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一)
黄昏
马蹄声,孤独又忧郁地自远至近,洒落在沉默的街上如白色的小花朵。我立住。一乘古旧的黑色马车,空无乘人,纡徐地从我身侧走过。疑惑是载着黄昏,沿途散下它阴暗的影子,遂又自近至远地消失了。
街上愈荒凉。暮色下垂而合闭,柔和地,如从银灰的归翅间坠落一些慵倦于我心上。我傲然,耸耸肩,脚下发出凄异的长叹。
一列整饬的宫墙漫长地立着。不少次,我以目光叩问它,它以叩问回答我:
——黄昏的猎人,你寻找着什么?
狂奔的猛兽寻找着壮士的刀,美丽的飞鸟寻找着牢笼,青春不羁之心寻找着毒色的眼睛。我呢?
我曾有一些带伤感之黄色的欢乐,如同三月的夜晚的微风飘进我梦里,又飘去了。我醒来,看见第一颗亮着纯洁的爱情的朝露无声地坠地。我又曾有一些寂寞的光阴,在幽暗的窗子下,在长夜的炉火边,我紧闭着门而它们仍然遁逸了。我能忘掉忧郁如忘掉欢乐一样容易吗?
小山巅的亭子因暝色天空的低垂而更圆,而更高高地耸出林木的葱茏间,从它我得到仰望的惆怅。在渺远的昔日,当我身侧尚有一个亲切的幽静的伴步者,徘徊在这山麓下,曾不经意地约言:选一个有阳光的清晨登上那山巅去。但随后又不经意地废弃了。这沉默的街,自从再没有那温柔的脚步,遂日更荒凉,而我,竟惆怅又怨抑地,让那亭子永远秘藏着未曾发掘的快乐,不敢独自去攀登我甜蜜的想像所萦系的道路了。
————一九三三年初夏
弦
当我忧郁的思索着人的命运时,我想起了弦。有时我们的联想是很微妙的。一下午,我独步在园子里,走进一树绿荫下低垂着头,突然记起了我的乡土,当我从梦幻中醒来时,我深自惊异了,那是一课很平常的槐树,没有理由可以引起我对乡土的怀念,后来想,大概我在开始衰老了,已有了一点庭园之思吧。现在我想起了弦。我们乡下,有一个算命老人,他的肩上是一个蓝布笔墨袋,一张三弦。当他坐在园子里数说着人的吉凶祸福,他的手指就在弦上发出琤瑽声,单调,零乱,恰如那种术士语言,但我那时是一个孩子,对那简单的乐器已生了爱好,虽说暗自想,为什么不是七弦呢,假若多几根弦一定更悦耳的。我很难说我现在想起的弦到底是那老先生手指间的,还是我想象里更繁杂的乐器,但我已开始思索着那位算命老人自己的命运了。
假若我们生长在乡下落寞的古宅里,那么一个老仆,一个货郎,一个偶来寄食的流浪人,于我们时如何亲切呵。我们亲近过他们又忘记了。有一天,我们已不是少年了,偶尔想起他们,思索着他们的命运。有一天,我们回到那童年的王国去了,在夕阳中漫步着,于是古径间,一个老人出现了。那种坚忍的过着衰微日子的老人,十年或者二十年于他有什么改变呢,于是我们喊:“你还认识我吗,算命先生?”他停顿着,抬起头,迟疑的望着我们。“你已不认识我了。你曾经给我算过命呢。”我们说出我们的名字。他首先沉默着,有点儿羞涩,一种温和的老人常有的羞涩,随后絮絮的问起许多事情。因为我们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他呢,他刚从一座倾向衰落的大宅第回来。那是我们童时常去的乡邻,现在已觉疏远了,正迟疑着是否再去拜访一次。我们一面会想着过去,一面和这过去的幽灵似的老人走着,回答着。“明天来给我再算一次命吧。”“你们读书先生早已不相信了。”“不,我相信。”我们怎样向他解释我们这种悲观的神秘倾向呢?我们怎样说服这位对自己的职业失了信心的老人呢?从前,有人嘲笑他时他说,“先生,命是天生的,丝毫不错的,我们照着书上推算呢。”他最喜欢说一个故事,“书上说,从前有两个人,生庚八字完全相同,但一个是宰相,一个是叫化子。什么道理呢?因为一个是上四刻生,一个是下四刻生。一个时辰还有这样的差别呢。”“那么你算过你自己的命吗?”嘲笑者说。“先生,”他叹一口气,“我们的命是用不着算的。”现在,他经过了些什么困苦呢,他是在什么面前低下了他倔强的头呢?他也有一个家吗?在哪儿?我们想问终于又不问了。但他不待问就絮絮的说出许多事故,先后发生在这乡村里的,许多悲哀的或者可笑的事故。只是不说他自己。也许他还说到他刚去过的那座大宅第里已添了一代新人了;已没有从前那样富裕了;宅后那座精致的花园已在一种长期的忽略中荒废了。在那花园里曾有我们无数的足迹,和欢笑,和幻想。我们等待着更悲伤的事变。然而他却停止了,遗漏了我们最关切的消息,那家的那位骄傲又忧郁的独生女,我们童时的公主,曾和我们度过许多快乐的时光而又常折磨着我们小小的心灵的,现在怎样了?嫁了,或者死了,一切少女的两个归结,我们愿意听哪一个呢?我们想问终于又不问了。我们一面思索人的命运,一面和这算命老人走着,沉默着,在这夕阳古径间。于是暮色四合。到了一个分歧的路口,我们停顿着,抬起头,迟疑的彼此对望一会儿。“请回去了吧,先生。”于是我们说:再见。再见:到了分歧的路口,我们曾向多少友伴温柔的又残忍的说过这句话呢。也许我们曾向我们一生中最亲切的人也这样说了,仅仅由于青春的娇矜,或者夸张,留下无数长长的阴暗的日子,独自过度着。有一天,我们在开始衰老了,偶尔想起了那些辽远的温暖的记忆,我们更加忧郁了,却还是说并不追悔,把一切都交给命运吧。但什么是命运呢:在老人或者盲人的手指间颤动着的弦。
七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