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六RE “这是你的人生，不必再为我写了。”

“这是你的人生，不必再为我写了。”

 

 

0

澹妄叹了口气。他合上眼。

完全的漆黑中，他看到星丛在他面前无声地旋转。

 

向着那袖里星幕走去，前方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屏住呼吸，突然，光芒爆炸般地浇在视网膜上。

就是现在。

睁开眼。

 

商业街的肯塔基店。

他发现自己坐回到了一处靠边的座位上。

烈日的温度透过玻璃和视觉神经，轻轻灼烧着他的大脑。这个点，无论街上还是店内都几乎看不到行走的人。

他看着桌上的菜单纸，不时瞥向柜台。店员也疲倦地打起哈欠。

 

「……」

 

尽管他很想象征性地买些小吃来获得借用店内座位和空调的资格，但先点自己的单对于他正等待的人来说又会不礼貌。

 

「……」

 

突然，他获得预感般地抬起了头。

他想要见到的人推开了门。

这种天气里，只有他和胡狸两个人仍然各怀心思地仍然穿着长袖长裤。

 

「……」

 

他们视线交汇，不约而同地沉默地笑了。

胡狸仍然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只有他下巴上有时间留下的痕迹。

 

这样保持了两秒，由胡狸先开了口。

 

「久等了」

 

澹妄也不由咧开了嘴。

 

「和我客套啥」

 

「吃了吗？」

 

「在家已经吃过了」

 

「我还想等你来了再点」

 

「哈哈，我应该在网上跟你说的。我妈的控制欲比较强，你知道的」

 

他眨了眨眼，坐到了澹妄的对面。

 

「没事。那我就点我的了」

 

「好」

 

他的双手从口袋里拿出，盘握在桌子上。

 

没让他等多久，澹妄拿到了他的点单。

 

「走吧」

 

「不吃完再走吗？外面挺热的」

 

「……不了。我路上解决」

 

他点得不多。这一天，他少见地对食物失去了兴趣。

 

出了门后，他们向南走，连续穿过两个红绿灯口后，一所年长的学校建立在河边。

那原本是所独立的初中。澹妄毕业的那一年，它和澹妄的初中合并了。而现在这里负责教授初一初二的学生。

初中的老师在他们毕业后也理所当然地转移到了这里工作。

 

「老同学都来了吗？」

 

「应该回去了吧，他们早上就去了」

 

「那就我们两个？」

 

「呃……荼罗说是要来。待会」

 

「她回来了？」

 

「嗯」

 

「是你叫她来的？我印象里，她不太喜欢初中的班主任来着……」

 

「可能只是想聚聚吧。我也不是很搞得清楚她的想法」

 

「她说在新学校也没有什么朋友」

 

「……」

 

胡狸用他的笑容含糊过去。

 

「说起来，这一年……过得怎么样？」

 

「挺累的，要准备考雅思，就在疯狂背单词。后悔初中的时候没多背几个」

 

「出国……你，现在大概什么水平了？」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感受到无名的悲伤。

 

「专八吧，大概。还没有考过试，不好说得太准确」

 

「专八？」

 

澹妄只听说过国内的四六级。但那也是得高中毕业生中极其优秀的水准才能通过。

 

「就是专业八级」

 

「我还从来没听说过。那代表什么？」

 

「一万八的词汇量」

 

「……天」

 

一个大到他难以想象的数字。他已知最大的需求量，高考也只要六千左右而已。

 

「真难以置信」

 

「相信吧。都是被逼出来的。今年高中课程都在瞎混，稳居班里中下游」

 

「你的中下游也比我强太多」

 

澹妄苦笑着想安慰他，但他可能连这种资格都没有。

 

「也不能这么比，学校的师资差太多了。那什么，做试验还要控制变量呢」

 

「嗯……」

 

结果轮到胡狸反过来安慰他了。胡狸无意或有意地通过自己的埋怨察觉到他的情绪。

胡狸有一句话是对的。从初中毕业分流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再也没法在学业上比较了，硬要比的话，只能是澹妄自己自讨没趣。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

 

「我还以为我的现状已经不错了。听你一说又紧张起来了」

 

但即使如此，澹妄也想知道他最好的朋友如今的成就已有多高。

 

「一直都是我在说。你那边怎么样？」

 

「那是因为我一直在问」

 

他收起了笑脸，悲观跃于脸颊之上。

 

「成绩……现在，勉强能够到双一流分数线吧」

 

「那已经很好了。双一流已经超过绝大多数的同龄人了」

 

「那得是最理想的状况」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叹了口气。

 

