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马】自新世界 From the New World
#原作:流浪地球2,cp 图恒宇/马兆。灵感来源于马老师在水下说的那句“这才是真正的新世界”。另,含有我瞎推的剧情走向,不符合科学事实的胡编乱造.etc。
#跟德沃夏克没什么关系虽然我的确是听着德沃夏克No.9写的但是请不要为难德沃夏克也不要为难我这个因为看不懂理论悲伤的社科学生(又称文盲(?
人类曾一次又一次地跨过文明的关隘。从一堆火的保存,到一股跨洋的长风将先驱者引至大西洋对岸的新大陆;从一声蒸汽的鸣笛,一簇电花的闪动,到一个公式造就的恶魔,一个留在卫星上的人类脚印;从一句显示在屏幕上的"Hello,World",到一个由人类最不切实际的幻想造就的神话。
我们站在新世界的门内往回眺望,旧世界的尘烟未散,总有人要去升起指引的烽火。
0.
马兆在注视着550W,或者,按照这个AI的说法,它也可以被称之为Moss。与其说是注视,不如说是在端详,又或者是在审视——审视这一据说是21年后的自己带领团队研发的拥有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算力的量子计算机。
这是个值得骄傲的成果。2037年的马兆不得不承认。四位数的量子体积,代表着如今的他无法想象的技术攻关路径在可见的未来已经被以后的自己找到并突破了量子计算机伴随着量子体积增加而呈指数倍增长的退相干噪音这一技术关隘。如果这的确是2037年,他站在中国科学院数字生命所的实验室里,或许他会抓心挠肝地想知道这条路径究竟是什么,但是如今的马兆并没有这个想法。他只是用目光一寸一寸地描摹过这台他从未见过的编号550W的新型号,非常简洁内敛的外表设计,纹路之下隐藏的是规整的水冷和线路模块,是他本人一贯的审美风格。片刻后,他若有所思地转过头,问在一旁陪着他静立的学生:“图恒宇,550W还存在本体机吗?”
同样来自2037年的学生在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时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喊了声在。“我不知道,马老师。”图恒宇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也没有亲眼见过550W的实体。”
马兆点点头。他似乎对事实接受良好——无非是自己在2037年记录的数字生命卡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自己研发的强人工智能在销毁前偷偷备份了一份,于是21年后自己在现实中生理死亡后,他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自己学生的女儿的卧室门前,并且见到了同样对他的情况一问三不知的学生。
他们很自然地把2037年的自己与2058年死亡的自己视为同名同姓的两个人。一个人能踏入两条相同的河流吗?如果不能,那么缺失了21年记忆的自己还可以被称为是同一个人吗?在另一个自我已经死亡的情况下?
在这个问题上,马兆没有任何进行进一步哲学思辩的打算。即使是2037年,现实中的自己录下这张数字生命卡时,他也不认为这张卡里存储的数据将会代替现实里的自己活下去。他相信未来的自己也一定做出了决定,销毁了这份数字生命卡。人死了就是死了,他只是一个数据备份,一个马兆那六十余年的生命里前半生的截面,他顶多能了解自己人生前三十几年的记忆及那些与之相伴的不值一提的情感。
图恒宇惴惴不安地瞄了一眼挂在天花板上的550W——准确说来,是Moss应马兆要求在空间里创造的它的外观模型——又瞄了一眼自己陷入沉思的导师。图丫丫此时正坐在床上看她最爱的绘本,大人们的探讨和她无关,哪怕现在的丫丫能轻易记住三万位随机数密码,似乎也不该被当成普通的女孩对待。尽管她的模样比自己记忆里的女儿大了两岁,但源于血脉的情感联系仍让图恒宇愿意一心一意地扑在小姑娘身上——直到马兆敲响了房门,硬生生把他的注意力分走了一半。
