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梦凝录 057 神魔无心(七)

离焰听到这里,终于开口,“后土祖巫不必出言讥讽,若是你言之有理,我们也会听进去的。”
后土明白离焰的意思,便不再多说纠缠免得引火上身,“后土生为祖巫,从小便担了巫族的担子,身上自然也有公私冲突的时候。但是我巫族的孩子从出生开始便知道为国而战,先公后私,断不会出现因私废公的状况——那已经大大超出了我们巫人的底线。虚空之境的神魔若是连先公后私都做不到,未免令人耻笑。所谓公私之分,无外乎在于自控,难道满天神魔自诩大道化身,连区区自控都做不到吗?”
离焰道:“但是凡事总有例外,谁也不敢保证绝对,难道巫族就没有出现过因私废公之人?”
后土一时语塞。
离焰微微一笑,“后土祖巫的意思在下明白,只是虚空之境责任重大,经不起任何闪失,祖巫好意,虚空之境却是不能受了。”
后土垂下眼眸,“可是你们定了下了那个规矩,不也有人破了?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在心,将私情习以为常和不敢触碰的区别。”
后土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却也不死心地想来试一试……今日我原想着来这里能见到些许故人,却不想拂徵不在,凝姑娘竟然也不在这殿上……后土斗胆问一句魔君,凝姑娘在何处?”
梦魇的脸色在一瞬间有些许松动,但是很快便被他掩盖过去了,“她坏了虚空之境的规矩,在万劫不复地受罚。”
后土先是诧异,随后浮现不敢相信的神色,最后眼神中带着鄙夷,“你竟然罚她……你竟然罚她,呵,你们神魔,果然都是没有心的。”她说的是“你”,而不是“魔君”。
“大胆,敢对君上不敬!”方才的神族又跳出来说话,后土却没再搭理他,而是看着宝座上的男子,“别人我不知道,但是凝姑娘一向最听魔君的话,她若是坏了规矩,想来魔君也逃不开干系吧?”
“她坏规矩的时候还在下界,那时本君不在她身边。”梦魇说完就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为何要和后土解释,这本是虚空之境的事情,他有什么必要和一个外人解释?
“下界?”后土冷笑一声,“那时她从未到过虚空之境,不知道虚空之境的规矩,而你竟然因为一件她不知道的事情罚她……好笑,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规矩,好笑、当真是好笑极了!你们守着那不知所云的规矩,不去想这规矩是否合理,以为只要循规蹈矩便是万事大吉,胆小得不敢踏出一步,仿佛是笼子里被驯服的野兽,却还在安慰自己这是守规矩……你们整个虚空之境,就完全是一个笑话,一个愚蠢至极、迂腐不堪还沾沾自喜的笑话!”
孤光月白衣袖中的手不由得握紧,脸色也寒了几分,“后土祖巫,这里是虚空之境无疆殿,你说话还需小心。”
“小心?”后土不屑地嗤笑一声,“我小心如何,不小心又如何?不过是说真话与假话罢了,我心中所想,你们照样改变不了……对了,愚蠢而可笑的你们,只希望听到满是溢美之词的假话,因为这会使你们开心……呵,这就是自诩为众生表率的满天神魔?”后土说到最后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这一殿的迂腐之人,只是长舒一口气,“你们就这样沉溺在美梦中吧……终有一日,这无疆殿,会换主人的。”
孤光的脸色已十分难看,只是月司宫该有的风度让他一直忍者不曾发作,但是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后土祖巫,你该走了。”
“罢了,又不是我的族人,我操这份心做什么……事情已了,是该走了。”后土说着对宝座上的玄衣男子一拱手,便转身离开,却在走在无疆殿门口的时候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梦魇,“魔君,若是您真的想要终止天下纷争,还天下以大道昭昭,那么您必须知道私情是什么东西——不是看,而是体会。只有你们神魔体会过了、拿起过了,才有资格放下,否则便是纸上谈兵,可笑至极。另外……”后土看向方才跳出来骂她的神族,“我只是来提亲,还没具体说是给我还是我小弟,你犯不着那样激动,指天骂地得仿佛在向谁表忠心一样。况且,就算我是给自己来提亲的,也没什么不知羞耻的。至于你,再厚的遮羞布也挡不住你迂腐可笑的嘴脸!”说罢便带着族人们离开,嘴里还喃喃念叨这:“你们神魔啊,求的究竟是道,还是美梦啊……”
被后土嘲讽的神族,脸一阵红一阵青,当真是好看极了。
从开始到现在,后土都没有来找自己,青姬感到很奇怪——不论是为了拂徵还是她小弟,后土都应该来找自己才是。难道说,他们巫族都是嘴上说说,实际上并没有放在心上吗?