「今后两年的情况不太乐观。我听说，高中的几乎每个学期都要分次班，老师要重新安排，同学也要重新安排。你知道，我是很受环境影响的那种人，成绩会跟着环境一起摇摆」

 

「初三的时候，不是有所谓的提前招吗？因为那个的缘故，刚进高中的时候分进了一个比较好……比较有学习氛围的班级」

 

「但是分班过后，只有一个理科班是靠选拔选出来的。我还没能力够到那个门槛……」

 

那个在军训期间短暂担任过班主任的老师告诉他们，他们以后会无比怀念最开始的同学，因为一起接受过军训培养的感情是独一无二的。

虽然他不认为都能归功于军训，但他的确响应了预言，怀念起那些同学来。

 

「……」

 

「嗯……」

 

澹妄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又抛出了一个倾听者帮不上忙的难题。

 

「唉」

 

他这份忧郁同样感染了胡狸。

 

「我……现在还在国内，如果你要找我……」

 

「其实，你也没什么空吧」

 

「如果提前说的话，还是能安排出时间的」

 

澹妄对于友人的忙碌早有预料，但是只有亲耳听到他勉强的话语时才能感受到。

因此，他就更加做不到去打扰友人了。

 

穿过这片路段，他们要去的学校，那标志性的红砖楼从茂盛樟树的叶片后出现在视野里。

 

他时不时瞥向胡狸，胡狸的脸拧巴又无措，只能一路小跑不断跟着他无言地前进。

在这无奈的空隙间，澹妄为自己愚笨的说话技巧无声叹了口气。

 

校门口的门卫没有刁难他们，得知了他们二人和上午来的人是同一伙后就放了行。

 

走进校门后，澹妄才觉得获得了喘息的时间。他弓着腰，双手乘着膝盖，目光看向面对着学校正门的大楼顶端。

 

「……」

 

「……」

 

胡狸也沿着他的视线看向楼顶，一言不发，在等澹妄开口。

 

「中考结束的时候，我就站在那里」

 

沉重的负担慢慢落到了他的肩头。

不仅来自过去，也来自现在。

 

「当时在三楼，还是四楼的走廊上，到处都是人，黑压压的，一直蔓延到校门外的马路上」

 

说着，澹妄朝身后张望去。那里每年的那个时刻都站满了充满希望的人群。

 

「那时我还觉得胜券在握……至少，追赶一下你还是可以的，我曾想」

 

「……」

 

打在大楼的窗户上的阳光通过某个角度拂过他的双眼，他不禁合上眼，用手遮在前方。

那阵眩晕感只持续的一瞬间，但感觉还留在记忆中，让他不敢再向前上方投去视线。

 

「走吧。再过一会，初中的午休时间就要结束了」

 

他们一起走进了建筑的背影里。

1

一阵大雨徒劳地洗刷着夏日的炎热。

八月末，夏日的炎热仍十分顽固地停留在北纬三十度，即使云层能够遮盖太阳，湿度的上升还会让体感温度更上一层。

这个日子，新的高一生还没开始军训，新高三生就已经返校有一周了。毕竟九个月后他们就要奔赴年轻人们最残酷的战场。

室外时不时飞来无处可去的蚊子亲吻自己裸露的皮肤，难以忍受，澹妄发泄似的扭了扭背靠的门的把手，而后提起一本书逃进了最近的房间内——

「你哪个班的？学号是多少？」

「啊、我是三班的……二十……」

一个学生擦着澹妄的肩跑着出去了。

今天来学校的，只会是和自己一样刚步入高三的同辈。

「你呢？几班的，学号多少？」

「……」

原来这里也是个报告厅。

在第一排紧挨着坐着几个倒霉蛋，他们都是因为来得不够早而被抓住的学生。

「下一个！」

刚才结结巴巴的男生提起书包，从座位上弹射而起。

那人走的时候还不忘施舍给澹妄一个同情的眼神。真是莫名其妙。

澹妄默默找了个后排的位置坐下来。出乎旁人预料，那面色不善的老师没有来找他的麻烦。

他是认识那老师的。高三开学的那天，踩着死线到达学校的自己也被她抓住了。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让此事不了了之。

但如今这些倒霉蛋就只是普通的任人揉虐的学生仔罢了，没有任何逃避惩罚的理由。

因为还要上早读的缘故，他们没有被当场责难，记了名后便各回其班。

那老师随意说教了澹妄两句后也不再在此停留。顿时，灯火通明的大厅淹没在朦胧中，只留下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闷湿的感觉愈发强烈。

