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投稿】寻星——mzy
作者的话：首先声明一点:在下是文椛党(
小时候的记忆，实在没存留太多，跟着家里人跑东跑西的就占了好一部分，对我而言都是些没价值的事，从脑中弃置也完全没关系。那些时候做了什么，概括起来是搬家，除了搬家还是搬家。父亲作为生意人，业务遍布全国，我就这样跟着他和母亲跑到睡得比闹钟还要死的年纪。童年的我一直在害怕，怕眼里留住的人太少，怕留住的事情褪色，心情常常来不及跟着父母一并安顿，就这样表现得不算开朗明媚，大人们倒是很快就能转晴，至少看上去是如此。也许是这个原因，我喜欢上了摄影。舍不得囫囵吞下的事物太多太多，这门爱好能随时供我细细咀嚼它们。
父亲支持我的爱好，在我八岁生日那天，他买了台拍立得送给我。我高兴坏了，到哪都带着，就连睡觉也放在床头，出校门也立马挂上胸口，用小手拼命护住。狐尾草上凝结不久的晨雾，水泥地上甩动触角的蚂蚱，替砖墙挡住一片斜阳的人影……我所认为宝贵的东西都被一声“咔嚓”捕获，纳入我的囊中。
当初是怎么认识龙来着？那天放学后骤雨突至，我躲在游戏厅门口，吹着夏日闷湿的风，呆呆望着天空。
“喂。”肩上的手比声音先到，我打了个冷颤。被不良找上了？没事的，妈妈说要钱的话就给，不会有事的……就这样想着，我转过身，只看到和声音不大重合的一张稚嫩面孔。
“是你啊，怎么，忘带伞啊？”忐忑消除了，但我仍不知怎么回答。当初转学来只是简单做过自我介绍，或许是表现得太别扭，没人来找我。我也认识眼前的人是班里的同学，但也仅限能认出来，叫什么却压根不清楚。
“……”
“……”
“傻了？”是有些气恼的声音，跟着传来的却是一把伞。“我要玩到很晚，你急的话就先回吧。”像想起什么似的，眼前的人说道，“我叫饭纲丸龙，叫我龙就好。你……噢，单名一个文是吧，干脆就叫你文文咯。记得要还啊！”
龙是我第一个除了相片外认真记住的人。
龙成绩名列前茅，阳光开朗，我怎样都不会把她和那种地方联系起来。找时间还了伞，这样一来二去，我和龙的交集渐渐多了起来。她喜欢看星星，家里自然也很支持，为她买了架天文望远镜。她学校里也贯彻着爱好，自己动手磨镜片，送到校实验室，机械精度竟然分毫不差，引得老师赞不绝口。
“喜欢拍照？多练习才能拍出好照片嘛。”我在她的鼓励下，也学着在校内拍照。教学楼顶起飞的鸟群，交缠蔓延至墙外的爬山虎，小卖铺打着蒲扇的慈祥老爷爷……都在我的记录里。
或许是对牵连我漂泊的补偿，父亲每次做工程总把我送到当地最好的学校，这次也不例外。本市博丽神社神主的女儿，八意药业总裁孩子以及其他不少领导的小孩也在其中，他们也学着父母们抱成一团，我不知收敛的爱好顺理成章地带来了麻烦。
校祭上，唯一惊艳的也就只有博丽巫女表演的神乐舞了，放到现在我仍能忆起那绝美的光景。水滴般轻盈，薄云般缥缈，铃声叮当间移步，优雅旖旎如梦中空游的蝴蝶，尽管稚嫩，但这般无拘无束的舞姿却还是在我脑中残留下难忘的倩影。“咔嚓——”，聚焦一瞬，着装鲜艳的巫女遁入底片，几秒后，悠然飞翔的身姿于此显现。
只此一张，对我而言已是丰收。
不久后，学校流传着一张照片，记录的是巫女更衣室中换衣服的情形。巫女坐在我前面不远处，知道了这件事后，整个上午都埋着头哭，几番下课都有一大堆人前去安慰、递纸巾、还有帮着叫骂的。因为不太熟，我只好看着。变化实在突然，他们的目光共识般地转向了我。