拂徵,你看吧,我就说那个女人不是什么值得你为她受苦的人。
自知道后土到了虚空之境开始,拂徵便运功用了自己久违的功法——无所遁形。拂徵的感应力在六界屈指可数,若是发挥到极致,天上天下无不可察,只是这样对他的损耗也极大,用过之后大约要沉水万年才能缓过来,若非到了万急关头是不会轻易用的。
拂徵自受刑后便没有再用过这个功法,除非是发生在身边,否则稍有距离便难以发觉。一是因为受伤严重难以运功,二是因为……运用了这个功法后,他的所有感官都变得十分敏感,所以才能察觉万里之外的事情,可是这样一来,他所承受的痛楚,便是加倍的。
三千六百销魂钉之苦已是难以忍受,而他能察觉到多远多细致的东西,便要承受多少倍的痛苦。
可是后土到了这里,便不一样了。即便不能亲眼见到,以功法查探,远远地见上一面,总是可以的。
拂徵之前受的伤太重,如今强行运功,终于吐了一口血出来,凝水想要过去帮他治疗一下,却被瞬间增大的火势逼得后退两步。
“别过来…咳咳……!这火是离焰的火,除了不至于把我烧成灰,其他和先天之火没什么两样……”
凝水看着身体整个垮掉的拂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若非有铁链吊着拂徵,他此刻一定已经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虚空之境,北顺门。
要走出虚空之境大门的后土像是有感应似的抬头望向一个地方,看了许久,“你们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么?”
身后的巫人纷纷摇头,他们都是第一次来虚空之境,连后土祖巫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们又如何得知呢?后土像是反应过来似的苦笑摇摇头,是她痴傻了。
“那边走到尽头,就是万劫不复地了。”青姬不知何时出现在北顺们,正倚着门框抱着手,没好气地开口。后土见是她不由得有些诧异,自家小弟喜欢这女人,而当日她却和拂徵那般亲密……后土知道他们之间只是单纯的朋友情谊,但是却无法做到毫不在意。
青姬走到后土面前,把手里的镯子往她怀里一塞,“告诉你弟弟,他的情谊我承受不起,魔界的上魔已经废了一个,我可不想去万劫不复地和拂徵做伴。”
废了一个?后土听到这话顿时脸色一变,抓着青姬的胳膊就急忙开口,“什么叫废了?拂徵他究竟怎么了?”她只是隐约听自家小弟提起过,说拂徵被带回了虚空之境,但是具体遭遇了什么,她并不清楚,如今突然听到青姬这么说,不由得激动,“他是不是受罚了?”她想起方才在无疆殿上,梦魇说凝水坏了规矩,所以罚去了虚空之境,这样想来,难道拂徵也?
难道这女人不知道?青姬原以为后土就算不知道具体情况,起码也该知道拂徵受罚的事情,但是这样看来,似乎她连这个也不清楚。后土的神情变得有些恍惚,喃喃自语道:“是了……难怪方才在无疆殿上不曾看到他,原以为是不让他见我,却原来是因为……”是因为他见不了她。
他此刻正在万劫不复地受苦,后土虽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但是听这个名字便知道绝不是什么让人好受的,方才青姬也说拂徵废了……后土不敢再想下去,她抓住青姬的胳膊,近乎乞求地看着她,“青姬大人,求求你,带我去见见他好不好?”