昏睡感猛地袭来，他的意识暂时脱离了现世。

刚到高中的那时候，有时候会和关系亲近的人吹嘘自己中考前破天荒地在家宅了一周。

而现在，他将要更破天荒地缺席高三整整一年的课程。

其实高二的时候就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无故缺勤，跑到空教室里看书做题了。所以并不是一时冲动的妄想。到了事实上已经不授新课的高三，他便打算一步到位地打好假条。

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从高二起日渐严重的抑郁症。

下课间同僚交谈的欢声笑语，操场上与他格格不入广播声和呐喊声，还有在一次次的分班后变得无比陌生的氛围。每一项都让他无法静下心来。

也不是没有过担忧。即使澹妄自以为是自学能力很强，也不得不承认高压氛围和老师讲题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那些想当然觉得吃前两年老底就能混到高考结果失利的人时常被学校当成反面教材宣传，他还历历在目。

但……最终输给了现实。

在和新班主任和父亲沟通中，他用『效果不好就回教室』的理由搪塞过去。但他实际也知道真的到那种时候，稳固的班级氛围会把他揉虐成社交残渣。以他的病理情况，一旦做出不去教室的选择就没有回头路了。

回过头来时，木已成舟。

早读结束的铃声响起，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出口处，小心地探出脑袋，看向教室楼梯的另一端。

那里是校图书馆。早上刚来的时候门还锁着，而现在已经敞开。

图书馆的位置很隐蔽，到高三教学楼内的走廊上才能在尽头处看到馆门。

本身占地也不过二十叠。二楼是间临时会议室，而从二楼进入的门被牢牢锁死。处处透露着不欢迎外人的氛围……因为比起图书馆，它的用途更靠近于语文主任的私人办公室。

在柜台后的门缝里传来一阵阵的烟味，告示着图书馆的主人正在里面。澹妄不喜欢吸二手烟，但此刻的他没有脾气。

打开空调后烟味散了些，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开始无情刷题。

「哦，澹台」

一个高瘦的四五十岁的男人从柜台后的那扇门里走出来。澹妄知道，他是要到高二教学楼去上课。

「……陈老师好」

他刚准备踏出门槛，又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来。

「一会会有小朋友到这边，不会影响到你吧？小学还没开学，有几个老师的孩子在家不好照顾，就带到这边来了」

「怎么会」

看来，学校的用地的确很紧张。

最初决定请长假时，澹妄想着就在家里复习。然而向来持放纵主义的父亲也无法答应这一方案，于是选择了折中一些的，坚持他一定要到学校，去学校的哪里则让他自由选择。但考虑教室以外去处的问题就十分捉襟见肘，班主任坚持罹患抑郁的他要找一个固定的地点以防不测，但要么是经常有人光顾的闲置教室，要么是领导专用的会议室。

最开始的几天都是去老师午休的房间里复习。中午的时候会十分煎熬，不过想想别的方案，澹妄也不能再抱怨了。

那样的日子直到他在四处走动时，发现了这间隐蔽的图书馆。

虽然图书馆已有主，不过主人曾是自己的老师，也算是一种缘分；即使在短暂的半年内相处并不愉快，他还是通融地同意了自己的请求。

「……」

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又欠了一个人情。如此，他的良心感到不安，甚至有些羞愧难当。

「……」

完成今天的第一份试卷时差不多到了第二节课结束的点。到了高三，他们终于不再需要参与形式主义的跑操。

但是，原本的好事一旦普及，就会变得一文不值。这个时间点里，只要有第一个人写起作业，其他人就要被氛围逼迫着提起笔……这样贬低他们的上进心好像不太好。但说是自愿内卷的话也同样不合适，好像这些学生是进了传销组织一样。

