菈劝我的。这个爱管闲事的老......老奶奶。” “我不是来劝你的,我想知道你是真心喜欢短发吗?而不是出于和大人们赌气什么的?如果只是赌气的话还是慢慢留起来吧,毕竟头发不好养,要长一两年呢。”我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头发,被里面插的芦苇扎了满满一手。 “哎呦,这是什么?阿贝多——” 干坏事的人在我身后吃吃笑起来,荧做了一个鬼脸。 “我是真的喜欢短发。一开始我是觉得它很酷,”她快速看了我一眼,“周围姑娘们都不敢剪,嘿!我敢!妈妈越生气我越高兴,阿格切菈越唠叨我越想剪。但后来我发现短发比长发更方便得多,它干得快、打理着容易,而且……你有没有觉得我剪短发后更自信了?我挺胸抬头走路的时候会觉得自己真棒。” 荧不好意思地说:“……就好像我真的做了主一样。” 我捏了捏她的小圆脸:“你可以的,我和妈妈都不是古板的人。” “安慰话罢了,”荧露出小大人一样的表情,严肃地看着我,“不管我怎么喜欢,以后还是要留长发对不对?” “谁说的?” “所有人,所有地上的人。”她哼了一声,我不理解,但不管我怎么问她都不开口了。 “你不懂,太阳母亲懂我。有些烦恼只有母亲才能明白女儿,只有拉神明白。”她指着天说,拉是太阳的尊名。 天上的拉神——我们的太阳母亲在燃烧。 荧说的没错,地上的人不明白的事,天上的母亲一定明白。真理是她宏伟思想的末梢,大祭司告诉拉神侍者,太阳神拉的眼前没有阻挡真理的石墙,她可以燃烧一切。拉神侍者们将这话告诉贵族,再由贵族下传平民,告诉我们,我们的母亲在上方无所不知。 我只会转述这些道理,实际上听不明白上面的人在说什么。但是我明白妹妹的感受,地上的人不会总理解我,奈拉河也有愤怒的时候,但是拉神有时候善解人意的想让人流泪。 我和阿贝多不是没吵过架,相反,我们吵过很多次,理由都很幼稚——葡萄为什么不能天天吃到、月亮和太阳哪个重要、天外面是天还是海还是空气。有一次我在和阿贝多争论奈拉河汇入哪里,我们吵得很凶,荧在旁边急得团团转。 在争吵中,我猛地一推,阿贝多的后背撞到了香料柜上,香料柜痛苦地抖了一下,罐子在地上砰砰摔得粉碎。 “阿贝多?”我的声音小了下去。阿贝多没有回答,他咳嗽着站直身子,掀开帘子大步离开房间。 我继续叫着名字追出房子,犹豫地看着他的背影,我试着挪动脚步追上去,但最后我只是垮了肩膀,慢慢靠着墙蹲下去。 那天傍晚我去了河边,扑在锦葵丛里发呆。几只受惊的水鸟在我头顶盘旋。如果荧在我旁边的话,她一定会被我狼狈的模样吓一跳。我躲在草丛里的样子也像个笨蛋。与此同时,太阳正从西边落下,为河面镀上一层金白色的釉。我傻傻地看着奈拉河,鼻子开始发酸。 “对不起。”我小声嘟哝。周围安静空旷,只有芦苇在听。阳光温柔地鼓励着我,我狠狠地擦着眼睛,大声喊:“对、不、起!” 暖意落到了我的头顶,太阳像地面上的所有母亲那样,用手掌摩挲着长子的脑袋。我便得了宽慰似的痛哭,碾动着花朵掉了一地。 夜晚,我带着一束橙色的野花敲开了阿贝多家的房门。他沉默地拉我进来,捣了草药汁敷到我的眼睛上。而我在朦胧间…… 我猛地坐起身,汗湿的衣服黏腻地贴着我的后背。一只长着翅膀的眼镜蛇在露台扭动了一下,既而从我的窗前飞掠。阿贝多穿戴整齐坐在窗边,看样子他已经起床好一阵了,此刻正对着本子涂涂画画。他身下是棉垫印花天鹅绒扶手椅,相对来说地毯便单调些,它是一小块棕色草编垫子,铺在阴凉的石制地板上。我盯着上面粗糙的纹路发了一会儿呆。 “我梦到……我……”我把脸埋到被子里,拼命呼吸着闷热的空气,“我梦到荧了,但是我,我没明白是梦就醒了……” 过了半晌,一双手缓缓插进来,是阿贝多从身后揽住了我。这是我唯一所剩的儿时好友给予的安慰。和一部分无家可归的孩子比,我能住到朋友的家中、目前有一间阻挡风雨的小屋还是幸运的。 一场过于漫长的梦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