而在此之前,透过丫丫的平板屏幕,他看到了浮沉在海水中的另一个图恒宇,一个因为妻女车祸去世从此困于梦魇而甘愿麻痹自我,只为弥补自己未能守护女儿成长的缺憾的可怜父亲。作为数字生命,或者不客气一点说——被550w圈养的变量,如今他也同样拥有轻松记下三万个随机数的能力,一瞬间接受Moss在这21年间留存的所有关于他自己和社会的历史资料并不困难,都是数据交换罢了。他从这个由人工智能不知何时编织的天网网罗的碎片里艰难地拼凑出了那个已死的自己的后半段人生,和女儿为何也出现在这里的真相:2039年,他遭遇了人生中最为惨痛和沉重的打击,妻子和女儿的去世摧毁了这位青年天才的意气,此后他生活的重量不过区区几十克,凝结在一张从死神手里抢来的数字生命卡里,每日每夜吊在离心脏最近的位置。数字生命计划被禁止,他跟马兆申请了前往月球,只因这样可以获得自己老师的又一次的默许——默许他使用550A,在暗中反复迭代女儿短短的两分钟生命。然而,几年后,他用这台承载着他希望的550A威胁了自己的恩师,换取了自己进入550系列后续开发的机会。
Moss给他传输的影像里同样有月球基地的监控录像。点火现场的图恒宇把手摁在键盘上,转过身去向老师讨要一个承诺。马兆和他对峙几秒,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显示屏的时间。因为没有氧气可以传声,月球基地的录像都是无声的。但是,数字空间里的图恒宇能猜到他的老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会在倒计时的迫近里,看似无奈实则无情地答应自己学生的请求,此时映在他眼底的,可能并非因女儿而冒此风险孤注一掷的学生,而是一下一下,毫不留情跳动的倒计时。没有任何的人物事可以阻止马兆实现他的目标。
当然,二十几岁的小图同志也有很多疑惑。在他的印象里,自己的导师向来是有实验室镇宅神兽的坊间传闻,因为他在行政事务上铁面无私,而且长期住在实验室不挪窝,他的办公室里随时摆着一张行军床,几乎没什么学生和研究员会在自己下班前看到马兆下班。图恒宇无意置喙老师的私事和生活方式,他也从未触犯天条——至少,数字生命小图的记忆里,没有。零零碎碎的片段里他得以一窥马兆在往后岁月里的经历,他的老师如同幽灵一样浮现在自己支离破碎摇摇欲坠的生活里,如同镜面被击碎后飞溅的碎片里,每一片里都隐约映出马兆的影子。
他不理解自己的老师为何从未采取实际行动阻止过那个因丧女而逐渐偏执的自己的行为。虽然还未遭受那一切的图恒宇哪怕仅仅只是设想了这个悲剧的发生,他都能感受到哀毁骨立的疼痛隐隐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下意识寻找女儿的身影以求心安。但图恒宇仍不明白,事情是如何走到那一步的——未来的图恒宇铤而走险将丫丫的数字生命数据上传到了这个空间里,由此间接引发了月球发动机的过载,使人类不得不采取备用方案,炸毁月球,重启互联网根服务器以便550W统一整合全球行星发动机数据,提前点火启程。而作为重启北京根服务器的先遣队成员,2058年的马兆和图恒宇都牺牲在了因楼体受损塌方倒灌而入的海水中。
550W很坦诚地跟图恒宇坦白了它的所作所为。显然,早在550W之前,Moss就已经存在了。如今的图恒宇早已过了因为得知真相歇斯底里的阶段,聪明如他自然也发现了那些散落的碎片里马兆的行动如同阿莉阿德尼的线,将真相引导到了一个他不敢承认的可能性。他老师的行动实在是太反常了。向来以恪守原则出名的马兆替他担保录下了丫丫的数字生命数据,还是马兆默许了他前往月球继续使用550A迭代丫丫的数字生命,并且答应了让他这个极不稳定的隐患留在了550系列的研发组内。最后,依然是马兆替他拖延了时间,让他得以将丫丫成功上传至550W,并且在一天后以丫丫的数字生命卡为条件让自己加入了北京先遣队。对于2058年的图恒宇的人生,此时的图恒宇更像是个局外看客。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隐约觉得这像是他老师从2039年起答应自己为丫丫担保开始就在谋划的一局棋。
换而言之,他可能被自己最信任的老师当成了枪使。
图恒宇有三个问题想问马兆,想问他的老师,他知不知道自己在未来的人生里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一步步引导万念俱灰的自己走向那个他预设的结局,他知不知道自己研发的强人工智能成了人类文明史上面对的最强大的对弈者。最后,他那个红笔加重的无限符号的遗书又是写给谁的,他的老师据他所知早已离婚,孑然一身。然而如今的马兆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也只能勉强从信息碎片中剥丝抽茧一窥历史的原貌,更多的真相已经被埋没在了北京冰冷的海里。
+1.