「有人在吗？」

声音来自门口。

站在那里的女生正朝图书馆里面张望。

「……」

看见从书架后走出来的澹妄，她才踏进来。

「真有这么个图书馆啊。啊呀，感觉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呢」

「这里是陈兴才的办公室，不用拘谨」

她是第一次分班时那个唯一的熟面孔，桦越。后来因选科而分班时又到了同一个班。不过他选的本来就是以混子多著称的『高性价比』组合，当时也看到了几个最初的面孔。

「哦，是他呀。他不在么？」

「上课去了」

「哦……这叠试卷交给你数了」

物理老师任人唯亲，于是澹妄多了个工作搭档。到了高三，教师层来了次大换血。但此番找来，八九不离十还是泡芙执教。

「这是期初考的试卷？」

「对喽。你没参加吧」

「呃，如果我知道的话会参加的……」

没再进入过教室的他是的确不知情。

但没接到手机上的通知的话，充其量只是次不会记录到生涯上的模拟罢了。

「算了。刚话没说完，这个，把成绩登记好，然后给泡芙，办公室在一楼，门口都有标志」

「这我还是知道的……果然还是她啊」

「还挺有缘的是吧？」

「嗯……」

「话说，你为什么不来教室啊？」

「这个啊，就，心理问题」

「……原来是这样」

「嘛……别的老师呢，还有老面孔吗？」

「没了。你连任课老师都不知道吗？」

「是啊。报道的第一天，我拿了教材就走了，没见着呢」

教材就是一大叠作业本的意思。

「你行」

「咳」

「泡芙让你……反正去她办公室就知道了，有话跟你说」

「我知道了」

「啊，快上课了，我先走了哦」

「您慢走」

顺着她走远的背影，澹妄的目光落到走廊另一段的楼梯。

这间安静的图书馆被人发现，被打扰只是时间问题。一想到这，他心生一缕烦躁的火苗，短暂燃烧后在空调冷风下迅速熄灭。

2

「她说她到了」

 

澹妄的声音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微微震荡。随着手机屏幕的熄灭，强烈的亮度差化为一阵眩晕感直冲眉心，将他向后猛推了一把。

如果不是他还坐在椅子上，这一下磕到地上肯定有够疼。

告别他们的老师后，他和胡狸来到学校的一间阶梯教室躲避阳光，同时等待着第三人的到来。

这里除了靠近门口的地方，其他的都是一片黑暗，他只勉强看得清胡狸在前方的站台上做着滑稽的体操。

 

胡狸也因此没能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那……怎么说？」

 

他以为澹妄想约他和荼罗一起返母校，然而荼罗却在他们即将离开的时候才到场。

虽然他早知道荼罗和之前的老师相处不愉快，对此也没有感到意外。

 

「呃，还没想好」

 

澹妄也没有另作计划。

他的想法或许很简单，只是想见一面他的朋友们而已，甚至一趟行程都是为了醋而包的饺子。

 

「不然还是先汇合了再讨论吧？」

 

「嗯」

 

他在校门外见到了荼罗。她身着不符合她身高的黑连衣裙以及遮阳帽，让澹妄差点没有认出她来。

他的惊讶只停留在他的脸上。

 

胡狸注意到了自己避嫌般投去的视线，他一脸茫然，看起来又像是在憋笑。

 

仔细想想，他们在过去的三年里还从来没有单独碰过面。造成这样尴尬局面的责任也毫无疑问地落到了澹妄的身上。

 

「这一年过得怎么样？」

 

胡狸简洁地为他们的会面开了个头。

 

其实澹妄一开始就思考过问同样的问题，但他考虑到这也许会踩到荼罗的雷，以及其他……犹豫间，他失去了机会。

 

「还好」

 

「习惯了之后和国内没两样」

 

「你出国前肯定准备了很多」

 

「只是做了所有留学生都会做的准备」

 

她压了压帽背，从澹妄的视角看刚好遮住她的发际线。

 

「你们接下来有安排吗？」

 

「呃……」

 

胡狸也投来目光，他把主动权交给自己。

 

「我……我想等……等你到了之后再讨论这个」

 

说完，澹妄习惯性地摸了摸鼻子。

 

「我觉得，我们先往回走吧」

 

「我忘了问，你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胡狸刚走出一步，陡然回过头问道。

 

「不在了。我只是今天回一趟这里」

 

「这样啊」

 

「嘶……澹台，附近有书店吗？我不太了解……」

 

「我只知道有家目标受众是小学生的书店」

 

「啧」

 

他面露难色，在原地跺了跺脚。

 

「我没主意了」

 

听到他这样讲，澹妄反而松了口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小区南边有所小公园，先到那里吧」

 

他想到了他经常在晚上去散步的地方。

荼罗只是点了点头，但澹妄感觉无论自己怎么说她都会做同样的动作。

 

「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他自己走在后面，看着前方的二人聊起他们的话题。

 

「我想问一下，你还记得出国前的最后一次考试是多少分吗？」

 

从澹妄的角度看不到胡狸的手。他的双手大概在胸前交叉，澹妄能想象出来那副样子。

 

「中考？」

 

「不是，误会了。是雅思托福那种」

 

「哦，那次是八点五还是八来着，记不太清了」

 

「哎呀，你别想太多，这种分数看看就好，实际上过段时间适应了语境就都一样的」

 

「这不是，我适应环境的能力很糟糕」

 

「我也不好」

 

「能问问你什么时候打算走吗？」

 

「高中读完后走」

 