放学后，几个女生把我拖进了厕所。她们把我围在墙边，步步紧逼，尖锐的质问和指向我鼻尖的手刺得我发不出声，空气被这些人炙烤得像热铅一样，叫我寸步难移。就这样差不多有五分钟吧，龙一直等不到我和她一起走，便闯了进来。见着我被几个人围住便对着她们破口大骂，把她们撞开后不由分说拽着我出了厕所。我没见过这样生气的龙，只是轻声念着:“没事的，没事的……”
“你傻啊！”她转过头吼到。我愣住了，她也愣住，一个劲跟我道歉，说自己来晚了，不该留我一个人。激灵似的扯光了包里的纸巾，为我擦脸，擦身上的脏水，擦脸上的伤口。其实这些我回家都能解释，像是看风景不注意摔沟里了，逗猫不小心被抓破了什么的。突然间，我想起了什么，快步回到教室里，在门口就看见我座位周围的景象——相机被蹂躏至粉碎，抽屉里的相片撕的撕，扔的扔。我没再敢看下去，转身扑在龙的怀里，泪水没用一秒就涌了出来。她不知道怎样安慰如同垂死的老猫般号叫着的我，只是静静回抱住，轻柔地拍着我时不时抽搐的背部，一并缓解两颗瑟缩着的心。
龙是怎么陪着我收拾残局的，差不多已经被我忘光了，那些女生长什么样我也不想记得。以那件事为诱因做了几天噩梦，就再没留下一丁点后遗症。唯一确定的是龙第二天立刻报告给了老师，而我连简单的伪装也不会，一回家就因为反常的表现被父母追问，在老师通知前让他们获悉了一切。再不久我就又转学了，不过是在这里的另一所学校。临走时，龙和我交换了邮箱，到现在也还不时联系。再过两年又升到初中，这三年作为我的空窗期，除了学习还是学习，空闲之余看到什么有趣的事物用翻盖手机就能拍下来，也不用劳烦相机了。龙隔几周就发来她观测到的星座，兴奋地跟我讲这是猎户座这是大熊座，我打趣说太暗了只能看到几个点。实际上只是我不能像她一样看那么高，那么远而已。我偶尔能回复的，只有池上振翅的蜻蜓以及路沿石旁川流的蚂蚁。
考入国中后，父亲入职了某公司，生活总算安定了，我也学着花时间来和人打交道，认识的一个女孩，该说是她主动认识的我才对。入学不久，我在课间翻开相册打发时间，冷不防身后传来一阵笑:“嚯，拍的不错呀！”转过头，看见的是一对清亮的眸子，这双眼睛的主人头上用大方的丝带系着引人注目的双马尾。见我不再专注于手机，背着手的少女也将目光从屏幕上转向我。
“好像还没好好认识下啊……姬海棠果，可以直接叫我果。”她保持着笑向我伸出手，“对了，有没有兴趣加入摄影部？”
我愣了一会。除思考外还在想是不是自己太没礼貌了，再怎么说，接受与否都需要回应对方。
“哦……哦。”我也伸出手，却没想到果凑上前，待握的那只手拍向我的肩膀，我摸到了她的脸。
遭……
“噗……哈哈哈哈——”两人份的沉默被她率先打破，“准备怎么赔罪啊你，呵哈哈哈哈……”
没必要束缚自己了，我想，再这样会一直孤独下去。有一段时间我想要改变，以为是自己的任性才导致先前的，别人不会喜欢我，我自己也不会喜欢。所以熬夜做卷子得了年纪第一，把辛苦拼出的埃菲尔铁塔保管完好，想拿给别人看时，心中的另一个自己却说我不是小孩子了，不用把奖状贴在脑门，自会懂得当下该做的事。而现在却有人为了我主动做我羞于做的事，我自然没理由拒绝能够这样接受我的人。
“呐，毕业准备做什么？”放学后，我和果在活动室坐着，果一边玩着自己的头发，一边问我。乌飞兔走，已过去两年有余，一想起当初果邀请我入部，我觉得这个阳谋是否有点太明显了，并没有什么摄影部，不过是她拉着我以最低人数成立的，指导老师是外聘她校外照相馆的亲戚。不过已经无所谓了，托她的福，我有整整两年没有浑浑噩噩地度过。