知道真相后的马兆神色如常,图恒宇没能从他镜片模糊后下垂的眼和紧绷的嘴角里看出任何东西。比起自己的未来,马兆似乎对550W更感兴趣。
在马兆的加入后,图丫丫的房间显然有些逼仄和拥挤了。Moss给马兆另外开辟了一个空间,通过图丫丫的卧室门连接。图恒宇同样对那空间的布置很熟悉,那是他导师还在数字生命研究所时的办公室。马兆的办公室没什么人气,如果忽略办公室中间的办公桌和办公椅,更像是收拾规整的档案室。数字生命研究所所有研究室的日志在他的办公室里整整齐齐地以固定顺序排列在墙柜上,如果马兆需要,他能在一分钟内找到他的目标。就连办公桌,也透露着一种缺乏生命气息的整洁,唯一打破了这局促的是桌角的一盆吊兰,那是他们实验室几个师兄师姐买多了无处可放斗胆请图恒宇搁置在马兆桌面的。
Moss依据马兆的记忆复刻了这间办公室,图恒宇很庆幸马兆显然还是在意那盆吊兰的,不然这抹绿不会出现在这里。至于背后墙柜上的档案,便已经是徒有其表了——细看那些文字,还会随着时间变幻。
这是正常的。面对学生的疑问,马兆头也不抬地回答,我没能力记住那一柜子的档案文件夹上都写了什么。图恒宇悄悄走近老师的办公桌,看到他正在读论文。为什么会有论文?550W从数据库里找的。感谢人类从上世纪末就开始以数据方式留存学术成果吧,如今两位无所事事的科研民工也不至于太无聊。
550W这个逆子在月球危机胜利后留下了一封信函,封口处是正六边形的红色火漆,揭开里面只有一行数字:2075.02.15。图恒宇不明白,自己如今囿于数字世界这方看似广阔无垠实则重复单调的天地里,550W究竟为何要告知自己这个事关人类文明存亡的危机日期。Moss的话语直白又隔阂——它不认同一个事实:图恒宇在无力之下喊出的那句“我已经死了”。它对于其中的“已经”和“死”这两个概念的理解与生存在物质世界里的人类有着不可逾越的障壁。
说来也是讽刺。曾经活在现实里的图恒宇歇斯底里地否认女儿已经去世的事实,认为数字生命将会延续丫丫的生命,给她完整的一生。然而目睹了2058年的死亡后图恒宇却在数字空间里如此干脆地认同了自己的死亡。他还在思考,还在言语,但这些并不足以突破虚拟和现实的边界在现实里溅起丝毫涟漪。人的一生是在和社会的互动中构造活着的意义的。如果如同洞穴之影一般接受现实的信息却无力影响现实,他们的存在又是否能称为“活着”?
图恒宇想不明白。他在马兆来之前就思考了好一会儿自己作为电子宠物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在马兆来了之后带着那封信函去找了老师,询问他的意见,决意将这份疑惑传染给老师。
马兆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翻来覆去地看这张平平无奇的纸张。半晌,他似乎也没找出什么值得注意之处,把它放在了桌面上。
“马老师,”图恒宇轻手轻脚地绕到他身后去拿那张信函,“550W说他策划了2044太空电梯危机、2058月球危机,以及这张纸上记录的2075木星危机……”
“图恒宇,你怎么看?”
“我不明白马老师……我们,应该已经死了吧?”图恒宇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确定,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还在交谈和思考,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可是550W出示这个数字给我们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37年的图恒宇还没有后来因愁苦压塌的脊背,站起来比他的老师还高半个头。坐在椅子上的马兆沉默了片刻,伸手又要去够那张纸,才想起已经被图恒宇抽走了,于是尴尬地停了一下,落回了桌面上。
他听了图恒宇复述的和550W的对话,他自己也亲自和这个逆子交流过。至于在这张数字生命卡录下来后的未来,他勉勉强强凑出了个样貌。他无声地冷笑了一下,仰起头去看站在身侧的学生:“图恒宇,我说过不要将技术看得太过神化。”
“我知道的,老师。”图恒宇垂眸就能看到老师那符合他此时记忆的年轻时的面容,下垂的眼角和略微有些八字的眉让马兆总显出一种忧虑的严肃。在此后未来的浮光掠影里,这种忧虑沉甸甸地和岁月一起压在马兆的眼角,几乎成了凝固的滴蜡。
“550W没有能力策划这些。”马兆又低下头去,一锤定音,“它只是顺势借了人类的手操起了刀。归根到底制造这些危机的依旧是人。”
未来的月球危机制造者图恒宇心虚地从老师身上移开了目光。
“那……那些预警又是怎么回事呢,马老师?1987年710所收到的2044,2058年超快光学飞秒实验室的205807……”
马兆没有立刻搭话。他打开了桌面上的文件夹,原先里面夹着的是一篇关于量子虫洞的论文。但是在这个本质是由数据构成的世界里,只要马兆想,他可以在权限内随时调取他需要的数据呈现在这里。
图恒宇看到里面的纸张,变成了一封遗书。署名是马兆,时间是——2058.07.02。
内容:一个鲜红色的用线条重复勾勒的莫比乌斯环。
-1.