「高考过后？」

 

「不去考，六月初的样子吧。现在打算是这样」

 

「那还挺好的，有时间在当地多走走」

 

「我也是这样考虑的」

 

「噢，我想起来」

 

荼罗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子并朝澹妄看了眼。

 

「学校上学期发了一份书单，你们要看看吗？」

 

「那真是有幸了」

 

胡狸笑着奉承说，他稍稍凑过头去。

澹妄就站到他的侧后方看。

 

「……」

 

他的视线扫到某一行时，突然挺直了腰板，一直交叉着的手也松开来。

 

「看到什么了吗？」

 

「啊……只是看到一本我在学校也看到过的书」

 

他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你说哪本？」

 

荼罗的书单上，没有一本的名字是澹妄认识的。他的面容凝固了。

 

「命运」

 

「啊……里面唯一的一本传记体」

 

「你的看书真快」

 

胡狸纯粹地笑了下。

 

「只是道听途说，那本我还没有看」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澹妄正努力将书名敲在搜索引擎上。

他想起来，初中时胡狸就说过，其实一直默默无闻的荼罗才是真正的天才。他是对的。

 

「也不用太在意。学校的书单也并不是每一本都值得阅读」

 

澹妄略微抬头，和荼罗四目对视。

 

「……」

 

「你懂的，什么历史演绎，古典话剧……」

 

他心虚地移开视线。

他更加卖力地点击着屏幕，妄图在字里行间找出些能反驳她的东西。

 

「我也不喜欢看那些经典」

 

但那是不可能的。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他手上的动作无力地停了下来。

 

「对于那些书的理解被制定成了公式。阅读变得不像是阅读，反而像是做数学题」

 

他连学校的样板题都解不好，怎么可能在这里即兴发挥出什么。

 

「数学题都没有这么费时间呢」

 

「没错」

 

他们来到树荫延伸的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处停下脚步。

 

「……抱歉，我接个电话」

 

荼罗转过身去，走远了两步。

胡狸看了她一眼，随后走向僵硬的澹妄。他仿佛被天雷穿过了身体一样。

 

「嘿，还好吧」

 

「不好意思，刚才有点……有点，呃，有点压抑」

 

「我真的，不擅长对付她」

 

胡狸用只有他们听得到的音量坦白道。

 

「……」

 

澹妄挤出了个不太健康的笑容。这费尽了他的全力。

 

「好吧。公园前面就是了」

 

「天还真热」

 

「是啊」

 

「我不该穿这身衣服来的」

 

胡狸抬了抬他的衣袖。

 

「现在说这些太迟了」

 

「话说回来，我觉得这个时候的公园并不是个好去处」

 

炎热几乎要化成实体，肉眼可见。

 

「……」

 

「或者去我家？反正就在公园后面」

 

「等她打完电话再说吧」

 

胡狸的喉咙口一阵细微的蠕动后将脸朝向他们前进的方向。不知道他看的是荼罗的侧影，还是更前方的东西。

 

「实在不好意思，发生了一些意外事件……」

 

荼罗靠近他们，带着一脸规范的歉意。她不想说得太详细。

 

「你要走了吗？」

 

「或许可以再走一段路……」

 

她又看了眼屏幕确认时间。

 

「那我们快走吧，马上要红灯了」

 

踏出林荫的那一刻，阵风拂起，澹妄的视野恍惚地微微振动起来。

前方，荼罗的裙子像一面黑色旗帜，在阳光底下拍打着，彰显着它自身……

一直如此。

 

「……」

 

他喘着气摇了摇头，仿佛这样就能让视野更清晰一样。

就在几个呼吸间，他和前方二人的距离又被拉长了。他们的鞋底已经超出了他的背影。

 

他感觉身体变轻了。不只是身体，还有他的一切。所有的无从言说的情绪和思维，终于能见到阳光了。

 

汽车在旁边的街道上发出尖锐的呼啸，热浪接踵而至。

他睁开眼，世界再次显现，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像从未出现过。

取而代之的，是他最讨厌的，被丢下的感觉。

 

一年，亦或是两年，或者是他的一生。他以为他已经适应了无缘无助，孤独一人的生活。他错了。

 

每一次结交新欢，每一次被丢下，都是全新的体验。

想要适应孤独，根本是不可能的。

最终，所有东西都会丢下他，甚至包括他自己。现在他就对这样的自己有所厌恶了。

……除了那种被丢下的滋味，会永远陪伴他到冢中。

 

「……」

 

澹妄无言地小步追上前方的二人。

 

