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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粮站的回忆(下)

2023-04-08 10:54 作者:梁丹四十  | 我要投稿

缴公粮的旺时节,近边各村、队上,农人们车粮而来,满场壅塞。几条水泥楼梯上,荷谷踽行的人们络绎不绝,蚂蚁鼎食一般,颇有些举火朝天丰收之势。

我们把粮车临仓库停住,经粮站抽查,---一根粮探子扦样器随缘插进车上三两谷袋里去,出来时凹糟内满着谷粒。如此这般。年末杀猪时放血一样。谷袋一具具鼓涨,形似肥猪。

不合格的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干燥度不够的。这种需要运回去继续晒一二两个太阳。这时候该送粮者往往跟在检查员屁股后头,灰孙子一样,好烟敬上,好话说尽。结果不得而知。也有说着说着活心宕眼一把堵实,与检查员闹的。结果可想而知。

一种是没有扇干净,多粉尘秕壳碎稻管的。这种可以借用站内的扇车,费些时力,就地解决问题。

有那么几年,我的亲叔很是被我的姆妈笑话过几回。原因是他在送粮时颇有几回混些石子甚或砖头到袋谷里面去。成功失败也不知比率几何?姆妈所笑的无非是他露馅失败时的窘迫状。

不合格的偶有发生,不论有心无心。绝大多数过检合格的,便将沉沉的谷袋一一卸车,过磅再荷上步梯,扛进粮仓、天桥上去。

水泥天桥连接仓内两端,颇有点高度。桥面与门口同阔,底下几方水泥柱撑住,两侧焊有铁护栏。栏眼疏稀,栏杆细细,刷的红漆。每一回去,红漆都像是新刷上的。这个细节又叫我莫名其妙的记住了。

大人们便叉立天桥这一端,解开谷袋口,躬身手抄袋底两角,紧着腰子只一提。谷粒倾泻而下,沙沙声入耳,甚是耐受。桥高护栏疏,小孩子是被拦在门外的。

在大人忙活时偷偷地躏进门去,隐在公人背后门角落一段,通常是不会被叫出来的。扶栏静静俯览。桥上匹瀑挂锦,底下满目亲切灿烂。仿佛望住一潭春水,丝毫不觉危险,隐隐却有一种比欲从桥上跳入水中更大的冲动。

若干年以后,每当玩那款臭名昭著的吃鸡游戏时,我总喜欢拎着个虚拟人儿寻那些与这家乡粮仓形状无异的仓库模型里去转悠。最是成盒其中、初呈上帝视角时镜头拉远的一霎,有一种回到儿时又于家乡粮仓天桥上凭栏俯览的快感。

是不是交公粮,上完粮之后都是要算账拿钱的。粮站的办公楼修在大门右侧。两层青瓦盖,赤墙无粉黛,沿着墙根一溜儿展开。冬日艳阳天里我们晒槁荐一样。与居中的粮仓砌有楼梯的一端相对。

大门的左侧是一排四层平顶的宿舍楼,也如右侧楼一般沿着墙根一溜儿展开。观其款,仿佛是后建的。但是在我的印象中,第一回去时,它便是存在着的了。

我又曾将付小身板挤进办公楼下一间屋子里去。屋子并不大,只一条门,四壁扇白灰,朱漆墙裙。四张黑漆条桌两两相靠,拼成两方大桌,两端靠墙。人们包围了近门的大桌,包括开着窗的靠住桌端的那一扇墙。还有插不下脚的,便三三两两蹲或企在走廊下,互散烟只,唠些零碎话。大家怀里揣着交粮时开具的单据与家里带来的粮本,似一群泅候在洄水湾内的鱼。

房间采光不好,不论白天,进门便开灯——也不悋于开灯。年月早时是挂着的一盏汽灯,后来是两堵间墙上一对长长的日光灯。跟在父亲后面无所是事的我便模仿大人们的行为,也挤进屋子里面去。在耀如白昼的灯光中,绕循着他们视线的树干,静静地生长我细小的视觉的藤蔓。

在我生命中,那一幕过去已有三十年,仿佛一张黄了的陈年版画。至此,我得拨开一园弃荒,干土湿泥蚯蚓地,中杂草芥秸秆、朽木锈钉、破布枕头与玩偶、碎瓷残瓦烂瓮坛、药水瓶旧砖头,悖着姆妈的幽远的呼喝声,在槖槖于耳膜瓮响的秋蝉与麻蝈声的引领下,去寻那刻在记忆深处某个角落里赫然的一处细节。

屋子里这四张办公桌都拼起来,就是一个乒乓球台了。学校体育课上的活动乒乓球台,便是由两张大方桌拼成。这里两张办公桌相靠,似乎刚合一张乒乓球桌——或者略长一些。一些文件资料,台式灯,笔筒,散落的笔枝等等有的没的堆迭其上。我已无法一一列举,细细形容。