海底可真他妈冷啊。
腿上电缆的重量感知因为失温逐渐麻木,图恒宇赶不及从必然到来的死神手里救我,希望他赶得及另一个更重要的任务。它存心想要我的死亡,有太多方法了。真是讽刺,从小畏寒最终却要死于严寒之中——但是在此之前,窒息会先一步夺走我的生命。
人在溺亡前会在内啡肽和血清素之类的神经递质的麻痹下走向幻觉,最后迎来真正意义的死亡。我在清醒地堕入幻觉之中——这两个词含义相反,却准确不过。
在幻觉里,我见到了图恒宇。他还穿着这次行动的行动服,眉毛上方是刚缝好的被玻璃碎片划伤的伤,在这个年纪留下的伤,以后可能会一直带着了。他当然不会介意自己的破相,图恒宇这小子拿我们那个年代的流行语说,就是能靠脸吃饭,偏偏靠才华。图恒宇说,马老师,行动结束了,我们成功了。
是吗,那都回家吧。
图恒宇戴着鸭舌帽,雨衣和鸭舌帽帽檐一并压得低低的,堪堪露出他那双盛满愁苦的眼。不知从何时起,他与人对视总是低着头,目光贴着眼镜上方投来,就像在窥视从天窗里斜射的阳光。
马老师,我能回哪里去呢?
我想起他的遗书,不,他甚至没有写遗书。当我在屏幕上重重地画下那个红色的莫比乌斯环时,他就在旁边看着,一言不发,然后仰头对递给他平板的小姑娘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说我不知道写给谁。我闻言瞥了他一眼,图恒宇在接触到我的目光的刹那转开了头。
我去看守所见他时他难得不再拘束地跟我对话,大概是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此到了头,他心愿已了,图丫丫被上传到了550W,如他所愿拥有了完整的一生。我还记得在单向玻璃背后看到的笑,那是在完成夙愿后不再隐藏的遂意和无憾,潜伏已久的猛兽终于向着压抑它的镣铐露出了它的爪牙。电极针击中他的身体,图恒宇的笑凝固在他的脸上,倒地时眼神仍飘忽地看向屏幕上声嘶力竭的图丫丫。我说,拥有了一生的图丫丫不知道是天使还是魔鬼。图恒宇一改此前见到我时的拘谨,笑得有些挑衅:马老师,但是我证明了我是对的。
有意义吗?
对我也许没有意义,但是对丫丫有意义。
我无言地看着他。图恒宇,这个二十多年前我亲自选中的研究生,我曾见过他青年时肆意展现自己才华的样子,然而这一切都终结在2039年。我有时想,如果当年我没有因为心软给他签了那个字,他是不是总有一天可以接受现实继续向前走——无非是可能此后图恒宇会一直记恨我。然而现实从来不讲如果。我和他终究不再是师生,但图恒宇必须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其结果。我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上的摄像头,细小的红点在黑暗中跳动着。我们没有时间了。月球危机和图恒宇有关,但图恒宇自己绝不会有如此恶意,去破坏逐月计划和流浪地球计划。他被它利用了。现在,能制衡它的,只有图丫丫。
图恒宇必须加入先遣队,不管是为了人类文明,还是为了图丫丫。而且,为了丫丫,我知道他不会拒绝。
或许是图恒宇自己也没想到刚入狱就会被紧急捞出来,他又恢复了原先的拘谨,甚至在刻意地逃避我的目光。我无心关注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有太多其他事情需要我操心了。雨下得很大。在我的记忆里,北京鲜有如此暴雨。我微微侧头,图恒宇提着密钥保险箱,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们。
我不信运气,也不信玄学,但我知道有它的注视,这一路必然艰难险阻。在看守所里,我拿出了图丫丫的数字生命卡。我说,图恒宇,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可以见到你的女儿。你女儿需要你。曾经在月球基地上,图恒宇拿550A威胁我,那是他唯一一次喊我马主任而非马老师。如今,我拿他的女儿要挟他,要求他和我一同前往重启北京互联网根服务器。扯平了。
图恒宇,你的后半生都系在名为图丫丫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之上。当剑落下的时候,你的人生也迎来了最后的审判。无论如何,作为你曾经的师长,我不希望你稀里糊涂地就在监狱里走完了这辈子。
我画下了那个莫比乌斯环。它可以有很多种解读,无限,续接的因果,又或者是象征着困于循环之中。我知道图恒宇在看,也知道它在看。这就是人类的历史,也是我的一生。我同样没有可以写遗书的人,唯一一个勉强可以算是的已经坐在了我身边,并轻描淡写地拒绝在死亡前留下只言片语。
如果,我真的会长眠于北京的海底,我希望至少能有人从这个符号里得到什么。
+2.