沉默毫无征兆地在他们二人间扎了根，即使澹妄加入进来，也没有发生任何新的对话。

这样似乎就够了。

通过这种沉默的信息流，他能够假装回到了过去的平常里。

比如，在饭后遇见先吃完了的友人，他追了上去，讨论着刚刚课上的内容或者提前布置的作业，又或者，只是沉默着，让胃进行它的消化工作……

 

「到这里就好了」

 

荼罗打断了他的遐想。

 

「……」

 

「好」

 

「我四点前要到虹桥机场。往那边走，有一处最近的地铁口」

 

她回头向着十字路口张望。

也许地理上的确有一处地铁口在附近，但被盛夏的樟树林藏匿了起来。

 

「考试，还有别的那些事，真的不用太放在心上，两年后你肯定比我出国前要有准备得多」

 

她在向胡狸这样说的时候，一定很自豪。

 

「不如珍惜一下现在的生活……各种方面的」

 

「我会记住的」

 

「然后……」

 

荼罗的帽檐暂时向下倾遮住了她的面容。一阵思考后，她说。

 

「你也是」

 

澹妄和胡狸在目送她走过斑马线后，朝另一头走去。

他的脚步忽快忽慢。因为思维的离散而不知不觉地放慢，又勉强凝聚起注意力向前追赶。

 

「你的脸色很差」

 

直到胡狸的话在他耳边惊起，他才意识到已经走到了胡狸所住的小区门前。

 

「嗯……我的脸色一直挺差的」

 

他漫不经心地自嘲道。

 

「……」

 

友人的沉默让那些难以言说的想法再次蒸腾，它们已经被压抑了太久。

这份压抑裹挟着厚重感，从未来奔来。

 

「胡狸」

 

「怎么了？」

 

「我突然觉得……我中考后就接受了……以为自己接受了自己的平庸」

 

「……」

 

「但是今天我……我其实没有。我一直在害怕。我只是把它藏了起来」

 

「虽然也和初中时的那种羡慕嫉妒恨的心理不太一样……我只是想，我和你们相遇后的一切努力都没有意义」

 

「别这么说……」

 

「站在了双一流大学的录取线上，这毫无意义吗？」

 

「这只让我看清了和你们的差距」

 

「那么，什么才算有意义呢？」

 

「……」

 

澹妄低下头看向他放着手机的口袋，又自嘲地摇了摇头。

 

「来我家坐会吧」

 

胡狸带着一丝关心地看着他。那是他第一次主动邀请澹妄。

 

「或者在楼下打会球。今天我爸妈都不在家」

 

「……」

 

澹妄低下头，沉默不语。

友人越是这样说，他的思绪就越是难以集中。

它们只是单纯地发散开来，无垠地飘零在空中，随着夏日的气流缓缓上升。

 

「我今天也没事」

 

胡狸甚至看穿了他的顾虑。但友人所做的这一切反而变本加厉地加剧了他的离神。

 

「多少休息一会再走吧。甚至，在我家睡个午觉都没事的」

 

「……」

 

澹妄下定决心似的闭上双眼。他摇了摇头。

 

「这次就算了」

 

他努力控制着谈吐的腔调。

 

「下次吧」

 

「……」

 

他没有去看友人此时的表情。是不舍，无奈，失望，还是悲伤呢？

澹妄还没有见过他露出过悲伤的表情。

 

「我知道了」

 

「但是你想找人聊聊天，我随时都有空」

 

胡狸很快松了口。

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轻易地改了先前的说法。

 

「我想尽好我作为朋友的责任」

 

「……」

 

自己甚至连告别都无法说出口。

因为再说话就会暴露他廉价的泪。

或许已经暴露了……

他就这样带着一腔失败，遗憾和悔恨逃离了。

 

 

 

那一别后，已经有两年。

 

澹妄吞下积攒的苦涩的口水。

阳光以避之不及的速度从他视网膜中褪去。

 

他的神魂漂泊羁旅，最终回到了属于他的寂静午夜。

 

再过几分钟，日历就要翻到下一页。

 

对澹妄来说，下一页很特别。

那是他十八岁的生日。

 

在这里，十八岁是法定成年的岁数。

前阵子，学校还为他们这一届举办了所谓成年仪式，顺便提前拍了毕业照。在照片中，他们个个戴着学士帽，神采奕奕，大有前途。

 

就在昨天，他收到了寄到他楼下的毕业照。那是张十分残酷的照片，因为上面没有他的身影，也没有他的名字。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

 

好在明天是属于他的日子，而且还是休息日。

要怎么过，他还没有决定好，他的风格就是没有计划。

 