横放在一堆文件上的一柄大号的黑框扩大镜倒是颇为吸引了我一番。那时节校园里间或会有一位男同学,掌中一柄不知何来的同款但小号的扩大镜,神器一样擎着,越是梆硬的太阳越凑趣,烧蚂蚁烧废纸烧塑料膜烧干树叶,烧尼玛!身旁密围一堆信徒,观神迹也似,个个额上汗珠密暴,浑然忘我。此幕场景,像极了一场神秘的宗教仪式。

自然而然地动了贪念,思索半晌,想着怎样不动声色地因着人多把这大号扩大镜趁到手。更小的时候,我曾双股悬空,双手反撑椅面,贪图人家放置在竹睡椅上一堆乱衣服中的几个鸡蛋,结果不幸坐破,满股裆粘稠的蛋液,倒落了一个善意的笑话。也曾摸来禾场对面人家的新万金油,献与姆妈抹。反遭姆妈一顿栓门竹笋炒肉教育。想到此处,惶然罢就。

身神一正,眼回阔视——以拼缝为界,这些符合这间办公室氛围的物什,仍旧将挨在一起的一对桌子隔出两个空间来。

靠里的桌面上摊着两本账簿,一珠算盘。账簿硬壳红封,16开竖式(或者横式?竟不好确定!),与我那住后墙外小学同学垃圾堆中所拾的无异。不过好似每一页的页角上都粘贴着条签纸,小小的条签纸上还有笔迹,看着莫名有一种结绳记事的古早感。算盘通体黝黑,泛着一层幽沉的油光,似那抹上膏脂的健美力士的皮肤表面。四角与横档两端都铆订着灿灿铜皮。算珠更是颗颗色泽沁润,仿佛多年后的今天闲刷的视频里闲大爷们手中盘出包浆的串珠。后来姆妈告诉我,不过是因为刷了桐油的缘故。但我认为也有常受手掌摩娑的原因在里面。

算账公人正襟危坐,施施然由远古来,如觋如祝,如南阳诸葛亮,稳坐中军帐。右手持麟角,左手控三才。款款拨停的空档,枝笔在摊开的帐册上徐徐划写。虽四下人影幢幢,观者手中香烟燃结、灰柱颇长,但神色从容,稳的一匹。唱空城计的匹夫捏了老命演绎的就是这种感觉。诸葛子戴纶巾,披鹤氅,仙气飘飘,但凭虚城而殚精竭虑。新社会的算帐公人戴蓝色舌帽,蓝色袖套,穿四个口袋蓝色尼龙布长筒罩衣,一身涤卡蓝接地气,坐仓廪实而悠享其成。那耳朵上夹着的旁人敬递的香烟,算是一种悠然的点缀罢。点上火,云烟氤蕴之中,仿佛便也就有了一丝儿仙气。这一丝仙气儿,多年以后还在我这个当年的围观者回忆的心间袅绕。

高中时候常去粮站,则是为着去那站内新修的水泥篮球场上打球。那是上个世纪的最后两年。因为这个新修的球场,粮站仿佛有了一番继往开来的新气象。那球场的篮框比学校的要高,据说是参照了NBA的数据。在此投篮要比在学校里费劲着力。命中率自然也是低些的。

少年在球场上飞驰的日子,总是骄阳似火。世纪末的骄阳蒸腾了家乡的蒸水河,浅辄的河面上浮着两岸新开的几家沙石场的捞沙船,河岸内外成日价訇然作响。河水日渐浑浊。捕粮期,活泛的鱼儿们或溯江而上,或往海随流。

那一年夏天,我们的追风少年王治郅被选中,成为华人球员登陆NBA第一人。那一年夏天,同是少年的韩寒在作文大赛上横空出世,一鸣惊人,由此弄文成火,成为我们这一代的代表性人物。引得多少羡慕嫉妒乃至侧目!

这些都是后来才了解到的。家乡原是闭塞地。我们当时聚在一起看的两位都在各自领域称神称王、都叫迈克尔的录像碟片,最新也是半年前的。

那年夏天,剪着一头才兴起的长碎发的少年作别了家乡,自此再没在篮球场上驰骋。摆一摆纤细的尾鳍,夹在万千同伴之间,沿着航道,游向传说中的那一片海。不知深浅,不味咸淡,四顾茫茫。恣意飞溅的水花中,似近还远的分界线外,电影场景的构图里,有似是我类的大家伙喊出颇煽情的抒情诗,金鳞岂是池中物!游呵!游!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不是每一部电影都能定义一种人生,不是每一条鱼都能游到海水变蓝。海水变未变蓝,鱼儿总要索饵洄游。当我揣着循例的劳顿与并不比父辈们胜出的收获回到出生地时,却再也没有在粮站这个湾处停留。虽然身份与父辈仍旧,粮站,从来就不是我的洄游湾。