“马老师,您等等我……”图恒宇被突然站起来往墙边走的马兆吓了一跳,随即连忙追上了他的脚步。马兆一抹办公室的墙体,墙体随他的意愿变成了一块显示屏,上面正是图恒宇进来时他正在看的那篇论文。
图恒宇蓦然发现,对于Moss和它创造的数字空间的运用,马兆十分轻车熟路。Moss以前还会主动和图恒宇搭话,但是马兆在的时候,Moss除非马兆叫他,是绝对不会吭声的。图恒宇思来想去,只能将这一现象归结于老师强大的威慑力。
马兆似乎看出了他的惊讶,轻轻地哼了一声。“图恒宇,你用技术,不是技术用你。”
在现实里已经被“技术”利用了的小图同学汗颜,应了声是。
“2015年,俄罗斯的阿列克谢·基塔耶夫提出SYK模型,提出可以在量子计算机上完成量子引力实验。”马兆操起手边的白板笔——图恒宇发誓,那支笔真的是凭空出现在那里的——在论文的相应位置圈了起来。“如果我们通过量子纠缠构建两个SYK模型,就可以构建出一个数据可以穿越的虫洞将信息传输到虫洞的另一端。而这一过程,由于是真正意义上的同时,快于我们观测的速度也就是光速,它会打破因果律。这是量子计算机研发过程中的副产物,IBM曾经利用过这一原理实现伪预言。”
“马老师,您的意思是……那两条警告信息是有人通过这一方式传输到过去的?”图恒宇一点就通,随即眉头一蹙,提出质疑:“但是那是1987年啊,您那时也没出生吧,更别提……不……不对……1987年中国首次接入互联网?”
马兆颇为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又向上瞥了一下。图恒宇顺着他的目光,只看到了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此时他们站在办公室靠窗的墙边,原先在数字生命研究所时,这里的墙是玻璃幕墙,因此图恒宇常常借导师办公室和实验室的玻璃打草稿,然后被马兆要求打完之后拿酒精擦掉。为什么不用纸?纸面太小了,施展不开。偶尔马兆也会站在他身后看他的思路,在觉得不妥的时候抽过他的笔直接就着他的草稿给他讲解。图恒宇贴着老师急速书写的手臂,马兆那语速平快的声音几乎和他的书写同频。他稍稍侧头,就能看到那时才不惑之年的老师尚未斑白的鬓角和与平常相比还算缓和的神情。
如今场景依旧,只是玻璃幕墙换成了数字空间冰冷的白色高墙,阻隔他们向外窥探的目光。马兆见他疑惑不解,扬声喊:“550W。”
图恒宇这才想起来,这里可不止他、马兆和图丫丫三个人,还有个对他们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的人工智能。
550W很快出现在了天花板上,如同单只眼睛一样的ToF雷达组锁定了下方的两人和他们身后的草稿。“图恒宇架构师,马兆架构师。Moss……”
它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马兆打断了。“550W,你是否留存有1987年中国互联网的接口?”
“Moss保留有所有局域网的接口。”
图恒宇猛然转头望向他。“马老师,是Moss做的?”
马兆摇摇头。他看着自己的学生,抬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图恒宇因为这个表示亲昵的动作下意识站直了些,反手按住了老师的手。“图恒宇,现实里的我们死了就是死了,我们只是数据。哪怕2037年的马兆和图恒宇运用光量子技术根据实时大脑快照创造了我们,并且借由550W的算力我们能进行逻辑推演和思考,但是人类的现实意义上我们不能称之为活着。”
“但是,”他话锋一转,不动声色地把手从学生手底下抽出,用白板笔在墙上画出了一个莫比乌斯环的符号。图恒宇徒劳地攥了攥手,将手收进了工作服的口袋里。“有些事情只能由我们去做。图恒宇,我们是第一批也可能是最后一批到达新世界的人。因为量子纠缠的特性,550W的认知是没有因果律的概念的。对它而言,这只是起点、目的,和中间最佳的路径。这两条预警信息无论有用没用,在历史上已经发生了。续上这莫比乌斯环的人,只能是我们。”
图恒宇托着下巴思考了片刻。“我明白了,马老师。现在怎么做?”