一停止思考，他就下意识地打开了手机屏幕。

调低了亮度后，他打开了最喜欢的电子游戏。防沉迷系统随着他步入人生的第十九个年头而自行解除，但他只是看了几眼，随即落寞地关上了屏幕。

他的父亲还是干着老本行，出差在外，只给澹妄订了一个一人份的蛋糕。

他打开蛋糕盒的精致包装，从装着十几根的蜡烛袋里取出两根。

无声点燃。

两朵火焰随着窗外的微风中摇曳起来。

 

澹妄合上眼，许下了已经许愿过很多次的愿望——又一阵风贯穿过公寓南北的窗户。

冥冥中，他感觉到他被一股温暖的视线凝视着。

 

「生日快乐啊」

 

三椿站立在北窗前。脸上灿烂的笑容好像是为自己准备的礼物。

 

「是在想我吗？」

 

「……是啊」

 

闻言，她无奈地笑了。

随着一声清脆的开关声，她打开了客厅的灯。

 

「好久不见，你变得坦率了」

 

「被生活磨去了棱角」

 

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替疲惫不堪的澹妄吹灭了烛火。

 

「辛苦你了」

 

「哼……」

 

他趴在桌上静静地深呼吸。三椿的存在就是在告诉他，可以不用再伪装了。

 

「不过，就算没有我，你也还是坚强地活下去了」

 

「不要挖苦我了……」

 

虽然嘴上还在拒绝，但心里已经接受了她的夸奖。不仅是接受，而且是狼狈地抓住了，并且打算不再松手。

 

「嘿嘿，我不是来挖苦你的……」

 

她的口气一转，温柔并且坚定。

 

「我是来说再见的」

 

「我知道的」

 

「是啊」

 

「毕竟你已经是成熟的大人了」

 

「对不起」

 

「……」

 

「我、我……」

 

想哭，泪腺却坏掉了一样分泌不出泪水。澹妄徒劳地翻翻眼皮，随之而来的辛辣感强迫他放下对眼皮的控制权。

 

「我可能没法实现你的世界」

 

三椿向来读得懂自己的想法，自己一开口，她就默默地等待他把话说完。尽管，这些话从来不是什么秘密。

 

「但是、我……我有能做到的事。我会记录下你的一切，让你不被遗忘，让你以另一种方式一直活下去……」

 

「真对不起。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谢谢你」

 

「但是，你又没欠我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为我做些什么呢？难道你没发现，你忽略了很多你能做到的，利好自己的事吗？」

 

「那是因为……」

 

澹妄毫无保留地哭了起来。

 

「没有你，我绝对走不到今天……只有你，在谁都不在我身边的时候，陪伴着我……你让我对未来重新有了希望，没有在最绝望的时候选择自我了断……」

 

「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是不会忘记的」

 

「朋友，对吗？那么互助是理所应当的。我的行为才不是为了让你羞愧地写张欠条」

 

「所以我也想让你继续活下去，哪怕是……这样虚假的方式」

 

「我可没有那么想哦」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生老病死的事就随他去吧。要是以我的名义而耽误了你现实的前程，我会懊悔不已的」

 

她一边说，一边用塑料刀将蛋糕分为四块。

 

「这是你的人生，不必再为我而写了。可以吗？」

 

「可我……就是想写……」

 

澹妄固执地握紧了他保存着文字的手机。

 

「当然可以写啦」

 

「但是，肯定还缺少了很多东西吧。一副合格的画作，作为点缀的背景才是最考验功夫的部分，一部合格的小说，只刻画主角也是远远不够的……这个世界会是怎样的，他们又如何在这个世界里实现自我……」

 

「……」

 

「不说话的话，就当你是答应了」

 

「如果有一天，你认为过去再没有遗憾，回忆我们共同的时光，能坦荡地笑出来时……到那时候，我们还会再见的。到那时候，再一起分享你的作品吧。我保证」

 

「我……当然能……」

 

「……」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拿起纸巾替自己擦了擦脸颊上滚烫的泪痕。

 

从额头那里扩散开了阵阵暖意和皮肤上泛起的恶寒相中和，在这种反应里，澹妄感受到了非常怀念的归属感。

 

「呃……」

 

睡意已经沉重到难以抵抗了。

 

「夜深了，祝你做个好梦」

 

「祝你晚安」

3

脚踏在通往图书馆二层的木质楼梯上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声，简直就是在通知二层的澹妄他人的到来。