她首先讲起自己很想到处跑，增长见识顺便旅旅游。我知道果喜欢网上冲浪，只是没想到她不满足于信息接收，而是向往真正的诗和远方。她说自己摄影还马马虎虎，学科分数也还过得去。小时候抓周，父母在她面前摆了钞票、毛笔、扳手、教鞭、春日大明神像什么什么的，她却爬到电视机柜后面摸了个相机出来，毕业干脆做记者得了。我被逗笑了，就像看到了放大版的童年的自己，这样看来似乎真的很像，一个敢任性的我，一个简单的我，一个更完美的我。我会诚心为她的理想祝福。
果说也该讲讲我了，我却不知从何说起，就因为她太像我了，所以我知道她想听什么。那件事的答案虽然我至此仍未找到，但我还是跟她讲起了龙。在此之前，她不知从哪搬出一打啤酒，一边叫我陪她喝，一边听我讲起来。我讲了很多很久，转眼间到夜晚了。
看不出来她酒量还很好，我都坐不稳了她双目仍然炯炯有神。她问我，你准备怎么办。我并没有没有认真思考过，我以为曾经的日子是过不完的，未来会是另一个样子，前一阵子龙发来喜讯，说自己被东大的天文系破格录取了，我生出了一股喜悦，连连恭喜她。当她问到什么时候见一面时，我却有些迟疑。我如今也待在自己的未来，梦想呢？还是与儿时一样也说不定，不过我已经不打算实现它了，我不会嫉妒龙，有的只是对自己的失望。
没有等我回答，果突然指着窗外:“有流星诶！”然后拍着我叫我赶紧许愿，我看着她闭着眼将双手合在胸前，也学着做样子。该许什么愿呢？这都需要思考，真可笑，那我就祝愿世界和平吧。
“文文，看到流星了吗？那可不是普通的流星，是彗星哦……”龙在这时发来短信，我心里一暖，打字问候:“最近好吗……”不知不觉又回忆起童年，那个本无价值的童年，因为某人出现在那个习惯漂泊的小女孩成长的夹缝中，产生了值得回忆的事。
那次在游戏厅前躲雨，接过伞后我并没有立刻回家，只是看见她在店里通着电话，很开心地和对面说着什么，笑得直拍玻璃，手舞足蹈的看着很开心。发现我在看她仍是笑着，穿过雨帘眨了眨眼。不知道是谁让她这么开心，我还未真正认识她就已经开始羡慕了，还好她看起来也很珍视我。
现在想来，长大后，一些人离我越来越远。虽未亲身参与，但能作为旁观者我已经很荣幸了，我一直以为这世界是最好的安排，因为我见证了很多厉害人物的诞生，层出不穷，就像当今博丽神社的巫女，八意制药的继承人一样，还有龙。五年过去，十年过去，再提起厉害人物，还是他们。才发现哈雷彗星七十五年才来地球一次，我只是恰好生在这上边，看着漫漫星空长大，它们说走就走，我却以为星星等过我。
“这就是你说的老情人啊。”果不正经地调侃。我装作气恼地要打她，她也不躲，只是笑着，顶着发红的脸笑着。我晕乎着头，不知怎的，有什么力量驱使我走上去，把自己的嘴唇和果的贴在一起。
“骗人……”她掩着嘴退开了两步，眼里满是吃惊地望着我，“怎么突然想起开这种玩笑了。”她又装作镇静，试着缓和气氛。知道自己闯了祸，我立刻酒醒大半，一个劲地道歉。
“想不到你还好这口，我可还是初吻哪。”
我也一样，但这时候不该这么说。只是呆立在原地，一直说“对不起”，直到果开口。
“谢谢。”
突然的道谢让我摸不着头脑，果继续说了下去，如果当初我拒绝，她就不准备活下去了。我于惊愕中继续聆听着，在上小学时，父亲不知什么原因抛下她们母女，而母亲转去夜总会工作，除了定期的生活费支撑，和她的生活轨迹基本错开，自己完全没有可以亲近的人。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老师的家访，每次拜托的是表亲代替；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朋友提出的到家里面玩的请求，每次也都讲些没品笑话搪塞着。换作我来经受这些，恐怕会更糟糕吧。
“遇到你，真的是……太幸运了。”
我也很幸运，能够遇到你。只是这句话没敢说出来。