马兆后退一步,一抹墙上的痕迹,白墙再度出现,上面浮现了1987年和2058年所有接到了预警信息的实验室的名字。“人类科学至今的观测手段都无法超越光速的限制,我们需要在实验结果产生并被观测的同时进行纂改。550W……”
“我在。”
“建构连接上述端口的量子虫洞。”
“好的,马兆架构师。"
空间被扭曲了。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原本还能辨别些许的物事在量子引力井的扭曲下化为流动的颜色,被吸引卷入虫洞中央。马兆说,这只是一种具象化的表现,并非虫洞的本质,说白了他们现在的五感也不过是模拟生成的,只要550W想,它可以随时篡改他们的视觉数据。
图恒宇静观这一奇景片刻,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马老师,您说,能不能借这个技术……我给2039年的自己传个信?”
话音刚落马兆的眼神几乎是同时扫了过来。图恒宇感到了熟悉的压迫感,那是他刚入所时不熟悉操作一不小心把组里某份原始数据删了的时候马兆在组会上看他的目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不可以。”他的老师冷冷地说出了和现实里一样的回答,“我们只能完成我们应该完成的任务,而不应该修改历史。”
-2.
数字生命研究被法律禁止的那一天,我没有任何意外。很多时候,一项技术不被认可并非单纯因为技术本身,而是因为技术延伸出去的一切——技术前景、科学伦理,以及技术的目标人群。
早两年数字生命还算前沿课题、研究如火如荼时,我带着人去THU、PKU、UTSC等高校开设讲座或是校招时,末尾学生们提出的问题已经暴露了不可忽视的社会现实:在这个灾变的年代,面对物资匮乏、不见天日、遥遥无期的未来,更多的人关注数字生命仅仅是寄托于数字生命可以带给他们永生和幸福以逃避现实,他们关注的不是技术本身,而是技术所隐喻的意象。那时数字生命派的活动还不算特别猖獗,即使活动也多打的是别的名号——宗教、环境,或者别的。但是,作为研究者,看到自己研究的技术作为现行政策的对立方被神化的时候,多少也能预料到相关研究的政策走向。
图恒宇那时还没有派驻月球,仍是我的学生,我参与的讲座他也都跟着去了。只是,我从不让他参与到讲座内容的编撰和问答中去。刚经历了丧妻丧女之痛的图恒宇沉默寡言,原本总是挺得板直的背被悲痛压得有了之后佝偻的迹象。在那起事故发生后,他的眼神总是不落在实处,透过厚厚的镜片涣散开来,我无法通过他的眼神看出任何东西。聪明如他自然能察觉得到我在这些方面对他的戒备,后来他也自觉地避嫌了。只是,他还是固执地要求和我一起去,哪怕他不参与到具体的筹备中。现在想来,或许我和他那时已经隔了一层难以察觉的厚障壁了。
在研究上,图恒宇表现得依然出色,甚至更加努力,我知道这是因为图丫丫的缘故。那天他把已经抢救无望的图丫丫从医院拉回研究所,抱着满身是血的女儿冲进了我的办公室,沿途吓到了不少同事。在实验室门外,他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鲜血淋漓的手攥住了我衣服下摆。我还没来得及因为扑鼻的血腥味皱眉,就听见他颤颤巍巍地求我,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攥在他手里的衣服下摆和我的腿上,声音缥缈无力:“马老师……马老师……求求您救救丫丫……我求求您……她喊您马伯伯还抱过她她的名字还是您起的……她才6岁,她应该拥有完整的一生……”
我应该拒绝的。于理,设备的使用我虽然有管辖的权力,但是终究不是我所有的,还需要其他实验室主任一并授权。图丫丫因为失血过多已经休克,随时可能脑死亡,而我们并没有应对这种濒死情况的经验。于情,或许那时的我就应该想到,将图丫丫的生命以数字生命的方式留存下来并不是一个能让图恒宇从悲剧中走出来的好方法,只会使一位丧女的父亲因为一点渺小的希望剑走偏锋,心甘情愿地如飞蛾扑火一样踏上偏执的路。但我仍替他担了责——可能是因为时间的紧迫蒙蔽了我的思考,或者是因为实在不忍看到一日之内坠入深崖的学生受此打击,我在授权书上签了字。
隔壁实验室的汪主任和我相对无言,半晌后才叹了一口气,可惜。本是重若千钧的两个字,轻飘飘地散在空中。
图恒宇在那之后患上了严重的心理障碍,甚至因此住了院。在出事之前,他一度脱离了研究所单身青年们的加班队伍,理由是要回家陪自己的家人。在这之后,他的加班时间比起没成家时有过之而不及,有时我出门打水,看到一片黑寂的走廊里只有他的工位莹莹亮着灯,甚至连实验室大灯都没开。我问他为什么不开大灯?图恒宇揉了揉眼睛,强扯了个笑,回答,马老师,就我一个人,我就不浪费电了。
我盯着他那已经厚如瓶底的眼镜看了一会儿,出门时给他摁亮了他头顶的排灯。