「嘿，真在这里啊」

「这么快就来了啊，我以为吃完饭都赶回去写作业呢。最近不忙？」

澹妄的惊讶不加掩饰。

自从不参加课程后，他习惯在其他人下课前十分钟左右提前去解决午饭。昨天在小卖部遇到了『早退』的朝君，但受限于时间，简单问候后自己就匆匆回去了。

「不忙，你不知道么？现在作业都是年级部统一发布的，你们班应该和我们差不多才对」

高三分班后便无从得知朝君又被分到了几班，自己也羞于跑到教室门口挨个问。加上自己越发刻意和人流避开，这还是高三以来第二次见到他。

「啊，我不去教室的……」

「哦哦哦，我怎么忘了这茬」

「不说这个了，你的自习效果还行么？」

二模那惨不忍睹的分数宛如一记重锤敲在澹妄的后脑勺。

「这个嘛……不太理想」

何止。简直是让他怀疑人生。

「……」

「嗯……」

一阵令他们都有些尴尬的沉默后。

「我总不能劝你回教室，对吧？有啥是我能帮的吗？」

「有，有！」

澹妄立刻从包里取出几份伤痕累累的试卷。

「上次月考的卷子。我这没有答案，有几题作业本也搜不到，我想看看你的」

「噢，行。我下午第一节课后给你拿来」

他观摩起书架上各式各样的书。

「……你这学期都一直在图书馆自习？」

「实际上已经是第二个学期了」

也是高中的最后半年。

「二楼好像都是些老师用的教科书。一楼才是名著」

「嗯……我也好想整天泡在这里」

「行啊，如果你跑得出来的话，随时欢迎」

「最近那种老师都没有的自习课越来越多，我估计行」

「啊，怪不得我说最近跑到图书馆的人多了」

「打扰到你了？」

「是有点……有些结伴过来的男生，到图书馆里话还说个不停，挺烦的。所以平时我都会带耳机过来，不过今天忘了」

「……真不可思议。你想想，你是不是完全不像是个高中生？」

「是啊，像个鼹鼠人，整天躲在这种角落里」

窗户的位置被窗帘完全遮住，光几乎都是从一楼折射到这里的。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一瞬间，他绷紧的神经舒展开来。那是登上高处再回首时的畅快感。

但是一路上的坎坷，还有前方那座高耸入云的尖峰。这些都让他无法真正地放松。

「但……还是要说，这些都是有代价的」

朝君不置可否。澹妄也预料到了这一点。

「但是，到了大学后呢，你要怎么办？」

「你都考虑到大学生活了啊」

「高考，然后不久就要填志愿，总要了解一下自己的目标……你也该考虑一下了」

「要我说还是挑个最近的……分数允许的话就肯定报本科一类」

「本科一类……这……好吧，不过再近的大学你也得住宿的啊。到时候宿舍里四个甚至六个人，你也保持现在这样吗？」

「……」

他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我不是在逼问你，我……出于对朋友的关心，担心，这样子的」

「我确实没想过那种事。主要是因为我对高考实在没把握。如果考得差的话……我经常在考虑那种情况下的出路」

他掂量着话语的分量。毫无疑问，将要说出来的那几个词，光是想想就觉得难以承受。

「哪有这么想的啊……唉，你真的得再最后冲一把了，不能再浑浑噩噩摸鱼了。有不懂的别藏着掖着，问我，我尽量解答」

「我知道。我会的」

朝君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着急，并且还有没组织好的语言想说。

「好了，铃都响了」

「你一定要好好想想哈」

「会的会的」

他甚至连饮料都忘记带回去了。

澹妄简单收拾了一下午餐剩下的包装，又躺回到那介于软和硬之间的旋转椅上。时间虽然紧迫，但还够他眯一会。

渐渐的，虚无从阳光无法企及之处孵化出来。

但是，直到回家前，也没有等到朝君。

可能太忙了抽不出时间吧。澹妄并没有那么在意。

「噢，澹台妄。要回家了？」

刚下楼，遇到了结束授课的陈老师。他看起来有话要说。

「嗯」

「那个啊……模拟的成绩怎么样？」

「这次有点失误……」

「哦，这样啊……快到高考的日子了，对吧。这段时间再加把劲啊」

「如果你靠出了个不错的成绩，我就能告诉别的学生，光靠自习也是能成才的」

澹妄其实想说『就算考得好，也只是天赋好罢了』，况且对于未来，他没有把握……

「嗯，我尽力」

「行。拜拜」

「你在的话，那我不关灯了」

「好。老师再见」

大门发出了和往常一样的闭合声。但是，高中以来越来越轻的书包让他很不自在。

像失去了配重物的气球向着天空不紧不慢地飘去。而距离地面越飘越远，直到它不再是地上行走之物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