“文，我真的很喜欢你……就是，就是不知道……”果的声音愈来愈小，她埋着头，肩膀抽动的幅度却愈来愈大。
明明是这么任性的女孩，却不敢任性地哭出来。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是像龙当初一样，拥着她，像我记忆里母亲对我一样，轻轻地抚着她的背。起初是轻轻的，小小的呜咽声，它们不断聚集，聚在果的喉咙里。终于，泪珠成串似地从她的脸上滚落，崩塌一般的哭泣声传来。我一直紧抱住她，直到夜晚完全陷入沉寂。
“好久不见了，做什么呢现在。”毕业后的暑假，我和龙见了面，她正微笑着问我。我感觉到我们都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不同的是她散发着我所难以企及的阶级熏陶出的从容，也更加稳重了。我们从最近往前聊到小学，她面试通过了东大，见习期间如鱼得水，如今正式进入了某教授旗下的团队，开展长期研究。要是没记错的话，还是上过电视的知名教授，我赞叹中带着些许诧异。当我正想要开始重温和龙的相逢时却关店了，龙倒是无所谓，她拉着我去居酒屋续摊儿，一切完毕，已是凌晨两点。出了门她被冷风一激，哇哇地吐了满地，溅了些在她和我的鞋上，衣服上也留了些。我倒不介意，替她擦了擦。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想说些什么，被我给抢先了。
我问她是怎么看待我的。
可以倾诉的，重要的友人。她回答前使劲摆了摆头，想要清醒些。
“我想也是。”我叫了车，再三抱歉不能送她回家了。坐在花坛上等了一会车，见我没有回家也没有要去哪的意思，就有开着车的小青年摇下窗玻璃和我搭讪，我没有搭理便悻悻开走了。我准备回酒店休息，明天再启程，仅有的这一套西服也得连夜送去干洗才行。这是我第一次在东京搭出租车。往后我和龙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再有共同的时间，就像一生难遇的彗星。
我确认过很多次，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姬海棠果都太不像记者了。她不知道我的这种想法是哪来的，一般人会想什么是真正的记者吗？
“什么是一般人？”我颇有不解。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想着晚上吃什么，明天中午吃什么，今晚去哪玩什么的。”她搅动着杯里的奶昔，用力嘬了一口，脸上满是幸福。
有时候我在想，果是不是把一切都算好了，我也这样问过她。
“怎么可能嘛，”她回答说，“不过，我可能一直跟你做着相同的梦。”
我一直在追逐着彗星的背影，但恍然之间，我发现自己不必追。如果另一个我发现了我，拍我的肩膀，我也想停下来靠一会，哪怕她看到的和我看到的，都是彼此的幻影。
从东京回来的那天，我发了高烧，被上司送进医院。自从害怕追不上彗星，我逃了很久，自以为能另辟蹊径，逃着逃着也失掉了逃下去的理由。我从病床上瞥见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那依然充满活力的马尾。我不顾劝阻，从病床上探起身子，像孩童学步般向她走去。她不停地说着话，我恨自己发热的头脑记不住东西，每一句话都被我吸收转化成许多眼泪。
等这一刻有多久了呢？就仿佛我追逐半生，那颗星星同此刻一并落回到地上。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