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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疮》,我的母亲注定和世界脱轨!

2023-06-21 22:41 作者:嘎松感觉得吃饱  | 我要投稿

你的母亲被我吃掉啦!那头常年隐匿在松林里的豹子说,我从它的眼睛里看到了人类特有的狡猾。

你的母亲不要你啦!豹子身旁那头笨重的棕熊说。不信,你回头看一眼。

此时我才意识到我正站在一个小山坡上,小山坡东侧是我家夏牧场摇摇欲坠的土屋。从前的那些景象,在我瞳孔里逐渐聚拢并扩散,我爬上那棵垂死的松树遥望着远处的深林。我的母亲扎西玉珍,她喜欢躲进深林里,靠着松树挠背。她的身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疮,有些疮到了一定的时日会有白色昆虫摇头晃脑地出来。这时,母亲又会带着这些虫类,重新躲进深林里。我的母亲扎西玉珍,那个拥有细软稀少的头发,白皙的肌肤,还有从少女时代开始保持傲慢的女人。她臃肿又消瘦,自卑又自负,这一切取决于她身上的疮。

那种疮,我只在爬行动物身上见过。

每到夏季,游走在山林和原野中的牦牛,它们的背部总是被一群苍蝇环绕着,整个夏季,它们蹦跳发怒。我的母亲是幸运的,因为有衣物的遮挡,她免遭其难。

她也是不幸的,她脱离了人群。

我异常关注她在深林里的动态,那些沾满血的树就是她留下的线索。母亲总是希望我能找到她并带她回家,她一点都不关心我途中会不会遇到野兽或者那双穿了多年补了又补的鞋子会不会重新穿烂。

她自私又狡猾。

在山间小路拐弯处,在苍蝇嗡嗡作响的野生动物尸体旁,到处都有她的踪迹。她像个鬼魅一样,灵敏地穿梭在这片她生长的地方。她挠破疮口后流出的脓血奇形怪状,山河地图、鸟兽、飞奔的人类。她总是擅长以她的方式给这片了无生机的深林添点趣味,她说她是大自然的女儿。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痛苦,我不想成为大自然女儿的女儿。

母亲在土屋里也是不安分的,她见不得火,只要看见我拾柴回来她就会大发雷霆,她说那些火焰只会让她的伤口更加疼痛。她无法躺下或坐下,她总是在土里踱来踱去,一直到深夜。

“烧火了吗?我想用开水烫这些虫子。”

母亲时常摇醒沉睡中的我,命令我去拾柴烧火。可等到火苗在泥炉里燎原时,她又会一瓢冷水泼过去,等火苗熄灭了就会跑到我面前让我给她挠背。

“我不想住在这里了。”母亲说,“住在这里让我心慌。”

“你劈柴的声音也让我烦躁。”母亲有一次强调。

我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但并没有怒发冲冠,只是匆忙念起了《度母经》。母亲已经很久没有念经了,也许她早就忘了她有这个习惯。

“不要再念了,让我心慌。”她捂起耳朵说。

母亲那晚也是一直待到深夜,直到油灯枯竭了,才龇牙咧嘴地躺在了床上。

夜晚的夏牧场总是有繁星挂在天际,映出对面猫科动物状的山廓,使周围几座山都变得诡异起来。我们家的牧场在一个小土坡上,被三座大山仅仅环绕,阳面枝繁叶茂,阴面植被稀疏。我的母亲总往繁茂的深林里跑,她脚步轻盈,身手敏捷。

“外面牦牛堆里有让我心慌的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正当我半夜准备去小便时,母亲站在我的床头说。她披着白天穿的藏袍没有系腰带,头发也披散着。

“你想说什么?”我用火柴点上油灯,等着母亲焦急的眼神出现在不明不暗的灯光中,如平常一样。

“你没有听到什么吗?外面有野兽在狂奔。”母亲依然是害怕、焦急的语气。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忘记身上的痛苦。

就在那时,我分明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豹子,它的眼睛和母亲一模一样。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我不顾尿意立刻钻进了被窝里。母亲则穿好袍子,系好腰带走了出去。

接着,外面传来了狼嚎的声音。

我依然不为所动。

第二天,我发现家里所有被我从山上拾来的柴都不见了。我开始围着土屋上上下下找,可母亲竟然居高临下地跟我说不许再烧了,她心慌。

说心慌时,她又挠了一下脖颈处的疮,一条白色的虫子懒散地爬了出来,随即被母亲拍在了地上。她说:“昨晚没睡好,整夜我都在痛苦挣扎,外面有野兽的吼叫,里面有火苗燃烧的声音,身上又痒又痛,我准备念《度母经》,可是念到一般竟把后面的内容给忘了。于是,我翻箱倒柜地找,火苗这时候又旺盛起来,这让人太心慌了,我把所有柴火用牛皮绳子困扎起来,扔在了河里,河水冲走了那些柴火,我的心不再那么慌了。”

