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海棠 番外：天边火烧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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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九郎一直都记得，那是云正二十三年。
已经将近两岁的霆燃在钟棠宫的院子里玩耍，嬷嬷给他做了小布老虎，繁事局也送来了小木马和蹴鞠。或许是当初生完孩子没有修养好的原因，这一两年，杨九郎总是精神短，午膳的时间提前了，中午能多睡一会儿。
他站在廊子下，看着宝芷将霆燃抱在秋千上面坐着，又把地上的蹴鞠拿起来塞进霆燃的怀里，他笑得开心，奶声奶气的叫“宝芷姑姑”，却还是咬不清楚字，说得稀里糊涂的。
钟棠宫甚少会给小孩子们准备很多的点心，为了防止他们不好好吃饭，而霆煊的说法则是“点心是母妃喜欢的”。所以只有在中午的时候，小厨房里才会有一些酥饼和糕点，就着山楂汤或者酸梅汤喂给小皇子。
宝芷做事很得杨九郎放心，所以当杨九郎听见小宫女说霆燃不见的时候，脑子嗡的一下，即便是被打扰了午睡，此时也没有半点困意了。
杨九郎不爱吃红豆，于是钟棠宫里很少有红豆的糕点。只有一岁多点的小霆燃抱着蹴鞠，跌跌撞撞的朝着四哥走去，四哥手里的点心他从来没见过，他听四哥说，这叫“红豆糕”，他没见过，也没见爹爹吃过，可闻着真香啊，甜滋滋的味道比牛轧糖还浓郁，他伸手想要从那食盒里面拿，手里的蹴鞠掉在了地上，他又转身去追蹴鞠，可红豆糕的味道太香了，已经香过了那跑远了的蹴鞠。
霆燃伸着手，抓住了四哥的衣角，不知道为什么，四哥似乎很不喜欢他这样，用力的甩开，嫌弃的往旁边躲。霆燃心里有些委屈，原来不是每一个人都像爹爹和父皇一样喜欢抱抱自己、亲亲自己，起码四哥不会。
可是四哥也对他好，四哥会给他点心吃，吃他从来都没吃过的点心，那样香、那样甜，吃起来已经很喜欢。
他一路跟着四哥的脚步从钟棠宫越走越远，远到他从来都没见过的地方，他记得爹爹好像从没带他来过这里。可是四哥带他来了！四哥……也是喜欢他的吧。
四哥说，那小池塘里面有鱼，霆燃摇摇晃晃的走到池塘边去看，却没有御花园里那红色的大鲤鱼，黑漆漆的，一望不到底。
怎么会有鱼呢？霆燃看不到鱼，却从四哥的食盒里偷偷拿了一块红豆糕，攥在手里，这样香的糕点，一会儿要和爹爹、二哥一起吃。
他探着身子往前看，看到的只有水中自己的倒影。当他转头奶声奶气的问，“四哥，没有鱼啊”的时候，看见的却是四哥狰狞的脸，与他从未听过的、最恶毒的话。
“四哥！”
池塘里的水可真冷，冷得霆燃抱紧了自己，他想喊四哥，让四哥拉自己上去，可无论他怎么伸手，都会被一根树枝压下去，甚至都来不及喘一口气、说一句话。
哦！霆燃明白了，这是四哥在和自己玩呢，他在水里笑了笑，四哥这么好，怎么会不喜欢自己呢，一定是和二哥一样，一样对自己好的。
可是……可是……
霆燃来不及想了，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爹爹抱着自己在哭，父皇也来了，周围全是人，有自己见过的也有自己没见过的。
四哥呢？四哥怎么不见了！
霆燃走过去，抱住爹爹的胳膊，想让他别哭，可手却摸不到爹爹的脸，更抱不到他的胳膊。
怎么会这样？爹爹看不见他吗？
霆燃张开手，看见手里的红豆糕，已经被自己攥碎了，湿乎乎的，看起来早就不好吃了，也没有了香甜的味道。爹爹不会喜欢的。
他跟在爹爹的身后，一路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钟棠宫。可一切都变了，原本全是欢喜的钟棠宫变成了白色，哪里都是哭声，他害怕，他跑去宝芷的身边，去拽她的衣角，可宝芷姑姑并不低头看他一眼。他又跑去找宝芝，却看见爹爹哭昏在宝芝的怀里，周围有宫女也有太医。
再然后……再然后……霆燃看不见了，眼前的一切都在变得模糊，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词——“死亡”。
可是不行啊！不行啊！他还没看见父皇、还没见到二哥，还没来得及谢过四哥给的红豆糕！
怎么会死呢？为什么呢？霆燃听着他们的议论，隐约听见了四哥的名字。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四哥！四哥对霆燃很好的！四哥会带霆燃出去玩！还给霆燃红豆糕！
霆燃到死都觉得，四哥是个好人，是个和二哥一样的好人。
皇室玉牒内曾记录着两位同名同姓的皇子，一个是六皇子霆燃，一个则是七皇子，也叫霆燃。
这样的情况在皇室当中是从来都不会出现的，大臣们以为皇上忘记六皇子，毕竟六皇子早夭，死状凄惨，其中又掺杂着前朝老臣谋朝篡位、后宫后妃戕害皇嗣……许多事情一时间都成了忌讳，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不敢在提起，以免触了皇上的逆鳞。
当前朝有人壮着胆子提出七皇子与六皇子名字相同的时候，皇帝从议政殿的书房走出去，站在殿前的廊子下，望着黄昏时四方天外的火烧云，那橘红色的夕阳几乎将红色的砖墙照出金光，可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又黯淡下去，逐渐回归成了傍晚的昏暗，再无耀眼夺目之光。
旁人看着是日落，可在皇上的眼里，那是一片火烧云从宫墙内慢慢飘出去了，去了更广阔的天地，再无兄弟相残、尔虞我诈，自此自由自在，天地阔大。
赵寿贵手里端着茶，并没有将它递到皇上面前，他勾着背，跟在皇上的身后，虽然离着不近，但仍然能从皇上的背影中看到些许寂寥与遗憾。
今日的火烧云，与明日的火烧云，看似一样，于皇帝来说却各不相同。
“就这样传旨吧。”
喝过一盏茶，皇上淡淡的说道。
云正二十四年，皇室玉牒内正式记录皇七子名讳为“霆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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