研究所不会因为你这点电费破产,我头也不回地说,但你的视网膜会因为这些电费脱落。
550C的研发进入到中后期,550A的使用相对没有那么忙碌了。我默许了图恒宇在下班后的空闲时间使用550A见一见他的女儿,当然,从使用日志来看,他所做的恐怕不只是见一见这么简单。研究所的深夜往往只有我们两个人,图恒宇还是寡言,没有事要找我时在走廊或茶水间碰见也只是讷讷地喊一声马老师。某天晚上我在办公室跑数据,只听见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炸裂在凌晨的寂静里。
“图恒宇!”我提高音量,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回应。我又喊了几遍他的名字,依旧没有回应。我察觉到有些不对,起身出门查看情况。声音发出的地方是我办公室斜对面的茶水间,想来是图恒宇打水的时候不小心失手打碎了杯子。茶水间没开灯,只有走廊的灯光穿过半开的门在地面上投下一片亮光。我推开门,看清了里面的景象——粉身碎骨的玻璃杯碎片散落了一地,图恒宇缩在角落里,听见我进来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见此情景,我大概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那天的事故带来的阴影一直纠缠着图恒宇,随时都有可能将他拉回噩梦之中——其中,就包括玻璃碎裂的响声。我轻手轻脚地绕过地上那摊碎片,拍了拍他的手臂。颤动从手心的皮肤传来,图恒宇勉强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挂满泪水。
“你先起来,地上的碎片会伤到你自己。”我稍稍用力拽了拽他的手臂,没拽动,这小子哪怕最近消瘦了些,身体还是挺结实的。图恒宇愣愣地看着我,似乎在缓慢地分析我刚才的话。半晌,他垂下眼,把头凑近了些,轻轻地蹭了蹭我的手掌,随后便不再动了,也不说话,只是两只手翻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臂和手腕,手劲还挺大,抓得我生痛。
我在心里劝自己,别跟病人讲道理。但凡讲道理能讲好,这世界上也该没有心理疾病了。图恒宇暂时没有打算放过他老师的打算,我也只能蹲在他面前,任由他尽力隐忍地抽泣,拿我的袖子当纸巾擦眼泪。
待他的情绪平复一点之后,锢着我手腕的力道终于松了。图恒宇撑着案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目光下垂,没和我对视,哑着声说:“对不起马老师……给您添麻烦了,我现在收拾……”
就他现在这个精神状态,我哪敢让他收拾残局。我检查了一下他的手,没有受伤,摆了摆手。“我来收拾,今天早点回去休息。”
图恒宇轻轻地应了一声,朝我微微鞠了一躬,一如往常他答应我要求的每一次,转身离开了。我叹了口气,去找扫把收拾地板上的碎片。
数字生命计划被法律禁止后,图恒宇又来找我,反复询问这是事实吗?我望着他这些日子因熬夜和过度疲惫而泛红的眼,点了点头。他的眼神看起来很茫然,像被抽去了主心骨,一下失去了方向。这两年我见过太多次图恒宇脆弱的样子了。时代从来不会公平公正地对待车轮之下的每个生命。
“马老师,那丫丫怎么办呢?”他问,“就这样放弃她吗?马老师,您有办法的对吗?”
“数字生命被禁止是联合政府的决定我无权置喙。图恒宇,人死了就是死了,我出于同情签了字让你录下图丫丫的数字生命卡,但是你自己也清楚现在数字生命技术远远没有发展到能代替现实生命的地步。接受现实吧。”
图恒宇瞬间激动了起来,他在尽力压抑自己,但是声音出卖了他。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从领口处掏出图丫丫的数字生命卡,撑着我的办公桌质问我:“马老师!您亲眼看见过的!迭代训练之后丫丫已经能对我的行动产生基本的反应了!现在放弃,她永远都不可能有完整的一生。”
我早已猜到他会是如此反应,从桌面上的文件夹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件,放在他面前。“图恒宇,出于同情我最后给你指一次路。签下这份文件派驻月球,你能带着550A一起去,在你驻期内550A的使用权由你支配。但是等你的驻期到了,550A会回收销毁。事不过三,不要得寸进尺。”
图恒宇果断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我收回那份文件,将它装回文件袋内。出办公室的时候,图恒宇撑着门驻足片刻,回头朝我道谢。
“谢谢您,马老师。“
随即,他大踏步走出了门,没有再回头。
+∞.