“你要见拂徵?”青姬原以为这女人不那么在意拂徵,因此听到这话不由得有些诧异,对上她带着乞求的盈盈目光不禁一滞,随后有些厌烦地拍掉她的手,转过身道,“万劫不复地从不让外人进入,你见不到他,还是回去吧。”青姬到底是心软了,没告诉她,真相是拂徵不愿见她。
“看一眼都不行吗?”
他那个样子看了之后只怕你会睡不着觉,第二天就带着巫族的人打上天来了,青姬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仍是强硬,“我说了你见不到他,再不走我就赶人了!”
那些巫人闻言便劝后土离开,因为这件事和青姬动手并不是明智之举,后土又望了望万劫不复地的方向,终于绝望地闭上眼睛,“我此生,是不是绝无可能和他在一起了?”
青姬叹了一口气,“君上说,只要你活在这世上一日,他便只能呆在天上,不能下界,你们大约,是有缘无分了。”
后土身形一晃,几乎快要晕倒,旁边的巫人眼疾手快地扶住,后土勉强定了定心神,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便要离开,却又忽地停下,看着青姬,“拂徵以后,有劳青姬大人多多照顾了……他爱喝酒,但是斫起琴来又容易忘了时间,我不知道你们魔族的身体是否会受影响……总之,以后拂徵就拜托……”后土脑中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说到后面已然说不下去,青姬实在是见不得这样的场面,便大发慈悲地开口:“我和拂徵是朋友,我肯定会关照他的,你…你回去之后也别想他了,他成天就知道喝酒弹琴,也没什么好想的。”
后土没说话,只是对着青姬一拱手,便带着族人们离开了。
青姬忽地有些自责——自己是不是不告诉她君上的命令比较好?那一瞬间后土眼中毫无光亮仿若死人一般,和当日拂徵的反应一模一样,她忽然想到了“行尸走肉”这个词。
是留有虚假的希望好,还是看清事实好呢?
无疆殿一墙之隔的书房内,梦魇看着后土离开,默默一挥衣袖,空中的景象便消失不见,振鹭手中把玩着的玛瑙玉壶,饶有兴趣地看着梦魇,“怎么,后土所说,君上动心了?”
梦魇不为所动,“本君无心,何来动心?”
“君上瞒得过别人,可是瞒不过我,您之后罚子胥在自己住处思过,不就已经是在给他们警告了?”
子胥便是在大殿上跳出来指责后土的神族,之前指责凝水的也是他,平日总是一副循规蹈矩、也要他们循规蹈矩的模样,一旦有所差池便吹胡子瞪眼的,振鹭做生意,许多时候需要周旋,规矩上难免有些模棱两可的逾矩,若是被子胥瞧见,哪管他是不是魔界仅次于魔君和七斩的上魔,照样吹胡子瞪眼地奚落,因此振鹭不是很喜欢子胥,也乐意见得他吃瘪。
梦魇淡淡瞥了振鹭一眼,“虚空之境要变,后土所言,本君确实有所考虑,只是还需要时间。”他从前知道后土是怎样的人,平日温静贤淑,战场上英姿飒爽,但是向方才那样说出忤逆的话是从不曾有过的,或许是巫族大败,兄弟们都死光了,只留下她和奢比尸,这几十年下来,性情变了许多吧。
“虚空之境的众生,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所以低品阶的神魔也习惯了一切慢慢来,若是错了,便重来,但是对于天下众生来说,他们的一个错误,或许就是天下众生的一生,”振鹭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梦魇,目光炯炯,不似平常开玩笑,“君上,我们的一个等待,或许也是他们的一生。”