母亲脸颊凹陷,以前白皙的脸现在变得黝黑,她不再去哪里都用围巾遮住脸,她身上的衣物越来越少,甚至不再戴任何首饰。她记忆力变得很差,语言组织能力也变得很弱。她说话时需要常常停下来去思考动词得使用,形容词动词化、名词动词化,甚至有时候人称都不分了。她在以第三人称“她”叙述事情时讲述的是小时候的我,以第二人称“你”叙述事情时故事的主人公又是她自己。

当只有我们两人在土屋里时,我的名字也由女儿、你,逐渐变为喂。

有时候连喂都不喊,让我怀疑她沟通的对象好像不只我一个。

为了让母亲彻底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我决定卖了体质最好的三头牦牛去给母亲看病,可惜近年牦牛的价位越来越低,三头牦牛我只拿到了三千块钱。一路上我被母亲用污言秽语羞辱着,她一会说你被人家骗了,一会又说自己死了算了,接着便是带着人体各个器官的谩骂。

我把她带到了镇医院,医生说从来都没见过此类罕见病,最后他只开了治疗一般疮口的药,让我们回去试一下看看有没有用。我想带着她去县医院,可是这时候,母亲却消失了。

我猜她往深林里跑了。

她连鞋子都没穿,只披了件单薄的夏季藏装就走了。

我决定去把她找回来。

我穿上最厚实外刺各种绣花的皮袄,纹路清晰的鞋子,牛皮袋里装满了刚做好的酥油饼开始踏上路程,如果这次我不去找,母亲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是在清晨,白雾在山底的温泉上方缓慢蠕动,近处的群鸟一个接一个飞进里头便不见所迹,周围一片安静。当我决定抛开这些异常快速上山时,温泉中央传来了一个女人的笑声,我的母亲?

我走向温泉,不过十几步的路,仿佛我走过了整个人生,我并不想在十七岁时就失去母亲。

“曾有已灭昔影形,由心绘于虚空中……”

女人背对着我坐在温泉中央吟唱着,浓密的头发垂在水里,细长手指轻轻擦拭着肩膀。

她不是我的母亲,整个夏牧场只有我们这一户人家,哪里来的女人。

我突然想起母亲所说的,夜晚狂奔在土屋外的那些令她烦躁的东西,当我想起这些时,太阳穴周围的筋脉也不自觉鼓动起来,头部感觉快要炸开了。

我准备逃跑。

“别去找你的母亲了。”

女人转向我说,她没有我想象中一样长着野生动物的脸,除了浓密的头发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你母亲已经不要你了,你又何必去找。”女人的语气带着一些不屑。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我的母亲?你又是谁?”我问她。

“我只是个外村人,听说这里的温泉能治关节炎我就来了呗!”

我走了,女人依然在吟唱那首歌,反反复复都是一句词。“曾有已灭昔影形,由心绘于虚空中……”

起初,我沿着从山顶垂直而下的潺潺溪流径直踏进深林,由于印度洋暖流的影响,这一带枝叶扶苏,连我那细长的手臂都没有伸展空间。杓兰在这个季节开得很旺盛,它张着大口袋。我想起母亲称它为“尿壶花”,从前她每次上山都喜欢采摘这种花然后跑到乡里去寻找形态颜色相似的尿壶。可惜这里所有的杓兰都是完好无损的,我意识到自己走错了,于是往山谷走。

夜色将至,我徒手扒了几片苔藓当作枕头栖息在一棵柏树下。我听到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母亲说过如果有一天你一个人在深林或山谷里,莫名听见有人叫你时千万不要应,更不要入睡,因为野兔会给你喝奶然后把你抓走给山神当媳妇。

那声音越来越近了。

“贡桑,小心啊,离水近一点,那样澜沧江可以带着你去找你的母亲。”

“你不反对我去找母亲?”

即使我猜不出对面是谁,我依然对上一个女人的劝阻耿耿于怀。

“母亲?母亲当然要去找啊。”

我向着声音的方向慢慢靠近。在一个巨石背后一只灰色的野兔尸体横躺在那儿。

声音还没消失。

“你是不是在找我?”这次我完全听清了。

白色的藏靴,红袍黄僧帽,那是一个僧人。

他是从巨石上跳下来的,“母亲当然要去找,但不是你这样的找法,看到没有?”他指着对面岸崖,月光照在他深邃的五官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看到有个黑影站在那里。

我喊了一声母亲,不应。我又喊了声扎西玉珍。

“你的母亲被我吃掉了。”

那是一只豹子。

“我要走了,我也讨厌烧柴的声音。”僧人说,“如果可以你要一直沿河流走,那样才安全,我在山里静修了这么久,这些我都懂。”

“那你见过我的母亲吗?”我问,“或者你刚刚听到什么了吗?”