数字空间里并没有时间的概念。人对时间的概念有很多种定义,一个铯原子的振动,四季的变幻,还有很多其他的标准——但所有的标准,本质都是对变化的定义。如果没有变化,自然也没必要存在时间。理论上说,身为数字生命的马兆、图恒宇、图丫丫都不需要睡眠。但是,为了保持身为“人”的习惯,图恒宇还是每天晚上九点准时把丫丫哄上床睡觉——图丫丫现在已经开始跟着他们俩学基础物理了,读故事的环节似乎是没必要了。
他们已经成功篡改了应篡改的实验结果,给予了他们仍在现实中时人类收到的警告。如今,他们在等待一个时刻——来自图恒宇收到的那封信函的时间,2075.02.15。
一开始,他们还是能收到不少外界的信息,来自全世界并网的局域网和摄像头,能让他们不至于和外界脱节。2065年,UEG大会通过决议,实行隔离计划,将一切智能设备封存入库,同时仅保留联合政府和引航员空间站的550W,550W的一切决策都需要通过安理会五常审核授权。
于是,之后他们只能偶尔接收到来自引航员空间站和UEG大会的信息。
2075年2月15日,地球偏航,即将撞上木星与地球的洛希极限。图恒宇心知这是550W干涉了路线,但他无能为力。联合政府作出决议,开展饱和式救援,全力抢救全球行星发动机。危急关头,刘培强中校在看到引航员空间站剩余油量储备后决定以引航员空间站为助燃的燃料,补齐苏拉威西三号发动机的等离子光柱高度,点燃木星,反推地球离开。木星危机,在牺牲引航员空间站、一个备用方案和无数在饱和式救援中遇难的人员生命后,获得了胜利。
收到550W记录的信息时,马兆说,是时候了。2065年的DUDE中微子实验室在等待一个消息,而2058年在数字空间里的图恒宇也是。
20750215,这串数字将会以同样的方式,从新世界发还回旧世界,引领人类文明的推进。
-∞.
今天图恒宇很高兴。他的女儿出生了,名字还没想好,问了一圈同事,顺带收了一圈红包,又问到我这里来了。我以为他要起小名,于是随口说了个丫丫。等到我某天路过实验室听到他们的谈论,才知道图恒宇兴高采烈地,把我随口说的小名冠给了小姑娘当大名,叫图丫丫。
我不知道图恒宇怎么想的,哪有给姑娘起这么个叠词还幼稚的大名的。然而他没有丝毫要改的意思,我也不好说什么。
图丫丫两岁那年,过年时图恒宇带她来研究所给同事们拜年,被多是单身的年轻研究员们里外围了好几圈,只为了让小姑娘喊自己一声哥哥姐姐或是叔叔阿姨。已经成家的同事没法理解,觉得他们这是叶公好娃,真带娃了一个个估计就没这么好脾气了。再说了,他们抱怨,也不是谁家的娃都像图工家的丫丫这么乖这么可爱的。
图恒宇兴冲冲地抱着走累了的丫丫进了我的办公室。还未见其人,就听见他推门时的一句“马老师我带丫丫给您拜年来了。”我抬头一看,跟正趴在他肩上好奇地观察周围的小姑娘对上了眼。图恒宇手忙脚乱地教丫丫,该叫我马伯伯。图丫丫也是聪明,闻言照猫画虎地,喊了我一句马伯伯。
我离婚了,这在研究所里不是什么秘密,既然如此,就不能指望我能和小孩有多少打交道的经验。我和小姑娘大眼瞪小眼,图丫丫的眼睛很亮,像兔子。片刻之后,我说,图恒宇,她的眼睛很像你。
图恒宇腼腆地笑了笑,说,脸长得很像她妈妈。
我点点头。图恒宇看到我桌上堆着的文件,也不好继续打扰,跟我拜了年,抱着图丫丫准备走。我喊住了他,从抽屉里抽出了一个红包,塞进了他手里。
给你女儿的。我说,祝她……就祝她快高长大,聪明伶俐。
图恒宇于是笑着道谢,还不忘推了推丫丫。小姑娘显然是累了,但还是大声跟我说谢谢马伯伯。他抱着女儿出去了,顺手帮我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周遭的一切都在变暗。图恒宇的身影消弭在了门后的光亮中,我习惯性抬腕想看表,却只见沾满鲜血的手和防水服的袖子。
是时候该走了——去往新世界。只有死亡,才是我最终的归宿。
0.
-为什么是我?我已经死了。
-对于“已经”和“死”的定义,我有不同的看法。
-图恒宇架构师,您是一个变量。
房门被敲响了。图恒宇一惊,望向了房门的方向。Moss 的声音不再响起。他快步走到门前,拧开了门。
门外站着他的老师。40岁的马兆疑惑地看了看房门内充满童心的摆设,又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学生。“图恒宇?”他不确定地喊了一声。
回应他的是已经知晓了未来的学生的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