国家早已废止《农业税条例》。而今这镇子上的粮站,其内部是否还在运转,我们不知晓。在我们这些近旁人家看来,与我们许多的旧时房屋一样,整个粮站,已然是空寂着了。不过由于前门经中间坪场至后门这一节近路的缘故,就充当了便道的角色。多少空房、空地,也在形将荒弃的挣扎中,充当了其他便宜的角色。

依旧由大门入罢!那大门的一页已经脱落,整页斜倚在墙内。另一页则呈锐角度,向内作永久开启状。

就不左右张望了,反正已是人去站空。再者,中年人,端成些。几十年了,莫还是显出一付浮躁少年的猴相。

蹁腿径往里走。篮球场水泥坪四条边线已教泥沙湮没,两端尤甚。球场整个消失了一截,忍不住四下扫寻,回头可望见向大门一端的球架被移至围墙下,篮板脱落,底座沉在四季迭变的浅草丛里。场上剩着另一樽球架,但篮板稀缝,漆已斑驳,昔日完好如挂髯虬的篮网只剩一绺灰败,变成一张老脸上巴着的稀疏一撮山羊胡,兀自云天中颤危。脚下放缓,于心内轻轻喟叹三秒钟。

毗邻篮球场的那个粮仓,这些年也是换过角色的。它的与后门相望的一端的门柱上,挂着一竖“渣江胡氏机制煤厂”墨漆杉板的招牌。先前生意兴时,外面的空坪上是堆着小山也似的黄泥和煤灰的。经营过十年八年颇有一段后,机器停转,小山移去,剩下一坪泥泞乌漕。又经过十年八年抄近路者的足踏脚夯,这一坪泥土又复平整。黄泥黑灰踩入原本的赤土地里去,北地踩大酱也似。于是便呈现出一种很纯正的酱色来。

十余步,漫过这一片观感因人而异的酱色,坡下便出后门。后门两页也如前门的其中一页,呈锐角度,向内作永久开启状。厕所依是令我心惊的存在。抄近道的日子里,我竟再也没有进去过。即或有意,也是一憋而过——现在河下修了桥,对岸坪了稻田,先通了水泥马路,文化公园与商业楼盘齐头并造,似有大作。回到家中不用再沿旧河街绕行,一噗尿远,几分钟至。

粮站围墙外,菜圃流水人家依旧在。围墙上却比少时多了许多的厚厚苔藓,裸露出来的原砖风化颇重,有多处凹进去的地方。墙体上扎着飞箭一般落生了许多的草本甚至小树苗。墙头的铁丝网已然黑锈,多处败落缺失。又有补上水泥,插着碎玻璃的地方——在我很小的时候仿佛就是这样子的了。

我那小学同学已买房至市内。少时的学友,多有迁离出镇子的,联络者寥寥。

在墙上草标的瑟瑟摇曳中,又忆起将上初中一年级那一回,三父子送粮毕,站在粮站男厕里那十米长的小便池边上三线抖索时,爸爸訇然作叹,唉呀!热!等下给你们两兄弟一人买一枝冰棒吃!

兄弟两个无声,但欣喜互望,抖尽童子溲,默默扶好裤头,默默尾随爸爸。

父子三人默默地过巷穿街,默默地错过最后一个冰棍摊儿。

我回头望了两望,脚步顿挫,终于憋不住开口问,前面不是说买冰棒吃吗?声幽幽然,化作一根倔犟细绳儿,把个大人往后拉一荡。

爸爸一摸后脑壳,作恍然状,哦嗬!不记得了!循着我与弟弟的方向往后斜一眼,腋下的蛇皮袋卷索索一抖振,又说,算了!下回再吃罢!于是父子三人重又启步,默默地回到家中。

这一件小事,早几年间姆妈在世时我还提起过。便又换来姆妈对爸爸的一顿啐。我一直嘴碎。弟弟倒无有提起过。他应该早忘了个精光。

一晃姆妈过世将满两年,不知道头发业已花白的老爷子怀念亡妻曾经的碎碎念否?

我现在粤地,羊城里开着一爿小店。门外摆有一台双推门的卧式雪柜。暑假时,我这位人类高质量男性培育出来的三枚小精英嘴馋柜中各色雪糕与冰淇淋。日日嗯念呱嘈,总给他们缠结得手。因为很多次,小猾头们都是推他们的老妈出来做带头人的。

现在啐人的是做老爸的了。

行文至此节,捏揉做作,当有诗以叹。常思汪老夫子,诗词歌赋,信手拈花。恨己无学,唯有大白话以问之。

将来我不在的时候,家人们会不会怀念我的碎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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