“没有。”

当我还在纠结他回答了哪个问题时,他早就背着那红色的布袋走了。

我没有听他的话,第二天我又往深林里走了。

我只要找到母亲的血迹就好了,这很简单,我只要观察树木就行。我决定往森林之心走。

我在一只野鸡的尸体上找到了母亲的齿印和身上掉下的疮疤,母亲也许被同化了,她从前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过除了牦牛肉其他肉一律不吃,她是最忠实的信徒。可是,她现在连野鸡也不放过。

随着脚步的加快,我发现越来越多的动物尸体。我开始断定母亲在附近,果然不出所料,她出现在森林之心。

她完全把这里当家了,不仅用冷杉叶盖起了屋子,里头还堆了石炉。她发现我疲惫地出现在她眼前时,问的话竟然是有没有带火柴。我说没有,她松了口气。她身上的伤口比以前更多了,很多疮口结了痂,被弄破,又结了层厚厚的。母亲的头发脏兮兮的,不过才几天身上的衣物已经破烂不堪,她已经跟野人没有什么区别。

“扎西玉珍,跟我回去。”我吼了她。

母亲完全不在意我的存在,她依然在那里忙着自己的事。“跟我回去。”我再一次吼了她。

“那里火焰燃烧的声音让我心慌。”

我最讨厌从她嘴里吐出心慌这几个字,人类没有火焰怎么能生活下去。

“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烧柴的声音,不会有野兽在外面狂奔。这里不会让我心慌。”母亲依然不为所动。

我最终决定跟她在这里住上几天,母亲瞥了我一眼,她明显不愿意让我留下来。到了傍晚,她背对着我躺在铺满树叶的床上,一会儿挠后背,一会儿挠肚子。她突然翻过身来对我说:“你一来一切好像就不对劲了。”

她在黑暗中发出尖锐的笑声。

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对劲。她又掰直上半身说:“你没有听到什么吗?”

我发现母亲比白天时还瘦,她好像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地变化。

“这让我心慌。”

母亲站起来,脑袋立在上方一动不动,只有两只手不停地挠着身体。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说,仿佛外头有什么了不得的景色一样。

“你不该来。”

她突然哭起来。

“外面的野兽会吃掉你,那些豹子、棕熊、野狼正在看着你。”

她的哭声越来越大,仿佛下一秒我就会被她的哭声震碎。“快跑啊!”母亲拉着我便往山顶跑。

山林里的荆棘重新刺破了她那满目疮痍的肌肤,渗出里头的脓液,母亲不管那些,拼命拉着我跑。

可是,我回头看并没有野兽在追赶我们。

“你不该来,你来事情就不对劲。”

母亲跑累了,躺在开满杓兰的草坪上说,她的身体已经不能用人类的身体来描述了,那些疮破了又结痂,结了又破,脓水和汗水融为一体,极像经历过火灾的身体。

她的脸像得了厌食症的患者一样可怕,我拿了块酥油饼递给她。她说她讨厌任何跟火有关的事物,包括烤制的酥油饼,我没有再逼迫她。

“你翻过这座山,沿着羊羔花开的方向一直走,最后你会到达河谷,然后一直沿着河谷往南部走就到土屋方向了。”

母亲嘴巴开闭的幅度极小,但声音又是响亮的。

“那你呢?”我问。

“只有这里我才不会心慌,这里……”

母亲还没说完我便用早已准备好的牛皮绳捆住了她,母亲挣扎着,由于长期营养不良的原因,她没能战胜我。

我拉着母亲往河谷方向走。

“你一来就不对劲,你难道看不见跟在我们后头是什么吗?”

我记得小时候母亲说过,走夜路害怕的时候不能往后看,不然肩上的两盏长明灯就会熄灭,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就会吞噬你。我刚刚已经回头看了一次,我现在只剩下一盏灯。

母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狡猾地笑了笑。

“你就是不敢往后看。”

母亲对我进行心理攻击战。

我还是沉默地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竟主动了许多,完全不需要我去拉。

我回头看了一眼,她无缘无故消失了。我立即哭了出来,我的哭声响彻整个丛林,我希望母亲能听到我的哭声,我为了救她付出了那么多,她却轻易地把我抛下了。

我的哭声越来越沙哑,越来越像野兽哭喊的声音。

突然,在离我不到一百米处出现了一只豹子、一头棕熊,一只白狼。

你的母亲被我吃掉啦!豹子说,我从它的眼睛里看到了人类特有的狡猾。不,是母亲那虚伪又狡猾的眼睛。

你的母亲不要你啦!豹子身旁那头笨重的棕熊说。不信,你回头看一眼。

我往河谷方向看,可是,河谷消失了,丛林消失了,母亲也消失了,我正站在一个小山坡上,小山坡东侧是我家夏牧场的土屋。

我快速往东侧的夏牧场跑,背后野兽在狂吼。

我看见硝烟在土屋上方弥漫,接着,便是土屋倒坍的声音。

是我家土屋着火了,母亲也许在里头。

我冲进龇牙咧嘴的火焰里,母亲躺在里头,她的下半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母亲身旁躺着一个少女,那是我。

我和母亲死在了火焰里。

我终于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往深林里跑,而火焰为什么会让她心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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